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的天才夢(文學之夢)[65]

十二、藝術準備

我是個古怪的女孩,從小被目為天才,除了發展我的天才外別無生存的目標。[66]

在一個推崇謙恭自抑品德的國度裏,上述這樣的自我表白是很容易被視為狂妄的。而這段話出自張愛玲之口,人們卻不會指責她為“狂妄”,因為人們都承認她是一個品位極高、文學創造力極強的才女。

天才並不一定是全才,很可能隻是一個在某一方麵超群的人。人與人有先天的不同,更有後天的不同。天才們把個人的誌趣、才華和刻苦努力融為一體,專心致力於自己所感興趣的和所擅長的,便可能獲得非凡的成就。

現代中國的文壇藝海中星河燦爛,貝珠奪目,湧現過無數風流人物。由於時代風雲變幻無窮,政治勢力強弱多變,閱讀對象龐雜不一,因此每一次浪潮都會淘沒一些作家,湧現一批新人。有一些作家因生逢其時、時代感召而寫出一時為人稱道之作,但因先天不足,文學修養有限,終將被人們遺忘。針對這一現象,20世紀末一位傑出而早逝的作家曾深刻而犀利地指出:“我覺得我們國家的文學秩序是徹底顛倒了的:末流的作品有一流的名聲,一流的作品卻默默無聞。最讓人痛心的是,最好的作品並沒有寫出來。”[67]這是個令人感慨的表述,但我們不必為此感到尷尬。因為當代人評當代文學,偏見不可避免,何況一百年曆史太短太短。中外文學史一再昭明,真正經得住曆史考驗的傳世之作,必定出自成名前有堅實的生活準備和文學修養的優秀作家之手。張愛玲正是其中之一。因此,在我們介紹她童年少年的經曆後還要專門談談她的文學準備。

天性聰穎、記憶敏捷、閱讀廣泛、勤於思考是優秀作家的必要條件。愛玲三歲的時候,就會背誦不少唐詩宋詞。稍大一些,家裏曾給她和弟弟請過私塾先生,她雖不甚喜歡,但從中獲取了初步的閱讀能力和粗淺的古典文學知識。表妹黃家瑞對她的評價是:“不愛說話,走路飄飄的,大夥兒在玩的時候,她麵前不是一本書,就是一張畫紙,給人畫畫哩!”[68]

在少年階段求學求知的道路上,母親是一個努力而持久的老師。作為中國較早的留學生,母親的眼光是西式的,一心一意要把女兒培養為一個懂得美術和音樂的淑女。從形式上看,她沒有獲得太大的成功。這些東西沒有成為張愛玲人生道路上的裝飾點綴品。但從內容上來說,使她較早接觸了西方文化藝術,豐富了她的心靈。但張愛玲認為母親的教育是失敗的,她自己並沒有順從地學過多長時間。對她來說,收獲最大的是一種自娛式的學習方式。在沒有家庭溫暖的日子裏,這是她的主要方式。它既是求知,又是逃避。

自娛的方式就是隨心所欲的、毫無硬性的外部規定的學習,無論是看電影、聽音樂,還是讀書、習畫,興之所至,一切以興趣為大,不太在乎讀的是否是名著,聽的是否是名曲。偶爾興致大發,也畫上幾筆,唱上幾句,寫上幾段。這種方式,培養不出科學家,但可能培養出文學家藝術家。從人才學的角度來說,這是一種相當有效的學習方式,尤其有益於成年之後從事文學藝術和哲學這些個性體驗極強的精神勞動的人。現代心理學證明,人記憶最深的東西是他最感興趣的東西。自娛式的優點正在這裏。

有一段時期她迷上了繪畫。她不攻山水,專畫人物。簡單的幾筆勾勒,頗有神韻,富有個性。不同國籍和身份的人物,如中國人、歐洲人、美男子、洋太太、舞女、瘋狂的藝術家、房東等,盡收筆底。不同性格的人物,如淺薄、做作、笨拙、橫蠻、奴性、聽話、刁潑、可憐等,栩栩如生。散文集《流言》中就收了部分畫作當插頁。她生平第一次賺錢,是中學時代的一幅漫畫,投給上海的英文報紙《大美晚報》,得了五元稿費。母親要她留著鈔票做紀念,或者買本書,但她覺得錢就是錢,跑到商店買了支小號的唇膏。如果她後來不寫小說,專攻繪畫,也許會成為一個出色的人物畫家。

