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夜雨寄北:妻子或好友02

有姓名可考的唐朝進士共兩千七百四十八名,以唐朝實考二百六十六次計算,平均每年錄取不到十人。

隋唐時期推行科舉製度來代替九品中正製,科舉製度使寒族士人能通過參加科舉考試而踏上仕途。世家大族子弟依靠門蔭入朝做官日漸衰微,這是科舉製度的一大進步。但隨著科舉製的發展,通過科舉製取得政治地位和權力的新的官僚集團操縱科舉考試,又引發了新的矛盾。

特別是晚唐,科舉考試競爭日趨激烈,考生必須奔走於公卿門下,取得他們的賞識,並向主考官推薦,才有錄選的可能。而及第後,進士稱主考官為“座主”“恩師”,自稱“門生”;同榜及第的進士稱“同年”,他們互相援引提攜,遂為朋比,附黨背公。

唐代進士考試實行實名製,考卷不需彌封、謄錄,對考生在應試之前幹謁請托從未加以禁止。考生可以將表現自己文采和思想的作品,或詩或文或小說等,寫成卷軸,在考試前送給有地位者,以求推薦。呈獻給禮部的叫“公卷”,呈獻給名公臣卿的叫“行卷”。主考官評閱考卷,也會參考應試舉子在文壇上的名聲及其他作品。

當年白居易謁見顧況行卷。顧況看著他的名字徐徐地說:“長安米貴,居大不易。”等到讀了“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後,顧況嗟歎,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難,老夫前言戲之耳。

韓愈的大弟子張籍曾任水部員外郎,以樂於提拔後進而知名。當時,越州考生朱慶餘擔心自己的應試,就作了《近試上張水部》(一作《閨意獻張水部》):“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

朱慶餘用比興手法,以新嫁娘自喻,以公婆比張籍,探詢考試情況。張籍回答:“越女新妝出鏡心,自知明豔更沉吟。齊紈未是人間貴,一曲菱歌敵萬金。”朱慶餘一時聲名大震,後中進士為秘書省校書郎。

當時的李商隱年輕氣盛,耿介清高,前後五次參加考試都沒有提前行卷:“凡為進士者五年。始為故賈相國所憎,明年,病不試;又明年,複為今崔宣州所不取。居五年間,未曾衣袖文章,謁人求知。必待其恐不得識其麵,恐不得讀其書,然後乃出。”(《上崔華州書》)

十二月,中書舍人崔龜從出為華州防禦使、兼禦史中丞憲銜。他寫了《上崔華州書》:“中丞閣下,愚生二十五年矣。五年讀經書,七年弄筆硯,始聞長老言,學道必求古,為文必有師法。常悒悒不快,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邪?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以是有行道不係今古,直揮筆為文,不愛攘取經史,諱忌時世。百經萬書,異品殊流,又豈能意分出其下哉。”

李商隱有自己的觀點。他認為,道非周公、孔子所獨能,道是從親身體驗中得來的,自己身上也有道。他認為,作文不應諱忌時世,亦不應甘居百經萬書之下,應揮筆為文,不去模仿古人:“孔氏於道德仁義外有何物?百千萬年,聖賢相隨於途中耳。”(《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後序》)他對經書以外的異品殊流非常重視,對於仙道雜記、小說稗史都特別注意。

到了開成元年(836年),整年李商隱都滯留長安,夏天開始生病。身處京師可以奔走權門,打探消息,得到援引。考取之後,還要各種關係提攜,才能順利通過吏部考試,踏上仕途。

李商隱到處投謁,希望有人賞識。但是這一年的奔波沒有多大效果。李商隱在獻謁公卿的文章裏充滿耿直峻切的言論。比如說,李商隱認為孔子不必獨尊。

李商隱在給朋友的信中說,在收到他的文章之後,有的幹脆置之不理,有的瀏覽一下不耐煩朗讀出來,有的總算朗讀出聲,但不是讀錯了字,就是讀錯了句讀。所以他不願再學著別人行卷,除吉凶書及人憑倩作箋啟銘表之外,不複作文。而李商隱“進不敢問,退不能解,默默已已,不複谘歎”(《與陶進士書》)。

開成二年(837年),李商隱26歲時,第五次應試,才終於登進士第。而這,多虧了令狐綯的熱情相助。

李商隱自大和三年(829年)與令狐綯相識,兩人的關係頗為親密。兩人一同讀書研藝、賦詩賞花,可謂形影不離。

李商隱和令狐綯的關係最好,經常開他玩笑:“官書推小吏,侍史從清郎。並馬更吟去,尋思有底忙?”(《贈子直花下》)開成元年,在令狐綯初遷左拾遺時,他曾作《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二十中郎未足稀,驪駒先自有光輝。蘭亭宴罷方回去,雪夜詩成道蘊歸。漢苑風煙催客夢,雲台洞穴接郊扉。嗟餘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

李商隱寫給令狐綯的詩最多,如《酬別令狐補闕》《酬令狐郎中見寄》《寄令狐郎中》《寄令狐學士》《夢令狐學士》《令狐舍人說昨夜西掖玩月因戲贈》《和令狐八戲題二首》《子直晉昌李花》等在詩題上標明寄贈令狐綯的,就不下二十首,還不包括題目上沒有標明而實際上也是寄給令狐綯的詩。

大和九年(835年)四月,令狐綯在門下省任左補闕、左拾遺,專門對聖上進行諷諫和舉薦人才。由於李商隱不屑於向權貴行卷,令狐綯每年都幫助李商隱抄出舊文呈給禮部,推薦李商隱:“歲歲為寫出舊文納貢院。”(《與陶進士書》)

開成二年的考官高鍇一向敬重令狐綯,認為他很賢明。有一天在朝上遇見令狐綯,兩人寒暄。高鍇問令狐綯誰是他最好的朋友。令狐綯連說三次“李商隱”,說了三遍就退下了,也沒有說請高鍇關照的話。高鍇心領神會,就錄取了李商隱。

李商隱和令狐綯關係出現裂痕是在開成二年秋天。當時,李商隱準備去王茂元幕府。令狐綯不同意,他們鬧得非常不愉快。

李商隱寫信給令狐綯:“子直足下,行日已定,昨幸得少展寫。足下去後,憮然不怡。今早垂致葛衣,書辭委曲,惻惻無已。自昔非有故舊援拔,卒然於稠人中相望,見其表,得所以類君子者,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困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首陽之二士,豈蘄盟津之八百,吾又何悔焉!千百年下,生人之權,不在富貴,而在直筆者。得有此人,足下與仆當有所用意。其他複何雲雲。但當誓不羞市道而又不為忘其素恨之母婦耳。商隱再拜。”(《別令狐拾遺書》)

