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輯人間煙火

淮安

作為運河城市,淮安是個重要的標本。光緒二十三年的淮安,還是充滿了人間煙火氣。雖然早在萬曆二十八年(1600年)時,淮安已經入選全國第九大城市,排在它後麵的城市有揚州、臨清、濟寧、儀真(征)、蕪湖、景德鎮等。而在康熙三年(1664年)時,彼德?馮霍姆率領荷蘭使團經過淮安時,旅行日誌稱該城是中華帝國的第八大城市——這一切都說明,淮安的人間煙火氣還是源遠流長的。運河的水滋潤了它,運河人家的散淡日子在光緒二十三年依舊不緊不慢地過著。這一年,淮安的常住人口在百萬以上,大量外來人口,尤其是高素質的南來北往的官員、文人墨客及參加科舉的士子在淮安城中進出,他們大多在西門與北角樓之間的江西會館、河下的湖南會館、周宣靈王廟同善堂的新安會館、福建庵(今淮安區蓮花新村北)的福建會館、北角樓的鎮江會館、竹巷晉商的定陽會館、湖嘴街浙商的四明會館、中街句容人的江寧會館等歇息、立足、安身立命,構成了淮安市井生活的流動部分。鹽商們寓居或落戶淮安,由此揭開了在淮安地區興建私家園林的序幕。據記載,興建在河下鎮的私家園林有六十五座之多,其中鹽商程嗣立的菰蒲曲、鹽商程鑒的荻莊、官紳張新標的曲江樓等負有盛名。在光緒二十三年的時空之下,這些園林及他們的主人——鹽商及官紳等將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相信天不變道亦不變。

散淡日子離不開飲食男女。男女先不說,說飲食。在淮安,從山陽城南到清河馬頭鎮,一路上酒樓飯莊、餅鋪麵館、小吃棚叫賣擔鱗次櫛比。這其中位於淮安舊城西南角萬柳池邊的清溪館名噪一時。《淮壖小記》記載:“清溪館在萬柳池側,昔漕鎮建牙南府,謂之三堂,南門迤西有水門,漕艘到淮,泊南角樓,人由此進城,集此酒肆名播南北。”

因為酒館眾多,淮揚菜就此聲名遠播,《清稗類鈔》中記載的“全羊席”與“全鱔席”,堪稱淮揚菜的精品。南來北往人,豐富了淮揚菜的口味,而大運河漕運的便利,全國各地各種做菜原料在淮安的匯聚,最終打造了淮揚菜成為中國著名菜係的堅實基礎。以鹽商為代表的富庶群體在淮安出現,使得類似“全羊席”這樣的奢華消費滋潤了這座運河城市的尋常日子。

光緒二十三年,由於淮安作為運河城市工商業經濟發達,老百姓的生活開始逐漸擺脫農業社會的傳統影響,走向富足與奢華雅致。詩酒雅集、聽戲品茗、食藥養生,成為市民階層的時尚追求。這座運河城市,倉廩實而知禮節。單以河下小鎮為例,明清兩代科舉,共中67名進士,狀元、榜眼、探花都有,“河下三鼎甲”一時聞名遐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河下的劉氏家族五世魁科,一門六進士,李氏兄弟同科進士,張氏父子同試博學宏詞科,都傳為佳話。

一切似乎花好月圓,日子還將長長久久地過下去。但因為是運河城市,淮安的流變一定是與大運河綁在一起的。我們還是將目光投射到那條河上吧。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世上大拙之物事,向來是欲辨已忘言的。大運河就是這樣,從南到北,仿佛自天地初辟鴻蒙開始,就這麽地老天荒地流著了。但一些起承轉合的微妙節點,卻悄悄提醒了世事的流變。

此前42年,也就是鹹豐五年(1855年),黃河在河南銅瓦廂決口北徙後改由山東入海了,這一改變致使山東境內河道廢棄,南北航運中斷。事實上,這是致命的中斷。如果從文化或者文明角度觀照大運河,光緒二十三年之前,這條河已經承載了太多文明間融會貫通的功能。早年間中原文化對江南文化的滲透,以及宋以後江南文化對北方、中原文化的反哺,特別是運河開通後,江南的絲織工藝、陶瓷製造術、建築術、造紙印刷術、指南針及各種文化書籍大量傳往北方,這條河的轉運功能都功不可沒。再推而廣之,作為“東方世界主要國際交通路線”,“大運河的一端通過明州港以通海外諸國,另一段則從洛陽西出以銜接橫貫亞洲內陸的‘絲綢之路’。可以說,大運河起著溝通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的巨大作用”(見《運河訪古》)。大運河就是這樣連通起了中國和世界的文化脈絡。

但是鹹豐五年(1855年)時,這樣的連通中斷了。雖然說時移世易的消息是以天災的形式呈現的,卻也與人力有關。早在道光五年(1825年)時,39歲的兩江總督琦善發現自己的仕途有了新動向——作為兩江總督兼署漕運總督,琦善在這一年開始總辦大清曆史上的首次海運。一些機構開始成立:上海設了海運總局,天津設了收兌局,一個王朝從漕運向海運的靜悄悄轉變在一個平常的年頭開始了。道光六年(1826年)正月,一批漕船從黃浦江出發,經吳淞口東向大海,行駛了4000餘裏後抵達天津收兌局驗米交收。漕船上運載的是蘇州、鬆江、常州、鎮江與太倉四府一州漕糧共163.3萬餘石。這個數量其實是蠻驚人的,因為它標誌著這一年朝廷的海運糧占了全部漕糧總數的一半。此後到了鹹豐二年(1852年),江浙漕糧改為海運(又稱海漕);鹹豐三年(1853年),湖北、湖南、江西、安徽四省漕糧改折(指用銀兩或其他物品代替)。這樣一來,漕運的消亡已是指日可待了。

所以光緒二十三年的大運河,便顯得格外意味深長。從前因後果看,前因方麵,1851年廣西金田爆發的太平天國起義席卷全國,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等清政府重要的漕糧征集地區成了太平天國主要的活動地區,在此後長達14年的戰亂中,江浙一帶的漕運幾乎處於癱瘓的狀態。太平天國運動之後,緊隨而至的撚軍起義活動於河北、山東、山西、陝西、河南、湖北、安徽、江蘇八省之間,並且一度進攻漕運重鎮淮安府等,對清政府的漕運秩序帶來重創,加速了漕運的衰敗。大運河由此唱響了挽歌。

真正的挽歌可能還要在三年之後的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開始唱起——南漕改用火車,由天津運往北京。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淮安漕運總督部院因無漕糧可運而撤銷,這標誌著淮安不再具有南北漕運樞紐的地位。此後的1911年,津浦鐵路全線通車,從此京杭大運河以及沿線城市的地位一落千丈。畢竟時移世易的消息裏,時間是可以改變一切的。光從運輸時間看,漕運是屬於田園牧歌時代的。大運河上,漕糧運到目的地需要數月或半年以上,但改為鐵路運輸後,快則不足十天,慢則也在一月以內就可以運入京城了。

一切都在快速的改變中。無論是大運河,還是附著其上的淮安城。而作為節點時間,光緒二十三年悄悄提醒了世事的一種流變,雖然百姓的日子,並未覺察到,變化正加速度地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