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天教心願與身違

他的整個人生是一種錯位,一場悲劇。

沒當皇帝時,他向往做一個樵者,做一個漁父,“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他期待著“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之優遊”,和有情人做快樂事。卻在自己還沒有作好準備時,不得不茫然地坐上皇位。

當了皇帝後,他一方麵沉醉於權勢帶來的優越感,醉生夢死,恣肆揮霍著青春和快樂,一方麵卻在酒闌人散的時候體會著深深的孤獨和荒謬。一方麵沉醉在**中,任性瘋狂沉淪,一方麵又在經聲佛火中尋求一點清涼出塵的超脫。“色”與“空”的兩麵,他都在認真實踐著。

國破家亡時,他沒有哭他的國,他的宗廟和社稷,卻大呼“幾曾識幹戈”,垂淚對宮娥。

降宋後,幽囚在別人的眼皮底下,他不知收斂藏拙,卻毫不掩飾地懷念著他的故國。他悲哀地唱著“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他是如此真誠,如此率性,如此不知道偽裝自己。

一個擁有赤子之心的人,偏偏要植根於功利世俗的土壤中。一個深具文人氣質理想色彩的人,卻偏偏要坐在以泯滅人倫常情為前提的皇位上,這種無奈與錯位,到底是上天的懲罰還是命運的輪回?

一 天教心願與身違

他是李璟的六皇子,叫李從嘉。生就一副帝王之相:闊額、豐頰、駢齒,還有最特異的“一目重瞳”。中國曆史上,重瞳者有倉頡、虞舜、重耳、項羽等。重瞳,即天生異相。古人認為,這種人不是聖人就是天生的帝王。

從嘉根本不想當皇帝。比他更適合的人選,有兩個:一是他的三叔李景遂,一是他的哥哥李弘翼。李景遂純雅儒善,在那個最想當皇帝的李弘翼的虎視眈眈下,自動選擇退避。盡管這樣,公元959年,他還是莫名暴斃。李弘翼鋒芒畢露、霸氣外溢,卻缺乏一個守成之君應有的胸襟。那個天生重瞳的弟弟更是他的眼中釘。

哥哥深不可測的眼神讓他心生寒意,而為了皇位的明爭暗鬥,更是讓他心驚。他不想參與這場角逐,將自己置身事外,隱藏在自己的小天地裏,寫詞、禮佛、繪畫。

他真正向往的是擺脫名韁利鎖,做一個自由的隱者,這兩首詞表露了他的心聲。

浪花有意千裏雪,桃花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快活如儂有幾人。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在碌碌人世、滾滾紅塵中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受某種束縛。或是功名,或是權勢,或是利祿,或是感情,甚至也可能是生與死。同時,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地都想掙脫這種桎梏,有的隻是一種念頭,有的付出了行動。有的堅持到底,有的中途妥協。

他的向往是:一葉舟,一釣鉤,足矣。攜“一棹春風”,來到一個開滿鮮花的洲渚之上。擺好了魚鉤,他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甌酒,邊喝邊從容地等著魚兒上鉤。

簡單的工具,從容的態度,詩意的眼光,這不是人世間最得“自由”至味的人嗎?

公元959年,晉王景遂卒。三個月後,太子弘翼卒。其他的幾個哥哥也早年夭折,皇位就這樣砸向六皇子李從嘉。在從嘉被立為吳王,備位東宮時,臣子鍾謨曾直言進諫:“從嘉德輕誌懦,又酷信釋氏,非人主才。”

他說得對,可南唐此時也別無選擇。961年,從嘉嗣位金陵,更名李煜。

麵對著這個命中注定的皇位,李煜沒有作好準備。他在《浣溪沙》中寫道:

轉燭飄蓬一夢歸,欲尋陳跡悵人非。天教心願與身違。

待月池台空逝水,蔭花樓閣謾斜暉。登臨不惜更沾衣。

天教心願與身違!

