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廣寒秋
堂堂公主淪為婢女,要與王府婢女混住在後院陰濕的蘭園。
蘭園內,涼風拂麵,泥土的氣息遮掩了池邊蓮花的香味,這裏的陰冷潮濕令麝月感到心寒。
可她知道,越是這樣的折磨,她越是不能低頭,這裏所有的婢女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那種眼神是幸災樂禍,是冷漠無情。
大概從小低人一等的婢女,內心或多或少都會有一種仇視。
她知道,在這裏,她一定亦是孤立無援的。
雲娘安排她與四名婢女同住,另外四名婢女,個個都清秀非常,兩名是伺候初雪的,兩名是伺候林世唐的。
而她將被安排做什麽事情,還不得而知。
但是,經了幾日的牢獄之災,又加上這些日子以來的辛苦與折磨,她已很久沒有這樣安穩的睡過了。
這一夜,她睡的很沉。
直到被雲娘的聲音叫醒:“麝月,該起來了,以後若還是這樣不知規矩,懶床不起,可不要怪我要罰你。”
麝月緩緩起身,全身酸疼難過,她望望四周,其他四名婢女畢恭畢敬的站在雲娘身後,已穿戴整齊。
麝月連忙起身下床,她知道,若要在這個王府中活下去,若還要圖個以後,首先便要學會卑躬屈膝。
“我以後不會了。”麝月低聲說。
“要說奴婢!奴婢以後不會了!”雲娘的聲音淡淡冷冷的,亦如她清冷的臉。
麝月看她一眼,她的眼神沒有絲毫情緒,仿佛是個沒有感情、沒有喜怒的人。
麝月微微低頭:“奴婢以後不敢了。”
雲娘點點頭:“好了,今兒個你先跟我學規矩,學好了,你就替了青兒,去夫人房間伺候。”
夫人?初雪嗎?
因初雪隻是妾室,林鳳敏甚至亦未曾下旨給她側妃身份,王府之人,隻稱她為夫人。
麝月心裏明白,這大概是林世唐之意,而他的用意也再明白不過,隻是為了羞辱她、折磨她!
讓她知道,昔日的公主可以淪為婢女,而曾經的婢女,可以變作尊貴的夫人。
而這一切,都隻因為一個人——林世唐!
麝月沒有答話,隻是默默轉頭,刹那,一道尖銳的目光劃過她的臉頰,她一怔,順著那目光來處望去,是青兒緊緊的盯著她,如同是看一個仇敵,狠厲而尖刻。
麝月難免心中疑惑,可隨機釋然,是仇敵又如何?反正在這個世上,她已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有的隻是自己!
雲娘教習的規矩,不過是最普通的,麝月公主出身,其實對於這些皇家禮儀再熟悉不過,隻是如今物是人非,天地巨變。
今日,她雖隻是學了禮儀,但一站就是一整天,身體疲乏得很,才進房間,卻發現四人所睡通鋪,沒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的東西被堆放在一邊椅子上。
麝月看一眼三人,三個清秀女子皆是麵無表情,做著各自的事情。
青兒看她一眼:“我們三個在這兒本身就擠得慌,再多出一個你?”
“無事生非。”麝月一句打斷她們,卻懶得與她們爭鬥,走到被褥前,將被褥鋪在地下,她實在乏累了,隻想歇著。
她才要躺下,忽然有人將她枕頭拿起,扔到了外屋:“誰讓你睡在這裏?你睡在這裏我們來往多有不便,聽說曾經是個什麽公主,竟是這樣不懂得規矩嗎?”
麝月轉身,隻見青兒居高臨下的望著她,一雙杏眼,透著寒夜最涼的光。
鄙夷、蔑視、快意、似乎還有恨。
隻是這恨從何來?
麝月起身,望著她:“青兒對吧?不知我哪裏得罪了你,隻是最好不要欺人太甚,我這個人會記仇!”
“哈哈哈哈……”青兒尖刻的嗓音笑得狂放,她鄙夷的瞪著她,“記仇,你記啊!你以為現在還是大良的天下嗎?你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嗎?現在這天下姓林,是大溏天下!”
