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1920-1952)
第一章 華麗緣(貴族血統)[1]
一、祖父和祖母
Long,Long Ago——
告訴我那故事,往日裏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張愛玲的小說集《傳奇》中有一篇傑作《金鎖記》,女主人公曹七巧以“一個瘋子的審慎和機智”,毀殺了女兒長安的愛情,破滅了她“星光下的亂夢”。這時,一陣優美而憂傷的口琴聲吹到長安的心海,“Long,Long Ago”……轉眼間,愛情就恍若隔世,變為許久許久以前了……
如今,張愛玲已仙逝。她的傳奇小說,她的傳奇生涯,是一個個許久許久以前的故事,是一個個有著悠長悠長回味的故事。這些故事,是傳奇,是蒼涼,當然也有歡愛。
張愛玲的傳奇不是從她寫小說開始的,也不是從她出生開始的。張愛玲的傳奇開始於晚清的亂世,開始於一段婚姻佳話。
春天有溫膩的細雨,也肯定有豔麗的陽光。那該是1888年4月的一個有陽光的日子,四十一歲的張佩綸應命來到李鴻章的簽押房。作為李都署內協辦文書,當他像往常一樣信步走入房內時,卻不意間看到了一個二十來歲的標致美人,那是李大人的愛女李菊耦,且在不意間他還看到了李菊耦剛剛寫就的兩首吟中法基隆之戰的七律:
基隆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一戰豈容輕大計,四邊從此失天關。
焚車我自寬房琯,乘璋誰叫使狄山;
宵旰甘泉猶望捷,群公何以慰龍顏。
痛哭陳辭動聖明,長孺長揖傲公卿;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
宣室不妨留賈席,越台何事請終纓;
豸冠寂寞犀渠盡,功罪千秋付史評。
張佩綸看得心驚肉跳,因為他正是詩中所詠的中法之戰的參與者,且是基隆之戰失敗的主要責任人。當他紅著臉從簽押房退出之後,還沉溺在這些悱惻動容的詩句和平和有據的議論中。詩思如波跳**,美人如影閃滅,往事如煙飄來。
張佩綸生於1847年,字幼樵,原籍河北豐潤。[2]早年生活貧寒,1854年7歲喪父。但刻苦好學,才華過人。多年後孫女這樣描寫照片中的張佩綸:“身材相當魁梧,畫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隻腳往前伸,像就要站起來,眉宇間透出三分焦躁,也許不過是不耐久坐。照片上胖些,眼泡腫些,眼睛裏有點藐視的神氣。”[3]他二十三歲中舉人,二十四歲登進士,授編修充國史館協修官。光緒元年(1875年),二十八歲的張佩綸奪得朝廷大考一等第一名,升翰林院侍講,任日講起居注官。因大膽議諫朝政,聲名漸響。1879年4月,母親去世。1882年升為侍講學士及都察院侍講署左副都史,派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張佩綸青雲直上,官職漸高,生活卻十分清貧,平常隻能用白粥果腹。當他授了翰林院侍講學士後,洪鈞前來登門道喜,他卻無錢無米待客,隻好叫仆人去典當了自己的棉袍以辦酒席,其寒苦可想而知。想到自己身為高官而窮困至此,而那些京中侍尚、外省督撫仗著心黑膽大頭尖手長,一個個富得流油,心中十分有氣,於是他把所知貪官汙吏上折稟報,毀掉了無數烏紗帽。由於此舉深得慈禧太後賞識,他也成了朝廷紅人。當時與張佩綸有同好的,還有張之洞、陳寶琛、寶廷等人。他們設有一個“諫草堂”,常聚在一起議論時政。