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往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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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爪女經常會坐在冠豸山的峰頂,遙望山腳下遠處的連城縣。小小的縣城從山上望過去就像隨時會變幻色彩的拚盤,晨光照耀在縣城時,縣城裏的屋宇活像沾了水的魚鱗陰暗分明。中午時分看過去縣城就像盛在盤中的碎銀閃閃發光。六爪女最喜歡傍晚時分的縣城,從山上遙望下去,落日的餘輝就像技藝高超的畫師,將小小的連城縣塗抹得金碧輝煌、輪廓清晰,似乎每一幢房屋、每一顆樹木都是畫師精雕細刻出來的圖畫。

六爪女對山腳下那座小小的縣城充滿了向往,可是迄今為止她還從來沒有去過。她從小就生長在山裏,賴家土樓就是她心目中最為壯闊的建築,後來到了竹林寨,卻進入了一個更加封閉的山野生活,長這麽大,陪伴她的除了山水草木,就是雞鴨犬豕,炊煙嫋嫋、雞鳴犬吠的鄉村就是她生活的全部。然而,那座縣城的繁華街市在她的眼前展現出了一種她從來沒有體驗過的生活,那城裏的人,那城裏的房子,那城裏的街道,在六爪女心目中充滿了神秘和憧憬。

俯瞰著似乎並不遙遠的縣城,六爪女還會想,紅點現在在那座縣城裏幹什麽?是老老實實讀書,還是跟過去一樣有事沒事的就逃課跑到熱鬧繁華的街上瞎逛?由紅點她還會想起啞哥,啞哥也早就離開了竹林寨,被師父送到了一個叫培田的地方,跟一個姓吳的武狀元學武,現在也不知道啞哥怎麽樣了。據說,培田在縣城的西北方向,跟竹林寨中間隔了縣城,六爪女有時候甚至想偷偷跑下山去,到縣城去找紅點,然後再跟紅點去找啞哥。三個人一起從老家跑出來,掰著手指頭算算,已經有三個年頭了,他們三個分手也已經將近三年了。然而,六爪女也就是想想而已,她既不知道路,也不知道紅點和啞哥落腳的具體地點,即使她都知道,她也離不開,竹林寨裏現如今除了師父,她似乎成了竹林寨的當家人,寨子裏做的是販私鹽倒山貨的生意,都要她盤算打點,甚至那一大幫人的吃喝拉撒,都要她安排處置。

難得有了閑暇時間,她就會偷空出來,翻越那座陡峭如魚脊梁的山路,攀上冠豸山的頂峰,一個人靜靜坐一會。四野群峰肅穆的空靈,遙遠卻又曆曆在目的街市,還有對紅點、啞哥的思念,成了她紓散鬱悶、惆悵和困頓的解藥。如今,六爪女過往那個令人膽戰心驚的鯰魚背如履平地,竹林寨和連城縣城中間隔著冠豸山,一個在山的東麵,一個在山的西邊。如今,六爪女懂得了做生意的進貨、出手、支付、收款種種門道,學會了記賬、看賬、算賬,也習慣了指使差遣旁人動腿去落實她腦子裏涉及到生意、吃喝、調節糾紛等等屬於寨子裏的一切事情,以至於師父有時候都會心疼地說昭女小小個女人家比寨子裏任何一個男人都累。

胡子、黑子、條子,以及後來相熟的豆子、禿子那夥販私鹽的粗莽漢子們對六爪女也變得言聽計從,就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六爪女的夥計。過去曾經嚇唬她要拿她和紅點、啞哥打牙祭充饑的往事現在成了流傳在夥計們中間的笑話,每到胡子、黑子和條子幹了什麽糗事,別人都會說:“成不成?敢不是真的吃了娃娃肉吧?”

現如今的一切並不是六爪女的有意為之,在不知不覺中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就變成了竹林寨事實上的二當家。初到的時候,六爪女幹的最糗的一件事情就是偷師父的算盤。師父有一個算盤,是用金子製成的,包括算珠也都是一粒粒光滑溜圓的金珠。師父每天都要打算盤算賬,叮叮當當清脆的算珠聲音聽上去格外悅耳。六爪女特別鍾情於那個金光閃閃的算盤,尤其是撥打起來清脆悅耳的算珠,更是讓六爪女心醉神迷,她千方百計想據為己有。這也是六爪女的毛病,如果喜歡上了什麽,不千方百計搞到手,就會日思夜想,心裏就像揣了小老鼠,百爪撓心。

按照師父的意思,六爪女、紅點和啞哥被安頓在師父住的後院。六爪女是女娃娃,享受特殊待遇,獨自住了一間廂房,啞哥和紅點合住在東廂房,師父住在正房。前院還有很多房子,胡子、黑子、條子那些夥計們就住在前院。

師父和六爪女、紅點、啞哥每天的夥食由一個麵目黎黑、粗手大腳的阿嫲負責,夥食極為簡單,每天早上是地瓜稀飯、筍幹、番薯幹和糯米糕。午飯是糙米幹飯,用來下飯的也就是筍幹、肉幹、青菜湯,有時候會增加一盤炒雞蛋、鹹鴨蛋算是改善生活。晚餐一般是米線糊糊、炒麵線或者芋泥糕,佐餐的仍然離不了筍幹、醃蘿卜。在後院吃飯的除了師父、六爪女、紅點和啞哥,還有白頭阿公。院子內外的衛生由那個滿頭白發的老阿公負責,此外他好像還負責看大門,每天早上掃完院子,白頭阿公就坐在院門外的石墩上發呆,到了吃飯時間就進來吃飯,吃罷飯就又會到院門外的石墩上發呆。

其他人不跟他們一起吃飯,另外有人給他們做,每日早中晚吃飯時分,寨子東頭的大鼓就會敲響,胡子、黑子、條子、豆子、禿子幾個夥計就會朝偏院集中,然後偏院裏就會傳出驚天動地的咀嚼聲。很多人一起咀嚼發出來的聲音富有**力,不論吃什麽,聽那種動靜都會覺得他們在吃山珍海味。六爪女被清淡寡味的夥食刮得腸子空,也是出於好奇,曾經跑去探查他們吃什麽。到了偏院之後,幾個漢子聚攏在一起進食的場麵令六爪女驚詫不已。隻見院子中間擺放著一口大缸,五個漢子車輪打轉一般輪番跑到大缸跟前朝粗陶海碗裏舀稀飯,另外一個大筐擺放在大缸的旁邊,筐子裏是蒸熟的紅薯、芋頭、南瓜,夥計們舀滿了稀飯,就會隨手從筐裏撈一堆紅薯、芋頭、南瓜之類的吃食,然後蹲在房廊下麵狼吞虎咽。正經糧食食品是糯米糕或者粗麵饅頭,可是不能隨便敞開吃,要由輪值的夥夫分發,拳頭大的饅頭或者糯米糕,每人兩個,多了沒有。

這些人吃飯的場麵令六爪女驚愕之餘感到好笑,由不得想起了賴家土樓的豬圈。賴家土樓把豬圈蓋在土樓外麵朝陽的地方,每到喂豬的時候,送豬食的人用木棍敲敲豬食槽子,豬們就會一擁而上,你爭我搶狼吞虎咽,豬吃食的時候搞出來的動靜跟夥計們吃飯的時候搞出的動靜很相似。喝湯時同樣呼嚕呼嚕波濤洶湧,像極了冠豸山上瀑布飛流直下敲擊深潭的哄鳴。咀嚼的聲響就更像了,這些夥計好像都是豬托生的,吃起東西來吧唧吧唧咀嚼的動靜匯合成天降暴雨震耳欲聾的雷聲。

