櫥窗前的孩子

“參謀部那些渾蛋,把經費都用在中央軍身上了,地方兵團的遣散費被拖欠,所以命令雖然下達,但無法執行。

而巴伐利亞當局目前也處於停擺中,貴族派和平民派都在忙著組建政黨,爭奪議會和州政府的控製權,自由兵團的事情根本顧不上,老實說,我們的薪資也被拖欠著。”

戴眼鏡的士官顯然很不滿,他們的工資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發放了,算上之前拖欠的,軍隊整整欠了他們半年的薪水。

停戰前,一切資源都要優先前線,結果停戰後,卻發現債台高築,拖欠的工資根本無力兌付。

不過唯一的好處,是他們還留在部隊,比那些失業的官兵好上一些。

至少還有工作。

“哦,好吧,非常感謝。”

賽博塔赫看出對方的憤怒,畢竟大家都要養家糊口,壓力不小。

所以當這裏的事情辦完,便迅速離開。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但是賽博塔赫並不準備回家,他已經超過24小時沒有吃東西了,現在饑腸轆轆。

轉過一條小巷,他來到一家不太大的餐廳前,店麵看上去有些破舊,門前也是髒兮兮的,顯然檔次不高。

這就是賽博塔赫要找的地方,畢竟這樣的低檔餐廳,意味著菜單看上去會比較“親民”。

點了一份黑麵包,一份蔬菜沙拉和牛排,外加一杯啤酒,賽博塔赫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安靜地等待上菜。

經曆了數年戰火的洗禮,能夠這樣安靜地在餐廳吃飯,對他而言,無疑是一種享受。

“那些該死的波旁人,我們明明已經做出了讓步,但他們還是不依不饒。”

“我聽說,他們要追加一筆戰爭賠款,數額非常巨大。”

“不能讓他們得逞,否則他們會得寸進尺,不斷壓榨。”

“戰爭並沒有結束,我們必須拿起槍,和他們打下去。”

……

鄰桌有幾個同樣身穿軍裝的士兵在大吼大叫,他們明顯已經喝高了,這一點從桌子上成堆的空酒杯就能看出來。

但是他們也完全有激動的理由,波旁王國向霍亨索倫提出了非常苛刻,甚至是可笑的要求。

他們通過和平協議,不僅收回了失地,還占據了整個萊茵地區。

但他們並沒有就此止步,作為協議的附加條款,他們要求霍亨索倫解除全部武裝,並支付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賠償金額。

一萬五千億馬克。

這在霍亨索倫人看來,完全就是一個笑話,要知道霍亨索倫一年的稅收總額,也才70億馬克左右。

也就是說,哪怕將稅收全部交給波旁人,霍亨索倫也需要兩百多年才能還清這筆欠賬。

“這個荒誕的提議是誰想出來的?”

賽博塔赫也笑了,和談還在繼續,雙方依舊在唇槍舌戰的拉扯,但是這個明顯笑話一樣的提議,是不可能被任何人接受的。

或許波旁人隻是為了讓霍亨索倫人難堪,沒人會真的覺得這個提議能夠實現。

好在,賽博塔赫的注意力,並沒有被鄰桌吸引太久,當豐盛的美食端上來,他便不在意那幾個醉漢了。

牛排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賽博塔赫忍不住切了一塊,放入口中,細細咀嚼。

“有點兒硬,而且不是特別新鮮。”

低廉的價格,自然無法獲得極致的享受,這種餐館幾乎屬於最低檔,食材自然不會太好。

咬了一口黑麵包,賽博塔赫發現這個麵包也烘焙得過頭了,很硬,而且黃油很少,就仿佛在啃一塊磚頭。

好在沙拉比較可口,啤酒的味道也不錯,饑腸轆轆的賽博塔赫大快朵頤著,畢竟在圖書館裏他可以品嚐美食,但是飽腹感可帶不來這具身體裏。

何況即便味道再差,也比前線那些食物要好太多了。

就在賽博塔赫將一大塊牛排放入嘴裏,細細咀嚼後咽下,露出滿足之色時,他忽然注意到,窗外有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那是一個小女孩,看上去年紀隻有七八歲的樣子,穿著破爛的連衣裙,頭發和臉都髒兮兮的,一雙大眼睛死死盯著賽博塔赫的餐桌,喉嚨不自覺地蠕動著。

她在吞咽唾沫,可以看出,這個瘦弱的小家夥,對食物是何等渴求。

“709團的團徽?”

因為戰爭,這種流浪兒童在霍亨索倫遍地都是,他們或是失去了父母,或是被父母遺棄,總之,他們都是戰爭最直接的受害者。

但是這個小女孩,賽博塔赫卻是感覺到一絲不同,因為她的胸前裝飾物,是巴伐利亞自由軍709團的團徽,一隻頂著鐮刀和盾牌的獅子。

擺擺手,賽博塔赫示意讓小女孩進來,但是很明顯,對方非常膽小,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搖搖頭。

於是賽博塔赫站起身,徑直走出了餐館,來到小女孩身旁,在她驚恐的眼神下,將其抱了起來,再重新走回來。

“再來一份牛排,一份軟麵包和蔬菜沙拉。”

賽博塔赫示意服務生自己要加餐,隨後轉過頭,看向拘謹和略顯恐懼的小女孩。

“你叫什麽名字。”

看著對方的眼睛,賽博塔赫嚴肅地問道,結果小女孩不敢與他對視,迅速低下頭,過了好一會兒,才用稚嫩的嗓音開口:

“漢娜,漢娜.斯托姆。”

“那個東西,是從哪裏來的。”

賽博塔赫指了指女孩胸前的徽章,結果對方的反應,卻是非常激動,連忙用小手捂住,驚恐地看著賽博塔赫。

仿佛是怕這個心愛之物,被對方搶走一樣。

“放心,我有一個了。”

賽博塔赫指了指自己的胸前,那裏也有一枚徽章,與小女孩的一模一樣。

“是我父親的。”

看到對方也有這個徽章,小女孩的敵意似乎少了許多,這一次她沒有猶豫,而是直接開口做了回答。

“你父親?”