因大肆抨擊朝野惡習、彈劾汙吏貪官,在當時被稱為“清流黨”。《清朝野史大觀》中提到張佩綸和他的朋友們時說:“號曰清流……彈擊不避權貴,白簡朝入,鞏帶夕褫,舉國為之震竦……”可見當時影響。而才學過人、儀表清俊的張佩綸更是氣度非凡,倜儻風流,“豐潤喜著竹布衫,士大夫爭效之”。當時的美國大使楊約翰曾對人說,“在華所見大臣,忠清無習氣者惟佩綸一人”,評價頗高。“但祖父與‘清流黨人’的勇於直言,到底得罪了很多人。埋下了他日後被罷官的禍根。”[4]百餘年後他的孫子這樣議論說。
1884年,中法戰爭打響了。張佩綸力主對法宣戰,他慷慨陳詞,博得重用,以三品欽差大臣會辦海疆大臣的身份派往福建督軍。據說李鴻章[5]極力促成此事。在張佩綸的父親張印塘就任安徽按察史期間,李鴻章在安徽辦過團練(1853年),“與印塘曾共患難”。李鴻章很賞識這位故舊之子的文才,見他常有關於國防軍事的高見,以為他能文能武,想借此機會培植他的實力,以為來日北洋大臣的人選。離京赴海邊前,張佩綸滿懷英雄豪情和感恩之情,去向慈禧太後告別。慈禧大大誇獎了他一番,並寄予厚望。隨後,他取道上海前往福建,“中外人士仰望豐采”,一路十分風光。“以詞臣而任軍機”的張佩綸,這年三十七歲,正是躊躇滿誌、大展宏圖的時期。
“論材宰相籠中物,殺賊書生紙上兵”,正像李菊耦詩中所評那樣,張佩綸一介書生,並無從戎經驗,不會打仗,不善納地方官的意見,兵器又陳舊,很快就失敗了。“所部五營潰,其三營奸焉”“海上失了基隆,陸地陷了諒山”[6],他不僅打了敗仗,而且還有臨陣脫逃之罪,於是遭到全國上下一片譴責。朝廷也大怒,左宗棠調查的結論是,調度失宜與備戰不夙。朝廷革除了他的三品卿銜,把他革職流放到張家口邊地。
流放期間,他以讀書著述打發時光。原配朱芷薌早在1879年去世,給他留下了兩個兒子。長子誌滄、次子誌潛。繼室又於1886年病逝於北京,沒留下一兒半女。
1888年的4月,是他生命中的第二個華美的春天。在李鴻章的努力下,這個流囚回到了津門,成為李鴻章幕下掌管重要文件的文書。於是很快就有了本節開頭所敘的結識李鴻章千金的一幕。雖然張佩綸的子孫後代也有人不認為那兩首七律為李菊耦的手筆,本書傳主在晚年的一本寫真集裏也說到父親的反應:“他隻一味辟謠,說根本不可能在簽押房撞見奶奶。那首詩也是捏造的。”[7]但在張佩綸重返天津不到半月的時間裏,李鴻章就把女兒許配給大她近二十歲的張佩綸卻是事實,且成為晚清的一段佳話。
佳話之佳在於,張佩綸才華奇絕卻命運大起大落,李菊耦年輕貌美且為名門閨秀,李鴻章視女兒為掌上明珠,把她許配給年過四十的流犯,是充分賞識張佩綸的才幹,並相信他有東山再起的機會的。
佳話之佳還在於,張佩綸年輕氣盛時曾彈劾過父親的故交李鴻章,李鴻章卻不計前嫌,不僅收落難的張佩綸於帳下,而且還許女兒的終身於他,足見其愛才心切,風度大氣。
佳話之佳還因近人曾樸[8]的長篇小說《孽海花》的推波助瀾,他在小說中把莊侖樵(即張佩綸)、威毅伯(即李鴻章)及女公子的故事大大渲染了一番。如何不意撞見、如何讀詩有知音之感、威毅伯如何暗示、莊侖樵如何及時請人說媒、小姐如何暗喜、夫人如何反對,以及二人婚後的幸福生活,等等,寫得十分別致有趣。比如曾樸形容李菊耦:“眉長而略彎,目秀而不媚,鼻懸玉準,齒列貝編”,“貌比威、施,才同班、左。賢如鮑、孟,巧奪靈、雲。威毅伯愛之如明珠,左左不離”。對小姐的貌、才、德、能予以了充分的評價。
1888年4月,李鴻章在給台灣巡撫李銘傳的信中提到張佩綸與自己女兒的婚事:“幼樵塞上歸來,遂托姻親。返仲蕭於張掖,至歐火於許昌,累世舊交,平生期許,老年得此,深愜素懷。”可見他還是很滿意這樁婚事的。