一種悖謬,一種錯置。一個沒有一點政治細胞的人,卻要被放到最殘酷的政治格局中。穿著龍袍,望著金碧輝煌的龍座,他的眼神空漠得一如洪荒的太古。這個讓無數人為之生,為之死,為之癲狂,為之淌血的寶座,真的值得嗎?命運總是給予人們並不需要的東西,麵對著它,他心裏充滿了惶惑。

他不知道,要怎樣擔負起這個重擔。也不知道,命運還要將他帶向何方。他隻知道,即使坐在這個龍座上,他還是認為自己並不是可以成就霸業的王者。他不是向命運宣戰,為命運抗爭的人。他隻是被命運左右著,推搡著,跌跌撞撞地向前走。

二 一對姐妹花

作為一個君王,李煜是不幸的。作為一個情人,李煜是有幸的。溫暖了歲月和驚豔了時光的兩個女子,他都有幸擁有了。這便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大周後與小周後。

大周後,名娥皇。娥皇死後,李煜又娶了其妹周嘉敏,人稱小周後。這奇特的巧合,讓人覺得蹊蹺。難道李煜是舜帝的重生?他有著和舜帝一樣的重瞳,也有著和舜帝一樣的妃子。舜帝的兩個愛妃,大的名娥皇,小的名女英,也是一對姐妹花。

18歲那年,李煜在父皇的安排下,娶了宰相周宗之女娥皇。當年父皇聽了娥皇的琵琶演奏後,非常喜歡,把自己的寶物“燒槽琵琶”賜給了她。

她通書史,善歌舞,尤工音律。每年冬天,隻要落雪,她便要李煜在雪夜燕樂。

一次夜宴,周後舉杯請後主起舞。後主推托說:“你要是能製一新曲,我就舞。”周後嫣然一笑:“這有何難。”說著拿起紙筆,口中輕輕念著調子,一闋新曲,轉瞬間就填寫出來,這就是當時聞名一時的《邀醉舞破》。周後用燒槽琵琶彈奏,旋律諧美,李煜驚喜不已,起身和曲而舞。

唐代的《霓裳羽衣曲》,至五代已成絕響,一次偶然機會,李煜得到了這支舞曲的殘譜,如獲至寶,隻可惜它是殘缺的。娥皇知道李煜有多希望這支曲子能成為完璧,她變易訛謬,去繁定缺,使《霓裳羽衣曲》的遺響重現人間。

她美而韻,有李煜的這首詞為證,記錄了他們新婚的綢繆。

曉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

“羅袖裛殘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沒有比這更媚惑的了。衣袖上沾著或深或淺的紅色,那是意興沉酣時被酒漬了。杯壁上酒痕雜唇痕,那是滿滿的**與風情。“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茸,笑向檀郎唾。”相比前麵的沈檀輕注、微露丁香顆、暫引櫻桃破的柔與媚,這一嚼一唾,則顯得野性而恣肆!

一個總是端著架子,總是賢淑貞靜的女子,哪個男子會受得了?貞靜賢淑是給臣民看的,是內在的核。嫵媚恣肆是給愛人看的,是一種情趣,一種調劑,讓莊重的生活充滿柔情,讓庸常的情感呈現異彩。

公元964年,大周後去世。摯愛的三皇子仲宣因受到驚嚇而早夭,對纏綿病榻已久的大周後已是雪上加霜,而關於妹妹與李煜的隱約情事,更讓她心傷。死時,她自始至終沒轉過身,隻給了李煜一個決絕的背影。

李煜為大周後寫了數千言的誄文,這早已超越了一個帝王對妃子的情分,而是相知相惜的知己之恨。曆史上帝王為後妃寫誄文的很少見,而在誄文中如此沒有節製地一任情感泛濫,全無君王的矜持的,恐怕也隻有李煜一人。

在誄詞的落款上,他寫上了三個字:鰥夫煜。

其實,他並沒有成為鰥夫,他又有了娥皇的妹妹小周後。礙於禮製,隻到三年後,才正式迎娶,婚儀一如初嫁的樣子。

小周後精心炮製的“帳中香”“天水碧”,是為了博君王一顧,其私心私情何異於周幽王傾盡心力隻為博美人一笑。她的才情和嬌韻,更勝大周後一籌,最終陪李煜曆經屈辱,走完階下囚餘生的,也是這位小周後。

李煜將他和小周後從私會到相知的心路,一一寫在了詞裏。從詞中,我們可以看到這位君王是如何真誠地沉溺在情感世界裏,不可自拔。

菩薩蠻

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剗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