首陽二士,是殷末不食周粟而死的伯夷、叔齊,李商隱借以作為能夠效忠王室的典範。盟津八百,是周武王在孟津會盟諸侯,他代指臣下私自結黨,誓以效忠王室為己任。

當時李商隱正年輕,血氣方盛,所以這封書信鋒芒犀利,既蔑視權勢,又信賴史筆,表述了不懈精進的一種信念。

與令狐綯的隔閡深化於開成五年。在這期間,令狐綯父喪服闕,仍為左補闕,兼史館修撰。李商隱寫了《酬別令狐補闕》。在詩中,李商隱說,令狐綯幫助自己中舉,自愧無報。自己與王茂元女結婚,希望他不要見疑。他像鶴辭侶,跡雖暫離;又像蟬抱枝,心仍永托。要是令狐綯在位不推薦自己,隻好以魏勃見齊相曹參的方式來替他掃門了:“彈冠如不問,又到掃門時。”

7.秘書省校書郎

秘書省校書郎是李商隱在朝廷中擔任的第一個正式職務。

開成四年(839年)春,李商隱28歲,他再次從涇州去長安應釋褐試。這次被順利錄取,任命為秘書省校書郎。王昌齡、白居易、柳宗元、杜牧、錢起、元稹和朱慶餘等都是校書郎出身。李德裕也曾以門蔭授秘書省校書郎。

秘書省隸屬中書省門下,主要從事“邦國經籍圖書之事”。秘書省是古代的國家圖書館,春秋時期的老子李聃就曾做過周王朝國家圖書館館長。

秘書省這個機構初設於東漢,包括藏書館和檔案庫。唐高宗初年改秘書省為蘭台,睿宗時複稱為秘書省。秘書省設秘書郎四人、校書郎八人、正字四人。校書郎為正九品上,正字為正九品下。正字和校書郎一起,為典籍史冊進行校對和訂正訛誤。

隋代建立,秘書省藏書隻有八千卷。到隋開皇三年(583年),達到三萬餘冊。唐代文宗時,詔令秘閣搜訪遺文,日令添寫。至開成初年,李商隱任校書郎的頭一年,秘書省藏書達到五萬六千四百七十六卷。

圖書是一卷一卷存放,其形製如同條幅的卷軸形式。當時的藏書家,如褚遂良藏書至數十百卷,韋述家聚書二萬卷,王涯家藏書數萬卷。

當時所有圖書都是人工抄寫,抄寫人偶有不慎,比如漏字或認錯字,就會出現失誤。當然,由於人為傳抄導致的書籍文字錯誤隻是圖書校勘的原因之一。此外,戰爭對圖書的損害具有毀滅性,由於佛寺受到戰亂的衝擊較小,所以古代圖書常常存放於佛寺之中,白居易就把他的詩文集存放於幾處佛寺之中。蟲蛀的損害延續時間較長,一部書籍經常被噬咬得千瘡百孔。繼秦始皇焚書之後,項羽又火燒鹹陽宮,把秦代的國家圖書毀於一旦。唐代建立,李淵想把隋煬帝藏在洛陽的圖書運抵長安,船行到三門峽時觸礁沉沒,全部圖書盡葬魚腹。

秘書省藏有從水、火、兵、蟲之害中殘存下來的許多斷簡殘篇,正需要校書郎和正字瑣碎而耐心的工作。唐代的抄書是一項很專門的職業,對抄手的書法水平有著嚴格要求。

李商隱初任校書郎,誌得意滿,作了“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何處更求回日馭,此中兼有上天梯。珠容百斛龍休睡,桐拂千尋鳳要棲。聞道神仙有才子,赤簫吹罷好相攜”。秘書省地位清高,富藏文書典冊,以玉山比喻秘書省。玉山,是群玉之山,周遭山形頗中繩墨,上古帝王以此為珍藏書冊的府庫。

玉山冊府是秘書省現成典故,是帝王藏書之所。《穆天子傳》:“阿平無險,四徹中繩,先王之所謂策府。”郭璞注:“言往古帝王以為藏書冊之府,所謂藏之名山者也。”唐人一般以玉山指秘書省,以蓬山指翰林院。

在秘書省期間,李商隱如魚得水,除了大量閱讀藏書,他還自己動手編寫了手冊《金鑰》,內分帝室、職官、歲時、州府等內容。

李商隱到秘書省上班不久,王茂元就讓家人把王家最小的女兒王晏悅護送到昭國坊李家南園,準備同李商隱完婚。這次,王茂元沒有像給韓瞻起朱樓那樣,王晏悅和李商隱暫時借住李家南園。

王茂元的大女婿,任千牛衛將軍的李十將軍就住在這裏。李商隱曾作《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早在中進士之後,李商隱就抱病前去拜訪李十將軍,希望他幫自己做媒。不巧李十將軍舉家遊曲江了。李商隱作了《病中早訪招國李十將軍遇挈家遊曲江》:

十頃平波溢岸清,病來惟夢此中行。

相如未是真消渴,猶放沱江過錦城。

或可譯為:

十頃曲江水波拍岸春意盈盈,

我生病時常夢見在裏麵穿行。

當年司馬相如哪是真的消渴,

不然的話肯讓沱江流過錦城?

這首詩裏用了《史記》中的一個典故。漢時司馬相如有消渴病,經常口渴不斷喝水。李商隱借來比喻自己渴求佳偶。

當時李商隱還作了:“家近紅蕖曲水濱,全家羅襪起秋塵。莫將越客千絲網,網得西施別贈人。”告訴李十將軍,如果你們像越人那樣,張開千絲細網,網得西施一樣的美女,可千萬不要贈給別人。

還有一位李執方,是王茂元的妻兄弟,也住在昭國坊。當初韓瞻介紹李商隱結識了李執方。當河陽(今河南沁陽)節度使李泳因貪殘不法、民不堪命,將士作亂,驅逐李泳,焚燒節度使府署,殺其二子,大掠數日方止。朝廷以左金吾將軍李執方為河陽節度使,李執方赴鎮後殺為亂首者七十餘人,以其餘黨發配外鎮,軍亂方定。

當時,李執方欲辟韓瞻入幕。李商隱還曾為韓瞻代作《為韓同年瞻上河陽李大夫啟》表示感謝:“況某婚姻,早聯門館。”李執方對李商隱的婚事也很熱心,多方撮合。

這次王晏悅來昭國坊李家南園準備成婚。李執方和李十將軍及韓瞻舉辦家宴慶賀,李商隱和王晏悅在場,這是他們第一次正麵相見。席上大家猜拳劃令,歡宴徹夜到曉,一直到卯刻擊鼓才散。李商隱在赴秘書省的路上口吟了兩首詩。

其二

聞道閶門萼綠華,昔年相望抵天涯。

豈知一夜秦樓客,偷看吳王苑內花。

或可譯為:

早就聽說過絕色仙女萼綠華,

當初咫尺難遇如同遠隔天涯。

沒想到昨晚家宴上意外相逢,

竟然窺見西施一樣最美的花。

《吳越春秋》載,伍子胥為吳王闔閭築蘇州城時,就把西門命名為閶門。《洛陽伽藍記·城西》載,洛陽的西門也稱“閶闔門”。又據《舊唐書》鹽鐵使王播奏,揚州的西門也叫“閶門”。