1895年,張佩綸攜妻遷居南京,從此告別了官宦生活。本來,在李鴻章手下,張佩綸並非沒有複出的念頭。但他“幹預公事,屢招物議”。1894年8月就被參過一本。朝廷命他“發遣釋回後又在李鴻章署中以幹預公事屢招物議屬實,不安本分;著李鴻章即行驅令回籍毋許逗留”[9]。他的原籍本在河北,但李鴻章設法讓他們去了南京,並給了一份豐厚的饋贈。張佩綸夫婦在南京買了一所巨宅,是康熙年間一個有功老臣的舊宅。原是清靖逆侯張勇的府邸,裏麵有3棟36間房間,張佩綸以重金購下後大加修整,府園中有一處冠名為“繡花樓”專供李菊耦居住。每當杏花或桃花開了,李菊耦都扶著女傭的肩膀去看。民國時期,那幢房子曾做過國民政府的立法院,1930年代毀於戰火。
南京生活期間,張佩綸對社會政務極少關心,甚至“斷不置喙”,他深知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完結,又回歸到自得其樂的書生生活。他和李菊耦夫唱婦隨、詩酒應和,其樂融融。他們的書房叫“蘭駢館”,也源自一段故事。二人結婚後,喜詩詞的李菊耦拿出珍藏的宋拓蘭亭,張佩綸驚奇不已,因他也有一份蘭亭,“蘭駢館”即因之而來。從他們的日記中可見,有夢中得詩的快樂,有精心賞茶的雅趣。他們合寫過一本食譜,也合著了一本武俠小說,自費印刷。張佩綸一生還有一些著述文字,如《管子學》二十四卷、《澗於集——奏議》八卷、《澗於草堂文集》三卷、《澗於日記》十四卷、詩四卷,為他的才學功業留下了真實記錄。
但沒幾年光景,夫妻先後辭世。1903年,五十六歲的張佩綸以肝疾而逝。四年前他返老家河北祭祖時曾購地擬為百年之用,但在臨死前對後人說:“死即埋我於此(指南京——筆者注)。餘以戰敗罪人辱家聲,無麵目複入祖宗邱壟地。”[10]李菊耦22歲時嫁給張佩綸,成為繼室,37歲喪夫,兩人共同生活了15年。之後情緒抑鬱,閉門不出,得了肺病。辛亥革命時她從南京搬到青島,1912年又搬到上海,在丈夫去世9年後也病逝,享年46歲。
他們留下了一兒一女。
1898年4月30日,李夫人生子阿龍,張佩綸向嶽父報喜:“世妹於今日得男,自發作至胞衣均下約計三時之久,尚不過累。兒頗敦實,世妹亦甚平穩,堪以上慰係注。”這個孩子就是張誌沂(廷重)[11]。1901年7月,李夫人懷一死胎,男孩,小產。1902年6月3日,又生一個女兒,取名張茂淵。
二、父親和母親
張佩綸與李菊耦的故事浪漫多姿,富有傳奇色彩,他們的婚戀佳話被文人名士們改編得有聲有色,年複一年地傳揚。但是,他們子女的情感生活剛好翻了個兒,兒子並不安生,並不專情,一娶再娶;女兒一直單身,年老方嫁,長期過著獨居的生活。
張廷重生於晚清,但他從少年起就是民國的國民了。1915年,他成了家,娶的也是名門望族的千金小姐。妻子黃素瓊(後來改名逸梵,英文名Yvonne),是清末首任長江水師提督黃軍門黃翼升的孫女、廣西鹽法道黃宗炎與小妾所生的女兒。黃翼升原籍湖南長沙,幼年父母雙亡,由鄧氏收養並改姓鄧,年少時加入陸軍,曾遠征廣西,英勇善戰,聞名鄉裏。洪秀全太平軍攻陷南京後,湖南在籍禮部侍郎曾國藩,奉命治湘軍創設水師,將他調入麾下。之後輾轉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剿滅太平軍有功,1859年41歲時,曾國藩為他奏請歸宗,恢複原姓黃。後又與李鴻章、曾國藩剿太平軍和撚軍,再次立功,獲授三等男爵。