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出獵

夜已經深了,但是丞相的客廳中仍然燈火通明。

孟學然身著官服,行禮如儀:“卑職拜見丞相大人。”

丞相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連句“免禮”都沒說,就讓他那麽在地上跪著,問道:“什麽事?”

人人都知道,當朝丞相是有名的大儒士,但他並無讀書人的傲氣,對武人也絕無半分輕慢,即使對大字不識一個的士卒,也會極盡禮遇。

唯獨不知道為什麽,對前途無量的大理寺少卿孟學然從來都沒什麽好臉色。

“卑職是來為鎮遠將軍林燁請願的。”孟學然伏在地上,他是素來一身傲骨的人,但是此刻撤掉了膝下的黃金,“林燁將軍乃本朝忠良,絕無可能謀反,卑職人微言輕,希望丞相大人能夠在皇上麵前進言,請皇上明查。”

丞相大人手指敲著手中的茶杯,緩緩說道:“你是為了什麽?”

孟學然的額角滴下一滴冷汗:“為了社稷……”

“也許有社稷。”丞相大人點點頭,“但是……有沒有你自己的私心?”

孟學然沉默片刻,最終實話實說:“有……為了一個朋友!”

丞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半晌不語。

最終,丞相朗聲說道:“要我幫你進言,不是不可以……”

他話鋒一轉:“但是你要去謝家登門道歉。”

孟學然呆了半晌兒才反應過來———謝家好像有個小女兒叫謝萱來著。

可是自己為什麽要道歉?“萱”的意思本來就是黃花菜啊!

孟學然直起身來,很無奈地往地上一坐:“爹,你能不玩我了麽?”

周圍的侍從們:“……”

他們每天看父子兩人上演官場誅心戲碼,已經見怪不怪了。

就在孟學然在跟他老爹死纏爛打的同時,楚明軒一個人騎了馬,在一個小小的偏門停了下來。

他把馬拴好,一個人從偏門走了進去,轉過幾道石牆後進入了一個小院,徑直走進了廂房。

房中幾乎沒有任何家居擺設,隻有一道厚重的簾子把房間完整地隔成了兩半,簾子的這一端擺了一把椅子,楚明軒坐上去,輕聲說道:“皇叔……”

很難有人想象,這個偏僻的小院居然屬於韓王府。

“好久沒來了啊。”簾子那頭傳來低低的沙啞的咳嗽聲,“是最近有什麽要事在忙嗎?”

隻要聽過韓王說話的人,都立刻會明白楚翎風那一身溫潤如玉的氣質是從哪裏繼承來的———有其父必有其子,韓王本人的聲音便透出一股溫文爾雅的氣質,且由於上了年紀的關係,還有一種楚翎風所不具有的慈愛。

隻是由於多年的肺病,即便氣質上仍然溫文爾雅,那聲音本身早已經沙啞不堪了。

楚明軒沉默了片刻,沒有直接回答,良久隻是平靜地問道:“上次帶的藥皇叔吃了嗎?有效的話我叫大夫再開。”

“別麻煩了。”簾子後的男人笑了一下,“老毛病,得過且過吧。”

“翎風不在家麽?”

“他最近忙得很。”韓王沙啞的聲音像一麵殘破的鑼。

一時間二人都沉默了下來,片刻後,韓王低聲道:“明軒,有什麽話,直接對皇叔說就好,不必顧慮。”

“皇叔……”楚明軒停了良久才輕聲開口,“隻有你才可以幫我了。”

韓王靜靜地等待他開口。

楚明軒的眉心鎖成了一道深深的溝壑———問出這個問題,比淩遲還要讓他感到痛苦。

“我想請皇叔來給我講一講……我的兄弟。”

韓王怔住了。

楚明軒的臉色白得像一層脆弱的金紙,他抿緊了嘴角,下頜的弧線鋒利如刀。

良久,韓王反應了過來,不可置信地問:“怎麽?難道你懷疑……他們中有人會對你不利?”

奪嫡,是所有皇子們兄弟成仇的根本原因,曆朝曆代都無法避免。

金光閃閃的龍椅對每個皇子而言都有致命的吸引力,每個流著皇族血脈的男人,都很難不想坐上那至高無上的龍椅,都無法抗拒對那天下至尊權力的渴望。

楚明軒不願意惡意揣度他的任何一個手足同胞,然而……

“我沒有辦法,皇叔,我真的沒有辦法。”

楚明軒低聲說道:“皇叔久在病榻之上,可能對京城最近發生過的事情不太了解……”

“我聽說了的。”韓王打斷他,“第一軍武世家林家一夕之間沒落,林家家主、鎮遠將軍林燁以謀反的嫌疑被捕……明軒,這樣大的事情,叔父怎麽會不知道?”

“不止如此……”楚明軒低聲說道,“還有四大家族的官員紛紛出事,之前有尼羅遺孤謀害皇子……”

他抬起頭,看著那個簾子道:“我怕幕後黑手的勢力,就在內部。”

福壽樓搜出來了私造兵器的圖紙。

四大家族的人出事,權力的結構被無聲地洗牌。

對皇帝忠心耿耿的將軍被查出謀反罪名。

多個皇子差點兒被毒殺。

先前,他們的思路一直是“有人要謀反”,而現在想來,其實還有另一種可能性,或者說另一種更為準確的說法———

逼宮奪權!