“閶門”“萼綠華”兩典連用,除了表示該女子美如西施、美如天仙外,還表示該女子地處西方,或來自西方。涇原在長安的西北。

趙臣瑗說:“此義山在王茂元家竊睹其閨人而為之……觀末句‘走馬蘭台’及次首絕句……則義山固已自寫供招矣,又何疑焉?”(《山滿樓唐詩七律箋注》)

馮浩說:“‘秦樓客’,自謂婿於王氏也。”(《玉溪生詩集詳注》)

此外,“秦樓客”常用,是女婿的代稱。李商隱在《相思》裏也直說:“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並羽儀。腸斷秦台吹管客,日西春盡到來遲。”

至於“吳王苑內花”,指的當然就是吳王夫差時代的美女西施了。以“秦氏有好女”羅敷比喻王晏悅,自己當然是秦樓客。蕭洞,指嶽家,神仙洞府之意。

蕭史是秦穆公時代的人,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秦穆公有女字弄玉,非常喜歡,嫁給蕭史。蕭史每天教弄玉吹簫,吹似鳳聲,後來鳳凰落在屋上。秦穆公為鳳凰建了鳳台,蕭史弄玉在上麵住了數年,一天,兩人皆隨鳳凰飛去。

吳王是王茂元的代稱,李商隱在詩中經常稱節度使為王。比如,令狐楚幕府每以宴會為盛。李商隱有詩《南山趙行軍新詩盛稱遊宴之洽因寄一絕》:“梁王司馬非孫武,且免宮中斬美人。”這是戲謔行軍司馬趙行軍本掌軍旅之事,卻參與令狐楚詩酒宴飲,盡顯風流本色。李商隱的舊幕主令狐楚時任山南西道節度使,治所在興元,興元為梁州,故借用梁王。再比如,李商隱在鄭亞幕府時,以神女喻家妓,以楚襄王喻節度使鄭亞。有人說,吳王是指李德裕,這不準確。李德裕是相,不是節度使,不宜稱為王。

韋述《西都雜記》稱,唐代長安宵禁甚嚴,“惟正月十五夜敕許馳禁前後各一日,謂之放夜”。《新唐書》也說:“日暮,鼓八百聲而門閉。”大約是二更一點,二遍鼓停,城門及街坊門均閉。五更二點擊鼓表示解禁,街坊門開。官員則需卯時到職,稱為“點卯”。

歡宴未終,而鼓聲已響。這樣美好的夜晚,令李商隱時時回味。他在趕去秘書省當差的路上,回想起再沒有比昨夜更美好的時刻。王晏悅不勝酒力麵頰紅暈,燭光掩映下和他目成心會,心靈感應相通。正像被視為靈異之物的犀牛角,犀角中心的髓質像一條白線貫通上下,更添神異色彩。昔日相望已久,昨夜方才相見。昨夜星辰好風,回味無窮。李商隱在馬上吟出了:

其一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餘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或可譯為:

美好夜空星光閃爍習習涼風拂麵,

酒宴擺在樓閣西側桂木廳堂東邊。

雖然沒有彩鳳般的雙翅飛到一起,

彼此眷戀之心已像靈異犀線相連。

隔著座位傳鉤嬉戲春酒多麽溫暖,

分組行令猜測藏物燭光映照紅顏。

不知不覺晨鼓敲響已到點卯時間,

我像隨風飄轉蓬草趕去應差當班。

8.鳳城何處

鳳城何處有花枝?這是李商隱一生的慨歎和自傷。他以李氏宗親自居,一心想著效忠朝廷,卻一生未能在朝廷立足。平生三次在朝,加起來不到兩年時間。每一次都非常短暫,連皇帝的麵都沒有見到。

李商隱雄心勃勃,想在秘書省大幹一番。可是好景不長,他在秘書省校書郎任上沒有幾天,就被貶到弘農(今河南靈寶)任縣尉。之所以說“貶”,因為校書郎是正九品上階,又處在朝廷中樞位置。而弘農尉為從九品下階,職位在縣丞和主簿之下,負責管束發落犯人。

弘農縣屬虢州,在華山腳下,貞觀八年徙州治弘農。唐朝縣製,分為七等,弘農縣屬中等縣。

由京職降為俗吏,由關內貶到關外,是李商隱人生的一個重大挫折。

李商隱在路上作了《荊山》:“壓河連華勢孱顏,鳥沒雲歸一望間。楊仆移關三百裏,可能全是為荊山。”這裏說的是西漢楊仆移關之事。

漢武帝時,樓船將軍楊仆數有大功,恥為關外民,上書請求把函穀關向東遷移三百裏,以其自家資財為經費。漢武帝意好廣闊,批準了這個請求。元鼎三年(前114年)冬天,函穀關東移,舊關改名為弘農,兩地相距三百裏。

上任甫始,李商隱在清理陳年積案時,發現有個死刑犯人罪不至死,遂重新量刑,死囚改判。但是由於此前原告賄賂上任縣尉,還找過當時的陝虢觀察使孫簡。這個“活獄”事件觸怒了孫簡,李商隱被罷免。

這裏麵還有原因。孫簡與令狐家的關係密切。孫簡第五女嫁給令狐絢。令狐絢是令狐楚弟弟令狐定的兒子,也就是令狐綯的堂弟。孫簡是令狐家兒女親家,這也許是對李商隱背叛令狐楚、投靠王茂元不滿吧?

李商隱的骨氣還是有的。在罷免令到來之前,他就學習陶淵明的不為五鬥米折腰,脫下九品官袍,準備離開弘農。

陶淵明8歲喪父,在外祖父孟嘉家裏生活。自29歲開始,陶淵明陸續做過江州祭酒等小官,41歲時又做了八十五天的彭澤令,最終因“不能為五鬥米折腰向鄉裏小人”,賦《歸去來兮辭》辭官回鄉。此後隱居廬山腳下,躬耕田園,飲酒賦詩,固窮守節,終其一生。

李商隱羨慕陶淵明,作了《自貺》:“陶令棄官後,仰眠書屋中。誰將五鬥米,擬換北窗風。”這首詩借用了陶淵明的“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與子儼等疏》)。

辭職前,李商隱寫了《任弘農尉獻州刺史乞假還京》: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複沒階趨。

或可譯為:

每天下班例行公事封存官印清點囚徒,

因為拘押無辜百姓感到自己愧對工資。

我真羨慕卞和獻玉不成而被砍去雙足,

再也不用卑躬屈膝階前奔走迎合上司。

這裏巧妙借用了與弘農荊山同名的卞和得璞的荊山。《史記》記載,黃帝采首山之銅,在荊山腳下鑄鼎。卞和是春秋時楚國人,在荊山尋得一塊玉璞,將它獻給厲王。厲王聽手下說這是一塊石頭,下令將卞和處以刖刑,砍去他的左腳。厲王崩,武王即位。卞和又將玉璞獻給武王。武王也認為卞和欺騙他,又命令砍去卞和的右腳。武王崩,文王即位。卞和抱著玉在荊山下痛哭。三日三夜,眼淚哭盡了,繼之以血。文王讓玉匠刨去玉石外層的璞,果然得到一塊稀世珍寶,於是命名為“和氏之璧”。這就是和氏璧,也就是後來藺相如完璧歸趙的那塊寶玉。