藝術的門類是相通的。寫小說與畫人物同樣需要作者對人物命運的深刻理解和對人生現實的精細觀察。習畫的過程同時也是培養觀察能力的過程。如果繪畫能力是未來小說家張愛玲的一隻翅膀的話,那麽對音樂的理解力是她的又一隻有力的翅膀。

9歲的時候,看了一部描寫窮困畫家潦倒一生的影片以後,她哭了一場,決定做一個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音樂廳裏演奏。[69]有一段時期,她學彈鋼琴,母親對她說,既然是一生一世的事,第一要知道怎樣愛惜你的琴,叫她每天的第一個功課就是用絨布去擦拭琴上的灰塵。她很喜歡姑姑彈奏鋼琴和母親伴唱時的氛圍和情調,多次羨慕地說:“真羨慕啊,我要彈得這麽好就好了。”有一段時間,跟一個白俄女人學鋼琴,每天有用人送她到老師家去學習,一周一次。老師誇獎她的時候藍色的大眼睛充滿淚水,抱著她的頭吻她,張愛玲會客氣地微笑,隔一會兒就悄悄地把老師的吻痕給擦掉。跟著這位鋼琴老師學了幾年後,父親認為學費太貴,她的鋼琴生涯就終止了。

也許有這個未完成態的學習生活,她聲稱不太喜歡音樂,口頭上的理由是“一切音樂都是悲哀的”。[70]但她的音樂修養是第一流的。她曾有專文談音樂,文中談及外國名曲,如數家珍。對每一支曲子的感受別致新奇而又真切服人,恐怕專門的音樂工作者也要對其理解體悟音樂的能力讚歎不已甚至甘拜下風。比如她對不同樂器的描繪:水一般流著的小提琴,仿佛流去了人生緊貼著的一切東西;胡琴雖然蒼涼,流去了又流回到人間;大規模的交響樂由於有一定的程序,猶如有計劃的陰謀。對不同風格的音樂,她有著切實的把握:如火如荼的南美洲的曲子、夏威夷琤琤瑽瑽的吉他、幹淨的蘇格蘭民歌、像賭氣的大鼓書、軟性刺激的彈詞。她喜歡老實懇切的申曲,平實單純而又嘈雜倉皇,“至死也還是有人間味的”。[71]

“人間味”是她取舍藝術的標準,因此她對中外的通俗流行歌曲也愛聽愛唱。她最喜歡的古典音樂家是德國的巴赫,也隻為這可愛的人間味。巴赫的世界在她看來笨重凝固而又得心應手。她把巴赫的曲子幻化為一幅美麗的圖畫:小木屋牆上的掛鍾嘀嗒作響,木碗裏飄出羊奶的腥香,女人在牽著裙子請安,綠草原上有思想著的牛羊與沒有思想的白雲彩,那裏的喜悅也是沉甸甸的。

愛玲的小說世界也是“笨重凝固而又得心應手”的世界,充滿了蒼涼和繁複,顯然也得力於這種超凡的理解力。對於顏色、聲音、氣味她向來是敏感的。

愛玲還十分喜歡看電影。她當時訂的雜誌以電影方麵為多,包括美國的Movie star、Screen play等。在她的床頭,擺滿了小說和電影雜誌。三四十年代美國明星主演的電影,她都愛看。如主演過《大飯店》《安娜·卡列尼娜》《茶花女》的葛蕾泰·嘉寶,主演過《女人女人》《紅衫淚痕》並獲第八屆、十一屆奧斯卡最佳女主角獎的蓓蒂·黛維絲,主演過《欲海情魔》等片並獲第十八屆奧斯卡獎的瓊·克勞馥,因成功主演《一夜風流》而獲第七屆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克拉克·蓋博,以及加利·古柏、秀蘭·鄧波兒、費雯·麗等奧斯卡明星,都是愛玲所喜愛的演員。在上海、香港期間,對他們的片子,她幾乎是每片必看。她欣賞嘉寶的出色演技,也對她的神秘身世十分好奇。蓋博和費雯·麗主演的《亂世佳人》更令她津津樂道。中國影星如阮玲玉、談瑛、陳燕燕、顧蘭君、上官雲珠、蔣天流、石揮、藍馬、趙丹等的作品,她也很少漏過觀賞的機會。弟弟張子靜曾有一段生動回憶: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次我和她到杭州去玩,住在後母娘家的老宅裏,親戚朋友很多。剛到的第二天,她就從報紙廣告看到談瑛主演的電影正在上海某家電影院上映,立刻就說要趕回上海去看。一幹親戚朋友怎樣攔也攔不住,我隻好陪她坐火車回上海,直奔那家電影院,連看兩場。迷電影迷到這樣的程度,可說是很少見的。但這也說明我姊姊與常人不同的特殊性格。對於天才夢的追尋,她一向就是這樣執著的。[72]