1864年,出任首任長江水師提督。年輕時轉戰各地,婚後一直沒有生育,1865年47歲時夫人才生下獨子黃宗炎。黃宗炎曾經中過舉人,他的廣西鹽法道道台的職位,是繼承了父親的爵位得來的。廣西瘴氣重,當地有錢人都吸鴉片以避瘴氣,黃宗炎不吸鴉片,1895年去廣西上任一年就因瘴氣而亡,時年才30歲。這個職位害了他,英年早逝。黃家三代單傳,黃宗炎婚後與原配一直沒有生育。原配回長沙鄉下為他買了一個姨太太,黃宗炎死後,姨太太於1896年在南京為他生了一對雙胞胎。最先出來的是一個女兒,大太太非常擔心,如果這個姨太太生個女兒,黃家的香火就斷了。黃逸梵落地時,大太太一聽說是個女兒,頓時氣昏在地。用人一陣慌亂,又聽產婆在屋裏說:“不要慌,裏頭還有一個!”接著生下來的,是一個男孩,後來給他取名叫黃定柱。雙胞胎出生不久,生母感染肺癆,20多歲就去世了,黃宗炎的一對兒女由原配夫人養大,直到原配夫人1922年去世。
長大了的黃逸梵身段窈窕、深目高鼻、眉清麵秀,是一個美麗的女子。當她與張廷重結婚時,兩人都才十九歲。
同父異母的兄長誌潛(字仲照),大張廷重十七歲。他主持著日常家務,張廷重兄妹也受著他的管束。這時全家都居住在上海。1916年張廷重生母過世後,他就想與兄長分開過日子。但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理由。後來,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部長的堂伯父張誌潭的引介,在天津津浦鐵路局謀了一個英文秘書的職位,於是借機分了家。1922年,張廷重夫婦由上海搬到天津。這時他們已有了一個兩歲的女兒和一歲的兒子,女兒小名叫小煐[12],兒子小名叫小魁,學名子靜。同去天津的,還有二十一歲的妹妹張茂淵。
去天津的那年,“我父母二十六歲。男才女貌,風華正盛。有錢有閑,有兒有女。有汽車,有司機,有好幾個燒飯打雜的用人,姊姊和我都還有專屬的保姆。那時的日子,真是何等風光”[13]。張廷重很有些遺少派頭,因為分家得到了豐厚的遺產,現在又獨門單過,排場大、開銷大,好玩樂,花天酒地。他是20年代初極少擁有私人小汽車的車主之一,配有專門的司機,他自己也好驅車玩樂,四處招搖。也許是因為分家前受的拘束太多太久了,一旦分家,另立門戶,可以自由支配錢財時,就如脫韁的野馬,管不住自己,恣意放浪。賭博、抽大煙、嫖妓、養姨太太,不一而足。一個典型的浪**公子、洋場闊少。
“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14],何況是張廷重這樣的遺少。出身豪門貴族的人大都帶些“皇”氣,如果朝代中興,皇室大戶的子弟中既有紈絝膏粱,亦有奮發向上者。如果朝代衰落,他們大都拚命玩樂,仿佛等不及似的。死啃老本,坐吃山空,狂嫖濫賭,在醇酒婦人中麻醉一生。尤其是中國封建社會的最後王朝的最後一代遺少們,他們是徹底垮掉的一代,無可救藥的一代。在那個年代,遺少幾乎是“惡少”的同義語。張廷重即是這樣一個典型。他的一生,除了1923年至1928年春在天津鐵路局做英文秘書有幾天短暫的“上班”生活外,全部花在了玩樂上。在車輪的瘋狂飛旋中,在鹹肉莊的**逸糜爛氣息中,在鴉片煙霧的徐徐嫋繞中,消磨了一生。家業一天天敗落,生命之光也一天天耗盡。
