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官逼民反

六皇子沒把那個女孩安置得多遠,也在同一家驛站的小偏房裏,楚明軒和他穿過長長的走廊,不多時就到了那個房間。

“我找了兩個人守著她,還叫驛站裏的婆子給她找了幹淨的衣服換上,傷口也包紮了一下。”六皇子撓撓頭,“那些傷也不知道是怎麽弄出來的……”

“皮外傷恐怕都是次要的了,如果事情真是我猜的那樣的話……”楚明軒眉頭緊鎖,吩咐門口的人,“叫個大夫過來。”

二人一起走進偏房。

那個六皇子口中的“小妖精”就瑟縮在房間的一角,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們。

那大概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即便雙頰已經瘦得凹陷了下去,但依然可以看出是個美人胚子,楚明軒看著她那張十分招人喜歡的臉,眉頭鎖得越發深了起來。

“你說你在山間看到的那些所謂的妖精們……都很美貌?”楚明軒低聲問。

“容顏看不清,不過身段都很婀娜,應該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子吧。”

六皇子摸不清楚明軒在問什麽,隻好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不過一炷香的工夫,大夫就被找來了。

“殿下……”那侍衛壓低了聲音,附在楚明軒耳邊道,“這一位是個兩日前才雲遊到朱州的江湖郎中,人生地不熟,應該和鍾洪來不及牽扯上什麽瓜葛。”

楚明軒一點頭,叫那郎中開始診治。

一炷香的工夫後,郎中結束了診斷,恭恭敬敬地衝楚明軒一拱手:“公子,這位姑娘是您的什麽人?她之前……經曆過什麽?”

楚明軒輕輕一皺眉:“我們是因緣巧合找到了她,之前並不認識,經曆過什麽也無從得知。”

“那麽我猜想……這位姑娘可能是從哪個人販子處逃出來的。”這位郎中大概是醫術不錯,故而整個人顯得頗為自信,井井有條地說道,“依據我的診斷,她現在神誌不清且失語,並非病症,而是被人下藥毒害至此。”

楚明軒眉心一跳,沒有說話。

六皇子急急道:“還有得救嗎?”

“那藥想必如狼似虎,短期內恢複是不可能了,我開個方子,照著慢慢調養,可能少則一年半載,多則三年五年,才能完全恢複到之前的水平。”郎中搖頭歎息道,“可憐之人啊!”

六皇子舒了一口氣:“還有得治就好。”

“如此麻煩大夫了。”楚明軒點點頭,示意侍衛帶這名郎中到隔壁去開方子,待房中就剩下自己和六皇子後,才低聲把在鍾洪府上見過多個美貌啞女的事簡明扼要地對六皇子說了。

“什麽?”六皇子聽後便是一驚,“如此巧合?不……這必然不是巧合……”

“鍾洪老謀深算,把事情全都推給山匪,自己不過是垂憐可憐女子的善人。”

楚明軒低低說道:

“這樣六弟,我這次出來沒帶幾個人手,你叫你的人去民間打聽打聽,問問朱州城裏的達官貴人家中,還有沒有類似現象的女子。”

就在六皇子的人去民間明察暗訪之際,如柏和宋羨魚正在如火如荼地討論著如何才能找到失蹤的宋玉兒。

“你師妹最後一封信裏,提及過她要去哪裏嗎?”

“她說其餘要采辦的東西都已經買齊,隻剩下一些門內弟子平時治跌打損傷的草藥了。不巧朱州城內藥商聯合在一起哄抬價格,她經費有限,買不下來。”

“你們堂主是怎麽回複的?”

“叫她再等些時日,等藥市穩定了,或許價格會自己降下來,或者再去找別的貨源。”

如柏在街邊找了個幹淨的石台階坐下來,道:“如果令師妹確實去找新的貨源了……她會去往哪兒找呢?”

如柏不等宋羨魚回答,自顧自地說了下去:“別的城太遠,何況不知道會不會也有這樣的抬價,如果藥商藥農那裏都買不到的話……”

她猛地抬起頭:“你說她會不會出城?”

“朱州城外群山連綿,山中必定有諸多采藥人……宋玉兒會不會去找他們碰碰運氣?”