當然,對於文學她更為鍾情。小時候她對外國童話和《西遊記》愛不釋手,稍大一些涉獵更廣。她家有讀書好文的家傳。祖父張佩綸“少工駢儷文,才思敏捷,下筆千言”。賦閑後,大量購書讀書,有文集印行。父親雖未幹什麽偉業,但常泡在書房中消磨時光。張愛玲這樣形容他:“我父親一輩子繞室吟哦,背誦如流,滔滔不絕一氣到底。末了拖長腔一唱三歎地作結。沉默著走了沒兩三丈遠,又開始背另一篇。聽不出是古文、時文還是奏折,但是似乎沒有重複的。我聽著覺得心酸,因為沒有用處。”[73]他對古近代的曆史有豐富的知識。愛玲常在他書房中找書來讀。張廷重大約也是個“讀書無禁區”論者,對涉世不深的女兒讀《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等作品從不橫加幹涉。他曾經破例給女兒四塊錢,讓她去買多卷本的《醒世姻緣傳》,讓女兒在他的書桌前讀《胡適文存》。有一次寒假,張愛玲模仿報紙副刊的樣式,編了一張家庭副刊,內容是自家瑣事雜聞,版麵圖文並茂,都出自一人之手,張廷重見了十分高興,總將它展示給上門的親友們看,得意地說道,這是小煐做的報紙副刊。他這種自由放任的態度,對張愛玲培養廣博的閱讀興趣、獨立思考、早熟早慧,肯定是有積極作用的。

黃逸梵訂有不少小報,也購買了很多新文學書籍,長大成人後的愛玲還記得母親當年坐在馬桶上讀老舍《二馬》時放聲大笑的趣態。張愛玲貪讀知識的年紀,正是新文學誕生了十多年並取得較豐碩成就的時代,新文學不僅確立了自己的“正宗”地位,而且在各種文體內部湧現了大家,他們無疑也是張愛玲的文學泉源。對魯迅、老舍、曹禺、穆時英、張恨水、沈從文這些名家的作品,她讀得津津有味。對文人們不屑一顧的小報她也很有興趣,她喜歡小報濃鬱的生活氣息和大眾性。

她喜愛的古近代文學中,下列作家及作品是不得不提的:唐詩、李清照詞、《金瓶梅》《紅樓夢》《海上花列傳》《歇浦潮》《老殘遊記》《醒世姻緣》《淚珠緣》《廣陵潮》等。也許因為個人經曆的關係,近代小說她讀得特別多。而她最熟悉最推崇的是《紅樓夢》,其次是《金瓶梅》。這兩部作品對她後來的創作影響很大。

在天津的時候她就讀過蕭伯納的《心碎的屋》,後來讀過他的《聖女貞德》和林紓翻譯的小說。上大學後,她對外國文學尤其是現代英國文學的興趣增加了。如幽默多諷的伯納德·蕭、長於科幻故事的赫伯特·喬治·威爾斯、政治態度偏激的奧爾德斯·裏奧納德·赫胥黎(《天演論》作者之孫子)、擅長心理分析的德·赫·勞倫斯,都是她讀得很多的作家,而她最喜愛的莫過於威廉·薩默塞特·毛姆[74]。毛姆對僑居他國的英格蘭人的刻畫,對中產階級的諷刺,對異地風情的描繪使她感服崇拜,以至於在愛玲最初的香港故事中也有毛姆的風味。她後來還提到的作家有:狄更斯、王爾德、托爾斯泰、莎士比亞、拜仁、密契納等。“張愛玲所接觸的外國文學主要以英國和美國居多,此外還有俄國、法國、日本、挪威、比利時、愛爾蘭等國的作家作品。這與‘五四’以後中國對外國文學的大量譯介、張愛玲的家庭背景與教育經曆、所學外語為英語、早年在教會學校就讀後來在香港求學以及漂泊海外定居美國的人生曆程相關。當然,更與張愛玲個人對外國作家作品的偏好密不可分。而在英國和美國文學中,張愛玲則又更多地傾向於前者,如果說,從整體上而言,張愛玲對美國文學的接觸主要是通過翻譯,如對愛默生、華盛頓·歐文、海明威等作家作品,那麽張愛玲對英國文學的接觸,更多的是出於一種自覺的文學興趣選擇。”[75]