黃逸梵雖然也出身於傳統世家,卻是一個新派女性。林譯浪漫小說、五四時代風潮對她的人格有著很大的影響。她雖也是纏過腳的,因腳小常買不到合適的鞋,隻好定做,但思想卻較解放。她“踏著這雙三寸金蓮橫跨兩個時代”[15],從清朝走到了民國,走向了現代。“逸梵”這個名字也是她在出走時為自己改取的,隻因她嫌原名“素瓊”不夠浪漫。這個骨子裏透著浪漫情懷、滿腦子都是新思潮的女子,其實本身就是一個傳奇。
黃逸梵“總是說湖南人最勇敢”[16],雖然她結婚的時候還沒有聽說過“娜拉”,沒有見過“子君”式的新女性,雖然她不能選擇自己的婚姻,嫁給了一個浪**公子,但她對丈夫不負責任的所作所為深惡痛絕。她的姑子張茂淵也站在她一邊。夫妻生活雖不和諧,姑嫂二人卻親如姐妹。然而,無論她倆的言行態度如何清堅決絕,卻絲毫改變不了張廷重的浪**生活方式。20年代初,在麵對一個負心男人的時候,她也稱得上是一個勇敢的女性。她生活在傳統觀念依然強大而現代意識隻是零星閃現的夾縫時代,她所奮鬥的未必是人們都理解的,她所憎惡的卻是她不得不接受的。她渴望獨立自由歡愛甜美的生活,卻被迫擁有著一個無愛的家庭。一個女人嫁給了她不愛的男人,一輩子免不了期期艾艾;而如果她是個新女性,如果她的新觀念隻處在社會的“前衛”階段,她內心的痛苦就比那些順從接受人間性別不平等的舊式女人強烈得多。
身為兩個牙牙學語的孩子的母親,黃逸梵的天津生活是不快樂的。
三、誕生
小煐煐出生於1920年初秋。正值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期,她後來一生的發展,她的人生價值觀,她對那個時期的文化主將及精神受益者胡適、魯迅、老舍等作家的熱愛和高度評價,都可以看得出來,時代的印痕是深深地烙在了她的誕生和成長中,也可以說她就是“五四”的女兒。秋天總給人淨朗怡人的感覺,但這一年的9月30日(農曆八月十九日)也許是陰沉沉、懶洋洋、毫無生氣的,不然她何以一開始以筆寫人論世時就帶著絳色的沉哀呢?她的出生地是上海。麥根路(今泰安路)與麥得赫斯脫路(今泰興路)轉角處一座清末民初式樣的洋房,有二十多個房間,後院還有一排專供用人居住的房子。這是當年李鴻章給煐煐祖母的陪嫁之一。祖母在世時,二伯父、父親和姑姑都住在這裏。小煐煐在這裏長到了兩歲,但這裏的一切她毫無記憶。但她成年後卻津津樂道於滿歲時“抓周”的情形。當然,這是後來聽大人說的。
她,後來成為一代才女的煐煐,“抓周”的時候,麵對漆盤裏琳琅滿目、花花綠綠的東西,徑直抓起的是一個亮閃閃的金錠。雖然人人都愛財,人人都離不開錢,但父母長輩總是希望子女有出息。而對古中國人來說,“有出息”是讀書上進的同義語,“抓周”雖是遊戲,也寄托著成年人的期望,他們總希望小嬰孩抓的是文房四寶之類的東西。小煐煐這一抓,似乎是俗不可耐,令全家駭然。然而,“抓周”的當事人多年後卻十分坦然地承認自己的“俗”,她說她喜歡錢,是因為基本上沒吃過錢的苦,不知錢的壞處,隻知錢的好處[17]。
她直言自己是個“拜金主義者”:
但是無論如何,從小似乎我就很喜歡錢。我母親非常詫異地發現這一層,一來就搖頭道:“他們這一代的人……”我母親是個清高的人,有錢的時候固然絕口不提錢,即至後來為錢逼迫得很厲害的時候也還把錢看得很輕。這種一塵不染的態度很引起我的反感,激我走到對麵去。因此,一學會了“拜金主義”這名詞,我就堅持我是拜金主義者。[18]
在現代社會中,有錢是人能長期自立並追求盡可能多的自由的重要物質基礎。中外作家有許多痛斥金錢罪惡的文字,但並不能以此反證貧窮的偉大。一個生於貧窮長於貧窮永遠貧窮的人,對人生往往隻有苦難感,苦難感是物質層麵的,是形而下的感受。貧窮往往限製了人的視野和境界。少受或不受貧困的羈限,往往會獲得形而上的超越感。本書的傳主雖出身豪門,但個人生活中從未暴富過,也偶有幾次缺錢的窘迫,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都能自食其力,不為金錢所累。這一點多少幫助她獲得觀察世事人心的從容以及專注於自己喜愛事業的樂趣。