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

在這首詞裏,他們兩人終於突破了底線,蠻悍而又任性地私會。最難見的都是最想念的,得不到的最讓人上癮。一麵在飽受著種種折磨,一麵卻千方百計地尋找著機會,於是便有了**。

且驚且疑,且怨且憐,且恨且盼,跌跌撞撞的步子,跌跌撞撞的心情。終於到了畫堂南畔了,看到了那個朝思暮想的身影,她不顧一切地奔了過去。偎在他懷裏,不知是激動、興奮,還是恐懼、羞怯,她像一隻迷了途的小羊羔,戰栗著。

“奴為出來難,教君恣意憐。”多麽**裸的表白,多麽**裸的欲望。銀漢迢遞暗渡,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此一逢,定然不負相思,恣意沉酣,天與地,都隱藏起來了,風與鳥都屏住了呼吸,唯天上明月一輪,靜靜地注視著這對貪歡的戀人。

真不愧李煜自封的“鴛鴦教主”之名!

三 幾曾識幹戈

開寶四年(971)十月,宋太祖滅南漢,屯兵漢陽。李煜非常恐懼,忙不迭地去除唐號,改稱“江南國主”,並遣其弟鄭王李從善朝貢,上表奏請罷除詔書不直呼姓名的禮遇。

開寶五年(972)正月,麵對大宋的蠢蠢欲動,李煜又開始老一套的退讓逃避了。他下令貶損儀製:下“詔”改稱“教”,中書、門下省改為左、右內史府,尚書省改為司會府,禦史台改為司憲府,翰林改為文館,樞密院改為光政院。降諸“王”為“公”,避諱宋朝,以示尊崇。

有時妥協是一種變相的等待,退一步,海闊天空。

可李煜從不麵對,他隻選擇逃避。他逃向佛禪,大興寺廟,終日禮佛。他逃向更瘋狂恣肆的享樂,仿佛這樣,才能讓他暫時忘懷強敵壓境、朝不保夕的命運。

他在享樂中迷失了。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紅日已高三丈透”,一個勤政的帝王,或許早已批了一堆的折子、聽了一幹臣子的奏議,揉揉發酸的眼睛,準備結束早朝了。他則忙著繼續昨夜的狂歡宴遊。他吩咐宮女們將獸炭次第添進金爐,他要繼續昨夜的宴遊。宮人趨步,魚貫而入,紅錦鋪就的地衣也隨之踏皺了。不動聲色的幾句描寫,包藏著一個帝王的任性與奢華。

看佳人舞點金釵溜,看酒惡時拈花蕊嗅。整個宮廷都在狂歡的海洋中,你聽,別殿傳來了陣陣簫鼓奏。在這暴烈的享樂欲望中,李煜和他的臣子,像是被一陣狂風攆著倉促向前。

一個人的快樂才是真快樂,一群人的快樂,那快樂是表演給人看的。他害怕獨自承受自己的孤獨。也許他不知道為什麽,也不知道要往何方。而命運此刻,似乎正淩駕在他的頭頂上,冷眼瞧著他。

看著他們跳啊跳,舞啊舞,樂啊樂。仿佛永恒的黑暗已經踩到了他的腳底下。隻是曲終人散後,一切外在刺激都已停止,一種更深更沉的空虛與寂寥,慢慢地爬上心頭。

他禁不住打了個寒戰。明天呢?明天的生活還要繼續。

開寶八年(975)十二月,金陵失守。李煜奉表肉袒出降,南唐滅亡。肉袒,卻衣露體,以表惶恐之意。時李煜白衣紗帽,**一臂,手捧黃緞包裹著的傳國玉璽,步出南宮門,正式投降。

還記得半年前,李煜曾說過決不投降,說過“孤當親督士卒,背城一戰,以存社稷,如其不獲,聚寶自焚,終不作他國之鬼”。可是,他沒有這樣做。

如果他知道,選擇活下去,帶給他的是更大的痛苦和恥辱,他會不會後悔?承受痛苦,有時候,比死亡更需要勇氣。

宋使曹彬說,趙皇帝在汴水旁修好五百間廣廈等著他。臨行前,給了李煜一天的時間,辭廟。當他蜷縮在汴京的一角,回憶起這一段場景,他寫下了這首《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多麽難舍,這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閣是鳳閣,樓是龍樓,煌煌帝王之氣象滿得都溢了出來。這些金碧輝煌的宮廟殿宇,鱗次櫛比,直衝霄漢。庭內玉樹瓊枝,密密匝匝,連成一片,遠遠望去,如霧如煙,何似在人間?江山信美,民阜物豐,耽溺在升平氣象中的國君與臣民,又哪裏會“識幹戈”呢?

