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首輪鬥智

沈承鬆回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妹妹氣呼呼的。

他走近細看,隻見桌上擺了十來個碟子,分別裝著核桃酥、杏仁餅、奶黃包、綠豆糕……

他歎了口氣,在如柏身邊坐下,在琳琅滿目的點心碟子裏隨手拿了個蜜餞丟到嘴裏:“誰惹你了?告訴哥,好讓哥開心一下。”

如柏用力地把嘴裏的綠豆糕咽了下去,哭喪著臉問:“哥,你覺得我吃得多麽?”

沈承鬆神情悲哀地歎了口氣:

“妹兒啊,既然你說到這個問題,哥也隻能給你講個實話了……在食量方麵,其他小姐和你的差距,就如同殺豬技巧方麵,小張和小宋的差距。”

沈如柏一臉死寂地坐在原地,她慶幸自己在沈承鬆開口前把綠豆糕咽了下去,否則聽他說話非得把自己噎死不可。

廢話!她當然吃得比其他那些名門閨秀們多!也不看看她們每天的消耗量差距有多大!

林家、孟家、程家小姐們每日的運動量是吟詩一首,彈琵琶一曲,繡團扇半幅。

她每日的運動量是在城內窮追竊賊三十裏地,在城外為繪製流寇逃竄圖爬山一個時辰,在山上遇到村民的牛擋路,故與之搏鬥半個時辰。

這能一樣麽?

但她沒法兒跟哥哥講這些,所以沉默良久,她隻是低聲說:“哥,我要嫁人了。”

沈承鬆有點驚訝:“你自己去和小張說啦?他同意啦?”

“不是,”如柏隻覺得自己頭昏腦漲,“是姑姑跟我說,陛下已經決定把我許給太子為妃。”

她看到哥哥正要去拿下一塊蜜餞的手猛然停住了,片刻後,他以一種不屬於人類的僵直狀態緩緩扭過脖子來,靜靜地望著自己。

片刻的寂靜後,院門口守夜的丫鬟們聽到她們在麵對最凶險的歹徒、最恐怖的屍首、最危險的環境時都麵不改色心不跳的大少爺,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驚叫聲。

“沒事沒事,啥事也沒有,你們都出去,我自己收拾。”

沈承鬆強作鎮定地揮手叫聞訊趕來的丫鬟小廝們都出去,把自己剛剛碰翻的碗碟一一歸位。

尷尬地沉默了半晌,他端起一碗牛乳一飲而盡,據說牛乳有安神的功效,他希望它能幫自己壓壓驚,能讓自己一睡不醒的話那是最好。

“太子最近門上禍事真多。”他放下空碗感歎,“你有什麽想法?”

“聖旨應該過幾日才會下來,所以我想和你商量商量,看有沒有什麽辦法讓陛下在這幾日內改變主意。”

如柏此刻沒有工夫和哥哥計較,“我現在能想到的辦法隻有抗婚這一條,但是顯然由我去的話姑姑會下不來台,所以最好的辦法應該是太子本人去向陛下講明。哥,我記得你跟太子有些私交,要不你去和他說一聲?”

沈承鬆沉默良久,突然懶洋洋地往椅背上一靠:“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我又見不到他!”

“這我可以幫你想辦法。”沈承鬆歪在椅子上衝如柏挑挑眉,“記得我剛說太子最近禍事多麽?”

“還發生了什麽?”

“很大的事,但是不要聲張。”承鬆的表情嚴肅起來,“東宮的玉印,失竊了。”

子夜,楚明軒正在書房查看地方的卷宗,突然有下人來報:“刑部沈侍郎求見。”

楚明軒眉梢一挑:“請他進來。”

放下卷宗,他揉揉額角,淡淡地補充,“然後你就不必再進來了,我和沈侍郎有要事要單獨商量。”

片刻後。

“怎麽是你?”

楚明軒望著眼前不倫不類的“沈侍郎”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他第二次見到這個小姑娘,兩次她都穿著男裝。

和宮裏纖細文弱的女孩不同,這個小姑娘可能是由於很能吃的關係,長了一張圓滾滾的臉,兩腮帶著一種嬰兒肥式的肉嘟嘟,屬於那種手欠的長輩看一眼就會忍不住上手捏的。她的眉毛和嘴唇的輪廓都很淡,越發襯托出一雙和臉一樣圓滾滾的眼睛又黑又大又亮。

就是這麽一個看上去還沒脫孩子形的女孩,居然是京城裏第一有名的女神探。

如柏才不管楚明軒驚訝的眼神,承鬆的便服太大了,套在她身上顯得很搞笑,但是她表情莊重嚴肅,滔滔不絕地向太子闡明如何向陛下抗婚的事宜。

“首先,”如柏說,“你要講一個以‘人各有誌’為主題的故事作為開頭,引起聽眾的興趣並迅速進入話題。”

“然後,你要舉出幾個例子,比如‘秀才小張去賣湯餅’‘舉人小宋去殺豬’,來證明你的觀點,使聽眾———也就是你的父皇,對此觀點更為信服。”

“接著,你要進入正題,向你的父皇具體闡述沈如柏的誌向在於破案而不在於當太子妃,關於這個原因,你可以從我的童年講起……”

如柏口若懸河了快半個時辰,良久,等她說到口幹舌燥而且真沒什麽可以說的時候,她停了下來,發現楚明軒隻是靜靜地坐在書桌旁望著她,在她心虛到極致的時刻,終於聽到他淡淡地開口:

“說完了?”