兩歲時全家搬到天津,住在32號路61號,這是英租界裏的一座漂亮寬敞的花園洋房,也是當年張佩綸結婚時購置的。父親在鐵路局做事,跟一班酒肉朋友在外麵浪**。母親一派西方作風,讓她單獨睡。每天起床後,用人把她抱到母親的大銅架子**,母親逗她一會兒,教她背誦唐詩宋詞。玩不了多久,母親就興味索然了,她朦朧地覺得母親是不快樂的。
小煐煐更多的時候是跟用人在一起。在有天井、有秋千架的草坪上,她常和被她叫作“疤丫丫”的女傭玩秋千,還有個用人常給她講《三國演義》的民間故事。最讓煐煐高興的是,夏日的中午,穿著白底小紅桃子的紗短衫、紅褲子,坐在小板凳上,看謎語書、兒歌和外國童話。綠茵茵的草地、紅豔豔的太陽、清幽幽的樹蔭,還有這看童話書的小公主,真像童話世界一樣。
煐煐和漂亮的弟弟小魁分別由兩個女傭看護。帶她的用人叫何幹,因為帶的是女孩子,自覺心虛,自感低人一等,凡事都讓著帶弟弟的女傭。小煐煐不能忍受這種重男輕女的態度,常與她對著幹。何幹也變戲法似的刺激著煐煐的自尊心,她用抓筷子的手指的高低位置卜占將來的命運,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煐煐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上方,問:“抓得遠呢?”何幹又說:“抓得遠當然嫁得更遠。”氣得煐煐說不出話來。何幹的行為態度使她很早想到男女平等問題,她暗自發奮要做個有成就的女子,一定要超過弟弟。
其實她弟弟是非常孱弱的,好感冒,好哭,好吃甜膩之物,好生閑氣。雖然長得漂亮,但張公館的空氣浸染了他的靈魂,蝕空了他的身心,他一生下來就沒有奮飛的翅膀。“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摳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裏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裏可有什麽。病在**,鬧著要吃鬆子糖——鬆子仁舂成粉,摻入冰糖屑——人們把糖裏加了黃連汁,喂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隻拳頭完全塞到口裏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搽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慘了。”[19]小魁到了老年以後,對這段話有一個解釋,他說:“姐姐在《私語》裏這段描寫,如今我是完全記不得了。隻有‘多病’這件事,一直是記得的;因為多病,‘她能吃的我不能吃,她能做的我不能做’。從小在姐姐心目中的分量,從她這段描寫就很清楚地確定了。此後的人生進展,細節盡管曲曲折折,形貌變化多端,但生命的基調和方向,無非也就如姐姐描寫的那般,虛弱無奈地活了大半輩子。”[20]
姐弟倆常在一起玩樂,這時候總是姐姐出主意。他們曾扮過《金家莊》能征善戰的驍將,一個使一口寶劍,一個用兩隻銅錘,殺得昏天黑地。有時小魁不聽調派,免不了一番爭吵。他也喜歡編老虎追趕行路人之類的故事,但往往是沒等他說完,煐煐就笑倒了,在他腮上吻一下,把他當個小玩意。