青兒的話如同尖銳的針,一根根紮入麝月心裏。
她指節泛白,狠狠的握拳,可是她知道,如今的她,隻有隱忍,隻有卑微才能保住性命,圖謀以後。
即使,麵前的女人不過是個丫鬟,即使,她觸及了她心中最痛的傷。
她低身拿起被褥,轉身走出內室,向外屋而去,外屋涼冷多了。
“賤女人!”青兒依然不解氣的罵了一句。
麝月躺在外屋一個角落,屋門透風,寒氣衝入骨髓一樣的涼。
可這些,都抵不過身心的疲憊,她依然沉沉睡去。
直到次日一早,青兒將她踢醒,她坐起身,青兒冷冷的說:“還不起來?懶死算了。”
麝月明白,叫雲娘看見她們這樣欺負她,她們一定也沒有好果子吃。
麝月匆匆起來,將被褥放回到**。
雲娘來時,已梳洗整齊。
雲娘依然淡淡的神色,看一眼麝月:“今兒個和我去見一下夫人,教你的禮儀需記得。”
麝月低頭說:“是。”
青兒惡狠狠的瞪她一眼,轉向雲娘時已是平和的樣子:“雲娘,那我……”
“你便去伺候初雲小姐。”雲娘聲音冷清清的,轉身看一眼麝月,“跟我來。”
而青兒卻是臉色大變,初雲小姐,是初雪的妹妹,自初雪被林世唐納為妾室,才跟進府裏,小小年紀,一身病痛,與藥石為伴,常年鬱鬱寡歡。
誰都不知她得的是什麽病,人人敬而遠之,之前伺候初雲的小麗莫名身亡了,如今卻要她去伺候初雲?
青兒恨得咬牙,麝月卻不明所以,跟著雲娘而去。
心裏卻也有莫名的糾纏,初雪,自己終於可以正式見到她了,那個傳說中平步青雲的婢女,那個所謂林世唐心裏唯一的女人!
清早,初雪為林世唐換好衣裝,陽光微暖,晴空無雲,林世唐坐在院落中,吃著初雪親手做的點心。
雲娘帶著麝月姍姍而來,雲娘低身道:“參見殿下,參見夫人。”
晨的清,泥土裏有淡淡花草味道,陽光沿著嫩葉滑下,落滿一方石桌,桌上的糕點便更有種鮮亮的質感,看上去便香甜可口。
林世唐斜一眼麝月,麝月忙低頭施禮:“參見殿下、夫人。”
林世唐眼神自她頭頂掃過,冷聲道:“可**好了?”
雲娘回道:“是,雲娘不敢怠慢。”
“嗯,你去吧,這裏留麝月伺候就好。”林世唐吩咐一聲,雲娘便轉身去了,途徑麝月身邊,眼神微微一頓,示意她小心為上,麝月會意,不動聲色,走到初雪身後站好。
初雪的眼神亦一直未能離開麝月,直到她站到自己身後。
她不禁微微驚歎,麝月之美,若破曉黎明第一縷柔光,似綠葉枝頭第一滴露水,明明美得那樣奪目,卻又顯得清新而透徹。
之前,她曾匆匆見過麝月一麵,便是她被貶出府之日,那天的她,貴胄風華,豔麗若夜蓮花冶豔妖嬈。
今日她未施粉黛,竟也是另一種無與倫比的美。
她輕輕低頭,思量林世唐為何會將這等美人貶為下人,而多年來縈繞心頭的疑惑再次湧起。
他為何會愛上自己?真的是愛嗎?
一個高高在上的鐵血王爺,對一個婢女!
“還不為夫人倒茶?”林世唐一聲低喝。
麝月便拿起茶壺,那茶壺描一支蘭花初綻,麝月十指尖尖、纖纖柔膩,初雪道:“謝謝。”
麝月一怔,林世唐立時大聲道:“何必與她說謝?初雪,你還沒記住你的身份嗎?”
林世唐眉心凝結,瞪一眼麝月,初雪卻是驚嚇得身子一顫,連忙起身道:“記住了,隻是習慣。”
初雪低著頭的樣子,若受驚的小兔,我見猶憐。
麝月心裏倒是疑惑,見初雪的樣子,清秀若桃花瓣兒的臉,因林世唐一句話便嚇得煞白,甚至不敢抬起頭,唯唯諾諾的樣子,哪裏像是夫妻?
她心中冷笑,林世唐眼神卻忽而溫柔,拉過初雪的手:“我不是怪你,是不是我太大聲,嚇到了你?”
初雪臉上泛紅,連忙搖頭:“不……不是……”
她依然戰戰兢兢的,林世唐手上用力,將初雪拉到腿上坐下,麝月微微別開目光。
“別……”初雪低柔的一聲輕喚。
麝月輕輕轉頭,梧桐樹下,樹影婆娑,林世唐,那個冷血無情的男人,一雙沾滿鮮血的手,竟輕輕溫柔的捧著初雪的臉,初雪小小的、可愛若粉團的臉被他捧在手心,如同是石桌上香甜的玫瑰糕,他品鑒著她的美,他吻得很深,卻似乎柔情萬種。
莫名的,麝月心頭一陣熱烈,臉上也不由得一熱。
她連忙再次別開頭不看,半晌,才聽初雪道:“殿下您該上朝了。”
“嗯。”林世唐道,“你將這份糕點,拿去給初雲。”
初雪整整衣衫,臉上仍是未褪去的緋紅,她悄悄看一眼麝月,很快將玫瑰糕拿了,走出院子,麝月要跟上去,手腕卻忽的被林世唐拉住,麝月一驚,林世唐邪魅眼神一挑,已將她拉到梧桐樹粗大的樹幹後。
初雪已走出了院子,院內隻剩下他們二人。
麝月不明所以,卻倔強的揚著頭:“你又要怎樣?”