“……嗯。”

“說得挺好。”楚明軒突然露出了一個淺淡但是溫暖而肯定的笑容,“邏輯清晰,方法可行,方方麵麵都得以顧全,以此法拒婚,成功的幾率極大,且基本上不會傷到任何人的顏麵。”

如柏鬆了一口氣,望著楚明軒的臉,亦露出一個笑容。

楚明軒也繼續笑著望向她:“可是,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沈如柏石化在原地。

“推掉這次,父皇也會很快給我找下一個,與其那樣麻煩,不如這次解決掉。”

楚明軒挑挑眉,“而且見過你一次之後,我覺得你也不是不能接受的對象,吃的是多了點兒,但太子府不至於養不起你。”

你才吃得多,你全家都吃得多!

如柏在心裏默默地翻著白眼,但她隻是麵上平靜地拿出最後的殺手鐧:“那我們做個交易。”

楚明軒向後靠在靠背上,漫不經心地抬抬下巴示意她說。

“東宮玉印失竊案一定程度上讓你陷入麻煩了吧?這麽重要的東西失竊了,肯定是要盡快找回來的,然而還不能讓陛下知道你把它弄丟了———這意味著無法興師動眾地調查。”

如柏未經楚明軒批準就自己找了個客座坐下,氣定神閑地望著他,“這個麻煩我或許能幫你解決掉。”

楚明軒沉默了短短一瞬便淡淡地笑了:“我聽京城裏有一句話一直廣為流傳,‘線索即如針藏海,沈家有女使海枯’。”

“不敢當。”如柏略略低首,“但是願為太子殿下分憂。若有幸事成,太子殿下可在名門閨秀中另選一位貌美賢淑者為妃,屆時如柏定備薄禮相賀。”

楚明軒沉默片刻,隨即點頭道:“那麽我給你兩天的時間,若能破案,且將玉印毫發無損地帶回來,一切就依你所言。”

“成交。”如柏立刻起身,向殿外走去。

“沈如柏……”

如柏停下腳步回頭望去,隻見幽暗的室內,隻有楚明軒站在蠟燭照出的光亮之處。搖曳的燭火映在他似笑非笑的麵容上,照出一片溫暖又曖昧不清的影子。

“你為什麽不願意嫁我?”

其實如柏很想給太子殿下解釋一下,請不要自我懷疑損失信心,你真的真的很不錯……但是從邏輯上講我嫁你會造成很多不好的後果:第一,我將感到拘束;第二,你將感到丟人……

但是很快她發現她不用解釋了,因為隻聽下人在外麵悠長地通報道:“丹陽郡主到———”

隨即便響起了環佩之聲,一位雲鬢高聳、裙帶飄搖的女子緩緩走了進來,將手裏的食盒放在桌上:

“表哥夜讀辛苦了,丹陽親手給表哥熬了百合蓮子粥,表哥嚐嚐合不合胃口?”

楚明軒的臉色看不出高興還是不高興,他隻是淡淡地說道:“怎麽直接就進來了?”

“上次不是表哥親口說,以後表哥的書房丹陽可以隨便進出,表哥怎麽忘了?”

丹陽郡主嗔怪道,隨即她望見了角落裏的沈如柏,一驚之下麵色稍稍泛紅:“呀,還有外人在呢……這位公子是?”

穿著男裝的如柏施了一禮:“微臣刑部沈承鬆。”

她隨即轉向楚明軒,“時候不早了,那麽臣明日再來拜會太子殿下。”

起身時她悄悄地打量著麵前這一對身著華服的男女,郎才女貌,真不失為一對璧人……

她忍不住偷偷朝楚明軒擠擠眼睛,意思是“看,為什麽不能嫁你的理由出現了吧”。

她轉身出門的那一刻,楚明軒沉默地望著她的背影,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身邊的丹陽郡主仍是絮絮地體貼道:“表哥若是餓了,一碗粥定是不夠的,丹陽還準備了一些點心,表哥看看想吃哪樣?有紫薯豆沙蛋黃酥、椰汁紅豆馬蹄糕、杏仁甜酥酪、桂花糯米糖糕、酥皮肉鬆餅、灌湯蟹黃包……”

丹陽心裏猛地一甜,因為她看到,楚明軒向來冰封般的麵孔突然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她不知道的是……那是因為他聽到了某個正在離開的少女胃裏發出了巨大的咕嚕聲。

第二日的早朝下了之後,楚明軒回到書房,見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沈如柏。

昨天夜裏回去得太晚,導致沒有睡夠,如柏此刻隻覺得眼皮兒都架不起來了。

她含含混混地以一種說夢話般的語氣問楚明軒:“案子的詳情你都跟我哥說了?”