對各類藝術的良好修養,對中外文學的廣聞博收,是一個優秀作家必不可少的先決條件。這本是人所共知的常識,但人們常常遺憾地發現,對於中國現代作家來說,並不是每個人都輕而易舉地擁有這些條件的。張愛玲是一個富足的占有者、掘金者,惟其如此,她一登上文壇便出手不凡,才驚四座。

十三、“生來就會寫小說”

張愛玲還有一個起筆甚早、時間甚長的試筆階段,這對她後來正式以作家為職業有相當重要的作用。

她自稱生來就會寫小說。七歲時便寫下了第一篇作品,寫了一個姓雲的小康之家,媳婦叫月娥,小姑子叫鳳娥。鳳娥趁兄長外出之機設計陷害嫂子。七歲的故事便是一個世態炎涼的凡人悲劇,與同齡人在母愛、童真、自然美中沉溺正酣相比,她幼小的心靈是多麽沉重,令人不忍多想。這是一篇未完成之作,寫作的時候,遇到不會寫的字,她就去問廚子。

八歲那年,她又構思過一篇題為“快樂村”的小說。快樂村的人是一個能征善戰的高原民族,因征服苗人有功,受皇帝特許免征賦稅,享有充分的自主權。這是張愛玲的理想社會、世外桃源。她做了精心設計:有圖書館、演武廳、巧克力店、屋頂花園等,她還配備了好幾幅圖案。顯然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烏托邦,小愛玲也無法想象什麽是快樂的人間生活,終又作罷。

大約10歲的時候,張愛玲利用課餘時間,用鉛筆記在一個筆記本上,完成了一個女郎因失戀而專程從上海跑到杭州投湖自殺的故事,女主角因為表姐插足,造成三角愛悲劇。寫成後在同學中傳閱,得到大家的交口稱讚。母親看後不以為然,說如果她要自殺決不會從上海乘火車到西湖去。但張愛玲堅持這個構思,因為西湖是美麗的,為愛殉情在她看來也是美麗的。這是美的毀滅的悲劇。

讀小學期間,她開始有了一些較完整的習作。如“新文藝腔”濃厚的三角戀愛悲劇《理想中的理想村》。這大概是她先前構思並寫成斷片的《快樂村》的改寫或續寫。愛玲的“理想村”是美麗的——

在小山的頂上有一所精致的跳舞廳,吃飯後,乳白色的淡煙漸漸地退了,露出明朗的南國的藍天。你可以聽見悠揚的音樂,像一張桃色的網,籠罩著金山。——這裏有的是活潑的青春,有的是熱的火紅的心,沒有頹唐的小老人,隻有健壯的老少年。銀白的月踽踽地在空空洞洞的天上徘徊,她仿佛在垂淚,她恨自己的孤獨……

愛玲十四歲時還嚐試過一個長篇的鴛鴦蝴蝶派體的章回小說《摩登紅樓夢》。她一生嗜讀《紅樓夢》,其啟蒙老師是父親。他的舊學根基較牢,也很欣賞愛玲愛看書愛塗鴉文字的性格。張廷重也有珍視溫愛的父女情的時候。愛玲說過:“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裏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遝的大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76]愛玲所說的“寂寞的時候”,主要指的是張廷重從離婚到再婚的那幾年間。她在父親書房看書,與他討論對小說的看法。愛玲最愛讀的是《紅樓夢》,張廷重詳細地給她談《紅樓夢》的作者身世,分析書中主要人物。愛玲也談到自己的觀感,並有了“戲續”《紅樓夢》為《摩登紅樓夢》的念頭。看到女兒有戲寫《紅樓夢》的衝動,張廷重雅興大發,為她代擬了回目。