想殺皇子的人,未必不能是皇子本身———除掉了兄弟,便是除掉了競爭對手,自己才更有繼位的勝算。

“明軒……”韓王沉默良久,突然低低地歎了口氣,“怎麽都長這麽大了,又像活回小時候一樣了呢?”

楚明軒一愣。

“小時候你就是這樣,明明心裏有答案,怕說錯,就是不敢說,非要我告訴你了,你才肯配合地點點頭。”

韓王飽讀詩書,乃是一代賢王,幾個皇子都在他膝下接受過來自皇叔的啟蒙教育。而這些皇子中,他最喜歡的是楚明軒,教導時間最長的也是楚明軒。

“現在也是這樣———你來問我,其實你心裏早就有了自己的答案。”韓王歎氣道,“你們那幾個兄弟裏,不是身有殘疾,便是天賦平庸,再不就是母族卑微,真正有能力與你競爭皇權的……還有誰呢?”

楚明軒沉默良久,道:“不會……不會是老六吧?”

韓王無聲地透過簾子望著他,渾濁的雙目滿含蒼涼和悲憫。

“老六誌不在此……他跟我說過,此生最大的誌向就是遊盡大好河山,為各地風土人情和奇聞逸事著書寫傳……”

韓王低低地咳了一聲,輕聲說道:“明轍是個好孩子。”

楚明軒滿含希望地抬起頭,似是期冀著韓王趕緊將自己這些瘋狂而痛苦的懷疑念頭打消掉。

“但你別忘了……他是誰養大的。”

楚明軒的一顆心猛地沉了下去。

徐淑妃瘋了之後,六皇子楚明轍由皇後撫養。

那麽多年的耳濡目染,那麽多年的諄諄教誨……老六真的能在一個對權力那樣孜孜鑽營的養母影響下,仍然長出一副隻喜歡遊山玩水的閑散性子麽?

可如果他是裝的……那麽這麽多年,從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就開始裝,這樣深的心機,真的是他那陽光燦爛的六弟所能有的麽?

“明軒,皇叔教導過你,但是現在皇叔已經老了,皇兄也已經老了———天下,很快就將是你們這年輕一輩的天下了。”韓王低聲歎了最後一口氣,在簾子後的榻上疲憊地臥下,“皇叔……實在是精力不濟了啊。”

楚明軒沉默地站了起來,行了個禮:“皇叔好生休息,藥材補品一類,我府上馬上會有人送來。”

“還有……”韓王突然想起來什麽,叫住了他,“你夢魘的那個毛病,好些了麽?”

楚明軒停住了腳步,回過頭來。

“皇叔,那個夢……後來變得更清晰了。”楚明軒低聲說道,“最新一次,我夢到一個男人在和我母妃說話。”

韓王低低地吸了一口冷氣。

“你先前說這可能不是單純的噩夢,而是一段被強行壓製住的記憶時,我還不信———宮裏的孩子嘛,身處權力的中心,大多都會習慣妄想自己要被人謀害。”韓王眉頭緊鎖,“但噩夢確實不可能一直發展,像你這樣不斷衍生出更多的細節……”

他頹喪地躺下去,說道:“或許是我錯了……你的推想,或許真的有道理。”

從韓王府回來之後,楚明軒許久都沒有回過神兒來。

然而他本來就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下人們並沒能從自家主子身上看出什麽異樣。

楚明軒一個人在書房中還沒待片刻,便被歡歡喜喜走進來的小全子打斷了思緒。小全子捧著一把牛角長弓,弓尾的鍍銀被他擦得鋥亮:“殿下殿下,三年一度,又是這把寶弓亮相的時候啦!”

楚明軒揉揉眉心才緩緩想起來———最近諸事繁忙,他幾乎要忘了最近又是三年一圍獵的日子。

“圍獵?!”

如柏得知楚明軒要去參加圍獵的消息後非要跟去不可。

楚明軒有點兒為難,按慣例,這種三年一度的皇家出獵到時候是由皇帝本人親自帶著兒子們從宮中出發,諸位皇子公子們都隻帶幾個心腹家丁親兵而不帶女眷,叫如柏跟著隊伍一起隨行實在太奇怪了。

“要不我先送你過去。”楚明軒片刻後便想出了辦法,“然後第二天我再回宮跟父皇他們一起去。”

事實證明,如柏確實不是當小姐的料子。

作為沈家這一輩唯一的女孩兒,她做個女紅會紮到自己的手,讀個?女戒?可以一炷香的工夫內睡著三次,對和別家的小姐們一起在後院望著落花掉眼淚這種事情深惡痛絕……

偏偏對“上山打老虎”這種事情興致盎然。

此刻她騎馬跟在楚明軒身後,非常愉快地在獵場裏轉悠。

這個最大的皇家獵場依山而建,範圍包括了幾乎一整座山。隨著馬蹄踏過繁密的青草,如柏能看到各種小兔子、小鬆鼠在林間穿梭而過。

“西南方那個山頭兒別過去。”楚明軒在前麵回過頭來囑咐她,“會有熊和虎,是每次狩獵快要結束時父皇才帶著我們一起過去的地方。”

“天啊!”如柏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去摸自己背後背著的小弓———

其實摸了也沒什麽用,她的射箭本領和孟學然的唱歌本領基本在同一個水準,這把弓背在她身上也就是一個裝飾性工具:

“它們不會跑到這邊來嗎?”