宋家的鐵蹄踏平了他的江山,闖入了這個曾讓他無比自豪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踐踏著他引以為傲的“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南唐的土地上,充斥著幹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從萬乘至尊的國主到卑微如螻蟻的臣虜,從天上跌落到人間,他已是“沈腰潘鬢消磨”。如沈約衣帶漸寬,如潘嶽早生華發。愁恨、愧悔、焦慮、抑鬱、無奈、無助,種種情緒噬咬著,他隻有憔悴。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辭廟,是告別列祖列宗的魂靈,告別江山社稷,告別臣民百姓,告別他無比眷戀的一切。這是一種儀式,一種莊重。借由它,他精神的絲縷會牽係著故土的根,在那裏求得一種安定。隻是,作為敗寇的他,早已經沒有從容道別、從容安放自己靈魂的權力了,他隻能在“倉皇”中辭別。

蘇東坡對李煜詞中所寫頗為不屑,他認為此際“舉國與人,故當慟哭於九廟之外,謝其民而後行”,而李煜卻顧著“揮淚宮娥,聽教坊離曲哉”!簡直是全無心肝。

明人尤侗說,安史之亂之時,“明皇將遷幸,當是時,漁陽鼙鼓驚破《霓裳》,天子下殿走矣,猶戀戀於梨園一曲”,何異於李煜之揮淚對宮娥?

蔣勳先生說,垂淚對宮娥,就是他的真性情。“他覺得要走了,最難過的就是要與這些一同長大的女孩子們告別。所謂的忠,所謂的孝,對他來講非常空洞,他沒有感覺。這裏顛覆了傳統的文以載道,絕對是真性情。”

他不是全無心肝,他是如此真誠,一顆赤子之心,毫無遮掩地**在陽光之下,也不管適不適宜。

他始終參悟不透,家國天下到底有什麽區別?為什麽一定要有個你死我活的結果呢?“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為人的幼稚,處事的軟弱,這些性格難道就能葬送一個國家嗎?然而事實正是如此。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內疚,他為錯殺了潘佑、李平感到後悔,他為故國亡於己手感到不安,他也為城破之時沒有殉國而感到慚愧。與其苟活求辱倒不如一刀兩斷幹淨地死了好,那樣至少可以用鮮血洗刷掉自己的昏聵、懦弱和無能。

他不是個勇士,不是個豪傑,更不是個英雄,他隻是一個飽讀詩書的風流雅士。他的骨頭裏充滿的是柔軟的哀傷和明澈的自我憐憫,而不是凜冽的烈士尊嚴。

被俘的那一天,他感受到的是轟然坍塌的悲劇性人生的無奈和無助。他哭了。所有自以為有骨氣的人都認為李煜苟活下來,是懦弱和卑怯的。我卻從中感到了更深一層的悲哀。當趙匡胤得意揚揚地嘲笑李煜的時候,他隻是簡單地把李煜當成了自己的俘虜,當成了被老虎按在爪下的狐兔,當成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趙匡胤看不透李煜眼神中的悲哀,其實也包括了日後他趙皇帝突然暴斃的無奈和徒勞。

四 落花流水春去也

第二年正月,李煜和家族一行人等被押解到汴梁(今河南開封),李煜一身白衣紗帽待罪明德樓下,沒有什麽獻俘儀式。

南漢王歸降在崇元殿,且君臣以帛係頸,牽拽著。一個接一個,如牛羊般,跪於太廟之前,伏地待罪。趙匡胤算是為李煜留了一點體麵和尊嚴。給他封了個“違命侯”。這表明趙宋對他屢召不降,又起兵頑抗,還是心存芥蒂的。

江南李煜既降,太祖常借機羞辱他。一次他問:“聞卿在國中好作詩,因使舉其得意者一聯。”煜沉吟久之,誦其詠扇雲:“揖水月在手,動搖風滿懷。”上曰:“滿懷之風,卻有多少?”