第一回:“滄桑變幻寶黛住層樓,維犬升仙賈璉膺景命”;

第二回:“弭訟端覆雨翻雲,賽時裝嗔驚叱燕”;

第三回:“收放心浪子別閨闈,假虔誠情郎參教典”;

第四回:“萍梗天涯有情成眷屬,淒涼泉路同命作鴛鴦”;

第五回:“音問浮沉良朋空灑淚,波光駘**情侶共嬉春”;

第六回:“陷阱設康衢嬌娃蹈險,驪歌驚別夢遊子傷懷”。

張愛玲的構思是新穎別致又大膽出奇的,取《紅樓夢》中人物,改換其中故事,將背景搬到20世紀的上海洋場。內容有秦鍾與智能兒坐火車私奔到杭州,自由戀愛結婚;賈母帶著寶玉及眾姐妹到西湖看水上運動會吃冰激淩;主席夫人賈元春主持新生活時裝表演;寶玉要與黛玉一同出洋,家中不允便負氣出走;賈璉當上鐵道局長,等等。其人物描寫、語言動作、心理刻畫與《紅樓夢》酷似,自然流暢,活靈活現。試看其中一段:

(賈璉當上鐵道局長,鳳姐置酒相慶)自己坐了主席,又望著平兒笑道:“你今天也來快活快活,別拘禮了,坐到一塊兒來樂一樂罷!”……三人傳杯遞盞……賈璉道:“這兩年不知鬧了多少饑荒,如今可好了。”鳳姐瞅了他一眼道:“錢留在手裏要咬手的,快去多討幾個小老婆罷!”賈璉哈哈大笑道:“奶奶放心,有了你和平兒這兩個美人坯子,我還討什麽小老婆呢?”鳳姐冷笑道:“二爺過獎了!你自有你的心心念念睡裏夢裏都不忘記的心上人放在泌園村小公館裏,還裝什麽假惺惺呢?大家心裏都是透亮的了。”……平兒見他倆話又岔到斜裏去了,連忙打了個岔混過去了。

在《流言·存稿》中,張愛玲曾引用過少作的片斷。跟不少作家“悔其少作”的做法不太一樣的是,她是不悔的,甚至有些誇耀和得意。的確,從那些殘簡斷片中,可以看出,其文筆之熟練老到,構思之奇異巧妙,遠非同齡人所能比擬,讀罷使人萬難想到它們竟出自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女孩之手。才女文學之才,顯露得出奇的早。

愛玲不僅喜歡寫寫畫畫,還很早就有發表欲。她第一次給報刊投稿時年方九歲,雖沒被采用,但隨稿寄給編輯的信的影印件現在還可以見到:

記者先生:我今年9歲,英文不夠,所以還沒有進學堂,現在先在家裏補英文,明年大約可以考四年級了。前天我看見副刊編輯室的啟事,我想起我在杭州的日記來,所以寄給你看,不知你可嫌它太長了。我常常喜歡書子。可是不像你們報上那天登的孫中山的兒子那一流的書子,是娃娃古裝的人,喜歡填顏色,你如果要,我就寄給你看,祝你快樂![77]

九歲的孩子能寫出那樣流利的信已屬不易,敢於投稿本身便是了不起的舉動。

張愛玲的文章第一次變成鉛字是她在十二歲讀初中一年級的時候,聖瑪麗亞女校年刊《風藻》第12期(1932年號)刊載了她的小說《不幸的她》[78]。“她”和雍姊兩個十來歲的女孩同在小學讀書,親密無間。後來雍姊遠嫁成家,“她”這個“孤傲愛自由的人,幾經風雨,仍然不幸著”。這個作品故事較粗疏,但已顯現出張愛玲注意挖掘女性心理、關注女性命運的特色,文字也清新可喜。在《風藻》上,愛玲還發表了《遲暮》《秋雨》《心願》《牧羊者素描》《論卡通畫之前途》等散文。《遲暮》中可見張愛玲對青春和創造的人生價值的珍視,對時光和生命流程的警惕態度。“青春如流水一般地長逝之後,數十載風雨綿綿的灰色生活又將怎樣度過?”這裏跳動著一顆敏感的少女之心。