事不宜遲,想到這種可能性後,如柏和宋羨魚當機立斷,決定出城去打探打探消息。

“朱州別的特產都不出名,山匪這個特產倒是很有名氣。”

趕了整整一下午的路後,如柏和宋羨魚已經行走在了山間的小路上,宋羨魚頗為警惕地打量著周圍,一邊提醒如柏:

“我縱然不算高手,對付個把山匪還是不成問題的,你千萬別離我遠了。”

“宋姑娘太謙虛了,我雖身在江湖外,也知道能坐上臨淵堂少堂主之位的人,必然……”如柏一邊客氣地回應,一邊也跟著打量周圍。

山間一片綠意,除了鳥鳴聲和風吹過樹葉的颯颯聲外,並沒有太多別的聲響,十分安靜。

如柏正要繼續說下去,卻突然被宋羨魚一把捂住了嘴。

“噓……”宋羨魚捂著如柏的嘴,凝神細聽了片刻,然後猛地拽住她就往草叢裏一趴。

“別說話,有人來了。”宋羨魚用低到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道,“我聽到了刀鞘在行走的時候磕到靴子的聲音,來的不是尋常人。”

如柏被她捂著嘴,也沒法回答,隻能骨碌骨碌地轉了轉眼睛表示自己明白了,同時表達了一下欽佩———剛說完宋少堂主的功夫不是蓋的,她就立刻證明了自己的內力是真的強悍,隔著老遠就能從一堆雜音裏辨聽出刀鞘撞擊之聲。

果然,幾乎是她們剛在草叢中趴好,山石的另一端就轉出了幾個人影。

那是幾個漢子,臉上的胡茬都頗為濃密,隨身挎著刀,粗布短打扮,有兩個的臉上還刺了字。

如柏和宋羨魚默不作聲地對視了一眼,彼此不約而同地做了一個口型———“匪”。

“跟上去!”不知為什麽,如柏心裏突然猛地一動,對宋羨魚比劃了個手勢,立刻輕手輕腳地站起身來,彎著腰跟了上去。

如柏空有一顆足夠縝密的心,卻沒有與之匹配的足夠縝密的行動力。

宋羨魚要把她攔回來已經來不及了,沒有武功傍身的沈二小姐很快就一腳踏到了一塊落葉堆上,猛地一滑,雖然她很快穩住了身形,但還是發出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一聲響。

幾個山匪猛地站住了。

“什麽人?!”其中一個身形格外彪悍、臂上文了一條黑蟒的漢子當即帶著人回身而來,往前走了一步,黑蟒漢子“咵”地一聲抽出了手中的刀。

如柏當機立斷地趴進草窩,然而她知道對方隻要察覺了,便一定會細細地搜,草窩旁邊沒有什麽遮擋之物,她又不會功夫……

眼看著那下垂的刀尖離自己越來越近,如柏狠狠地打了個激靈,隻覺得渾身的衣服在頃刻之間都被冷汗浸透了。

然而下一秒,她身後一個黑色的身影淩空飛出。

宋羨魚在發現躲是肯定躲不過了之後,刹那之間便決定出手。

她輕功了得,淩空而起,飛身落在那黑蟒大漢身後,大漢立即察覺,回身便一刀砍了過去。

宋羨魚猛地一矮身,閃過這一刀,隨後向旁邊一撲,掠過了另外兩個持刀衝向她的漢子。

六七個山匪圍成一圈,這些亡命之徒一點商量不打,全都直接揚刀就砍。

然而宋羨魚如同一條滑不唧溜的泥鰍,也不見她出刀,整個人隻是在刀光劍影中輾轉騰挪著,那刀竟沒有一把能近她的身。

幾乎是幾個瞬息的工夫,宋羨魚便閃到了那黑蟒大漢的麵前。

說時遲那時快,宋羨魚拿出臨淵堂最擅長的下盤功夫,猛地抬腿一踢,沒人能看清她出腿的角度,然而她的腳尖就是穩準狠地踢中了那漢子的手腕。

黑蟒大漢的長刀立刻脫手飛了出去,宋羨魚輕舒手臂,像在空中拈花一樣,將那把分量頗重的長刀拈到了手裏,她一個騰挪,刀便已架到了黑蟒大漢的脖子上。

“諸位好漢……”宋羨魚刀上的寒光逼在黑蟒大漢的喉嚨邊,震懾著周圍幾個不敢再上前的山匪,她語調貌似客氣,事實上卻透著一股森然的冷意,“在下臨淵堂宋羨魚。”