恰在此時,孫簡離任,新任虢州觀察使姚合接任。姚合是玄宗朝名相姚崇的後人,開始做過幾任縣尉,後任金州刺史、杭州刺史,現在來虢州擔任觀察使。他性嗜酒愛花,人事生理,略不介意。姚合剛上任,在名冊上見到李商隱名字,惺惺相惜,立即傳令複職。李商隱也準備將就下去。

但是弘農畢竟不是自己施展政治抱負的地方,李商隱決計棄官重新參加選拔考試,找到更適合自己的舞台。

如果單以屈居下僚、不堪逢迎來看李商隱,還是隻見皮毛,不免皮相之見。更深一層,乃是對窮民的同情,及對酷虐政治的不滿。其本心,是為了維護朝廷的統治。李商隱後來對皇帝無情批評,當然批評也是為了朝政,為了李唐宗室。但是盡管對皇帝失望,李商隱卻還葆有對國家和人民的熱望,不絕望。他是在向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致敬。

會昌元年(841年)九月四日,李商隱離開弘農。臨行前,他給好友陶進士寫信:“然所以拳拳而不能忘者,正以往年愛華山之為山,而有三得:始得其卑者朝高者,複得其揭然無附著,而又得其近而能遠。”“今李生已得第,而又為老貴人從事,雲台生亦顯然有聞於諸公間。吾子之文粲然成就如是。我不負華之山,而華之山亦將不負吾子之三人矣。”“明日東去,既不得麵,寓意惘惘。九月三日,弘農尉李某頓首。”(《與陶進士書》)

李商隱辭職後,回到昭國南園。他同王晏悅商議,總不能老是寄人籬下,最終決定移家樊川,並把母親也接來同住。

這次移家得到了李執方的鼎力相助。李執方此時正擔任河陽節度使,管轄河陽三城,河陽、河清、濟源、溫縣、王屋五縣以及懷州、衛州,而李商隱的母親和弟弟羲叟此時正住在濟源。

當年,李商隱的祖父從懷州遷往滎陽,而李商隱的父親去世後,母親又帶著他搬到了鄭州,落戶為民。後來,為了生計,全家又搬至懷州濟源。如今,為了自己在長安工作方便,李商隱決定把母親從濟源接到樊川。

李商隱回到濟源,先去拜訪河陽節度使李執方。李執方接待他的隆重,使得謝安的接待車胤和王吉的接待司馬相如,都顯得寂寞了。

東晉車胤勤奮不倦,博學多通,家中貧寒,缺少燈油,夏天夜裏用白色絲袋盛裝數十隻螢火蟲作照明讀書,夜以繼日。及至年長,風姿美妙,聰明敏捷有智慧,在鄉裏之間很有聲望。謝安每逢賞玩集會之日,都擺設筵席恭候車胤。

西漢梁王劉武去世後,門客風流雲散。司馬相如歸至成都,家徒四壁,父母亡故,前去投靠多年前好友臨邛(今四川邛崍)縣令王吉。王吉不忘舊約,使司馬相如暫寓亭舍,每日親自趨候。

得到李執方的厚贈,李商隱回至濟源搬家。他寫信感謝李執方:“昨者伏蒙恩造,重有沾賜,兼假長行人乘等,以今月十日到上都訖,既獲安居,便從常調。”(《與李尚書狀》)“並賜借騾馬及野戎館熟食、草料等。將遠燕昭之台,猶入鄭莊之館……況又恤以長途,假之駿足,一日而至,借車非類於東方;千裏以遙,乘騾更同於薊子。”(《上河陽李大夫狀》)

李執方招待備至,就像燕昭王置千金於黃金台延納天下賢士。他們搬家途經野外駐軍之哨所館舍,都由李執方事先精心安排。濟源到長安千裏以遙,他們速度之快仿佛一日而至。

十月十日,李商隱全家抵達長安,住在樊川。樊川在萬年縣南三十五裏,其地當京城之南。長安正南,山名秦嶺,穀名子午,一名樊川,一名禦宿。許多官員在這一帶購置別墅,遊憩宴樂。

樊川也是韓瞻的老家,這裏景色優美,土壤豐腴,菜圃稻畦,田廬雞犬,恍如江南水村圖畫中。李商隱原來在濟源附近玉陽山學道時自號玉溪生,現在則自稱樊南生。李商隱和王晏悅總算在長安有了自己的家。

會昌二年(842年),李商隱31歲。春天,他再次來到長安參加吏部考試,最終以書判拔萃,官授秘書省正字。正字是正九品下階,比他初任校書郎時還低了一個級別,不過總算又回到朝廷中樞。此時,令狐綯已由左補闕升為戶部員外郎。

好景不長,這年年底,李商隱的母親去世。李商隱異常悲痛,當即扶送母親靈柩返回滎陽與父親李嗣合葬,按照禮製離職守喪三年。

會昌四年(844年),李商隱再次舉家搬遷,從樊南搬到了永樂縣(今山西永濟)。這裏距離長安和洛陽均隻有數百裏路程。

河中府背靠中條山脈,前瞰黃河,因位於黃河中遊得名。永樂在河中府蒲州境內。

在永樂,李商隱寫了一些詩句,比如“簷冰滴鵝管,屋瓦鏤魚鱗”(《四年冬以退居蒲之永樂,渴然有農夫望歲之誌》);“驅馬繞河幹,家山照露寒。依然五柳在,況值百花殘”(《大鹵平後移家到永樂縣居,書懷十韻寄劉韋二》);“手種悲陳事,心期玩物華”(《永樂縣所居一草一木無非自栽,今春悉已芳茂因書即事一章》);“自探典籍忘名利,欹枕時驚落蠹魚”(《和劉評事永樂閑居見寄》);“甘膏滴滴是精誠,晝夜如絲一尺盈”(《所居永樂縣久旱,縣宰祈禱得雨,因賦詩》)。

會昌五年(845年),李商隱34歲。正月十五,他聽說京城彩燈齊放,惆悵滿懷。暮春,花落未已,漸積漸多,殘留枝頭的花愈見稀疏。李商隱不忍掃去,作了《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或可譯為:

高閣上的遊人已經競相離去,

小園春花隨風凋零紛紛亂飛。

花影參差迷離連著曲折小徑,

遠望落花回舞映著斜陽餘暉。

我真不忍心掃去滿地的落紅,

望眼欲穿盼來春天匆匆回歸。

枝頭殘花終將隨著春天而去,

落花依依貼在身上落淚沾衣。

會昌六年(846年),服喪期滿,李商隱回到朝廷,繼續在秘書省擔任正字。這時朝中發生了重大變故,武宗去世,宰相李德裕遭貶,李商隱追隨鄭亞南下。在桂林不到一年時間,鄭亞再次被貶循州刺史。桂幕解散,李商隱隻好北歸。