六爪女有了這種感覺之後,便在夥計們進餐的偏院大門上用師父的大黑墨筆寫了一個大大的“圈”字,還畫了一個大圈把“圈”字圍在裏邊。夥計裏唯有胡子略略識字,把豬圈的“圈”字念成圓圈的“圈”字,大家紛紛納悶,不知道誰在門上寫上這麽一字是什麽意思。六爪女看到自己表達的意思別人沒有懂得,覺得沒趣,就把在“圈”字外麵畫的那個圓圈上,填上了豬耳朵和豬嘴。

看到夥計們吃的還不如自己,六爪女雖然吃的也不怎麽樣,可是畢竟還有筍幹、鹹鴨蛋或者豆腐幹之類的下飯菜,夥計們就是幹吃主食,六爪女心理平衡了,對夥計們的吃食沒了興致,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師父的金算盤上。

在竹林寨住了些時日,六爪女算是明白了,胡子他們口中的師父,並非傳統意義上師父,那也不過就是個稱呼而已。實際上,師父並沒有給這些夥計們傳授任何武功文事,他更像是一個家族的當家人,那些夥計就是家族裏的成員。他或者是一個做生意的老板,那些胡子、黑子、條子、豆子、禿子之類的人物就是他手下的夥計。也許,他既是竹林寨的寨主,也是生意的老板。對於師父的身份六爪女沒有心思去追究、界定,反正她知道師父是這裏最大的、說話最算數的人就足夠了。師父除了整天看書寫字打算盤,看不出他還有什麽別的本事,這也漸漸淡化了六爪女與他初會時的敬畏感。六爪女很愛聽師父打算盤的聲音,金屬叮當作響的悅耳很像賴家土樓碉樓飛簷上懸掛的風鈴,每當風起,風鈴搖出來金屬樂音飄**在四野,令人遐想、催人沉迷。師父撥打金算盤的聲音,跟六爪女浸入靈魂的音樂碰撞出了強烈的共鳴。

六爪女還特別喜歡看師父撥打算盤的樣子。師父的手指修長、靈活,撥打算盤珠子的時候,手指就如靈蛇般上下翻飛,疾若閃電、快若流星。金光鋥亮的算珠隨著師父的手指前後擺動,就如蚊蟲掠眼、疾雨飛濺,令六爪女眼花繚亂、心神飛揚。六爪女設想,如果自己有了一把金算盤,也像師父那樣撥打起來玩耍,將會是如何暢意、快活,而且,這把金算盤肯定非常值錢。於是,將金算盤據為己有就成了縈繞她心頭難以驅除的欲念。

機會來於紅點偶然的發現。紅點到了寨子裏以後,跟在家裏時候相比,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不再整天跟六爪女在一起玩耍,他迷上了書。師父住的正房很大,隔成了三間屋子。中間是一個堂屋,靠牆擺著一張方桌、兩把椅子,平時來了客人或者跟夥計們商量事情,都在這個堂屋裏。師父睡覺的臥室在右手的側房,左右的側房是師父平時看書寫字的地方,後來六爪女和紅點才知道,用來看書寫字的屋子叫書房。師父的書房靠牆擺著整排的竹子書架,上麵擺放著賬本和一排排的書。剛開始紅點還不敢動師父的書,可是又耐不住書籍的**,經常站在書架跟前流連。直到師父來了客人那天,紅點才獲得了師父的首肯,可以任意讀書架上的書。

那天來的客人年齡很大了,頭發胡子都已經花白,可是紅潤的臉上卻連個皺紋都看不到。客人的身份顯然很尊貴,因為他還帶了兩個隨從,隨從恭恭敬敬地站在他的身後,六爪女偷偷評價說,那兩個隨從就像土地廟裏土地爺爺身旁的兩尊小鬼。說這話的時候,六爪女的聲音大了點,把紅點嚇壞了,狠狠跺了她一腳。就連師父對這個紅臉膛的老頭兒也十分恭敬,把老頭兒讓在了上座,然後親手給老頭兒泡茶,說話也是點頭哈腰的。

紅點看到老頭和師父聊得投機,便踅進師父的書房貪婪地看著書架上的那些書。紅點最想看的是《水滸傳》,過去讀私塾的時候,先生把《水滸傳》這一類書列為“閑書”,絕對不允許學生們看,如果發現那個學生看《水滸》、《三國》之類的“閑書”,先生一定會打手板,而且還會告訴家長。紅點喜歡聽書,鎮子裏有個書場,每次跟他爹到鎮子裏賣柚子、藥材,他爹蹲在街道上做生意,他就跑去聽書。《水滸傳》裏一百零八將的故事他斷斷續續沒少聽,卻從來沒有機會從頭到尾聽個完整。此番到了竹林寨,從師父書房裏看到了《水滸傳》他便饞涎欲滴,幾次三番想張口朝師父借出來看看,卻一直不敢張嘴。謹小慎微曆來是六爪女看不上紅點的毛病,也是六爪女能夠管得了紅點的性格優勢。

紅點探頭看看師父,師父正和紅臉膛老爺子聊得投契、忘懷,便伸手欲取書架上的《水滸傳》,卻不料書架上的書擠得很緊,他往外一抽,其他書稀裏嘩啦一起跌落下來。紅點本來就膽小,折騰出這麽大動靜把他嚇壞了,連忙蹲下去撿書,想把書重新放回書架碼好。

“你要看書嗎?”師父的問話驚得他立馬站了起來,剛剛拾到手裏的書又掉到了地上。

“要看就看麽,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幹啥?”師父扔下這句話轉身又回去跟紅臉膛老頭聊起天來。

紅點楞怔半會兒,這才明白,師父並不反對他從書架上拿書看,頓時欣喜若狂,手忙腳亂把書摞回書架,然後捧著那本《水滸傳》跑回了跟啞哥同住的房子,一腦袋就栽進了一百零八將行俠仗義的故事中。其間,啞哥被師父叫了出去,紅點沉浸在書中,竟然毫無所覺。

啞哥是個勤快人,到了竹林寨以後,主動充當起了雜工。早上幫助白頭老爺爺掃院子,晌午幫助廚子阿嫲做飯,晚上給師父燒洗腳水端過去讓師父泡腳。做這一切,啞哥沒有任何企圖,完全是出於勤勞的本能,如果非要給他的勤謹、殷勤找一點物欲化的理由,他是出於感激,感激師父收留了他們,感激師父給他們吃住,吃人家喝人家住人家,給人家出力幹活在他看來是本分,他不但去做,還擔心自己哪裏做得不好。

有兩次,師父對他投來讚賞的目光,還有一次,師父捏了捏他的肩背、胳膊,啞哥不知道師父的意思,連忙繃起肌肉,用形體語言告訴師父,自己體格健壯,多幹活沒問題,多幹活是應當的。師父到屋裏叫啞哥的時候,啞哥正在羨慕的看著紅點讀書,他因為聾啞,又從小沒了爹媽,所以,根本沒有機會讀書識字,對那些能夠捧著一本書津津有味閱讀的人羨慕到了崇拜的地步。

師父進來招呼他,啞哥連忙跟著師父來到了正屋,於是他看到了那個紅臉膛的老頭兒。師父做了個手勢,啞哥明白這是讓他問候客人,連忙彎腰鞠躬,嘴裏依依呀呀地嘟囔了一句,別人聽不懂,他卻已經盡了問候的責任。師父對他說了些什麽,又對紅臉膛老人說了些什麽,紅臉膛老人上上下下打量著他,又起身走過來在他的肩膀、胳膊上捏了又捏,連連點頭。