“臨淵堂”三字一出,周圍的漢子們都猛地打了個顫。

“貴幫什麽名頭?打劫要劫到臨淵堂頭上麽?”宋羨魚手持長刀寸步不讓。

“姑娘誤會了。”

突然,山裏響起了一個平和中正的聲音。

“什麽人?!”如柏和宋羨魚俱是吃了一驚,二人回頭望去,但見清風明月間,一個中年書生站在那裏,衝二人微微一笑。

“我幫本來並無惡意,隻是突然發現被人尾隨,忍不住吃了一驚,之後姑娘又鋒芒畢露,寸寸緊逼。”

中年書生歎了口氣:“我們這些做山匪的,都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害怕被官府的人發現,故而神經繃得太緊,方才他們做出了這些舉動,還請姑娘諒解。”

他後退半步,道:“姑娘若不能消氣的話,我替他們給姑娘賠個禮。”

他拱手,深深鞠了一躬,長袖被山風吹著,在山間自由地飄起。

極有讀書人的風度。

“你說……你們?”宋羨魚不可置信地看看這個彬彬有禮的中年書生,又看看自己身邊五大三粗的黑蟒漢子,“你是說,你們是一夥的?”

仿佛是在印證那中年書生並未說謊一般,黑蟒漢子帶頭叫道:“幫主……兄弟幾個給您丟人了!”

“哎,什麽丟人不丟人的。”

中年書生擺一擺手,笑著對宋羨魚說道:“不才確實是在山寨裏坐第一把交椅……姑娘可稱在下為‘火龍’。”

如柏默默地翻了個白眼,這可是貨真價實地占山為匪和朝廷作對了,恐怕勢頭還不小———小的話怎麽敢直接稱上“龍”了?

仿佛是知道宋羨魚和如柏詫異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花名一般,中年人道了聲“失禮”,然後解開了自己最外麵的、讀書人穿慣了的長袍。

長袍之下,他和那些漢子們一樣穿著粗布的短打扮,露出的手臂上,文了一條火紅的長龍。

“姑娘方才說是來自臨淵堂?真是失敬。”

火龍道:“我這幾個手下不長眼睛,衝撞了二位姑娘,不如由我設宴款待二位,就算代他們賠禮了。”

火龍雖然身份是個土匪頭子,但說起話來一副知書達理的派頭,使人忍不住對他生不出太大的敵意,宋羨魚架在那黑蟒漢子脖子上的刀鬆了鬆,嘴上卻仍然冰冷道:

“抱歉,我不覺得臨淵堂和與朝廷作對的山匪之間,有什麽共同語言。”

火龍並不生氣,隻是平靜應道:“臨淵堂離朱州尚有段距離,姑娘不了解這裏的情況也是正常。”

他轉頭看向如柏:“這位姑娘是本地人麽?”

如柏搖搖頭。

“這便是了。”火龍道,“二位不在朱州本地,不知道朱州本地的民情……”

如柏和宋羨魚對視一眼,一起將疑惑的目光投向他。

火龍低低地歎了口氣:“倘若有吃有穿,平平安安,誰願意造反?誰願意落草為寇?兄弟們不過是被逼到沒有辦法了,才被迫上山討一條活路。”

如柏沉默片刻,道:“還請細說。”

“就在此處麽?”火龍道,“我們的寨子離這裏不遠,姑娘們不嫌棄的話就去喝杯壓驚酒吧,席上我們細說。”

“恐怕不得空。”宋羨魚道,“我們還有別的事情———我們要找人。”

宋羨魚不是不想行俠仗義,如果真是官逼民反,她很願意幫這些人一把。然而她現在一顆心全懸在宋玉兒身上,實在分不出來太多的精力了。

她想了想,把刀一收,推了一把那個黑蟒漢子,示意他自由了。然後還刀入鞘,拉起如柏,眼看就要離去。

“姑娘慢著!”火龍突然出聲叫道,“姑娘尋的人……可是個女孩麽?”

宋羨魚猛地停下了腳步,轉過頭去,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或許是天意。”火龍低低地歎了一口氣道,“我為反無道狗官,被迫落草為寇,如今已經這麽多年了,仍然一無所成……姑娘既是臨淵堂後人,可願助在下一臂之力麽?”