高中階段,張愛玲在校刊《國光》上發表了兩篇非常出色的小說:“《牛》和《霸王別姬》。前者取材於農村生活,後一篇是被作家寫爛了的曆史題材,這對於一個長期在公館和校園中生活的涉世不深的女孩來說,她能輕鬆駕馭,寫出特色,令人不得不佩服這是一塊寫小說的料——她有不凡的想象能力,文字表達能力和對人性的體認。”在《牛》中,圍繞著農民生計的**,祿興娘子自家活蹦亂跳的牛被人硬生生牽走了,農忙時節好不容易借來的牛又害死了祿興:

黃黃的月亮斜掛在煙囪,被炊煙熏得迷迷蒙蒙,牽牛花在亂墳堆裏張開粉紫的小喇叭,狗尾草簌簌地搖著栗色的穗子。展開在祿興娘子麵前的生命就是一個漫漫長夜——缺少了吱吱咯咯的雞聲和祿興的高大的在燈前晃來晃去的影子的晚上,該是多麽寂寞的晚上啊!

愛玲不僅表現了農民的物質貧困,而且還注意他們的心靈創傷。在她的筆下,小說不隻是故事,更要有人性的透析。這是她一開始就有意為之的。《霸王別姬》更是有別於一般的英雄美人故事的神來之筆。

作家和史家通常把虞姬處理成一個被欣賞者、被占有者,一個被動者。張愛玲卻讓虞姬的悲劇有了幾分主動和清醒的意識,她開始懷疑十多年來以項王的苦樂為苦樂的價值,“她懷疑她這樣生存在世界上的目標究竟是什麽”。無論項王的霸業成功與否,無論她有怎樣的結局和“冠冕”,她要有一個明確的“自己”,“她不再反射他照在她身上的光輝”。當項王拚死做最後一搏時,她先結果了自己——

項羽衝過去抱住她的腰,她的手還緊握著那鑲金的刀柄。項羽俯下他的含淚的火一般光明的大眼睛緊緊瞅著她。她張開她的眼,然後,仿佛受不住這樣強烈的陽光似的,她又合上了它們。項羽把耳朵湊到她的顫動的唇邊,他聽見她在說一句他聽不懂的話:

“我比較喜歡這樣的收梢”。

不做英雄的陪襯,不做敵人的俘虜,不再繼續那不可擺脫的女人的命運,虞姬的收梢,因為有主動和自覺,是一個漂亮的“收梢”。

當語文老師汪宏聲先生讀到這篇作品,喜不自勝,他在課堂上給張愛玲很高評價,認為愛玲的《霸王別姬》比郭沫若先生的《楚霸王之死》有過之而無不及。隻要愛玲繼續努力,將來前途不可限量。

從以上所引愛玲的少作,足可以看出,她是一個駕馭文字的高手,一個神童,一個少年天才。恐怕任何一個中小學語文教師見到這些習作都不會相信它們竟出自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之手吧?這就是張愛玲,不凡的張愛玲。

中學期間張愛玲還寫過一些短小的文論,可見她那時就有品評作品臧否作家的能力。比如她說丁玲“是惹人愛的女作家”。對丁玲自傳式的平鋪直敘的《夢珂》,她認為“文筆散漫枯澀,主題很模糊,是沒有成熟的作品”。而對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評價甚高,她說:“細膩的心理描寫、強烈的個性、頹廢美麗的生活,都寫得極好。女主角莎菲那矛盾的浪漫個性,可以代表五四時期感到新舊思想衝突所帶來的苦悶的一般女性們。作者特殊的、簡練有力的風格,在這本書裏得以成熟。”[79]應當說,這是一篇簡潔準確的作家論,出自一個十六歲少女之手,值得佩服。這些習作的可貴不僅在於它們表明了張愛玲的驚人才華,而且在於它們清晰地展現了張愛玲的創作軌跡和藝術探索的道路。

上引各篇,以體裁論有小說、散文;

以題材論,有家庭糾紛、愛情故事、生命意識、曆史演義;