他們做這一切啞哥都不明白,傻傻地站在那兒任人擺布。紅臉膛老人起身向師父告別,師父示意讓啞哥跟著他走,啞哥以為師父是讓他送送客人,便跟著老人朝外麵走,師父卻也跟了出來。到了魚脊梁,啞哥停步不前,師父示意他跟著紅臉膛老人去,啞哥這才明白,師父是要他跟著紅臉膛老人走,這就意味著師父不要他了,也意味著要和六爪女、紅點分開。這是他絕對不肯接受的安排,立馬扭頭就跑,嘴裏嘰裏咕嚕地抗議著。

師父返回頭追上他,給他解釋著什麽,他卻又聽不懂,緊張慌亂地告訴師父他不願意離開這兒,不願意和六爪女、紅點分開。他的話師父卻也聽不懂,兩個人站在那兒指手畫腳喋喋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紅臉膛老頭站在魚脊梁上看到他們爭執不休,返回頭又對師父說了些什麽,師父看看啞哥,對紅臉膛老人躬身施禮,紅臉膛擺擺手,兩個隨從過來,扭了啞哥二話不說,就將啞哥給帶走了。

六爪女跑到山上瞎逛,回到寨子裏才聽說啞哥被紅臉膛老人帶走的事兒,頓時大怒,衝到師父的屋裏找師父大吵大鬧:“你不願意養活我們明說,我們到外麵討飯做賊都成,你憑啥把啞哥送給別人?啥時候把我們也送給人呢?你賠我啞哥,賠我啞哥。”

師父站在書桌前寫字,任由六爪女嚷嚷,置之不理。六爪女急瘋了,氣瘋了,恨不得拿出過去對付爹媽的手段躺到地上打滾,如果不是意識中殘存的理性提醒她師父不會吃她那一套,她真的會就地打上一百八十個滾。

六爪女嚷嚷了一陣,換氣的空擋,師父問了她一句:“你是希望啞哥一輩子給別人幹雜役,還是希望啞哥有出息?”

六爪女說:“我當然希望啞哥有出息,可是你憑啥隨便就把啞哥送人了?”

師父說:“你既然希望你的啞哥有出息,那你現在就給我滾出去,再聒噪可別怪我不客氣了。”說完,用手中的毛筆朝六爪女臉上點了過來。六爪女雖然還小,可是女人怕醜的本性卻是天生的,深怕師父將她的臉畫成花貓,往後退了一步,師父另一隻手伸過來在她肩膀上推了一把,六爪女感到就像有座大山壓將過來,不由自主的朝後麵連退不止,腳後跟絆到了門檻上,一個倒栽蔥摔出了門外。

師父把門關上了,六爪女傷心極了,無奈極了,站在師父的門外嗚嗚咽咽哭了半晌,沒人搭理她,跑去找紅點,紅點趴在**抱著《水滸傳》如癡如醉,六爪女給他說啞哥被師父送給紅臉膛老頭子的事兒,紅點嗯嗯哈哈應付著,一點也沒有同情、留戀、悲傷之類六爪女潛意識裏需要的情緒配合,六爪女很生氣,跳到**朝他屁股狠狠跺了一腳,跑出門外,心裏暗暗決定,從現在開始,再也不搭理紅點,同時為自己要把師父的金算盤據為己有的行為增加了一條道義理由:算作對他把啞哥送人的報複。

六爪女對師父還是畏懼的,她也明白,現在能夠住在竹林寨享受這免於饑餒寒冷的安寧生活,避開賴老爺的追殺,全靠師父收留,所以,盡管師父把啞哥送出了寨子令她痛恨、氣惱,可是真的跟師父徹底鬧翻她也沒那個勇氣。

日子過得很快,六爪女的氣消散得也很快,雖然仍然會常常想念啞哥,卻也漸漸接受了她無力、無法改變的現實,習慣了沒有啞哥的生活。隻是她更現在加孤單寂寞了,紅點整天埋頭書中,沒心思陪她玩,胡子、黑子那些人三天兩頭跑出去忙碌一些六爪女不了解的事情,他們一走,整個寨子就變得寂寥空寂,師父一向也不太搭理她,對她基本上是放養,隻要她有吃有喝有睡別的事情一概不過問。

六爪女有的時候會覺得很無聊,寨子內外她已經跑遍了,摸透了,再也沒了尋幽探勝的興致。這天呆著實在無聊,聽到師父又在叮叮當當的打算盤,便跑到師父的門外去看。師父這天可能高興,也可能不高興,反正情緒沒在正常的範圍之內,這是六爪女判斷的,因為師父打算盤的時候使出了新的手法,兩隻手輪換著打,一會左手,一會右手,兩隻手相互輪換,左右翻飛,有一陣他還兩隻手同時撥打起算珠,叮叮當當的悅耳響聲連成一片,活像瓢潑大雨擊打在鍋蓋上。這也是六爪女的生活感受,有一次她在外麵瘋,碰上大雨,就跑進附近人家避雨,看到人家的灶房沒人,就揭了人家的鍋蓋頂在腦袋上往家跑,雨點劈裏啪啦的打在鐵質鍋蓋上,好聽極了。師父兩手同時撥打算盤的時候,既像兩隻鷂子在爭食,又像琴師在演奏,六爪女一時看呆了,對那個金算盤更是饞涎欲滴,似乎隻要她擁有了金算盤,也就能夠像師父那樣用雙手在算盤上演奏出動人心魄的樂聲來。

紅點很快看完了《水滸傳》的前兩冊,看閑書的特點之一就是著迷,這部書分為上中下三冊,要命的是紅點看完中冊的時候正好是夜裏。閱讀的興奮點被激活之後,很難馬上休止下來,現在剛剛讀到軍師吳用正和梁山上的好漢商量著去救宋江,卻沒了下文。紅點心癢難熬,後悔自己沒有一次把全套《水滸傳》拿出來,忍不住就去撞大運,從屋裏出來朝師父住的正屋踅過去,滿心盼望著師父還沒睡覺,能夠從書房裏把《水滸傳》沒讀的部分拿出來。

與此同時,六爪女也在**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白天師父左右開弓撥拉算盤的情景不時在她腦海裏顯現,她實在太想占有那個金子做成的算盤了,她用各種理由提示自己,這樣做是對的,同時也設計著各種方案,能把師父的金算盤據為己有,卻還能逃避師父的追查。

山寨中,每到晚上萬籟俱寂,任何一點響動都逃不出六爪女的耳朵。這個時候,她聽到紅點拉開房門,走到了院子裏。剛開始她還以為紅點是要去廁所,也沒有在意,下意識地聽著他去廁所以後的動靜,並且湧起了惡作劇紅點一下的衝動:或者偷偷跟出去,在他正方便的時候,朝廁所裏扔一塊石頭,嚇唬他一下。或者趁他方便的時候,偷偷把廁所的門從外麵拴上,讓他在廁所裏聞一晚上臭味兒。自從啞哥走了以後,六爪女對紅點一直有氣,她認為那天自己不在,師父送啞哥走的時候,如果紅點能出麵阻攔,或許師父就不會送啞哥走了。即便紅點不敢出麵阻攔,哪怕衝山上喊幾聲,通知她,她及時趕回來,說不定也能攔阻師父免得啞哥被送走。而且,紅點現在沉入書本之中,對她置之不理,過去跟她形影不離漫山遍野瘋跑的紅點現在竟然成了書呆子,這個事實也令她難以接受。