“嗯,我一直信得過承鬆,案發後就私下拜托他幫我去查。”

“哦,那行,那我回去問我哥就成,就不在你這待了啊。”如柏揉著眼睛從椅子上站起來。

“小全子,”楚明軒突然喚過貼身的小宦官———就是那個上次在城門外抱怨了句吃食結果直接把主子身份賣給了如柏的仆人———“早點沒有吃好,現在有些餓了,小廚房的蛋皮蝦餃蒸好了麽?”

“很快就好,馬上就給您端來。”

“是用的宮裏禦賜的新鮮蝦仁,整顆地裹進蛋皮蒸出來的,咬起來鮮香嫩滑、彈勁十足對麽?”

小全子不明白主子為什麽突然字正腔圓地說起這個,一頭霧水地答:“當然!”

“小全子,跟在本王身邊這麽多年,你認為本王的最大優點是什麽?”

小全子已經嚇傻了:“太子殿下……文武雙全,智勇過人,心係百姓……”

“本王最大的優點是好客,對麽?與客同飲,與客同食,熱情好客。”

“啊?”小全子心說:難不成曾經把吏部、禮部、戶部尚書全丟在外書房等著的那位不是您老人家?

“啊……對……對吧……”

“好,你可以去端蝦餃了。”

楚明軒滿意地回過頭來,他看到本來已經起身的如柏又重新坐了下來,滿臉嚴肅地說:

“太子殿下,為保細節的準確性,恐怕還得請您親自再給我把案情敘述一遍吧,越詳細越好,咱們不趕時間。”

如柏拿著一雙筷子忙不迭地往嘴裏塞蝦餃,她的麵前,楚明軒帶著他作為太子習慣性的冷漠倨傲神情,簡潔流暢地把必要的信息一一說出。

“玉印一直封在你右手邊的那個抽屜裏,那個抽屜從來都是上鎖的。鑰匙除了我之外還有兩把,一把小全子收著,一把在東宮的管事崔嬤嬤那裏。”

“最後一次用玉印是在前天的上午,然後我照例把它鎖在了抽屜裏,接著我去核查了一下下月要給蘇母妃慶生的賀禮,回來再找玉印給禮單蓋章時,拉開抽屜發現裏麵是空的。”

“你離開了多久?書房有無人把守?”

“一炷香的時間吧。書房外一直有兩個侍衛守著,他們說沒有任何人在這期間進去過。”

“三把鑰匙全都各在主人身上?”

“在。而且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裏,小全子一直在我身邊服侍,自始至終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崔嬤嬤在給各屋發放月銀,諸多婆子都可以作證。我們三個人的鑰匙全都沒有丟。”

“不一定要在那個時候偷你們的鑰匙,提前偷走配好再還回來顯然更為保險。”

如柏道,“門口隻有兩個侍衛……也就是說,隻要能把這兩個人收買,進出就完全不是問題。”

楚明軒沉默了一下,點了點頭。

“隻要精心謀劃,手法上要做到或許並非難事,隻是我更疑惑的是,竊賊這樣處心積慮,他的動機是什麽?”

“為財?”楚明軒低聲說,“東宮月銀不少,但是若有人賭博欠下巨債的話,鋌而走險也是可能的。”

“不可能。”如柏搖頭,“為了錢的話偷什麽不好?你這書房古玩字畫還少嗎?隨便哪個都是價值連城。他偷個太子玉印出去賣會有誰買啊?剛把貨亮出來捕快們就聞風趕來了好吧?”

“也許是為仇?”

“這個說得通。”如柏道,“玉印沒了,你父皇肯定要責罰你……如果有人想害你,這倒是個法子。”

“那麽現在我們調查的思路就是,查一查書房門口那兩個侍衛最近和什麽人接觸過,其中有哪些人是與你有仇想要害你的,再進一步順藤摸瓜一一排查,便可以找到竊賊拿回玉印了。對不對?”

如柏望著楚明軒一笑。

楚明軒回望著她,臉上露出了欣賞的笑容:“不愧是‘沈家有女使海枯’,我馬上派人與你一同去查。”

“查個大頭鬼啊!”如柏把最後一個蝦餃塞到嘴裏,突然把筷子一摔,“太子殿下,別玩了,玉印你自己拿的,趕緊把它拿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