大中三年(849年)二月,通過吏部考試,李商隱被選為盩厔(今陝西周至)尉。時光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十年前,他曾擔任弘農尉。盩厔隸屬於京兆府,縣尉為從八品下階。

唐朝建立時,正一品的年薪是七百石,九品的年薪四十石。這些以糧食為單位的薪水,都是一年之內一次性發放到位。唐高宗時,有了月薪,當時叫作俸料。一品官的月薪是八千錢,九品官的月薪為一千五百錢,夥食補助二百五十錢,辦公用品費二百錢。到了唐武宗會昌年間,薪酬基本固定下來。

李商隱和班縣令因公拜謁京兆尹鄭涓。鄭涓即留下他,借調為京兆參軍,專門負責起草章奏,官佚升為正七品上階。

這一年,邊關捷報頻傳。正月,涇原節度使奏報收複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六月,五色雲見於京師,收複蕭關。七月,三州七關軍人百姓數千人見於闕下,宣宗親自到延喜門撫慰。八月,鳳翔節度使奏收複秦州。九月,西川節度使杜悰奏收複維州。

李商隱不停地書寫章賀之文。當時京兆府僚屬及畿縣令、尉京兆韋觀文、河南房魯、樂安孫樸、京兆韋嶠、天水趙璜、長樂馮顓、彭城劉允章,這些人文字都很棒,喜歡李商隱寫的章奏。李商隱每寫一篇,底稿就被他們取走揣摩學習。

身在鳳城,天子腳下,可是李商隱再也沒能回到朝中。春天到了,流鶯到處飛翔,聲聲啼叫,不但無計留春,而且連暫時棲息的一枝也無從尋覓。這不正像自己的漂泊嗎?李商隱寫流鶯、寫牡丹、寫蟬、寫落花,詠物詩中皆有自己的身世和影子。

他想到這些年在幕府漂泊,身不由己,多麽像流鶯渡陌臨流,寫下了《流鶯》:

流鶯飄**複參差,渡陌臨流不自持。

巧囀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

風朝露夜陰晴裏,萬戶千門開閉時。

曾苦傷春不忍聽,鳳城何處有花枝?

或可譯為:

流鶯四處飄**飛翔不息,

田間河畔無法控製自己。

巧妙鳴囀怎能沒有本意,

美好時光未必就有佳期。

無論早晚陰晴刮風降露,

還是千門萬戶開閉之時。

不忍再聽永無休止歌吟,

京城哪有可以棲息花枝?

9.嵩雲秦樹

嵩雲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寄令狐郎中》

或可譯為:

我是嵩山的雲你是秦川的樹長久分居,

跨越千山萬水收到你寄來慰問的鯉書。

請不要問起當年令狐楚幕下的舊賓客,

我就像那茂陵秋雨中病廢的司馬相如。

會昌五年(845年)秋天,令狐綯從遠方寄來書信問候,其時他在朝中任考功郎中。李商隱看著嵩山的雲,想起秦川的樹,寫下了這首詩。

這也許是令狐綯給李商隱的最後的問候,因為接著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李商隱在會昌六年(846年)剛回朝,武宗病逝,宰相李德裕隨即被貶,李商隱在這個關口恰恰追隨李德裕的親信鄭亞南下桂林。這引起時任湖州刺史令狐綯的震怒。

早在他從事令狐楚幕的時候就有過被人饞毀的遭遇,“人譽公憐,人譖公罵”(《奠令狐相國公文》),“沈約憐何遜,延年毀謝莊。清新俱有得,名譽底相傷”(《漫成三首》其二)。大概李商隱初入幕府,才氣過盛,抑或詩文“輕薄”“譏刺”,故為人不喜,而遭到嫉恨。

人說,性格決定命運。精華欲掩料應難。從人性的角度看,一個人才華橫溢,如果不加掩飾,就是傷害別人。在同一個環境裏,你如果弱勢,就可能得到更多的同情;而你如果春風得意,則大多會引起別人的嫉妒。這是人之常情,這是人性。

而令狐綯則一路高升,這是由於當時牛黨當政。

會昌六年(846年)六月,剛即位不久的宣宗問宰相白敏中,記得以前為憲宗發喪,去陵墓的路途中遇到大風雨,朝臣百官和六宮嬪妃都四散逃走避雨,隻有長得高大而多胡須的山陵使扶著憲宗的靈柩車駕不走,這個山陵使是誰呢?白敏中回答說是令狐楚。宣宗問他有兒子嗎?白敏中回答說,令狐楚的長子令狐緒現在是隨州刺史,年少時得過風濕病。令狐楚的次子令狐綯是湖州刺史,很有才氣。宣宗由此對令狐綯種下了很深的印象。

大中二年二月十日,令狐綯召拜考功郎中,不久知製誥,充翰林學士。令狐綯入朝向宣宗謝恩,宣宗問起元和年間的事,令狐綯逐條對答,十分熟悉,宣宗甚為歡喜。

當時李商隱正離桂州幕府北歸,聽說令狐綯和宣宗親近並獲升遷,他也替令狐綯高興,作了《寄令狐學士》,希望他援引自己:“秘殿崔嵬拂彩霓,曹司今在殿東西。賡歌太液翻黃鵠,從獵陳倉獲碧雞。曉飲豈知金掌迥,夜吟應訝玉繩低。鈞天雖許人間聽,閶闔門多夢自迷。”又寫了《夢令狐學士》:“山驛荒涼白竹扉,殘燈向曉夢清暉。右銀台路雪三尺,鳳詔裁成當直歸。”可是再也收不到令狐綯的回信。

自桂林返京,李商隱一路給令狐綯寫了詩信若幹,均無回音。自己年華易老,不堪蹉跎,世態炎涼,甚難消受。蓬山在望,青鳥為予探之,其果有援手之時乎?每個人都有追求自由的權利。女子追求堅定的愛情,李商隱追求自己的信仰,這兩者是相通的。

回到京城,冬盡臘殘,轉眼春天到了,李商隱寫了《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或可譯為:

相聚多麽不易離別難說再見,

何況暮春風力衰竭群芳凋殘。

春蠶直到死去絲兒方才吐盡,

蠟燭燃盡成灰蠟油方才滴幹。

清晨對鏡梳妝擔憂容顏暗換,

您的住處距離這裏並不遙遠,

多勞青鳥信使殷勤前去探看。

令狐綯未入相時,已像蓬山一樣遠。入相後禮絕百僚,更是連門也找不到了。朱彝尊批:“鎖雖固,香能透之;井雖深,絲能汲之。”

求見難,就這樣辭去也難。蓬山比翰林院,李商隱認為請令狐綯推薦入翰林院還是有希望的,因為自己一生的情結是回到中樞。紀曉嵐評論:“不作絕望語,詩人忠厚之遺。”

夏去秋來,秋紅陣陣,令狐綯府上**滿園。這裏也是令狐楚的舊宅,在長安城開化坊,李商隱在長安最熟悉的地方。大中三年(849年),重陽節到了,李商隱去令狐綯府上拜訪。