林世唐挑唇一笑:“感覺怎麽樣?”
感覺?麝月不明白他為何有此一問,但她依然驕傲的說:“我早已不記得什麽是感覺。”
“是嗎?”林世唐突地捏起麝月尖削下頜,麝月一痛,眉心微蹙,“你……”
“沒感覺嗎?”林世唐冷笑。
麝月不語,隻緊緊盯著他。
林世唐放在她腰間的手忽的一緊,麝月未及反應已被他勾住嬌唇,她驚訝於他突如其來的侵犯,待得回神,連忙試圖掙脫開他。
可他是戰場披靡的將軍,她是纖弱的女子,這些日子,這樣的差別,不止一次讓她感覺萬分無力。
他的吻若攻城略地,不擇手段,毫無方才對初雪的半分溫柔。
她的心口猛烈跳動,她不明白,為何適才還對初雪深情款款的他,轉身便可以對自己做出如此舉動?
他推開她,將她身子按在粗大的樹幹上,目光沁著陽光,依然麽有一絲暖意:“怎麽樣?是不是還是沒有感覺?”
麝月氣喘連連,美眸驚凝卻強自鎮靜:“哼,看來你對你的夫人……也不過如此,還假裝什麽此心不渝?可笑。”
“啪”的一掌打在麝月臉上,火辣辣的疼。
麝月挑唇笑道:“怎麽?不是嗎?你不是不屑我?看不起我?不肯碰我?”
“哼,我碰你?是把你當玩物!”林世唐冷酷的望著她,眼裏滿布陰雲,“我會等,等到你受不了為止!”
一句話,若一柄刀劃過心頭。
林世唐轉身而去,麝月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他指的是……當她忍受不住,自然會將鳳凰玨的秘密說出來,他大抵是不信她編造的謊言,而與她達成交易,不過是不得不信之舉。
林世唐,你不屑我,鄙視我,隻把我當玩物嗎?!
麝月望著陽光下被染成金色的長廊,長廊盡頭有渺渺的煙霧似的。
她冷笑,總有一天,我要讓你死在我的手上,要讓你後悔沒有殺了我!
今夜,很晚林世唐也沒有回府,初雪一直在房內等著他。
麝月站在一邊,時候長了,腿腳有些酸脹,初雪見她臉色不好,忙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先回去休息。”
初雪清秀眉目,溫柔如水,她的確是水一樣的女子,溫婉動人,說起話來,亦是綿軟的聲音,聽上去如墜雲端。
麝月心裏卻莫名抵觸,她笑得越是無邪,她越是有無端的妒恨令她不能不恨這個女人。
她知道,她無理取鬧,初雪何其無辜?可她卻隻能恨她。
她不需要她的同情與憐憫。
那樣的目光,反而是她承受不起的!她倒是寧願麵對林世唐冷酷的眼神!
“不必了,奴婢是下人,夫人沒有安寢,哪裏有做奴婢的先行休息之理?”麝月答的恭謹。
初雪笑道:“不礙的,殿下不知何時回來,也沒個時候。”
“夫人,從前在皇宮,宮中婢女若是敢有半分越舉,輕則杖責,重則是死,夫人想必不知。”麝月話裏有話,言談帶刺。
初雪一怔,雖是素顏,麝月依然是這夜裏最皎潔的月光,美而奪目。
她沒再說話,隻是走到門邊,望著門外那條石子小路。
忽然,院門開了,侍從帶著一個人走了進來,那人一身盤雲紫龍繡袍,修儀俊美,質氣清華,眉飛入鬢,眼眸若朗朗星辰,英姿遐邇,玉樹臨風。
他走到初雪麵前輕輕一揖:“見過二嫂。”
來人是平王,四弟林雨燁。
初雪回禮:“四弟無需多禮,不知深夜到來,可有要事?”