以風格論,有《紅樓夢》式的章回文言小說,亦有雅馴的白話創作。

可見她在正式衝向文壇之前,她有過各種嚐試,各方探索。高眼光高起點高成就,是自小就奠定了基礎的。成名後,在一次作家聚會上,有記者問張愛玲的寫作經過,她答道:“我一直就想以寫小說為職業。從初識字的時候起,嚐試過各種不同體裁的小說,如今古奇觀體、演義體、筆記體、鴛蝴派、正統的新文藝派等等。”[80]這話清晰地表明了兩點:

1.張愛玲具有“為寫作而寫作”的職業作家意識;

2.與之相聯係,作者具有相當強的文體意識。

現代史上的不少作家,經常宣稱不是為了當作家而寫作,而是以寫作作為表達見解發泄憤怒的方式。他們關注的重心是見解,而非藝術性,他們對寫什麽(題材)的興趣大於怎樣寫(技巧)。因此他們的作品的內容的進步性和題材的價值常常以粗糙的形式表現出來,呈現出社會認識價值與藝術審美價值的嚴重分離。這種現象固然有可以理解的曆史限製,也表明了這些作者自身創作意識的匱乏。他們扮演的充其量不過是一個二流的社會學家、曆史學家的角色。

張愛玲視寫作為生命存在的方式。她並不特別計較說教的意義,而是苦心探索藝術表達方式,尋找最能適合於自己的文體風格。因而品質純正,技藝超群,終於形成雅俗共賞,中國傳統味與西方現代味俱全的獨特文體。

這,就是張愛玲早期試筆的重要意義。同時也可以看出,張愛玲早年的文學夢甜美、純淨,不含雜質。

十四、才女怪癖

大一時期,張愛玲寫的應征稿《我的天才夢》——一個多麽不凡的題目!她實際上是在向文壇、向讀者預告:一個文學天才即將誕生。這是在童年少年的辛勤耕耘培養之後,對不久後的收獲的充分自信。在表露了自己的自信之後,也即本章開頭所引的那句發展個人天才的“狂妄”之語後,張愛玲還談到了個人的怪癖:

然而,當童年的狂想逐漸退色的時候,我發現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隻是天才的乖僻缺點。世人原諒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們不會原諒我。

張愛玲的確有許多“怪癖”,很多不及常人之處,以至於她到老了之後也是美籍華人圈子中的怪人,不與他人往來。當她最初在塗鴉文字的同時,她缺乏著起碼的生活自理的能力:不會削蘋果,不會補襪子,怕上理發店,怕見客,不會織毛衣,記不住家裏汽車的號碼。在一個房間裏住了兩年,始終不知電鈴在何處。接連三個月坐黃包車去醫院打針還是不認路……在待人接物方麵有著驚人的愚笨。此外,她有很多特殊的小趣味。她喜歡霧的輕微的黴氣、雨打濕的灰塵,喜歡汽油味、蔥蒜味、牛奶的糊味、油漆味、陳油味等,確實有些怪。

“在現實的社會裏,我等於一個廢物。”[81]張愛玲這樣苛刻地評價自己,對於一般人而言,這自然是一個缺點,但對於作家藝術家來說,往往是充滿藝術氣質的體現。他們常常注重的是事物的意義而非結果,注重於情感體驗而非操作程序。他們追求的是生命的趣味和價值,而非生活中的實際獲取和需要。他們是理想的真正生活的憧憬者、追尋者,是實際的真實的生活的漠視者和低能兒。行為乖張、舉止出格、思維反常,皆因他們沉溺於理想的詩意的應該如此的生活中。如同弗洛伊德所說,詩人、作家、藝術家往往與瘋子怪人隻有一紙之隔。

很多評論家和文學愛好者常常在這一點上發生誤解。他們把作家視為完人、通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悉人間的各種生活。其實從來沒有這樣的作家。作家不是最高文憑的擁有者,不是高智商的被測試者,不是通萬物的超人,不是特異功能的攜帶者、表演者。他們有著凡人共有或沒有的缺點或局限,在很多日常事務方麵他們常常令人大跌眼鏡。隻有在這一點上他們與其他人和瘋子不同——他們是人類生存價值的全力探求者,他們是人的生活狀態和人性發展過程的特別關注者,他們是人的情愛意識的專門表現者。他們擁有的是性格鮮明的個體和整個人類!