基於以上緣由,六爪女時不時地會給紅點製造一些困擾。一次,她將從山上抓到的好幾隻山老鼠塞進紅點的床底下的木箱裏,老鼠在木箱裏抓撓了一夜,紅點嚇得一夜未睡,到處嚷嚷屋裏有鬼,還是胡子出麵幫他把箱子裏的老鼠揪了出來,交給灶房做成了老鼠幹。還有一次她晚上睡覺前把紅點的房間門從外麵拴上了,半夜紅點要拉屎,出不來,隻好拉在了屋裏。至於吃飯的時候偷偷給紅點碗裏扔一塊石子兒,看到紅點被硌得齜牙咧嘴、趁紅點不察覺的時候偷偷在他住的屋子門扇上放一盆水,紅點進出一推門水就會將他澆成落湯雞之類的事情六爪女做起來樂此不疲。

六爪女聽著院子裏紅點的腳步聲,還在猶豫是不是趁他在廁所裏的時候做點惡作劇出來整他,紅點卻主動打斷了她的興致。六爪女驚訝地聽了出來,紅點並沒有到院子後麵的廁所去,他走到了師父住的正屋門前站住了。六爪女一個軲轆從**爬起來,透過窗欞的縫隙朝外麵窺測。

紅點站在師父的屋外,想進又不想進的躊躇不決,片刻之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踏上師父門前的台階,伸手輕輕推了推師父的房門,在一旁覬覦的六爪女也驚訝了,師父的房門竟然一推就開了。原來師父晚上是不拴門的,而且門推開了也一點沒有聲響,看樣子師父的門軸裏沒有少上油,估計師父也怕睡著了有動靜驚醒好夢。紅點站在已經推開的門外猶豫片刻,終於慢慢的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片刻之後,他又躡手躡腳地走了出來,借著朦朧的月光,六爪女看清了,他手裏捧著兩本書。可能擔心關門發出聲響,也可能太急於回去看書,紅點並沒有將推開的門再關上。

紅點回到了自己屋裏,過去他和啞哥住同一間屋子,現如今啞哥走了,他就獨自住在那間房子裏。六爪女突然冒出一個有點不講道理的想法:紅點能半夜進到師父屋裏偷書,自己憑什麽不能也趁機進去,把那把日思夜想的金算盤偷出來?六爪女是一個想到就做,往往不計後果的女孩兒,腦子裏一旦有了這個不太靠譜的主意,在她那兒馬上就要轉化為靠譜的行動。她悄悄爬了起來,出溜到地上,兩隻腳在黑暗中劃拉著找鞋,轉念一想穿鞋弄不好會踩出腳步聲,便索性連鞋也不穿,悄悄推門出來,到了師父門外,也不像紅點那樣猶豫不決,停都沒停就躡手躡腳進了師父的房子。

據她所知師父打算盤一般都在書房,便轉向了左手的書房,進門之後東張西望、東翻西找半會兒,卻沒有見到那把令她魂牽夢繞的金算盤。她又回到了堂屋,心裏非常失望,此時她已經到了欲罷不能的貪婪狀態,在她的下意識中,這是極為難得機會。因為,今天晚上紅點也進了師父的房子,即便師父發現算盤沒了也有紅點在前麵頂杠。

六爪女又踅進了師父的臥室,一進臥室她就心花怒放了,那把讓她心癢難熬的金算盤就在師父床頭的小桌上。六爪女悄悄過去,小心翼翼的捧起了算盤,算盤比她預想的重得多,她抱著算盤小心翼翼的朝外麵退,一直到退出了師父的臥室,她才長籲了一口氣。她正要出門一走了之,卻聽到師父在臥室裏說了一聲:“不管你拿了什麽,出去的時候把門帶好。”

刹那間,六爪女呆住了。

2

六爪女的苦日子來了,她被關在自己的屋子裏,門外上了鎖,師父沒有打她,也沒有罵她,反而說既然她那麽喜歡算盤,就一定要教會她打算盤。師父教她打算盤的方式也非常溫和:每天必須背會師父留給她的功課,功課就是背九九乘法口訣,這對六爪女來說太簡單了,僅僅兩天時間,小九九就被她背得滾瓜溜熟,師父考她的時候,她甚至從師父臉上看到了一絲讚賞,這讓她挺得意。

接著,師父又交給她一摞紙張,上麵是珠算加減口訣、大九九口訣、還有歸除口訣、退商口訣等等,命她每天要背會規定的量,沒有背會就沒有飯吃,什麽時候完成了功課,什麽時候才給飯吃。到了這個時候,六爪女才開始為那天晚上的盜竊行為後悔不迭。

實話實說,六爪女主觀意識裏並沒有“偷”的概念,她把那叫“拿”,雖然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不能隨便拿這她也懂得,可是過去無論在家裏還是在外麵,無論是她爹媽還是鄉親們,誰也沒有偷的行為,所以誰也就沒拿偷當做戒律教導自己的孩子。六爪女偷的行為頻繁,比方說在別人家的柚園裏摘柚子、在別人家的地裏刨地瓜、從別人家的灶房裏撈點吃食之類的小偷小摸行為,在民風質樸、寬厚的客家人村落裏都不認為是大逆不道的壞事,大家一致的看法那不過就是小孩子的淘氣而已。

也正因為如此,六爪女對自己私自把師父的金算盤據為己有的行為並沒有上升到“偷”的層麵看待,甚至根本就沒用“偷竊”的概念,在她看來,自己喜歡,就拿了,你不給如果要,還給你就行了,你如果不知道,或者知道了也不要,那就成了自己的。那天晚上,師父說了一聲:“不管你拿了什麽,出去的時候都把門帶好”,雖然把六爪女嚇了一跳,卻也並沒有引起她的足夠重視,況且當時師父也沒有提及“偷”這個字眼兒,所以,她按照師父的吩咐,出門以後,很負責任的把師父的房門給關嚴實了。

清晨起來,吃過早飯,師父把六爪女叫進了他的房子,然後問她昨晚上從自己屋裏拿走了什麽。六爪女心裏清楚,師父不可能不知道她昨晚上拿了什麽,之所以這麽問,肯定是讓她自己老實交代。過去在家裏也是這樣,自己有時候做了錯事壞事,爹媽也是要追問她做了什麽,讓她自己交代,如果她老老實實交代了,懲罰就會輕許多,有時候甚至隻說一句:下一次不準了,也就過去了。

所以,師父一問,她馬上老實交代:“我拿了師父的金算盤。”

師父楞住了:“什麽金算盤?”

六爪女囁嚅:“就是那個金子做的算盤麽。”

師傅哈哈大笑:“你以為你師父是大富豪,可以用金子做算盤嗎?如果你貪圖金子,那你就算計錯了,那不過是一把黃銅算盤,連金子和黃銅都分不清,貪心也沒個價錢。”

六爪女楞怔瞬間,馬上用狡辯對付師傅:“我不是貪心金子,我是喜歡打算盤。”

師父滿臉好奇:“你半夜三更不睡覺,就是為了喜歡打算盤?”

“嗯,打算盤好玩。”

“你知道算盤怎麽玩嗎?”

六爪女點頭:“知道,就是像師父那樣撥得叮叮當當響。”

“你喜歡為什麽不張嘴朝我要?”

“我不敢。”

“偷你就敢了?”