林雨燁笑道:“我們兄弟四人在大哥府上多喝了幾杯,想必是要通宵了,我過來與二嫂說一聲。”
通宵?初雪輕輕一歎,林世唐的確是這樣的男人,喝起酒、與兄弟們聊起來,就常常忘了時候。
曾經,她還是他的婢女,便知道了。
在他的心裏,恐怕沒有“家”這個字眼吧?從小他就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從小雖是貴胄,卻一直成長於刀槍箭雨之中。
林雨燁心思縝密,看出初雪的失落,慰道:“二嫂不必擔心,想來如今天下未定,這樣暢飲的日子也是難得。”
初雪忙笑笑:“四弟說的是,不過……若是你二哥可有四弟半分心細,便更好了。”
林雨燁微微低頭,側眸看向一邊的麝月,麝月從他們言談中知道這個人是平王林雨燁。
連忙低身:“參見平王。”
禮數周全、低身卻不卑微,一身素色長裙,隻有柳色絲帶束了,腰如約素、身姿婀娜。
麝月輕輕抬頭看他,他星辰般的眸在夜裏分外清明。
月光似流水,月影搖曳樹蔓,織成薄薄的幕。
他許久未語,初雪亦望過來,麝月還未起身,林雨燁凝望她的眼神有驚豔也有些許憐惜。
她這才發現,這兩人,一如朗星,一似皎月,夜色之下,無意之間,竟倒影出一副絕美的畫麵。
初雪微微一笑:“四弟……”
她喚了一聲,林雨燁才回神道:“起來吧。”
麝月這才起身,她沒有抬頭,也知道林雨燁適才熱烈的目光,從小,她就是集三千寵愛的公主,從小有多少王孫貴胄、番邦王子用這樣的眼光看過她?
她已習慣。
轉念一想,這個人卻不同,聽聞林世唐對於這個四弟是極疼愛的,自小便與他交好。
心裏忽然有種種念頭劃過。
此時,初雪道:“麝月,你便送送四弟,我也乏了,你之後便回去歇息就是了。”
麝月看一眼林雨燁,夜色下的男子,修身直挺,朗目灼灼,月夜不過是他眉心的一抹愁死,頃刻便化為雲煙不見。
倒果真是與林世唐全然不同的兩種男人,一個粗獷豪邁,心思冷酷,一個瀟灑俊逸、溫潤如玉。
她恭敬回道:“是。”
轉身亦恭敬的對林雨燁:“平王殿下請。”
林雨燁微微點頭,寒夜月下,與她行至漫天飄飛的花林,繽紛馥鬱,在暗夜裏俱都失了顏色,唯有皎潔月光,唯有璀璨星辰。
林雨燁不禁駐足,看一眼身邊女子:“麝月公主,早便聽聞過公主天姿國色,如今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麝月心一顫,默然苦笑:“平王抬舉了,如今麝月已非公主,平王隻需喚我名字便是。”
林雨燁眉心微微一蹙,月下的女子,雖素麵朝天,卻纖塵不染。
曾經,他有幸得見過麝月公主一麵,那時的她豔麗多姿、美若謫仙。
而如今,她的美卻是初春含煙絲雨、雲水盡處茫茫,低眉信手,怡然自得,淺笑輕顰,驚為天人。
他凝視她,麝月忽然抬眸看他:“平王,為何一直盯著奴婢?”
奴婢,這兩個字,無端令林雨燁心痛不已。
他眼裏的痛惜與憐愛由衷真摯:“二哥怎麽忍心如此待你?若是我……”
言未完,語卻澀。
麝月依然看他:“若是你又怎樣?”
林雨燁微微低頭,半晌,才輕聲道:“若是我,定不會如此不知憐香惜玉,二哥……是戰場搏殺的英雄,卻不懂得珍惜女人。”
“你很懂嗎?那麽便是花叢之中的風流高手了?”麝月唇角帶一絲若有似無的笑。
林雨燁臉色微微一紅,忙是慌亂的解釋:“不……我……我至今尚未曾娶親。”
未曾娶親?這倒是出乎麝月意料。
像是林雨燁這樣的人物,不該的。
“你喜歡我吧?”忽然,麝月如此直接的問出口。
如若仙子的麵容染了幾許落花的嬌紅。
林雨燁一驚,適才微窘的臉色變得通紅,可麵對麝月新月一般的眉,湖水一般的眼,終究不想要否認自己的俗氣。
不錯的!他承認自己庸俗,隻是因了麝月的美貌而對她一見鍾情。
身後,落花紛飛,似乎已湮沒了曾經過往。
他終究點頭:“喜歡,可是……”
“若是喜歡,便去向寧王要了我,想必憑借你們兄弟的情誼,他定然不會駁你。”麝月看似不經意,雙眸卻勾一絲嫵媚。
林雨燁一怔,盯著她的臉,眼眸深處泛起淡淡漣漪。
麝月的話,莫名激起他心中願望,如一粒不經意的石子,打亂了他的心湖。
她的腳下,一地繽紛,漫天飄散的花瓣,籠著她絕代的風情,麝月之美,攝人於無形,他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女子,隻是看一眼,便會惹人遐想。
他暗自有了主意,二哥,從小到大,我都沒有與他要過什麽,要求過什麽,或許,他真的可以要了麝月!