“是的,我父親的,他叫約翰.斯托姆,請問,您認識他麽?”

小女孩的眼中,似乎帶著一絲期盼,而賽博塔赫,卻是怎麽也沒想起這個名字來。

“很抱歉,似乎我並不認識你父親,要知道709團很大,足有近三千人。”

賽博塔赫攤開雙手,做了一個遺憾的表情,而小女孩聽到後,眼神有些失落,重新低下了頭。

“如果他還在709團,那麽應該快回來了,整個團都已經從前線撤回,或許隻是因為一些事情耽擱了……”

“他不會回來了,因為我和母親,早就收到了陣亡通知書。”

說完話,小女孩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布袋,猶豫了一下,最後交給了麵前陌生的叔叔。

賽博塔赫將布袋打開,隻見裏麵有一個信封,他將其拿出來,然後拆開,發現果然是一張陣亡通知書。

而且時間還是一年前。

“很抱歉,我不知道,請您節哀。

對了,你的母親呢。”

賽博塔赫將信重新收好,然後放入布袋,交還給女孩,畢竟從對方的樣子就能看出,她很珍惜這些東西。

“去世了,在野**盛開的時候。”

女孩的話,說得很用力,她低下頭,雙手死死抓著裙擺,最後的幾個字,甚至帶著哭腔。

一時間,賽博塔赫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父母雙亡,女孩的現狀可想而知。

這就是戰爭最殘酷的一麵,死亡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失去所有親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好在沉默和尷尬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食物被端上餐桌,女孩終於再一次抬起頭。

她太餓了,這一點從她瘦弱的身子和慘白的膚色就能看出來。

但她依然在忍耐,盯著食物,卻並沒有伸手。

“吃吧,不用客氣。”

賽博塔赫輕聲說了一句,這仿佛就是命令,女孩在表達感謝後,慢慢地拿起刀叉。

一開始,她還盡可能地保持從容和優雅,但是隨著牛排入口,味蕾仿佛久旱遇到甘霖,她進食的速度逐漸加快,最後簡直可以用狼吞虎咽來形容。

然而對於一個小女孩來說,這種吃飯方式並不適合,很快,她就突然停住,用力地捶打胸口。

噎住了。

賽博塔赫遞過去一杯清水,女孩接過一口飲盡,隨後長長舒了一口氣,仿佛獲得了新生。

“知道麽,我雖然不認識你父親,但我們同屬一支部隊。

在前線,隻要是霍亨索倫的士兵,隻要我們將槍口同樣瞄準敵人,那麽我們就是兄弟,即便互不相識也是一樣。

哦,對了,我還沒有自我介紹,我叫賽博塔赫.哈爾.馮.格爾曼,你可以叫我賽博塔赫叔叔。”

露出一個微笑,賽博塔赫報上了自己的姓名,女孩聽了,當即點點頭,然後繼續吃著桌麵上的食物。

並沒有說話。

很顯然,她依然保持著警惕,對於孤兒來說,這種警惕不會因為一餐飯或幾句暖心的話而放下,這是通過無數淒慘的故事總結出來的教訓,女孩謹記著這一點。

很快,這一餐飯就吃完了,饑餓讓女孩甚至比賽博塔赫還要更早放下刀叉,這讓年輕的中尉,不由得發出一聲歎息。

戰爭,對於成年人來說很沉重,對於孩子而言,就更加痛苦了。

結了賬,賽博塔赫帶著小女孩走出了餐廳,他本想送這個小女孩一程的,但是女孩拒絕了。

“你晚上回到哪裏過夜,是家麽?”

雖然被明確拒絕了,但出於一位成年男士的本能和體貼,賽博塔赫覺得自己依然負有安全護送的責任。

“我沒有家,晚上會去聖瑪露修道院,那裏會接受我們這些孩子的過夜請求,但也僅僅是過夜。”

女孩的神色有些暗淡,她想家,想回到那個擁有溫暖光芒的地方,但是現在她隻能前往修道院,因為街道兩旁的燈火,並沒有自己的容身之地。

“走吧,正好順路。”

就在女孩惆悵之時,賽博塔赫走了過來,他牽住了女孩的手,微笑著看向她。

“謝謝。”

或許是感覺到了對方的善意,女孩沒有掙脫,她隻是低下頭,發出哽咽。

有多久,沒有這樣被人牽手了,女孩已經記不得了,但是毫無疑問,那股溫暖,她收到了。

順著街道,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在路燈下漸漸拉長,他們就這樣牽手走著,默默穿過街角,最後消失在慕尼黑的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