聽到這句話,李煜好像被針刺了一下,打了個寒戰。他知道自己的好日子已經過完了。

這隻是苦難的開始。國家已經被傾覆了,自己至多不過是勝利者的一個玩物。

更多的羞辱還在後麵。

開寶九年(965)十月,趙匡胤莫名暴斃,其弟趙光義繼位,史稱宋太宗。此時,離李煜一行執獻京師僅僅十個月。

趙光義稱帝之後,於當年十一月下詔,廢除李煜的爵位“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由侯晉公,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隻有他知道,這不過是宋皇帝收買仁義的一個更加堂皇的裝飾。當這個抬高了地位的“隴西郡公”,因無錢沽酒,向他乞要酒資時,他大方地給他提高至“每月三百錢”,其實和以往並無二致。

小周後被頻頻傳喚入宮。每次入宮後,他坐立難安,心如刀割。閉上眼,仿佛能見趙光義得意而**邪的笑容。睜開眼,仿佛有什麽聲音在耳邊回**。她回來了,眼神呆滯麻木,一言不發。她沒有對他說什麽,但從她哀怨而絕望的眼神中,他讀懂了一切。

側身在生活的汙泥之中,他能做的隻是飲酒,隻是回憶故國。

前者讓他麻木,後者讓他忘卻。

昨夜風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秋風秋雨已搖其精,室內之人,在燭殘漏斷之際,頻欹枕,起坐不能平。像一個失了魂魄的人,片刻不得安寧。他想做點什麽,卻頹唐得使不出勁來,好比楊花在春風裏飄**,身輕無力,終飛不遠。

昨日一國之君,今日歸為臣虜;昨日笙歌醉夢,今日“燭殘漏斷”;四十年來家國換姓,三千裏地河山易主。世事無常,生命無常。原來,這世上的一切,終將隨著不舍晝夜的流水徒然流走,在曆史的長河中湮沒無痕。人之一生,又算得了什麽呢?如夢、如幻、如泡影,到頭來,唯餘空空。

浪在這個浮世,人該如何自處?“醉鄉路穩宜頻到,此外不堪行。”還是沉醉於醉鄉吧。

不在痛苦中清醒,就在痛苦中麻木。

躲在一個寂寞的角落裏,寂寞地舔著自己的傷口。將過往的人生故事,一幕幕放給自己看,摯愛過的,掙紮過的,怨恨過的,狂喜過的,擁有過的,一一呈現,又一一收藏在他的心之角落,或是記憶的地下室裏。

他回憶他的江南。

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麵綠,滿城飛絮滾輕塵,忙殺看花人!

閑夢遠,南國正清秋。千裏江山寒色遠,蘆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

站在庭院裏,仰著頭望著遙遠的天空。悲傷在四季更替裏回旋,這裏流露出來的心跡,是一種沉痛的愁思,精神迷離恍惚。前闋忘情,後闋忘形。李煜心中的千裏江山並不是雄心勃勃的功業,而是一個孤獨自由的歸宿。

蘆花深處泊孤舟。這一句浩渺深悠,有遺世獨立之感。可是結尾一句,笛在月明樓,卻讓人有一絲錯愕。高樓之上,笛聲隱約,好像還有一絲牽連。溫暖期待?知音期待?不知道,看起來安靜美妙的意境裏,他內心苦苦掙紮的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渴望呢?

如今榮辱經遍。他獲得的是一個充滿荒誕意味的空虛。

他思念他的故國。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遊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多少淚,斷臉複橫頤。心事莫將和淚說,鳳笙休向淚時吹,腸斷更無疑。

春花在春光裏明媚盛放,春月在春夜裏溫柔如水,一年中最美的季節裏最美的景致全部都集中在這裏了,讓人迷醉。還不夠,還有“吹麵不寒”的楊柳風,撫摸著春花春月,撫慰著遊人在春光中充盈而飛揚的春心。花月正春風,何嚐不是他生活中最純粹、最美好、最幹淨明澈、最春風得意的時刻呢?