送平王離開的那個夜晚,好像是一場夢般,匆匆過去了,麝月亦沒有放在心上,她不否認她有意那樣說起,不過也是心中的一股氣,但她想不到的是,一月之後,林世唐怒氣衝天的樣子。
他將她叫到“唐文閣”,初雪緊張的站在他的身後,容色暗淡,眼裏亦有幾分委屈似的。
麝月卻不驚慌,行禮道:“參見殿下。”
“哼!”林世唐登時站起,一腳踢在麝月肩頭,麝月一痛倒地,不明所以的看他,林世唐高高在上,眉目間盡是沉沉怨怒,好像一把烈火燒了眼眸,吞沒了所有冷靜。
“賤人!竟連那樣單純的四弟也被你勾引了!他竟會與我要你這個賤婦!”林世唐說話毫不客氣。
然而麝月卻幾乎忘記了那隨口一說,沒想著,林雨燁竟果然向林世唐開了口。
想必也是想了萬般理由才開得了口吧?不然也不必等上了一月。
麝月鎮靜下心思,仰頭微微含笑:“那殿下如何回應?”
她的話,並無半分的卑微了,好像是兩個平起平坐之人的對話一樣。
林世唐心知她有意激怒自己,卻依然憤怒的踢向她,麝月不躲,身體上的疼痛比不得心裏的快意來得暢快。
最心愛的弟弟向他要了最討厭的賤女人,他心裏一定氣鬱萬分的吧?
她莫名的開心起來。
突然,林世唐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迫使她與他對視,他冷漠的眸中渙散冰冷的寒意:“你要與我鬥嗎?嗬,那麽本王……倒要看看你有多少道行!”
說著,他拉住她,拽著她向外急急走去。
麝月不明所以的被他拉到操練場。
曾經魏王府的舞樂池,如今的寧王府已變作了操練場。
麝月定睛看去,隻見那操練場中央豎著一根高高木柱,木柱之上有一人被綁縛著,全身鮮血淋漓,而他的旁邊有幾隻鐵籠子,裏麵關著的竟是三隻猛虎!
麝月怵然一驚,甩頭看向林世唐,林世唐唇角是冷酷笑意,眼風淩厲掃向她:“這人……你認得吧?勾引我四弟,我就讓你的弟弟,死無葬身之地!”
麝月心頭涼透,她不可思議,木柱上的男孩子,她驚然的望著,縱然不敢相信,可實實在在的,的確是她幼小的弟弟,不過十四歲的秦梁!
他不是應該早就死在了太安宮?不是早就應該死在那場血腥的殺戮中?
為什麽他還活著?雖然她與秦梁並不親厚,可到底是流著同樣血液的親人。
淚水不經意便盈滿眼眶:“你要怎樣?”
林世唐冷笑:“我要讓你……後悔一輩子!並且永遠……都不敢拂逆算計我!”
麝月驚訝得麵色慘白,操練場上,秦梁已是全身血色,鐵籠中的猛虎虎視眈眈,饑餓的眼睛、發出嗷嗷的嘶聲。
秦梁微微抬頭,見到麝月,原本已是絕望的眼中立時現出一絲光明:“姐姐……麝月姐姐救我……救我……”
嘶啞的、稚嫩的聲音,呼喊著最後的祈求。
麝月淚霧蒙蒙,轉眼看向林世唐:“你要如何?他不過還是個小孩子……”
“可他……是大良餘孽!”林世唐目光似冰涼的寒刃,尖銳刺眼。
麝月知道,若此時此刻求他,定是無濟於事。
適才那因為林雨燁而得意的心情,全部被眼前的一切打碎。
空闊的操練場、低矮的沉雲,還有秦梁嘶聲的呼喊。
鮮明的血色、饑餓的猛虎,都變成心上的針,逐漸深入。
“平王到……”一聲喊,更令麝月心上一震,林世唐冷酷的臉上更有一分狠色,他瞪一眼麝月,“請他過來。”
林雨燁從不遠處姍姍而來,依然是朗朗的精神,依然是翩翩如雲的公子,直到走到林世唐麵前,看見林世唐緊緊攥著麝月的手腕,還有麝月淚水漣漣的臉,才終於凝重了神色:“二哥……”
“四弟,今兒個抓到了大良餘孽秦梁,父皇說便由我親自處決,故而請你們兩個一起來看一看。”林世唐說得故作輕鬆,林雨燁望過去,林世唐一個手勢,操練場兩邊衝上四名兵衛。
林雨燁看看鐵籠中的猛虎,頓時明白了,連忙回身道:“二哥,喂食於猛虎是否過於殘忍?”