門房說令狐綯不在家,也可能在家不見。令狐楚去世已經十二年了,院子還像他在時一樣,栽滿了他最愛的**。

當年李商隱在令狐楚門下,令狐楚對他青眼有加,格外禮遇。現在令狐綯的地位甚至高過當年的父親,但他沒有對父親曾經賞識的人加以提攜,而是拒之門外,李商隱再也受不到從前的禮遇了。

他和令狐綯的關係一步步走至今天,而令狐楚死生永隔,黃泉下若有知,不知該作何想?李商隱感慨萬千,提筆在門房牆壁上題一首《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尊前有所思。

不學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或可譯為:

回憶從前在令狐楚幕府把酒的時刻,

白**開滿庭階整座府邸像下了霜。

老人家已經走了十年再也沒有音訊,

重陽節我獨自舉杯禁不住勾起憂傷。

郎君不學習漢使采回異草植於離宮,

空教我外姓子弟歌詠芳草聊以自賞。

官位顯赫門前設置閑人勿入的路障,

連我這個舊交也不能隨意登門拜訪。

《九日》是一個轉折,令狐綯拒絕援手的態度已經明確,李商隱不得不赴徐州幕府。

宣宗大中四年(850年),令狐綯拜相。

此時,李商隱妻子已死,孩子幼小,知己俱亡,窮蹙無路。為了養家糊口,萬般無奈之下,他給令狐綯寫了《上時相啟》《上兵部相公啟》等信。

令狐綯畢竟是宰相了,他引薦李商隱補太學博士,官階正六品上,這幾乎是李商隱一生中所任的最高官職。國子監太學博士十二人,令狐綯的哥哥令狐緒就做過這個職位。

唐代的東都洛陽、西京長安均設國子監,有六學二館之分。其中,六學包括國子學、太學、四門學、書學、算學、律學;二館分別是弘文館和崇文館。“安史之亂”後,學生數量隨之減少,東都洛陽生員更少。國子監降格以求,錄入八品以下官僚及庶人才俊子弟為生員。

李商隱此時的職務是國子監太學博士,這是一個虛職,教授生徒學習大、中、小三種儒家經典。大經為《禮記》《左傳》,中經為《詩經》《周禮》《儀禮》,小經為《易經》《尚書》《公羊傳》《穀梁傳》,《孝經》《論語》則都要掌握。

李商隱在那裏主事講經,申誦古道,教太學生如何寫作文章。但是他不喜歡這種虛職,這是商山四皓以前的位置。他總想以有生之年為朝廷做點實事,欲回天地入扁舟。但是他幾次上啟陳說內心苦衷,令狐綯都不再理睬他。

自己本來和令狐綯是最好的朋友,到現在反目成仇,走到今天這一步,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正是令狐綯的父親、他的恩師令狐楚,以及王晏悅的父親、他的嶽父王茂元。而在他們之上,是籠罩著晚唐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恰巧柳仲郢聘請他去東川,薪水極高,李商隱這才拋下孩子前往。這一次是決絕。這以後,李商隱和令狐綯直到老死不相往來了。李商隱把自己進入翰林院看作待嫁的人,他像待嫁的小姑,正在替自己做嫁妝。自己到處漂泊,在各地幕府裏做幕僚,隻是幫人做事,好像小姑那樣還沒有出嫁。

他寫下了《無題二首》:

其一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或可譯為:

鳳尾花紋的綾羅輕薄透明一層層,

青碧紋理圓頂羅帳深夜親手趕縫。

那次邂逅羞澀地未及用團扇遮掩,

可你驅車隆隆地駛過竟無語相通。

多少不眠長夜思念直到更殘燭盡,

始終沒有音訊轉眼又是石榴花紅。

也許正在垂楊河畔拴係青白駿馬,

我何時等到送去會你的西南好風?

眼看著石榴花紅,自春徂夏,略無消息。多少次獨自伴著逐漸暗淡下去的殘燈度過寂寥的不眠之夜,眼下又是石榴花紅的季節。李商隱把象征暗示的手法運用得精妙自然,不露痕跡,這確實是藝術上爐火純青境界的標誌。隻要令狐綯一句話,他就可以回京,可是令狐綯會說嗎?

要旋乾轉坤,使唐朝得到中興,一定要進入朝廷,進入翰林院,參與朝政,才有希望。自己想進入翰林院,實現中興唐朝的抱負,可是沒有人引薦,真是“所痛無良媒”,“東家老女嫁不售”。無法實現旋乾轉坤的抱負,隻能眼睜睜看著唐朝沒落下去,自己卻無力可施。

曾國藩說:“二詩言世莫己知,己亦誓不複求知於世,托詞於貞女以自明其波瀾不起之意。”他是了解李商隱的。

重帷深下莫愁堂,臥後清宵細細長。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

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

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10.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到底是寄給誰的?至此,我們可以梳理《夜雨寄北》的一些關鍵線索。

最不可能寄的是令狐綯。如前麵所分析的,他倆在大中五年(851年)已經絕交。令狐綯在大中四年(850年)拜相,是能調動李商隱的人,李商隱的命運就操縱在他的手裏。如果他真想援引李商隱的話,隻是舉手之勞,完全沒必要問李商隱的歸期。即使這首詩作於大中二年(848年),李商隱在北返途中收到書信,但李商隱那時正屢屢寫信寄詩給令狐綯而得不到回應,令狐綯更不可能主動問他何時回京。

但是,作於大中二年(848年),這種可能性還是有的,盡管極其微小。關於這首詩,自南宋洪邁編的《萬首唐人絕句》題作《夜雨寄內》以後,至清代馮浩《玉溪生年譜》、張采田《玉溪生年譜會箋》,均謂此詩乃唐宣宗大中二年李商隱留滯巴蜀時寄懷其妻王氏之作。

李商隱在桂林的時候作了《寓目》:“新知他日好,錦瑟傍朱櫳。”李商隱感歎:現在才知道,那過去了的時光有多麽美好,當時你抱著多情的錦瑟,倚靠著朱紅色的窗櫳。還作了《夜意》:“簾垂幕半卷,枕冷被仍香。如何為相憶,魂夢過瀟湘。”這首詩不說自己懷念妻子,而說妻子懷念自己,情急急地飛越瀟湘,在夢中與我相會。這與杜甫的“閨中隻獨看”,是同樣的視角。

“遠書歸夢兩悠悠,隻有空床敵素秋。階下青苔與紅樹,階前寥落雨中愁。”(《端居》)確實,李商隱二十年幕府生涯,習慣了一個人獨處。幕府中也有營妓,他也逢場作戲,可是在個人問題上是非常認真的,“不敢公然仔細看”。

但是,李商隱自桂林返京,時在大中二年暮春,在江陵逗留是七八月份,時令還不算秋天。後來,“鄧橘未全黃”時,才是秋天。另外,岑仲勉的《玉溪生年譜會箋平質》力辯商隱大中二年未曾到過巴蜀。