都過去了。如今隻能蜷縮在泛黃的回憶裏,連哭泣也是一種奢侈。

往事隻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鎖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晉吳大戰後司馬氏將三國歸於一統,何等豪邁!北宋侵入南唐前,他還有“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隻是,眼下這一切,都似幻夢一場,金鎖沉埋,壯氣蒿萊。

沉埋在蒿萊中的豈止曆史與故國,還有他的壯氣與希望啊。

如水的涼月,鋪灑下來。照著眼前這個沉溺於“金鎖沉埋,壯氣蒿萊”的曆史之慨中的他。他在想,故國的玉樓瑤殿、鳳閣龍樓依然還在吧,它們在月下的秦淮河畔,投下了參差斑駁的倒影。隻是如今南唐已破滅,君主成囚虜,秋月還是那輪秋月,物是人已非、時過境已遷,隻是“空照秦淮”而已。

他一步步在逼近生命的本質。

五 人生長恨水長東

南唐舊夢,離他是越來越遠了。回去,回去,隻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難道,就這樣在幽囚中苟且下去?屬於他的使命還有什麽?活下去的意義還有什麽?當生命變成了一場虛無,活著與死去,又有什麽差別呢?

他越來越容易做夢了。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窗外是潺潺的雨,驚擾了他的夢。在北方春天的某個夜晚,他聽著雨聲醒來了。

闌珊的春意,欲走不走,拖泥帶水的樣子,沒辦法一刀兩斷,就像他心中黏滯的陰鬱。

蓋在身上的薄薄羅衾擋不住未盡的春寒,還有心裏無邊無際無著落的荒涼感。

回想起剛才的那個夢。夢裏他忘記了自己客居北方,他回到了故國,回到了南方。就那麽一刹那,他在夢裏“貪歡”。“貪歡”,多麽富於感官性的字眼。一個詩人的誠實再次體現出來了。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夢把空間縮短了,夢把時間凝固了,夢把世界淨化了。夢中沒有汙穢,沒有嘈雜,沒有邪惡;夢中沒有分離,沒有創傷,沒有痛苦;夢中隻有柔和的月色,隻有溫馨的愛。

寫完這闋詞,李煜也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自取其辱三年多的階下囚生活讓李煜真正體味了獲得尊嚴的艱難。他用生命中最後的一點溫度完成了一次狂歡,“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那種飲鴆止渴的姿態讓人心碎。那是一種完全的墜落,應該是黑色的,絕望的,冰冷的,尖銳的。

蔣勳先生認為“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具宗教感和哲學感的,“我覺得它可以用來做任何一種生命形式的告白。所以我自己常常寫這個句子,我覺得它讓我感觸到自己的生命其實是在這樣的狀態,就是‘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其實有一天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應該這樣執著,包括最深的感情,跟母親的眷戀,跟自己最愛的人的眷戀,好像也不過是一晌貪歡,因為不知道後麵會有一個什麽東西在等著。所以我把這個句子抽出來,我想李後主在寫這個東西的時候,他後期的心境已經完全沉澱下來了。他懷念的已經不是故國了,其實是在思考自己這一生到底在幹什麽。”

夜晚驚醒後一刹那的生命感傷,是他生命裏最後的讖語。

死亡在生命的盡頭踮著腳眺望。

趙光義知道,他可以容忍李煜卑賤地生,卻無法容忍他高傲地活著。他的“厚德”和“雅量”是在不危及他的權力意誌時才表現出來的,一旦過了界,他會坐立難安。

即使是亡國臣虜,隻要人還在,心不死,遲早是禍害。他是黎庶可見的心像,他是百姓無孔不入的心旌。心像猶在,心旌長翻。他必須扼殺掉這麵精神的旗幟,借用李煜曾經最信任親近的人。

太平興國三年(978)的某一天,宋太宗問李煜的舊臣徐鉉:“你見過李煜沒有?”

徐鉉很緊張地回答:“臣下怎麽敢私自去見他?”

太宗說:“你這就去看看他,就說是朕叫你去見他的。”

於是徐鉉來到李煜的住處。在門前下馬,見一老卒守在門口,徐鉉對老卒說:“我要見李煜。”

老卒說:“聖上有旨,李煜不能與外人接觸。你怎麽能見他?”