這樣有趣、迷人的生活自然離不開零食。張愛玲筆下提到的各種零食,與今日城市中女孩子的零食差別不是很大。據好吃的“張迷”報告,大致包括以下項目:老大昌麵包、糖炒栗子、烘山芋、牛酪紅茶、山芋糖、鹽水花生、雲片糕、爆玉米花、草爐餅、粘粘轉、蜜釀火腿、桂花拉糕、糖水炒米、鬆子糖、芝麻麥芽糖、大麥麵子、酒釀餅、奶油巧克力、冰淇淋、蛤蟆酥、炒白果、臭豆腐幹、粽子湯團、合肥丸子、蘿卜餅、茉莉香片、牛油土豆泥、小麻餅、火腿粥、萵筍圓子……雖然張愛玲對飲食的描寫無法與其對服裝的描寫媲美,但在她的筆下一樣琳琅滿目、活色生香。近來更有台灣、上海餐廳推出“張愛玲宴”,她筆下的鬆子糖、桂花糕、茄汁魚球、蒜蓉莧菜等文學菜式被一一重現,引人玄想。[21]
孩提時代的傷心事她也記得好幾樁。有一年新年前夕,她特地給用人打招呼,要他們大年初一一大早就叫她,她要看大人們如何迎新年。誰知他們怕她熬夜辛苦了,讓她多睡一會,等她醒來時鞭炮早放過了。她覺得一切繁華熱鬧都已過去,都與她不相幹了,於是她大哭不肯起床,用人替她穿新鞋,她還是不依——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她們家在天津有不少親戚,五六歲的時候,用人有時也帶她到親戚家去玩,去給老人請安。有一次,張愛玲坐著人力車到堂侄女家,房間裏的女眷站起來向他們微笑著打招呼。在一個光線較好的小房間,一個高大的老人坐在藤椅上,用人告訴她這個老人叫二大爺,就是中國最後一個兩江總督張人駿。革命黨攻打南京的時候,他是坐在籮筐裏,從城牆上吊下去,才得以逃命的。二大爺問張愛玲認識多少字,並讓張愛玲背首詩給他聽。於是張愛玲就背誦母親在的時候教過她的那些詩句,她不知所雲卻很熟練地背誦著。
我還記得搖搖擺擺地立在一個滿清遺老的藤椅前朗吟“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眼看著他的淚珠滾下來。[22]
遺老在民國的身世之感如此辛酸、如此脆弱,幼小的煐煐雖然不懂,印象卻很深。
四、童年憂歡
煐煐四歲的時候,母親和姑姑一同出國留學去了。母親的出走,並非是要專攻某一學位,而是出於對父親的失望。她借口姑姑留學需要人陪伴,堅決地走了。既然對丈夫的言行無可奈何,無能為力,黃逸梵的出走就是一種反抗、一種逃避或者說是以逃避的方式反抗。躲避無愛的家庭,以乞求個人心靈的平靜、知識的充盈,這本是對自己生命負責的行為。這種行為不僅是正常的,而且是勇敢的。因為她付出了代價——以犧牲母愛為代價。在以家庭本位文化為特色的中國,禮義道德的價值完全取代了愛情在家庭生活中的位置,因而釀造了無數無愛的家庭悲劇,配偶多是怨偶。很多女性通常堂而皇之地以為子女著想的理由壓抑個體對自由幸福的追求,漠視主體人格,淡化情愛意識,委曲求全地度完一生。黃逸梵的處理方式與眾不同,她不願遷就,她選擇了出走。她部分地為了自己,也部分地失卻了母愛。或許可以說,她為了女權而部分地犧牲了母性,為了個人性而不得不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妻性。曆史畢竟走向了現代。她不需要別人讚美這種行為,但沒有任何理由可以指責她。她有自我選擇的權利,現代社會承認這種權利。其實,她有得有失,個中辛酸,隻有她自己最明白。多年後,她的女兒也是深表理解的。她女兒後來的某些性格特點,比如自我、獨立、守時、惜才、懷疑一切、我行我素、不在乎別人常態的道德評價,等等,是能夠看得出母親的影子的。雖然後來人們對她們母女關係、母女情感的評價褒貶不一。