如果是作於這個時間,那麽王晏悅的可能性最大。如果在大中五年之後,那是絕無可能。除非是夢中相見,王晏悅掛念孩子,夢中相詢,李商隱醒後所作。李商隱的一些詩本來就是如夢如幻。

之後,他即告假回京,看望孩子,帶著孩子,回到洛陽,妻子去世三年,孩子除去喪服。

從地理位置看,自古以來,四川就被稱為巴蜀之地。大體是蜀偏西北,巴偏東南。東漢末年,巴郡治江州(今重慶渝中),巴東郡治魚複(今四川奉節),巴西郡治閬中,合稱三巴。夔州一帶的山稱為巴山,唐詩中的例子比比皆是。

李商隱喜歡巴山、潼水對舉。我們先確定潼水在哪兒。隋開皇末改新州置,“因梓潼水為名”(《元和郡縣圖誌》),梓州在巴南,李商隱《柳下暗記》:“無奈巴南柳,千條傍吹台。”李吉甫《元和郡縣圖誌》記載:“巴江水一名涪陵江。”唐人實以今涪江為江水。梓州正在涪江邊上。

李商隱工於精對,巴山對潼水,他有一種天然的審美平衡感、對稱美。《為崔從事寄尚書彭城公啟》:“潼水千波,巴山萬嶂……皓月圓時,樹有何依之鵲;悲風起處,岩無不斷之猿。”《四證堂碑銘》:“掩靄巴山,繁華蜀國。”夏天霧氣彌漫的時候,李商隱寫了:“想像鹹池日欲光,五更鍾後更回腸。三年苦霧巴江水,不為離人照屋梁。”(《初起》)“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頻遣客心驚。巴雷隱隱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馬聲。”(《柳》)

李商隱在梓幕,除了入西川推獄,去江陵設祭,去渝州送杜琮,去京城看望兗師,幾乎都在駐地,斷無又跑到一處巴山,在那裏長時間聽雨。

劉學鍇、餘恕誠的《李商隱詩歌集解》提出《夜雨寄北》不是寄懷妻子的,“當是梓幕思歸寄酬京華友人之作,確年不可考,約在梓幕後期”,這是言之成理的。

以雨比喻朋友,出自比李商隱早一百多年的杜甫:“常時車馬之客,舊,雨來;今,雨不來。”(《秋述》)原意是:過去,下雨時賓客也過來;現在,遇雨就不來了。後來以舊雨代指老友,以今雨比喻新交。到了李商隱這裏,加深了這種朋友的寓意。無獨有偶,杜甫在梓州住了二十一個月,寫下了近二百首詩。

孔子曾對著河流感歎:“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論語》)夜雨與逝水一樣,不舍晝夜,最能勾起離人的情緒。夜雨是時間的表征和賦形,而人生的本質正是時間。

從詩中,我們還可以推測,詩人此時正在燭光下聽雨,或者在燭光下讀朋友的來信。先民時代,由於不滿大自然的黑暗,發明了夜間的光亮。燭光是時間的延續,是對星光和月光的補充,打破了大自然在時間上對人類的限製。

西窗是讀書處,也是會客、宿客的地方。李商隱同朝的詩人,多用此典。如白居易《對琴酒》說:“西窗明且暖,晚坐卷書帷。琴匣拂開後,酒瓶添滿時。”李紳《別雙溫樹》說:“翠條盈尺憐孤秀,植向西窗待月軒。”戎昱《冬夜宴梁十三廳》說:“故人能愛客,秉燭會吾曹。家為朋徒罄,心緣翰墨勞。夜寒銷臘酒,霜冷重綈袍。醉臥西窗下,時聞雁響高。”

綜合起來看,韓瞻的可能性最大。他和李商隱是同年、連襟、好友,也曾是同僚。他和李商隱的關係一直很好,保持到了最後。他的妻子和李商隱的妻子是親姐妹,是王茂元七個女兒中關係最好的兩姐妹。所以,韓瞻的可能性為最大。

在送別李商隱赴東川的晚宴上,韓瞻十歲的兒子韓偓即席賦詩“連宵侍坐徘徊久”,才驚四座。韓偓出生於武宗會昌二年,小字冬郎。李商隱誇獎韓冬郎好比是《世說新語》裏的袁虎。桓溫北征的時候,袁虎隨從,正趕上需要起草公文,桓溫喚袁虎倚在馬前當場作文。袁虎手不輟筆,頃刻之間寫了七頁,文采橫溢,章法嚴謹。

後來韓瞻出任普州刺史,韓偓隨行。李商隱記起《詩經》:“鳳皇鳴矣,於彼高崗。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山海經》記載,丹穴之山,丹水出焉,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傳說鳳凰非梧桐不宿,相傳丹山多梧桐,是產鳳凰的地方。《晉書》:“陸雲幼時,吳尚書廣陵閔鴻見而奇之,曰:‘此兒若非龍駒,當是鳳雛。’”寫下《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坐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其一)》:

十歲裁詩走馬成,冷灰殘燭動離情。

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

或可譯為:

冬郎十歲即席作詩倚馬可成,

餞別宴席已近尾聲觸動離情。

丹山路上桐花盛開覆蓋遍野,

雛鳳鳴聲勝過老鳳清亮動聽。

此外,還有一首是:“劍棧風檣各苦辛,別時冰雪到時春。為憑何遜休聯句,瘦盡東陽姓沈人。”(自注:“沈東陽約嚐謂何遜曰:‘吾每讀卿詩,一日三複,終未能到。’餘雖無東陽之才,而有東陽之瘦矣。”)

李商隱稱讚韓冬郎的詩,特標舉“清”與“老成”,即杜甫所謂“清新庾開府”,“庾信文章老更成”。

當王晏悅去世,李商隱安葬後自洛陽返回長安,準備去東川的時候,韓瞻和王茂元長子王瓘往訪,邀他前往王家小飲。韓瞻時任尚書省員外郎。李商隱因妻子亡故未久,沒有應邀,過後寫了《王十二兄與畏之員外相訪見招小飲,時予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

謝傅門庭舊末行,今朝歌管屬檀郎。

更無人處簾垂地,欲拂塵時簟竟床。

嵇氏幼男猶可憫,左家嬌女豈能忘?

秋霖腹疾俱難遣,萬裏西風夜正長。

或可譯為:

王家門庭裏忝居諸子婿行列之末,

今天家庭宴會恐怕隻能屬於畏之。

家裏靜寂無人長簾終日低垂著地,

我麵對清塵厚積的空床不忍拂拭。

左思的女兒掛肚牽腸嬌弱又白皙。

連綿秋雨和內心隱痛都難以遣散,

秋風蕭瑟長夜茫茫此後關山萬裏。

自東川回長安探望兗師,暮春啟程返梓臨行前,李商隱作了《留贈畏之》(原注:三首):“清時無事奏明光,不遣當關報早霜。中禁詞臣尋引領,左川歸客自回腸。郎君下筆驚鸚鵡,侍女吹笙弄鳳凰。空寄大羅天上事,眾仙同日詠霓裳。”“待得郎來月已低,寒暄不道醉如泥。五更又欲向何處,騎馬出門烏夜啼。”“戶外重陰黯不開,含羞迎夜複臨台。瀟湘浪上有煙景,安得好風吹汝來。”

可以說,李商隱寫給韓瞻的詩很多,除了令狐綯就是韓瞻。除了前麵幾首,還有《韓同年新居餞韓西迎家室戲贈》《赴職梓潼留別畏之員外同年》《迎寄韓魯州瞻同年》《韓冬郎即席為詩相送一座盡驚他日餘方追吟連宵侍座徘徊久之句有老成之風因成二絕寄酬兼呈畏之員外》。此外,《西南行卻寄相送者》《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等詩也可能是寄贈給韓瞻的。

李商隱寫給韓瞻的詩,都明白易讀,用典也不多,可以說和巴山夜雨風格一致。反之,李商隱寫給王晏悅和令狐綯的詩,多是無題,難懂!