徐鉉說:“我今天是奉聖上旨意來見他的。”於是老卒進去通報,徐鉉在庭院內等候。過了一會兒,李煜戴著紗帽,穿著道服出來。徐鉉一見李煜,欲行人臣之大禮,李煜說愧不敢當,也受用不起這個大禮,反倒是上前來,抱著徐鉉大哭起來。

坐下後,兩人沉默不語。李煜忽然長歎一聲,說道:“真後悔當日殺了忠臣潘佑、李平。”

徐鉉離開後,太宗宣召徐鉉,詢問李煜說了什麽話。徐鉉不敢隱瞞,隻好照實回複。

宋太宗終於要動手了。

公元978年七夕,李煜四十二歲生日。

一大清早,隴西郡公庭院裏,壘起一座拜星台。江南習俗,拜星台祭拜牛郎織女星,台上陳列瓜果、糕點、各類供品,以備中夜乞巧。台上飾以紅羅、白綾、皂綢,以擬天河鵲橋之屬。昔日在南唐,李煜和小周後都鍾情這個特別的節日,今日雖然草草,比起往日的岑寂來,倒也多了幾分節日的氣氛。

遙望天際的那輪孤月,李煜寫下了這首千古絕唱,也是他生命中真正的絕唱: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隻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他再一次觸碰到了永恒與無常。

春花秋月何時了,歲歲花開花謝,年年月盈月缺,是自然得不能再自然的事了,這便是宇宙的永恒。春花與秋月代表著宇宙中最美好的事物。春花明媚鮮豔,寓生之絢爛;秋月沉靜皎潔,寓生之靜美。何時了,是無時了之意,意思是宇宙中的美好生生不息,亙古長存。

“往事知多少”,這便是人事的無常。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春花永恒,秋月永恒,人事在這個永恒中是變動不居的,是無常。看那秋風金穀,夜月烏江。阿房宮冷,銅雀台荒。榮華花上露,富貴草頭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宇宙之永恒與人事之無常的鮮明對比,這是宇宙與人生的共相,我們每個人都身處其中,無處遁藏。

小樓昨夜又吹起了東風,如春花秋月般,不會因任何人事而有改變,這又是宇宙的永恒了。一輪皓月孤獨而永恒地懸在天幕中,可我的故國呢?故國不堪回首!昔日的“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裏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早已淪入他人之手,江山易主。昔日的“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早漫隨流水而逝,恍如一夢。

永恒與無常再次遭遇。

那讓他在“笙簫吹斷水雲間”裏“醉拍闌幹情未切”的雕欄應該還在吧?那讓她“手提金縷鞋”“剗襪步香階”的玉砌還在吧?是的,它們還在,也許都在。“隻是朱顏改”,一切都變了。變的是江山的主人,它再也不是李氏的南唐,而是趙宋的天下。曾經的家鄉變成了他鄉,心靈沒有棲息之地,又如何安寧?

“雕欄玉砌應猶在”與“隻是朱顏改”,又是一次永恒與無常的對比。

永恒的春花秋月,永恒的小樓東風,永恒的雕欄玉砌。如夢的前塵往事,如幻的江山故國,如露的青春紅顏。有情的血肉怎敵得過無情的江山,怎經得起無常的銼磨?人太渺小了,活不過日月星辰,活不過山川河流,甚至活不過一株植物。

若問我的愁情多少?請看這滔滔不息、向東奔流的一江春水。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深深刺痛了趙光義。他在想,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趙光義讓人給李煜送來了禦酒,酒裏下了專門為李煜準備的毒藥——牽機藥。

禦酒呈上來的時候,李煜已然明白了一切。

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如果生命的存在已經失去了意義,已經完成了使命,已經將榮辱經遍,曆盡了天上人間,還有什麽好眷念的呢?如果活著隻是一種無意義的循環,死倒是一種圓滿的成全。他不畏懼死,在金陵城破的時候,他曾經徘徊過,恐懼過。因為那時他還不知道麵對的將是怎樣的生。三年的幽囚生活,他已經將生死看透了。

他坦然接下了這杯酒,眼神顯露出從未有過的平靜與從容。

李煜死了。趙光義以隆重的厚禮葬他於洛陽北邙山。

北邙山,自古風水極佳,東周、東漢、西晉、北魏的帝陵大多在此,周圍也陪葬了許多王公權貴。“北邙山上無閑土,盡是洛陽人舊墓。”

城外的北邙山上,古老的鬆柏在夜風中如泣如訴,說著那些人世的悲歡離合,起落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