在不明事理的小煐煐的感覺中,母親“遼遠而神秘”。有時候喜歡她,有時候怏怏地不快活。每逢看到母親穿戴打扮的認真勁兒,看到母親的衣服飾物在漂漂亮亮地閃著光時,她仰著臉,滿心的欣羨,自己簡直等不及長大。隻有在這時,她最感到跟母親的親近。而在平時,她總免不了那種生分之感,連上街時母親偶爾拉她的手過馬路,她都有一種生疏的刺激性。兒時的煐煐對她的母親的感情是這樣的:
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的眼裏她是遼遠而神秘的。[23]
母親這一走,就更遼遠更神秘了。黃逸梵走的那天,伏在**痛哭了很長時間,像海洋的無盡的顛簸悲慟。然而,煐煐沒有哭,她不知所措。
是的,黃逸梵似乎對女兒欠著一筆情感債務,但時間以另外的方式加倍補償了。過分的母愛也許會培養弱者,培養規規矩矩的書呆癡童。失卻母愛,本是人生一大憾事,心智的發展往往受到傷害而不夠健全;但也可能使後代增強獨立性,早日肩負自己的人生重擔。小煐煐因難得母愛,因家中少愛而不大帶有那種撒嬌、淘氣的“小公主”心態,而開始有了一些怯生生的眨巴著眼的孤僻,也開始逐步養成了她早熟早慧性格中的某些因素。當然,說她四歲時就早熟早慧未免太“早”。到了老年時,她對著自己那年穿著大花棉袍坐在姑姑身上的沒有笑容的照片,說了句“俏皮話”:
我喜歡我四歲的時候懷疑一切的眼光。[24]
當然,孩子畢竟是孩子。當母親從英國寄來衣服和玩具的時候,穿上新衣像過新年一樣喜氣洋洋,抱著玩具玩得不知時間。“當時我們都還小,保姆照顧我們也周到,對於母親不在家中,似乎未曾感到太大的缺憾。後來年紀大了以後,回想母親自國外給我們寄衣服和玩具這件事,我才了解她當時的心情是何等的憂傷。”[25]
母親走後,姨太太理直氣壯地搬進了張公館。她是張廷重在煙花巷中長期尋花問柳時覓得的一朵殘豔的花,張廷重要把她請到家中,成為專利。讀過《海上花列傳》《九尾龜》的人對這類故事再熟悉不過了。姨太太蒼白的瓜子臉,垂著長長的前劉海,名喚老八,比張廷重年齡稍大。她討好煐煐,但不喜歡小魁,大概因為小魁長得太像生母惹得她不快。她喜歡帶煐煐去起士林舞廳,讓她吃各式各樣的點心,讓她在旁邊看她們跳舞。煐煐看著吃著就睡著了,半夜裏被用人背回家。老八常問煐煐喜不喜歡她,小煐煐就直說喜歡,姨太太當然非常得意。五歲的時候,姨太太為她做了一件很時髦的雪青絲絨的短袖長裙,對她討好說,你看我待你多好,你母親給你們做衣服總是拿舊的東拚西改,哪舍得用整幅的絲絨,你喜歡我還是你母親?她回答道:喜歡你啊。長大以後的煐煐常為有過這樣的回答不安,覺得對不起生母。
張公館又變得喧囂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歌舞彈拉,打牌賭博,對臥吸毒,一片烏煙瘴氣。自然也有寧靜的時候,但那是一種緊張可怕的寧靜。在潑悍粗野的老八隨意發脾氣、打人之後,公館的空氣凝固了,沒有一絲聲響。老八還打過張廷重,有一次她用痰盂狠狠地擲在他頭上,砸得鮮血直流。這也是老八在堂子裏養成的壞脾氣。張族裏的人看不慣,認為太不像話,逼著老八離開。老八走的時候,帶去了兩車銀器什物,飽獲而歸。仆人們平時對她敢怒不敢言,此時同聲慶幸道:
“這下子好了!這下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