從史實上看,楊本勝和李商隱夜深談話不久,李商隱因思鄉念子情切,大中七年(853年)十一月下旬向柳仲郢告假,啟程回京。在此前不久,韓瞻由普州還朝任虞部郎中,給李商隱來信說已經把兗師接到自己家中,讓他放心,又問他什麽時候回京,此時正是秋雨連綿。所以,《夜雨寄北》這首詩作於大中七年(853年),李商隱回京前夕的可能性最大!

然而我們也要看到,這首詩包含了對妻子的懷念,這種感情,雖然最大可能是由好友來信而寫,但是其中包含的感情,卻是李商隱一生的情緒表達,這其中又包含了對妻子的一往情深。楊本勝來東川,實際上是替李商隱承擔了一部分工作,所以李商隱在極短的時間裏,把自己的文集編輯好,給楊本勝。這樣,他才能於年底順利告假回長安處理家事。回到長安已經是次年春天。

實際上,李商隱有些詩不知是寫給活人死人的。

妻子去世時,李商隱作了《春雨》:

悵臥新春白袷衣,白門寥落意多違。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遠路應悲春晼晚,殘宵猶得夢依稀。

玉璫緘劄何由達,萬裏雲羅一雁飛。

或可譯為:

穿著素服惆悵躺臥新春之夕,

客居白門諸事不順情緒低迷。

隔著絲雨遙望紅樓倍覺淒涼,

雲母燭光透出雨簾伴我獨歸。

春日將暮流年似水君門萬裏,

天亮前夢中相會短暫又迷離。

山高路遠陰雲密布一雁孤飛。

大中八年(854年)初春,李商隱43歲了。回到長安後,他同兒子、女兒待了幾天,同韓瞻聚了多次。

“鄴城新淚”是指前一年妻子病故的事。《水經注》:“鄴城有七門,西曰白門。”鄴城新淚,是甄後葬於鄴的典故,代指妻子已死。白門寥落意多違,就是鄴城新淚濺雲袍。紅樓,新緣貴婿起朱樓。

自己追隨的幕主盧弘止,本來在徐州,剛剛轉到汴州就去世了。好友令狐綯已經到了高位,可是自己去信,他從不回複。妻子王晏悅身體一直不好,還要在家照顧年幼的兒子、女兒,自己也正在生病臥床。

在初春乍暖還寒時刻,在早上擁被將起未起之時,李商隱坐在**披著無絮的白色單衣。舉哀臨喪,白袷單衣,謂之素服。回想起昨天從韓瞻家紅樓出來,以珠子串線織組成簾,用雲母做出來的珍珠顏色的燈,蠟燭點在中間,在有風雨的夜晚蠟燭不容易被風吹滅。黯然歸來,白衣紅樓,對比鮮明,觸目淒涼。

人去樓空,紅樓在春雨中顯得如此冷漠。雨打在身上很冷,可是心上更冷。這“冷”是離別的悵惘、心境的寥落、前途的迷茫,更是相思的淒楚與絕望。正如“雌去雄飛萬裏天,雲羅滿眼淚潸然。不須長結風波願,鎖向金籠始兩全”(《鴛鴦》),山高路遠,天意難問。人間之路,再遠亦能到達,可是黃泉路遠呢?

可是夢裏關山萬裏,卻難到達,何況醒來?古人隻要意氣相投,就能解佩相贈。自己卻像失群的孤雁,即使解下佩玉封好書信,又能穿過層層雲羅帶去無奈而又無盡的思念嗎?

送別妻子離開洛陽崇讓宅前夕,李商隱在雨中觀紫薇有感而作《臨發崇讓宅紫薇》:“一樹濃姿獨看來,秋庭暮雨類輕埃。不先搖落應為有,已欲別離休更開。桃綬含情依露井,柳綿相憶隔章台。天涯地角同榮謝,豈要移根上苑栽。”

他還寫了《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宴作》:

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竹悲。

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

悠揚歸夢惟燈見,濩落生涯獨酒知。

豈到白頭長知爾,嵩陽鬆雪有心期。

或可譯為:

秋露像細微的雪粒灑在前池,

翠竹蕭颯西風吹過回曲岸堤。

飄忽人生本來就多悲歡離合,

池上紅荷為什麽也零落紛披。

杳遠難憑歸夢孤燈可以見證,

空虛落寞生涯唯有清酒能知。

難道直到白頭都會這樣下去,

嵩山之南蒼鬆白雪早已相期。

“卻話巴山夜雨時”,此時無人共語,獨自聽雨,不言可知。林黛玉喜歡“留得枯荷聽雨聲”。在這裏,仿佛與林黛玉的心靈相遇,共同感受枯荷聽雨的意境。由此上溯,可至南宋末年蔣捷的《聽雨》,再上溯至李商隱的“留得枯荷聽雨聲”,從而感受李商隱的心靈。夜雨是時光的表征。

君問歸期未有期。這首詩技術非常成熟,情調非常調和,可以代表李商隱。顧隨說:“此詩如燕子迎風、蜻蜓點水,方起方落,真好。”

對《夜雨寄北》的再解讀,也可能是夢中給妻子的。理性分析使我們確認這首詩不是寫給妻子的,最大的可能是給同年、連襟、好友韓瞻的,但是感性上,我們又往往傾向於是寫給妻子的,《夜雨寄內》的改名就是一個表現。

不管如何,這種深沉裏麵,必然包含了對妻子和家庭的極大懷念。這種情緒,包含著對妻子深情、對身世感慨的情緒,這種情緒豈是李商隱到蜀地才有的,它一直就在李商隱身上。

巴蜀之地,夜雨漲滿秋池。夜雨是時間的表征,時間是曆史的表征。這點點滴滴,包含著曆史的因素,包含著李商隱與王晏悅的所有生死離別的情緒。

所以,君問歸期的最佳角度,還是妻子的角度。也許,《夜雨寄北》是自問自答,是夢醒追思妻子之作。這就是為什麽把《夜雨寄北》視為愛情詩的觀點一直占上風的原因。

這是一種被伯格森稱為“綿延”的心理時間,即真正的時間。這巴山夜雨,至今還淅淅瀝瀝,下在你我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