如柏停頓片刻,道:“你說的官員,莫非是……”

“對!”火龍點頭道,“朱州刺史———鍾洪。”

“鍾洪這個老狐狸!”

六皇子忍不住罵道。

他的人已經回來了,帶來了一些消息。

雖然達官貴人們養的女眷總是藏在深宅大院裏,不怎麽露麵,不過天下豈有不透風的牆,派去打探的人又都是高手,不多時便打聽到了三四家豪宅裏,都似乎藏了這樣貌美卻癡呆的啞女。

“這個數量恐怕還不全,必然有一些作風更謹慎的,把人藏得很深,消息不曾傳出來。”六皇子轉頭對楚明軒道,“三哥,這些人都是朱州的官員或者大商戶,你說鍾洪……會是他們的領頭人嗎?由他帶頭,幹一件驚天動地卻又無聲無息的勾當……”

楚明軒沉默半晌兒,道:“你把你的猜測說完———什麽勾當?”

“三哥……”六皇子清清嗓子,“地方官員強占民女,已經不算什麽新鮮的罪行了,不過這種事情很容易被查出來,捅到上麵去,讓這些官員們丟掉烏紗帽。所以我想,會不會是由鍾洪組織,存在那麽一條暗線……在這條暗線上,被達官貴人們看中的良家女子被無聲無息地擄走,灌下藥去,變成無法申訴的啞女,然後再被顯貴們出於‘好心’收留。”六皇子低聲道。

楚明軒揉揉眉心,道:“不愧是六弟,很聰明。”

“你的思路和我幾乎是一樣的———然而有一個很嚴重的問題沒有解決。”

六皇子睜大眼睛,看著楚明軒。

“渠道。”楚明軒低聲道。

“這條暗線是通過什麽渠道運轉的?鍾洪通過什麽手段把這些民女擄走?”

楚明軒道:

“他肯定不能讓官府的人直接出手,官府的武力是經過統一訓練的,一出手的話痕跡十分明顯,很容易被有心人查出來,那麽他還有什麽人可以用?才能既不引起民間的口舌,也讓受害人的家屬乖乖認栽,不來官府鬧事?”

“還有……”楚明軒的眉頭皺得越發緊了,“朱州這麽多年來,山匪之禍從來沒有斷過,雖然這裏的地勢決定剿匪注定不會順利,但是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太平年間,哪個老百姓會閑得沒事兒去當土匪?”

“別是被鍾洪逼得落草為寇吧……”六皇子喃喃自語道,“三哥你說,這兩件事間會有聯係嗎?”

楚明軒撐著額頭想了一下,片刻後,他才緩緩開口。

“強龍難壓地頭蛇,我們初來乍到,鍾洪什麽線索都不會留給我們的。”

“那……那怎麽辦……”

“這樣,你親自帶著人,去查一切和鍾洪有關的線索,你知道該怎麽做。”

楚明軒一抖袍領,站了起來:“線索即如針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我去找一個人。”

楚明軒也沒有帶別人,直接去了他留給如柏的那個紙團上標注過的地點。

他估摸著如柏應該會首先去快活林酒鋪,於是片刻也沒有耽擱,直奔酒鋪而去。

酒鋪的老板自然還記得那一場風波,於是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楚明軒。

“……就是這麽一場鬧劇,那位姑娘也沒出什麽事,和另一位女俠結伴而去了。”

老板道。

楚明軒聽到如柏沒什麽事後,才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問:“知道去哪兒了嗎?”

那老板自然是不知道的,然而也是湊巧,一位正在結賬的客人恰巧在一邊聽到了二人的對話,插話道:“那二位我似乎是見過的。”

兩個女孩結伴而行,尤其是其中一位又是宋羨魚那樣一身惹眼打扮的女俠,路人自然有記憶。

“我之前經過南城門那邊的時候,剛好看到過她倆。”客人道,“似乎是要出城。”

“從南城門出城?”老板驚訝道,“兩個姑娘家家的,從南城門出去做什麽?那邊出門不遠就是大山,什麽也沒有啊……”

楚明軒的瞳孔猛然一緊。

都是大山?

總不會是去找山匪的吧?

他匆匆忙忙地告別了酒鋪老板,直接回六皇子的驛站牽了一匹快馬,又從後院的鴿籠裏掏出一隻信鴿,用粗線繩把翅膀一勒,係在了自己的腰間。

然後他便快馬加鞭,直奔南城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