“我沒偷,我就是拿來玩玩。”

師父說:“別人的東西,沒有經過別人同意,拿回到自己屋裏,那就是偷。”

“我沒拿回自己的屋裏,我住的那間屋子也是師父的啊。”

師父語塞,輕咳一聲,竟然一時不知該如何對付她了。六爪女茫然無辜的補充了一句:“我真的不是偷,就是拿來玩玩。”

師父笑了起來,不是高興的笑,而是氣惱得笑:“你小小年紀伶牙利嘴,拿著不是當理說,拿了人家的東西還振振有詞,天下的東西不計其數,你喜歡了都能拿回你家去嗎?”師父在無意中,已經接受了六爪女的說法,把“偷”字改成了“拿”。

六爪女接著說:“師父不讓我玩我就不玩了,還給你好不好?”

師父歎息一聲:“你生性太野,必須嚴加管教,既然你喜歡玩算盤,我就讓你像模像樣的玩。”

從那天開始,六爪女就被白頭阿公看管了起來,每天中午、晚上兩次師父檢查她的功課,完成了,第二天可以吃飯,中午還可以在院子裏曬太陽,沒完成,第二天就沒飯吃,也不準出來曬太陽。

背誦小九九乘法口訣、珠算口訣對於六爪女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三五天時間就背得如行雲流水、竹桶倒豆一樣順溜了。師父雖然仍然板著臉,六爪女卻也能從他的眼睛裏看出讚許來,自然也不會遭受餓飯的懲罰。

真正的苦日子是從練習撥打算盤開始的。師父打算盤跟別人不同,別人一般隻用拇指、食指和中指,師父卻是五根指頭一起上陣,別人打算盤隻用一隻手,師父卻是左右開弓兩手齊上。六爪女拿到黃銅算盤以後,沒事的時候也撥拉著玩,這個時候她才發現,看師父打算盤跟自己打算盤完全是兩回事。銅做的算珠在師父手底下不過就是算珠而已,可是到了自己手裏,就還原成了名副其實的銅珠,沉甸甸的,多玩一會兒手指就會酸痛。

師父教訓她說:“你即便是玩,也要玩出個名堂來,就像你那樣胡亂撥拉幾下連玩都算不上。”於是開始正經八百的教她,哪個手指管那個算珠,按照珠算口訣應該怎麽撥拉,而且一定要嚴格按照師父的指法去撥,如果跟師父的指法不合,就不算合格,也就得餓飯。

人世間最難忍受的感覺不是癢癢也不是疼痛,而是饑餓。癢癢可以撓,實在無法用撓止癢,還可以掐、可以割,用痛覺去消除癢癢。疼痛也可以忍受,忍受不了了還可以嚎叫。不管是癢癢還是疼痛,都屬於局部的痛苦。唯有饑餓是整個機體的集體痛苦。餓到一定程度,就會覺得腸胃似乎正在吞噬內髒,那種慢悠悠的痛苦、空****的恐懼讓人精神渙散、心慌氣短、絕望無奈。

六爪女過去不是沒有挨過餓,那種饑餓的感覺和被人強迫挨餓的感覺根本就是兩回事兒。那會兒,餓了大不了跑回家嚷嚷幾聲,即便飯還沒有煮好,她媽也會千方百計弄點吃的先給她療饑。現在隻要沒有完成師父的功課,再餓再嚷嚷也沒有人理會她,唯一的出路隻有兩條:忍耐,或者趕緊完成師父布置的功課。

饑餓是威脅,拘禁則是另外一種讓六爪女發瘋的懲罰。六爪女天生是個野性子,就如大山裏的雀兒、田地中的野花,現如今隻能在掛著“耕讀傳家”牌匾的院子裏曬曬太陽,完不成功課連院子裏也不能去,隻能在屋子裏悶著,這簡直就要了她的命。有好幾次,她趁著放風曬太陽的機會,想從牆頭翻越到外麵去,每次都是剛剛走到牆邊,就會被做飯的阿嫲吆喝回來。另一次她趁掃地的白頭阿公不備,直接從門裏出去,腳剛剛跨過門檻,白頭阿公就像一陣風旋到她的前麵,兩扇大門就像被風刮上一樣,砰然關嚴,外麵白頭阿公說了一聲:“再想往外跑就連陽陽都別想曬到。”

六爪女這個時候才明白,看似鬆鬆垮垮沒有誰看管的這個院落,實際上戒備極嚴,如果白頭阿公不在,煮飯阿嫲就會自動自覺的承擔起看守的任務,把她嚴嚴實實地關押在屋子裏。這個時候她也才明白,為什麽胡子、黑子、條子、豆子那些粗莽漢子見了白頭阿公和煮飯阿嫲會畢恭畢敬,白頭阿公和煮飯阿嫲都身懷絕技。

在師父的嚴厲管教下,六爪女不知不覺中變得老實了,每天唯一想著的就是抓緊完成師父布置的功課,然後能夠吃飽肚子,中午在院子裏曬一會太陽,順便找機會捉弄一下紅點。六爪女現在對紅點非常氣惱,她被師父折磨,紅點不管不問,整天躲在自己的屋子裏看破書。然而,就連她捉弄紅點這麽點樂趣也很快就沒有了。紅點把師父書架上的書都看完了,他問師父還有沒有別的書,師父驚訝了:“書架的書你都看了?”

紅點肯定地點頭:“嗯。”

師父說:“山野鄉居,也不會有再多的書給你看了,你要真的愛看書,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紅點問他:“什麽地方?”

“連城縣城有個豸山書院,你去那裏吧,那裏書多得你一輩子讀不完。”

紅點知道去那種學府讀書是需要錢的:“我沒有錢。”

師父說:“別的事情你不要管,隻管讀書。”

紅點馬上連連點頭答應:“好的、好的,我去。”

紅點跟著師父下山的時候,六爪女沒有像啞哥走的時候那樣跟師父鬧,現在她也明白了一個基本的道理:在這個山上,在這個寨子裏,誰也不要悖逆師父,悖逆也沒有用。況且,紅點自己願意去,有錢難買願意,這是誰也沒法阻攔的。隻是紅點一走,他們三個人一起來,現如今隻剩下她一個留在了竹林寨,六爪女心裏酸酸地,站在院門裏目送著師父和紅點沿著那條通向魚脊背的小路走去,師父身上還背著一個包袱,紅點跟在他身後,走了不遠,紅點回頭朝六爪女擺手:“昭女,你好好的,我放假就回來跟你玩。”

身旁,看管她的白頭阿公嘟囔了一句:“傻子。”也不知道是說六爪女還是說紅點。

3

師父臨行,給六爪女布置了新的作業,命她把那一摞賬本重新計算一遍,師父說,回來要核對她計算的結果,如果差錯多了,就要處罰,如果全都算對了,要獎勵她。

自從偷了師父的算盤,被師父強迫“好好玩”以來,六爪女嚐盡了苦頭,手指又紅又腫,就像小紅蘿卜,疼痛難忍,白頭阿公給她端過來一盆涼水,讓她把手浸到水盆裏,這種方式果然有效,紅腫疼痛的手指馬上就不疼了,可是,一旦把手從水盆裏拿出來,再撥打算珠的時候,疼得更厲害。疼痛的酬勞是兩次獲得師父的獎勵,一次是師父讓她用算盤在三天內把十幾頁的數字算出來。那十幾頁紙上密密麻麻排滿了數目字,六爪女看了都頭暈,然而師父給她派功課時候板著的麵孔讓她不敢說出半個不字來。六爪女是一個非常要強的人,完不成功課忍饑挨餓她能忍,最不能忍受的是沒有完成功課師父看她時候的眼神。師父會斜眼看人,那種斜睨出來的眼神標誌著不屑、否定、嘲弄,每當師父用這種眼神看她的時候,六爪女就羞愧難當,比受罰餓肚子還難受。

