修宗譜

光緒二十三年的安徽祁門竹源坑口,毛竹還是一如既往的茂盛。世事蒼茫,竹源陳氏人家卻自成一體。這個村莊的所有陳姓人都是漢太邱長潁川郡王陳實的後裔。自從陳實之後唐代朝散大夫陳廣、曾孫陳京在唐僖宗乾符六年(879年)從江西浮梁鹽倉嶺遷移至此,一晃已經1000多年時間了。祖上的宗譜記載,竹源“山水幽幽,木石清奇”,實在是非常適合居住的,遂決定在此定居。1000多年的時間,一個村莊的人口不斷擴大,而且還呈溢出態勢。至少從宋代開始,陳氏人家又從竹源坑口分遷到桃源、文堂、武峰、正衝、南源、雙溪、環溪等地——一個家族的枝繁葉茂或者說人間傳奇終於蔚為壯觀。

光緒二十三年的陽光一如既往的燦爛,照在坐落於村子中央的陳氏宗祠。這個宗祠是中國式宗祠的典型樣本,在列祖列宗中選擇功成名就的人物作為激勵後進的典型,以體現慎終追遠之意。陳氏宗祠選擇的優秀祖先是南宋進士陳槌,祠前還有專為他而造的圓形旗杆石4座,上麵刻有“恩進士”等字。祠堂兩邊還有對聯曰:“分土從豫章距潁川千裏而遙發源自爾,傳家在唐史沿僖宗六年以後托本於斯。”

除了宗祠,還有支祠。陳氏支祠叫會源堂,意思是竹溪陳氏由此分遷他鄉及外邑者都溯此為源,所以叫“會源”。會源堂有楹聯雲:“竹發院中千枝萬葉孫傳祖,泉流山下四海三江委匯源。”一個家族中國式的開枝散葉與源遠流長,在這副對聯中展露無遺。

人生如戲,那些家族的起承轉合又何嚐不是一出戲呢。雖然光緒二十三年離戊戌變法僅隔一年時間,離甲午海戰也隻過去了3年時間,但是家族的戲不是國家的戲,家國同構在某種意義上隻是帝王將相的事情。在中國安徽這個小小的村莊,老百姓的眼光也隻在祖上與後代之間打轉。舞台當然也是需要的,比如會源堂的儀門就是一座戲台,號稱萬年台,兩側楹聯曰:“芝山月土歌聲澈,竹經風生舞佩搖。”但是來來去去演出的無非是兒女情長、家族恩怨,最終的結局大多是大團圓。它是平常百姓平淡生活的一個念想、一個消遣。那些人間煙火氣,散發最多的還是“安寧”“圓滿”等字眼。

竹源坑口陳氏是徽州名族之一。光緒二十三年之所以要修宗譜,是因為年久失修了。事實上從明正德十年(1515年)祖上修陳氏大成宗譜以來,到乾隆七年(1742年)雖然續修過,但並沒有付梓,等於沒修。老話說了,30年不修譜就是不孝,所以光緒二十三年的修譜在竹源坑口陳氏看來,是一件特別重大的事情。就像族人在《纂修竹源陳氏宗譜序》中說的那樣:“蓋聞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故家譜之數十年一修,其關匪淺。”

這一年,竹源坑口陳氏宗譜編修委員會的組成人員名單如下:

正主修:

朝牧,邑庠生,字秉仁,秉公。

副主修:

浩魁,候選訓導附貢生,字鬥文,總理木史閱;

朝銜,邑庠生,字居正,兼收洋錢;

正燕,例授登仕佐郎,字樹人,總理賬目。

繪圖:

正傳,國學生,字德英,畫工尚佳,兼對讀勤心款費。

書寫:

正昉,國學生,字思齊,兼對讀;

開澤,武庠生,字向南,明於頭緒,兼對讀;

開奎,國學生,字星泉,兼對讀。

司事幫辦:

正斌,國學生,字謂賢;

光甲,國學生,字左泉。

款費:

肇閨,浩賢,國學生,字興文;

正中,國學生,字廷英;

正文,國學生,字鑒彬;

正譽,字景行;

正欣。

梓人:

馮大聲,撫州人;

周鬆甫,撫州人,刻工甚佳;

張逢源,浮梁人;

鄭仲之,浮梁人。

這份名單,事實上展示了中國式民間修譜組織人員的身份、文化與技能構成。需在宗族中有一定文名,或職務最高,哪怕是退休官員。它體現了對修譜的重視,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榮譽。家族當中,德高望重者才能主持大事。就像主修朝牧,皇上欽加五品銜的,還特授宿州學正。另外朝牧的父親浩奎曾在道光八年(1828年)協修縣誌,有一定權威性。在光緒二十三年,安徽的一個農村,一個五品銜陳姓官員當仁不讓地主修宗譜,很中國,很光緒,也很歲月靜好。

中國人的修譜,實在是一件儀式感很強的事情。文字修繕隻是一個方麵,最關鍵的是規格或者說形式。紙張、雕版、印刷、版式、裝訂、裝幀,各方麵都要一絲不苟。這當中最重要的工作是付梓前的送審,是否有避諱,有沒有錯字、遺漏的地方。如果有必要,還要送官府審查後再行印刷。好在光緒二十三年的竹源坑口陳氏宗譜重修工作順利完成了,但接下來在宗譜保管方麵,竹源陳氏做得更加有條不紊。這其實是儀式感最強的一件事情。修譜目的是傳之於後世,怎麽保管,講究多多。要選一套供奉在祠堂,再按編號分給族長、族人保存。竹源坑口陳氏宗譜管理辦法規定:“每歲臘祭之期,各捧所編業字號到宗祠驗看一遍,祭畢照前封鎖,仍各帶回收藏。如有鼠侵、油汙,摩壞字跡,在族長同族眾在祖座前,量加懲戒。”

為了便於保管,陳氏宗譜是用特製的大木箱子收藏族譜的。有放在梧桐樹板油漆箱裏的,也有放梓樹板油櫥保管的。並且保管宗譜與保管鎖匙的不是一個人,這樣做的目的是防止宗譜的流失或傳抄。在光緒二十三年,所有一切都按儀式進行,仿佛那些天長地久的歲月,都可以亙古不變。隻不過一些嗅覺敏感的人已經知曉,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正轟隆隆地到來,宗譜裏的往事不能更改,但那些子孫後代包括自己的前程,卻變得越來越不確定。

一切都是那樣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