他們的雙眼裏裝有一架別人看不見的顯微鏡,一隻別人看不見的放大鏡。他們的心靈始終是人類人欲橫流的漩渦和港岸。他們的腦海永遠是人類鬥智鬥勇的寶地和戰場。他們體悟所經曆的、思索所觀察的、表達所凝構的,寫作之於他們,不是一種技能性的職業工種,而是生存方式,是內驅力的外泄;他們的作品也不單是一種種技巧的編織,而是**衝動的符號,人性衝突的映現。

惟有順著這樣的思路,我們才可以理解張愛玲的怪僻和才華。讀書和寫作從幼時起就成為她生活的主要興奮點和內驅力,她自然是有些怪了。

雖然嚐試過不同的題材和體裁,但她一開始所關注和表現的就是人的內心世界、情欲衝突。姑嫂之爭中有女人對女人的陰謀,美女的自殺中有美的毀滅的喟歎,妻妾對談中有男性中心主義的強力,青春讚歎中有對時間老人的恐懼,農婦孤寂中有對窮人生命意義的感慨,霸王別姬中有對女性生命價值的思索……

這,就是張愛玲少作的過人之處,可貴之處。是哪一位天神賦予她特殊的才華、敏銳的心靈、早熟的智慧?

除了天賦,還有她童年的記憶。“童年記憶”對於成人尤其對於作家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這是評論家和心理學家的共識。童年是作家生活的搖籃、觀察的起點、靈感的初源、天才的土壤。它蘊藏最初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氤氳著細微的觀察視角和創作無意識。

生於富家、長於富家、死於富家,一輩子生活富裕的人多是沒有出息的,他們不知憂愁,因而無以清醒無從奮起;生於貧窮、長於貧窮、死於貧窮,一輩子生活貧困的人也多是少有作為的,他們終生為起碼的物質生活操勞,不可能有大貢獻於社會。因為太窮會限製眼界,難以超越。隻有那些隨著大時代變幻個人家境也在變幻的一代人才多有可能成功。他們知道先前生活的無奈與精彩,更深切地感受到自身現在的無奈與外麵世界的精彩,因此他們奮發有所為。現代中國文壇提供了無數這樣的實例。

本書的傳主,一代才女張愛玲,童年時代的她不是金色光環籠罩下的張公館的小天使,不是在純情母愛寵幸中的小公主,不是四鄰誇耀的小寶貝,不是老師引為自傲的小精靈,她是一個沒有父愛的名門千金,少有母愛的富家小姐。如果說貧困使人因皮肉之苦而發出對不公道世界的詛咒的話,那麽無愛則使人備感生命的孤獨和情感的扭曲。貧窮隻能帶來辛酸感,而優裕則可能會帶來孤獨感。冰冷的家庭使她產生無盡的戀家情結,優越的家境使她產生了優越的感傷。在她柔軟的心靈中始終有一個巨大的落差。身心的重創,對於一般人是永遠的重創。對於敏感多情的文藝家則是發酵的酵母、心靈的回流、掘金的寶礦。如同當鋪藥店之於少年魯迅、屠殺流血之於巴黎的巴金、孤苦之於夏綠蒂、債務之於巴爾紮克……

張愛玲的童年經曆,使她失去了兒童似的慣常的認知世界的金色眼光。她的童心世界沒有單純的明麗,而是繁複的蒼涼。

不幸是作家的搖籃,痛苦是智慧的母親。張愛玲正是在不幸和痛苦之中誕生的作家。她後來的作品直接間接地來自童年記憶:洋場和洋場闊少、公館和公館裏的遺老、鴉片和吸鴉片的太太、古董和古董般的老嬰孩、舊家具和隨家具的老去而長成的女性、舞場和舞場上的調情、電車和電車中的邂逅,無不打上早年生活的印記。作品中某些人物的原型,也可在她家的生活環境中找到。《茉莉香片》中病態的聶傳慶,不正是她那怯弱無能的弟弟的影子在遊**?作品中那些精巧的比喻、豐富的意象,難道不是她在那使人昏睡的洋房裏沒有昏睡而在自由遐想的記錄?那一再出現而隱義每每不同的月亮意象也許因為她兒時的夜晚常常與月亮共享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