“無毒不丈夫,我今日要你來,就是要你知道,什麽才是大丈夫所為!”林世唐說著,一聲令下,“行刑!”
“不……”麝月大喊一聲,可是已來不及,四名兵衛將鐵籠粗黑的鐵鏈子抽開,同時原本是舞池的四周升起鐵柱子,將四名兵衛隔離開,而中間隻剩下傷痕累累的秦梁和四隻猛虎,綁縛秦梁的鐵鏈亦被抽開了,秦梁被放了下來。
“不要……不要……”他發出淒厲的叫喊,四隻猛虎於四周撲將而來。
一隻將瘦削的秦梁撲到在地,尖銳的爪子按入秦梁的鎖骨,鮮血頓時淋淋,另外一隻咬住了秦梁的手,與那隻爭搶著鮮活的獵物,用力撕扯間,突地鮮血飛濺,秦梁的一隻手臂竟被生生拽了下來。
“啊——”秦梁發出陣陣哀嚎,“姐姐……麝月姐姐救我……救我啊……”
那每一個字都紮進了麝月的心裏,每一聲呼喊都令麝月心頭滴血。
她身上一軟,綿綿倒地,血腥的氣味兒撲鼻而來,所有的驕傲與自尊,還有那些莫須有的所謂得意,都在秦梁一聲聲的嚎叫裏被撕扯得粉碎。
“姐姐……姐姐……”秦梁驚恐怵然,好不容易起身,慌不擇路的想要逃離那個巨大的鐵籠,卻沒有路可以逃。
全身都是血、滿地都是血,還有他的殘肢。
“不……不……停!叫它們停下……停下!”麝月倒在地上,全身冷冰冰的,她抓住林世唐的衣襟,無力的磕頭下去,“我求求你,是我輸了,我輸了!你要我死也好,折磨我也好,讓它們停下……停下!求求你……”麝月的聲音都在顫抖。
林雨燁亦看得觸目驚心:“二哥,上天有好生之德……”
“四弟,你一日學不會狠心,我便教你一日!”說著,又是一個手勢。
兵衛們不知做了什麽,又是兩隻猛虎朝著秦梁撲過去,將他重新按到,這下子,四隻虎同時撕咬著他,一塊塊碎肉,一灘灘鮮血,這時候,秦梁的大腿亦被咬斷,他痛呼,更不堪這樣的疼痛,這種活生生的生吞活剝。
他企圖咬舌自盡,但一隻猛虎卻咬住了他的頭,他最後的一聲大喊,刺破了雲霄。
“不要……”麝月隻覺眼前一黑,那鮮紅的一片,旋即變作了黑暗的漩渦,將她整個人都卷了進去。
林雨燁亦是閉緊了雙眼,四隻猛虎將一個人活生生的分食吃掉,也是他從未見過的血腥。
麝月暈倒在地,林雨燁連忙過去扶住她:“麝月。”
林世唐卻冷漠的低頭看著兩個人:“四弟,大良餘孽,你對他們心存善念,就是對自己殘忍!”
林雨燁心頭一震,望著林世唐的眼,他忽然明白了,今日之禍,也許便是自己造成的吧。
是自己對麝月表現出了真情,向林世唐要麝月為妻,才讓林世唐非要以這樣殘暴的手段來對付秦梁,也對付麝月吧?
要他們都親眼看著這一切!給麝月警告,也給自己警告!
警告自己,決不能對大良之人存有半點善良。
他懂了,可是,懷中麝月慘白的容顏,卻依然令他心痛如絞。
心動了,就是動了,又如何能夠收回?
麝月被帶回房間,有禦醫為她診治。
林雨燁焦急萬分,卻不敢再在林世唐麵前表露分毫。
禦醫神色沉重,走到林世唐跟前恭敬說:“回寧王,這……”
林世唐道:“說。”
禦醫這才道:“姑娘乃是喜脈!已懷有一月有餘的身孕!但因驚嚇過度、心力交瘁,隻恐怕難以保胎,若要保住孩子,還需靜養。”
身孕!
林世唐眉心頓時一凝,林雨燁亦是驚訝得睜大雙眼。
麝月竟懷了身孕,依稀還是花林中清傲孑然的女子,卻怎麽……
他緩緩轉頭看向林世唐,林世唐敏感的迎上他的目光,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隻對禦醫道一句:“你先去吧。”
禦醫施禮而去,林世唐才看向林雨燁,見他眼裏驚訝中有幾分刻意掩飾的失落與酸澀,他冷笑道:“你以為孩子是我的?”