還有一種壓力也是六爪女難以承受的,這種壓力是來自與外界。也不知道怎麽回事,胡子、黑子、條子、豆子、禿子那些夥計也都知道了六爪女把師父的黃銅算盤當成金算盤給偷了,被師父整治的消息,每當六爪女可以吃飽肚子,出外曬太陽的時候,胡子他們就會扒到門口嘻嘻哈哈的誇她:“總算能出來了,啥時候把金算盤賣了賺大錢?”、“吃飽了沒有?”、“外麵好不好玩……”六爪女沒有完成功課,被關押起來不給飯吃,他們就會假裝關懷,跑到院子裏幸災樂禍:“六爪又倒黴了”、“六爪餓了幾頓了”、“六爪吃了沒,今天是肉日,紅燒肉香死人了……”寨子每個月固定兩天有肉吃,而且是敞開吃,夥計們都把那兩天叫“肉日。”

為了躲避師父那種斜睨,為了不讓胡子、黑子那幫夥計看自己的笑話,也為了不忍饑挨餓,六爪女忍著手指的劇烈疼痛,疼出的淚水往肚子裏咽,夜以繼日的撥打算盤,硬是隻用了兩天就把那十幾頁數字都算了出來。師父核對了她的計算結果,非常滿意,讓她歇幾天,還讓煮飯阿嫲給她做了鹹肉飯,算作獎勵。

歇過幾天以後,六爪女驚愕地發現,自己的手指都麻木了,當她再度撥打算盤的時候,十一根手指都僵僵的,要用小臂使力才能把算珠撥拉得動。她嚇壞了,不知道這種現象是暫時的,還是永久性的,如果這個時候師父再讓她算那些雜七雜八的豆腐帳,她肯定不能按期完成。怕什麽就偏偏來什麽,師父竟然又拿來十幾頁數目字讓她算賬,六爪女憤怒了,把銅算盤摔在地上。

六爪女嘶喊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我再也不算狗屎賬了,我要找啞哥去,我要找紅點去,我要帶他們離開這個地方,我要回家去……”

師父仍然沒有生氣:“你要回家?你家在哪裏?你還有家嗎?”

六爪女垂頭喪氣,師父說得對,她確實已經沒有家可回了,如果有家能回,她何至於流落到這個深山野嶺中的破寨子裏。

師父又說:“你憑什麽找啞哥、找紅點?人家都比你有出息,你看你這個樣子,不就是練著打打算盤嗎?算盤不是你自己喜歡拿出來玩的嗎?”

六爪女嘟囔:“那我現在不想玩了還不成嗎?”

師父大喝一聲:“不成!人生在世,不是你想幹什麽就能幹,不想幹什麽就不幹。”

六爪女終於哭了,她是一個女孩兒,卻極少哭泣,至少,從她父母走了以後,她就再也沒有哭過。不哭並不等於沒有苦難和傷心,不哭也未必就是堅強和韌性,隻不過她比一般人,比方說紅點更能忍受,用現在時髦的話說,就是她的哭點很高而已。六爪女不哭則已,一哭驚天,淚如滂沱,聲若裂帛,而且無休無止。六爪女的痛哭是真的,此刻在她的眼裏,師父就是一個虐待狂、一個惡魔,想到自己千辛萬苦帶著啞哥和紅點逃脫了賴家老爺的追殺,到了這個竹林寨,本以為從此能夠過上安穩日子,卻碰上了師父這樣一個不明不白的壞人,啞哥和紅點被他弄走了,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自己卻僅僅因為拿了他的算盤,就被他千方百計的折磨……六爪女悲從中來,越想自己的命越苦,越想前途越渺茫,越想越哭個沒完沒了。

等她哭夠了,雨收雲散的時候,卻發現師父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屋門敞開著,並沒有像以往那樣她被處罰的時候門緊閉著,並且從外麵上鎖。六爪女試探著朝外麵走,外麵空無一人,既沒有白頭阿公,也沒有煮飯阿嫲。院子裏空空****,最讓她驚訝的是,院子的大門竟然也敞開著。六爪女走出門外,才看到,白頭阿公坐在門外邊的石墩上,看著六爪女離開,並沒有阻攔,卻深深歎息了一聲。不知為什麽,那一聲歎息,就像無形的手掌探進六爪女的胸腔,在她的心頭揉了又揉。六爪女遲疑片刻,然後邁開步子毅然決然的朝寨子外麵走。

寨子外麵的小路直通那道險峻的魚脊背樣的山梁,幽深的峽穀黑黢黢的已經沒了日光的照料,對麵的山峰被雲霧遮蔽的虛無縹緲。六爪女停住了步子,她不是改了主意,也不是畏懼著險峻的山道,因為她過不去了,胡子站在魚脊背樣的小路正中,活像一個正在走鋼絲的雜技藝人,看到六爪女,胡子迎了過來,走過魚脊背在六爪女跟前站了下來。

“你不讓我走?”六爪女問胡子。

胡子搖頭:“沒有,我就是來送送你,是我把你們帶來的,你走了我也不能裝不知道。”

看到胡子,他們一起從平和老家來到連城一路上的經曆,就如一幅幅畫麵,在六爪女腦中一閃而過,她不由自主的歎息了一聲。

“你去哪裏?知道路嗎?”胡子關心的問道,六爪女搖頭,胡子輕咳一聲:“是這樣,我沒有攔你的意思,師父也沒有讓我管你的事情,可是,有些事情我還是要給你說說清楚,不然,你就這樣走了,好像我把你們給帶到了壞去處,我往後心裏一定安寧不了。”

“你放心,我不會怪你,我先去找紅點,然後去找啞哥,找到他們以後,我們就永遠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要看到師父那個凶神惡煞。”

胡子驚詫地瞪圓了眼睛:“你說師父是凶神惡煞?你這可就是胡說八道了。”

“他難道不凶嗎?你看看我的手,都僵僵的動彈不了了,他還讓我打算盤給他算賬,算不完就不給我吃飯,他把啞哥和紅點都給送人了,現在也不知道啞哥和紅點是死是活……”

胡子突然發怒了,閃身到一旁:“你這個女子說的是混賬話,你要是一時生氣我也就不說啥了,你要是說師父是凶神惡煞,害了你們,我決然不能同意。你要走就走,滾蛋,就像你這種好賴不分、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值得我熬神費力耗時間跟你囉嗦。”

六爪女不是一個能夠被嚇住的人,況且她從來也沒有懼怕過胡子,胡子衝她喊,她也反過來衝胡子喊:“我就說,我就說,他不是好人,你們都不是好人,你們就跟黑煞神一樣,跟賴家土樓裏的賴老爺一樣,都是壞人,凶神惡煞一樣的壞人……”

胡子被她罵急眼了,張開蒲扇一樣的大巴掌,掄起胳膊就朝她扇了過來。六爪女一向就是個不吃虧的野性子,自然不會老老實實挨那一巴掌,腦袋一縮,身子一閃,右胳膊一揮,小臂實實在在的碰到了胡子的胳膊上。胡子是個五大三粗的壯年漢子,胳膊碰到了六爪女的小臂上,居然被反作用力衝得朝後一個大趔趄,險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同時一聲悶哼,左手端著右胳膊齜牙咧嘴:“難怪你這麽狂,功夫學到家了,翅膀硬了啊。”

六爪女訝然:“什麽功夫?我才沒學什麽功夫。”

胡子揉著剛剛被六爪女磕碰得疼痛不堪的胳膊:“你還說你沒學到功夫,師父連他的看家功夫靈爪功都傳授給你了,你這個沒良心的女娃子,不然你還能這麽凶狂。”

這是六爪女才有些醒悟,憑自己一個小女孩的臂力,再怎麽樣也不可能阻擋得住胡子那樣一個壯漢用力的一擊,而且,自己的胳膊一點也沒有疼痛的感覺,反倒是胡子像是一胳膊撞到了鐵棍上,疼得齜牙咧嘴。六爪女留神看了看胡子,胡子揉著胳膊牙縫裏不停滴抽涼風,看樣子絕對不會是裝模作樣。

六爪女也好奇:“師父真的沒有教我什麽功夫,就是讓我打算盤。”

胡子楞怔片刻,恍然大悟:“這就對了,師父是不是讓你打那個黃銅算盤?”