她深感此事的危險大大超出了她的預料,隻能把希望全部寄托於楚明軒:“熊來了我們還可以裝死,老虎來了怎麽辦?”

這輩子弓下索過無數熊命、虎命的楚明軒淡淡應道:“等死。”

如柏:“……”

楚明軒到底還是收起了自己恐嚇如柏的不良趣味,很耐心地給一臉恐懼的如柏解釋:

“最後的狩獵步驟會在那個西南山頭進行,我們稱之為‘奪旗’,由父皇開弓先射下一隻猛獸,開了頭彩之後,我們這些小輩才開始狩獵,結束時收獲獵物最多的人會得到父皇的嘉賞。那些猛獸其實都是關在籠子裏由專人豢養的,奪旗的時候才放出來。”

楚明軒挑挑眉:“不然你以為都是窮凶極惡的猛獸,以我爹那種天天久居深宮裏不鍛煉的體質,怎麽能一箭入魂顯示他‘天子的神威’?”

太子殿下大不敬地嘲諷自己的皇帝老爹,本以為在這深山老林之中隻有天知地知自己知如柏知,結果他話音未落就聽到了第三方的馬蹄聲,以及一個溫和而明朗的聲音:“太子兄,大白天的這麽出言無狀,你要小心我告訴皇上啊!”

楚明軒聞言轉頭,看清來人後長舒一口氣:“翎風……”

太子殿下黑鎧黑馬深邃淩厲,韓王世子白鎧白馬溫潤如玉,剩下如柏騎著她的小紅馬夾在兩個京城最絕代的公子之間。

楚翎風騎馬緩緩而來,雖說是對著楚明軒打了招呼,然而目光卻始終落在如柏身上。

如柏雖然罩著“司徒月竹”的人皮麵具,然而仍然在手心裏出了冷汗。

她很害怕麵對楚翎風的目光。

那清泉一樣清澈溫潤的目光,和濕漉漉的被睫毛包裹的黑色眼睛,都讓她心中有無限複雜的情緒———

他對她有意,這一點幾乎明明白白寫在了眼睛裏。

然而她愛的人並非他,他也早已娶了她最好的朋友為妻。

但她也無法出言指責些什麽,因為楚翎風沒有強求任何東西。

相反,在如柏和楚明軒需要他的時候,他提供了所有力所能及的幫助,把自己的調查過程和查出的線索成果毫無保留地交給了她。

他隻是懷揣著滿腔的心意,一個人消化著自己的情誼和心傷,而這讓如柏更加難受。

她和楚明軒,他和南宮晴———這樣彼此安穩地走下去,便是最好的結局了。

但人的感情卻不能因為這樣的理由而被控製,否則這世上便也不再有那樣多的紅塵怨偶,那樣多的癡心求索。

如柏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輕輕夾了夾小紅馬的馬腹,十分自覺地繞到了楚明軒的身後。

楚明軒看了一眼楚翎風的眼神,聰慧如太子殿下,隻一眼就能看出太多的情緒———然而他同樣不便多說什麽,隻是平靜地問道:“翎風怎麽來了?”

“每次出獵我手氣都不太好。”楚翎風一笑,“今年來提前觀察一下場地,到時候就往麅子最多的地方跑。明軒兄和司徒姑娘呢?”

“司徒姑娘最近給雲齊配了個方子,有味藥據說隻有這一帶的山上有,我就帶她過來看看。”楚明軒向來冰山麵孔,說真話的時候淡淡的沒表情,隨口瞎扯的時候更是從容不迫一點兒都不心虛。

楚翎風早就知道了如柏的身份,然而此刻也不戳破,隻是淡淡一笑:“說起來,不僅是我來了,諸位皇子也都提前來過了,隻是巡查了一圈後便又回了京城。”

“我那幾個弟弟向來對打獵沒什麽興致的,往年不過是跟著父皇來點卯交差……怎麽今年全都這麽積極?”楚明軒問道。

“六皇子帶著來的。”楚翎風說道,“我來的路上剛好碰見他帶著幾個皇子回去,六皇子說最近前朝頻繁出事,鬧得皇上心情也不好,如果他們還像往年那樣交不出什麽戰利品的話,皇上肯定要訓斥他們不爭氣了———為著不挨那一頓罰,這才提前過來熟悉熟悉場地。”

他一大篇話交代完,突然轉頭看向如柏,低聲說道:“許久不見,司徒姑娘似是清瘦了些許。”

如柏立刻汗毛倒豎———楚翎風這是當太子殿下不存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