林雨燁又是一驚,看著他不語,林世唐鄙夷道:“大良的賤女人,我看都不想多看一眼,我想要她,何必將她貶為婢女?嗬……”
林世唐拍拍林雨燁的肩:“你現在該知道她是怎樣的女人了吧?下流卑賤、人盡可夫,與妓女又有何異?若你果然喜歡她美貌,就時常過來,讓她伺候伺候你,這樣的賤貨卻是不能娶回去的,否則……遲早要你丟盡了顏麵!”
林世唐對麝月的評價不留一點口德,林雨燁卻迷茫萬般,他看到的那夜月下的女子,果敢而堅強的目光,清傲如水上白蓮的容顏,怎麽都與人盡可夫、下流卑賤無法關聯上。
可事實卻是如此殘忍!她果然懷孕了!孩子又是誰的?
心痛,有萬種痛糾結在一起,林雨燁暗暗握緊雙拳,目光複雜糾纏,林世唐看看他,默然走出了房間,他了解林雨燁,雖然儒雅良善,卻亦是極要麵子的男子,一見鍾情的女人,若是這樣的**,他亦是不能接受的!
天漸晚,麝月顯是噩夢頻頻,極不安穩,時而蹙眉,時而冷汗淋淋。
林雨燁一直守在她的床邊,心情亦是複雜而激烈的,他看著**美豔的女子,看著她夢裏的驚恐與不堪,多想撫慰她的慌亂?可是想到她身懷有孕便是一陣陣的酸楚與難過。
麝月是他一見鍾情的女子,未見得有多深的感情,可到底是令他動心了的女人,卻又令人如此尷尬。
“不要……不要!”麝月大喊一聲,從夢中驚醒,她氣喘籲籲,環視四周。
頭痛不止,尚有幾分暈眩,她平一平氣,才發覺自己是在一間清雅別致的房間內,並不是婢女的房間。
她看到身邊的林雨燁,林雨燁清朗的眉眼有薄薄涼意,亦有幾分難解的悲傷難過。
難道他也會為秦梁的死而難過?就算他再是悲天憫人想來也是不會!
而想到秦梁之死,觸目驚心曆曆在目,她依然心跳不止,她到底是太單純了,從來在皇宮中無憂無慮的長大,根本不知道人間的險惡,人心的狠毒!
林世唐讓她見識到了。
許久,林雨燁方道:“好些了嗎?”
對於他,麝月心情亦是複雜糾結的,她那晚的隨口一說,不過是賭氣和賭注罷了,卻不想隻是那一麵之緣,隻是那一句話而已,林雨燁便果真對林世唐提及了此事。
相比於狠毒冷酷的林世唐,林雨燁真真是太過純善與真心了。
麝月點點頭:“好一點。”
胃中有些許翻動,令她頭暈目眩,她低身一旁,作嘔。
林雨燁眼裏的失落更深,卻輕撫她的背:“你懷了身孕,還需好好保重身子……”
什麽?
如同平地一聲驚雷,幾乎震碎了麝月的心。
她驚凝的抬頭看林雨燁,林雨燁幽幽的低頭歎息,眼裏的失落與悲傷更濃,麝月這才明白,他到底是在為何而難過。
“你說什麽?”麝月多想是自己聽錯了,林雨燁卻歎息重複,“禦醫說,是喜脈。”
喜脈!懷孕!
那夜的徹骨心痛再次浮上腦海,那個陌生男人的淩辱與糟蹋好像重新碾過心頭。
尖銳的疼痛,幾乎令她跌下床。
林雨燁連忙扶住她,欲言又止。
麝月緩緩抬眸看他,未語淚流:“你想問我,孩子是誰的?”
林雨燁不語默認,這要麝月如何回答他?孩子是誰的?她也不知道。
林雨燁見她神色,忽而蒼白了臉色:“莫非……你果然如二哥所言,並不知孩子是誰的,果然是……”
他沒有說下去,卻似乎是強忍了心裏的疼痛樣子。
麝月卻明白了,林世唐是不會講她好話,她冷笑:“人盡可夫嗎?”
林雨燁起身別過頭,麝月靠在床柱上:“平王以為呢?”
林雨燁輕聲道:“我自當不願相信……”
“可你卻還是相信了……”麝月閉目,原本,他可為此事而傷心難過,麝月心裏多少有一些暖意,畢竟,雖然沒有深情,這個男人也是在乎她的,可如今想想卻當真可笑……
他又憑什麽要對她好?憑什麽相信她?