六爪女點點頭,胡子說:“看來師父那個銅算盤的道行深著呢,你才練了這半年功夫,胳膊就這麽紮實了,萬萬沒想到,師父的靈爪功靠的是那個銅算盤啊。”

六爪女仍然半信半疑:“不會吧,師父從來沒說教我功夫,就是因為我偷了他的算盤,他懲罰我,才讓我用那個銅算盤學著打算盤的。”

胡子指指對麵的石塊:“你坐下,聽我慢慢說。”六爪女聽話地坐到了石塊上,胡子繼續揉著胳膊:“師父當年是幹什麽的,我不知道,師父為什麽要教你靈爪功我也不知道,可能憑的就是個緣分。但是我知道的是,師父把啞巴送給吳拔禎當徒弟,確實是啞巴天大的福氣,你知道培田吳拔禎是誰嗎?”

六爪女搖搖頭:“不知道。”

胡子說:“就是那天來看師父,後來帶走啞哥的那個紅臉老頭,你沒聽師父把他叫吳兄?”

六爪女說:“我當時也沒在,自然不知道師父跟他說了些什麽,也沒見到他長什麽樣子。”

胡子說:“吳拔禎是培田的武狀元,什麽是武狀元你知道吧?就是全國武功第一名。光緒18年,吳拔禎考中了武舉,殿試三甲排名第八。也算命好,輪到他殿試的時候,光緒皇帝好奇站到了他身後看他射箭。吳拔禎自己並不知道皇帝就站在自己後麵,拉開三百斤神力強弓,一連三箭箭箭都中紅心,光緒皇帝開心了,喊了一聲好,還拍了吳拔禎肩膀一巴掌,嘿嘿嘿……”胡子說到這兒自己也笑了起來,“你想一想,皇帝親手拍過的人,不得狀元誰得?”

六爪女從小就是個愛聽故事的人,胡子給她講武狀元吳拔禎,她就當故事來聽,一聽故事就忘了自己的事兒:“後來呢?”

胡子說:“後來吳拔禎的官越做越大,當了藍翎禦前值殿侍衛。再後來換了朝代,他年紀也大了,才返回培田老家頤養天年。給你說吧,吳老爺子從來不收外姓徒弟,現在年紀大了,更是連本族子弟想要拜在他的門下都會一律拒絕。你知道為什麽大家都願意給他當徒弟嗎?不要說是不是真的能學到功夫,就憑武狀元的徒弟這個招牌,走到外麵,誰見了都會敬讓三分。”

六爪女對胡子有些不太相信:“胡子,你們都能騙人的很,當初就騙我們說要把我們給吃了,誰知道你現在說著這些是不是騙人。”

胡子臉上羨慕、向往的表情讓六爪女不能不相信他說的一切,胡子接著說:“再說那個紅點,那娃娃愛看書,師父把他送到縣城豸山書院讀書,還不是為了他好,你以為啞哥學武,紅點念書都是白來的?師父得為他們付學費。前幾天我還跟師父走了一圈,先去看了紅點,又去看了啞哥,人家現在都好得很,吳老爺子對啞哥喜歡的了不得,恨不得把渾身武藝都教給啞哥,啞哥也爭氣,一天到晚啥話不說,就知道練武……”

聽到這兒,六爪女笑了:“你又說胡話了,啞哥本來就不會說話。”

胡子自己也笑了:“不管怎麽說,人家現在出息的了不得,走到外麵,誰都知道啞哥是吳老爺子收山徒弟,也是最喜愛的徒弟,誰見了都客客氣氣的。再說那個紅點,你知道豸山書院是誰開的嗎?是光緒年間的舉人謝大建開辦的,四府九縣士紳人家的子弟才能進到那個書院讀書,沒有師父幫助,紅點一個沒了爹娘的孩子,能夠進到那個書院讀書嗎?下輩子都別想。話說回來,紅點也爭氣,在書院裏考試,門門第一,老師也喜歡的不得了,給師父說,就是師父不供了,他們也願意教,還說紅點今後能有大出息。”

聽到這兒,六爪女想起了師父那句話:“你憑什麽找啞哥、找紅點?人家都比你有出息……”看來,師父說的是真話,想到紅點和啞哥是她給帶出來的,現在人家一文一武,都比她有出息,六爪女由不得氣餒,滿心的狂躁和不平逐漸消散,低了頭捏衣角,再也沒了撒潑張狂的底氣。

胡子起身揉揉胳膊:“你這女娃娃真狠,下手也不試量著,好了,我也算把你送了,你明白事理就好,不要走了走了還記恨我們竹林寨。”

胡子走了,現在沒了任何障礙,隻要六爪女想走,步過鯰魚背就是崇山峻嶺構成的廣闊世界,然而,六爪女卻沒有走。太陽下山了,大山沉重的陰影壓在她的頭頂,也壓在她的心頭,六爪女緩緩站起,慢慢回了寨子,走到莊院門口,白頭阿公看到她,站起身來,長噓一口氣:“好了,好了,回來就好。”

那天晚飯,師父沒有跟他們一起吃,煮飯阿嫲燉了一隻雞,六爪女記得清楚,那天並不是肉日,按常規是沒有肉吃的。師父第二天就帶著胡子、黑子、條子等那些夥計走了,六爪女知道他們這一回要做大生意,不然師父不會跟著一起去。

5

師父帶著夥計們走了,寨子裏冷清了許多,六爪女安下心來完成師父留給她的功課。手指仍然麻木僵硬,六爪女驀然想到,手指頭雖然麻了、木了,可是畢竟比疼痛好受多了,隻要堅持,師父留的功課就一定能夠完成。她並不知道師父什麽時候回來,有可能十天半個月,也有可能三天五天,她決心一定要趕在師父回來之前把這些爛賬都給算清楚了。

師父回來以後,六爪女把做完的功課交給了師父,師父沒做聲,板著臉開始核賬,六爪女忐忑不安的回到自己的屋裏,等著師父給個結果。中午,師父跟他們一起吃飯,飯桌上擺著一碗山豬肉,是師父他們回來的路上獵到的,師父夾了一筷子給六爪女,六爪女偷覷師父一眼,師父臉板得平平地,看不出喜怒神色。

吃過飯,師父對六爪女點點頭:“不錯,給。”師父遞過來一個小包包,六爪女接過來卻不知道該不該馬上打開看看,師父說:“看看吧,喜歡不喜歡。”

六爪女這才把小包打開,裏麵是一團雪白的手帕和一小團芝麻麥芽糖:“功課做得好,獎勵你的。下次哭,用這個手帕擦,女娃娃哭的時候不能用袖子抹臉,像個什麽樣子。”師父說罷,背著手走了。在六爪女的記憶中,這是師父第二次獎勵她。