她懶於解釋,況且,讓他死心也好,更免得林世唐的近一步報複更加猛烈。
淚水落在手背上,破碎!
麝月道:“我累了……”
林雨燁站在一邊很久,才默默的離開了,一句話都沒有再說……
麝月沒想到,林世唐雖幾天沒有露麵,卻沒有讓她回去與婢女們再住在一起。
她絕不相信這樣的男人,會良心發現。
初雪倒是時常的過來看她,做了好吃好喝讓她補養身子。
可每當看到初雪,麝月心裏卻無法感激她,亦無法對她有半分好感。
“你胃口不好,可身子還是重要,要多吃一些才好。”初雪每日都是這樣悉心的勸慰。
麝月卻不說話,這個孩子,是那夜的屈辱,她不想要,也不能要!
不是她心狠,自己尚且是自身難保,又怎麽可能照顧一個孩子?
“或者,你愛吃什麽?想吃什麽?告訴我,我吩咐人去做了送來?”初雪依然不厭其煩。
麝月倒是轉頭看向她:“我想吃墮胎藥,你可以吩咐人去做了送來嗎?”
初雪一怔,麝月冷豔冰涼的神色,令她驚異:“不論如何,那也是一條小生命,可切莫有這樣的想法……”
“如果你不能給,就不要再來,何必過來假惺惺?做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樣子?以為自己是誰?觀音大世?還是如來佛祖?哼……”麝月冷冷的哼道。
初雪明白,她高貴出身,即使此時落魄,亦會看不起卑微出身的女子。
她從小身在府門,對於這樣的心思,多少是了然的。
“好吧,那你好好休息……”
初雪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個男子的聲音喝斷。
初雪一驚,麝月亦轉頭看去,果然,隻見林世唐闊步走入屋門,在桌上放了碗什麽,便直奔麝月床前。
麝月尚來不及反應,林世唐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將她硬生生拽下床來,麝月大驚,跌倒在地,他依然緊緊攥著麝月的手腕,托著她走到桌前。
這時,麝月才聞到一股淡淡藥味。
初雪忙道:“殿下……”
她原本是想要勸說,林世唐一個眼神,她便不敢再說話,怯怯的低下頭。
林世唐將麝月甩來,麝月全身綿軟無力,抬頭看他,林世唐一貫的居高臨下:“我不管你肚子裏是誰的孩子!但是,我府裏卻不容這汙穢之事,既然你也不想要這個孩子,倒是省去了我的廢話。”
說著,他將藥碗遞給麝月,麝月明白,那一定是一碗墮胎藥。
雖然,她的確不想要這個孩子,可麵對林世唐鄙夷蔑視的目光,她天生的倔強,卻讓她沒有接過那碗藥水。
林世唐道:“怎麽?不是不想要這個孩子?”
麝月不語,起身要走回床邊,林世唐一把抓住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一個用力便將麝月按倒在圓桌上,圓桌顫動,麝月孱弱的身體亦顫抖不止,她憤恨的看著他,嘴唇咬出了血。
“喝下去……”林世唐掰開她的嘴,將一碗濃稠藥水灌下去。
藥汁濺出,麝月一語不發,卻無力的抵抗著。
但她終究亦是不想要這個孩子,如此反抗隻是更加不想聽他的話,對他唯命是從而已。
她還是任由藥汁灌下,林世唐將藥碗丟擲在一旁,看著麝月倒地連連咳嗽,冷冷的鄙視:“賤女人,你不是很會跳舞嗎?這些日子便好好在這裏調養,七日後,樊域王子阿米爾?玄澈便到了。”
他話裏的意思,是要她到時候以舞姬身份入宮獻舞嗎?她心底涼透了,昔日公主淪為婢女,原來並不是盡頭,如今更要淪為一介舞女,卻對人大獻殷勤嗎?曾經,她很是看不起父皇的宜妃,便因她是舞姬出身,魅惑了父皇,她便常常與她不爽,現在看來,這便是對她昔日之心的一種報應吧!
初雪驚顫的站在一邊,伸手要扶麝月,麝月卻一把甩開她,以最尖利的目光看她:“不用你假好心!”
林世唐聽聞,一腳踢在麝月肩頭,麝月趴在地上,心裏的恨如同鋼刀剮痛著她每一寸骨肉,她深深吸氣,望著林世唐將初雪強拉走的背影,月光如同細密的銀針,刺痛著她的眼眸。
小腹已傳來陣陣疼痛,她咬牙忍著。
麝月緊緊攥住雙手,指節泛白——
對林世唐的恨,許便是她如今活下去的唯一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