現在,六爪女撥打銅算盤的時間再久指頭、臂膀也不會酸痛了,雖然速度和準確度還不能和師父相比,可是卻也能自如自在的撥打那一粒粒沉重的銅算珠了。還趕不上師父是六爪女自己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於對於算珠撞擊聲響的聽覺,不管怎麽弄,都無法玩出師父撥打算珠時叮叮當當清脆悅耳的聲響,然而,算賬卻基本上可以用了。而胡子、黑子和禿子、豆子、條子那些夥計們卻已經對六爪女佩服得五體投地,都說六爪女撥打算盤的姿勢比師父更加靈動,聲音比師父更加好聽。他們這一說六爪女就又有些拿捏不住了,經常要費思量,因為她弄不清楚胡子那些人是說真話,還是用假話捧她高興。

師父現在已經不再用數字運算來給她做功課了,開始把真正的賬目交給她做。做賬目的過程中,六爪女也開始對師父所謂的生意有了真正的了解。第一次給師傅算總賬的時候是那一年的年底,師父搬過來一摞子賬本讓六爪女給算。算賬其實很簡單,就是加減乘除四則運算。

師父現在已經不再靠懲罰來管教她,改了手段,用獎勵來激勵她。每當六爪女完成了功課,或者幫師父把賬目算得清清楚楚時,師父總會讓煮飯阿嫲給她燒一盤肉菜,或者送給她一些小物件,一把梳子、一個鏡子、幾把糖塊,最讓六爪女興奮的獎勵是師父帶著她出山玩耍。他們去了很多地方,師父說是去看望生意上的夥伴,六爪女並不知道那些人都是幹什麽的,不過,看上去確實很像夥伴,因為那些人見到師父都非常熱情、友好,甚至可以說是畢恭畢敬、優禮相加。師父的這些“生意夥伴”有的斯文,有的豪放,有的雅致,有的粗卑,師父卻都能應付自如、相處甚歡。六爪女極為敬佩師父的這一套,因為她自己是一個喜好非常鮮明的人,對脾氣、合口味的人怎麽樣都行,不對脾氣、不合口味的人看人家總是冷眼,說話也總是冷冰冰代答不理,就因為這個脾性,從小就沒有少挨爹媽的數落,說就憑她這個臭脾氣,今後長大了不論是嫁人還是做事遲早都要吃虧。六爪女從爹媽的口中知道自己身上有這麽一個涉及命運的臭脾氣,所以對能夠與各種人等友好相處的人,比方說紅點、啞哥,現在還要加上師父,潛意識裏就會又羨慕、崇敬的心理。

到龍岩的時候正碰上軍隊招兵,師父遺憾地說六爪女可惜是個女娃娃,如果是個男娃娃,當兵肯定有大出息:“說不準幾年下來就成了將軍了。”

六爪女不是個不知好賴的人,現在她知道師父不是壞人,對她也很好,拿著師父給她買的花布、鞋襪和吃食,她也知道謝謝師父,師父卻說是給她的工錢:“你幫我做了那麽多事情,我要是不給你買些東西,就是占你娃娃的便宜了,大人占娃娃的便宜,叫外麵人知道了多丟人。”

六爪女說師父你收留了我,給我吃給我住,我做點事情也不能算你占便宜,我是應該做的。

六爪女這麽說,師父很高興,嘴裏說著:“不值得一提,那是應該的。”卻又轉身進了一家商鋪,給六爪女買了一套胭脂水粉包了一個小包袱出來遞給她:“女娃娃家要打扮得像個女娃娃,別整天瘋瘋張張跟野小子一樣。”

爹媽忙於生計,六爪女自小就在放養中生活,荒山野嶺到處都是她的娛樂場,生就了一身男娃子毛病:鼻涕下來用袖子一抹在褲子上一擦、摔倒了罵一聲土地爺爺:“幹你老!”,碰到在她麵前耍威風的男娃娃想欺負她,隨便拾起地上的石塊就敢朝人家腦袋上拍……

現如今不知不覺長大,天然的女孩兒心性也在與日俱增,身上的野性逐漸隱藏,女孩兒的成分逐漸增長。尤其是到了竹林寨以後,整天被師父看管在屋子裏不準出去,用那個黃銅算盤鎖住了她的身心,打夠了算盤,有時候也知道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長相,有時候也知道梳梳頭,不再頂著一頭亂發就像野人般瘋跑。女孩子與生俱來的追美本能也在與日俱增,洗臉之前,也知道用鹽水刷牙,洗臉之後也知道給臉上抹點花蜜。往臉上抹花蜜是煮飯阿嫲教給她的,煮飯阿嫲說野花蜜抹到臉上人就曬不黑了。六爪女深信不疑,每次洗完臉,或者出門曬太陽都要給臉上抹花蜜。有一次抹得多了,招來一群野山蜂,把她的臉當成了采蜜的花場,結果把六爪女的腦袋叮得活像一顆大菠蘿,又抹了十幾天的花蜜大疙瘩才消散下去。

獎勵和懲罰的感覺太不一樣了,現如今,六爪女不再覺得打算盤是壓力、負擔,而是一種樂趣,就連撥打算珠的聲音也開始變得清脆、流暢、悅耳。其實,六爪女真正的收獲此時此刻她還懵然無覺,師父曾經偶然間漏了一句:“六爪,你練的是童子功,今後一定要做好人啦。”

師父這句話說得不清不楚,六爪女也並沒有太在意,因為她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練什麽功,現在,打算盤給師傅算賬就是目前的生活方式而已。她有時候也奇怪,從賬麵上看,師父應該很有錢,可是,他的錢在什麽地方呢?給師父結算年賬讓六爪女搞明白了師父做的是什麽生意,原來,師父是倒賣私鹽的。她也才明白,那一回他們出逃的路上碰上胡子、黑子他們,其實他們是背鹽去了。師父的夥計們從東南方向的海邊收購了食鹽,然後沿著隻有他們認得的鹽道偷偷運回連城,然後再以比市場低的價格銷售出去,獲利甚豐。

“師父,胡子他們每個人每次背那麽點鹽,能賣多少錢?要是讓他們每人多背一些,或者多派些夥計去背,賣的錢自然就多。”現在,心理上沒有了師父是壞人的精神壓力,也沒有了可能會被師父懲罰的現實恐懼,六爪女經常會和師父平等交談,說說自己的想法、看法。

師父歎息一聲說:“你不知道,做私鹽生意是犯法的,不但官府沿途都設有盤查哨站,途中的土匪山大王們也會搶掠,遇上土匪、豪強搶掠,我們還隻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肚裏咽,不能見官。你們碰上胡子、黑臉那一回,他們並不是真正的去背鹽,過去的路絆腳了,主要還是探探新路,順便捎帶著背一些鹽。”

販賣私鹽犯法官府會抓六爪女是知道的,雖然並不了解詳情,卻從小就聽到村裏人說過。而且村裏人說起販私鹽的事兒,無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轉達出一個明確無誤的信息:販私鹽就跟搶劫、盜竊差不多,都是良民百姓不屑於、不敢於做的壞事。六爪女過去不知道竹林寨裏的人是幹什麽的,等到明白他們是販私鹽的,卻又已經跟他們相處得非常好,況且,如果他們不是在販私鹽的路途中救了自己,說不準現在自己和紅點、啞哥即使不被賴家老爺給殺了,肯定也會被賴家老爺送進縣府的監牢裏吃紅薯幹。從這一點上來說,這些販私鹽的人怎麽也算得上自己的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