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張圖紙
1.奶奶被抓
“三娃他媽,大傻瓜,被窩裏吃,被窩裏拉,被窩裏放屁嘣爆米花……”
狗日的們追在我的身後,用這種誰也說不清出處的順口溜罵我。我假裝不生氣,因為我沒有媽,如果我有媽,他們也不會用這個順口溜欺負我。假裝不生氣,實際上我仍然很生氣,恨不得撿起地上磚頭瓦塊,狠狠朝那幫狗日的砸過去。
我有按捺不住的衝動,真想回身大打出手,可是我忍了。單挑,那些狗日的沒有一個是我的對手。可是我一個打他們一群,吃虧的就肯定是我。他們用的是群狼戰術,在胡來的指揮下,如果打起來,他們就會一擁而上,不論我采取什麽戰術,雙拳難敵四手是顛撲不破的真理。十二三歲的時候,胡來他們就是我概念中的敵人,被他們一幫狗日的起哄欺辱也是我上街經常要麵對的挑戰。
我記得很清楚,出事那天下午,我又遇上了這種事情,心裏正在想象著用石頭瓦塊狠狠地砸那幫狗日的,心想事成就在我身上實現了。側旁的屋頂上,一把而不是一塊兩塊磚頭瓦塊從天而降,砸到了那幫狗日的頭上。狗日的們就像受到鷂子襲擊的鳥雀,鬼哭狼嚎著一哄而散。
我感激萬端地朝對麵房頂上仰望,房頂上靜悄悄地,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剛剛還有人從那上麵用磚頭瓦塊砸散了那幫狗日的們。但是,我卻知道,是奶奶碰上那幫狗日的追著罵我,隨手懲治了狗日的們一下。“狗日的們”是指除了瓜娃和芹菜以外,住在我們這條街道裏的所有孩子。這條街道裏隻有瓜娃和芹菜不會罵我、欺負我,能跟我在一起玩,所以,我也不把他們倆叫狗日的。
街道此時寂靜無聲,青條石鋪就的巷道被白晃晃的日光映照得活象泛起波紋的小河。兩旁的屋宇鱗次櫛比,黑白分明,我們家的那院房子,比身旁的房子縮進了幾尺,從我現在站立的位置看過去,屋宇排列整齊活像人的牙齒,到了我們家那兒,掉了一兩顆門牙變成了豁子。
我推開門,奶奶正坐在房簷上甩腿,兩條腿忽閃忽閃前後晃悠,活像我在東街口那家東洋鍾表店外麵看到的那隻大掛鍾的擺。沒事愛在房頂上呆著,是奶奶的毛病。不但呆著,她還會在房上散步,輕鬆自在的在那一個個傾斜溜滑的屋脊上走來走去,東張西望,她用不著戰戰兢兢,用不著像我一樣四腳著地。我也曾經想學她,沒事在房頂上轉轉,站得高看得遠,能看到很多在平地上看不到的光景,享受居高臨下觀望這個世界的快感。然而,我卻永遠也做不到奶奶那樣,因為我們這裏的房子都有高高的屋脊,傾斜的屋脊就像滑梯,要想不從屋頂上掉到地上摔個半死,我隻能心驚膽戰四肢哆嗦著爬著走,就像一隻被人扔到房上的小狗。
我們家是一個小小的四合院,東廂住著奶奶,正房空著,成了雜物間,家裏一時半會不需用的物件,都扔在正房裏。我和我爹住在西廂房,那是一個小小的套間,裏間屋睡人,外間屋也睡人,正常情況下我和我爹睡裏間屋,不正常情況下我爹睡外間屋。這裏說的不正常情況,是指我爹不知道跑到哪鬼混,回來晚了為了不打攪我,就在外間屋睡。
院子是夯實的黃土,平平展展,有的時候垃圾汙物滿地,有的時候幹幹淨淨清清爽爽,這要看奶奶的興致。不高興了,她十天半月不收拾一次,還罵罵咧咧的嘮叨我和我爹是兩隻髒豬、懶豬,最後遲早要變成死豬。高興了她就動手打掃,邊打掃邊唱讓人恨不得馬上跑到茅子尿一泡的京戲。靠著東廂房,有一顆棗樹,虯勁的枝杈搭到了房簷上,那是奶奶上房的梯子。西廂房這邊有一顆柳樹,柔柔的枝杈也搭到了房簷上,但是奶奶從來不踩著柳樹上房,我估計她是怕柳枝柔軟,經不起她的分量。
“三娃子,慫樣子,叫人罵得跑腿子,跟你爹一樣沒出息,慫貨。”隨著罵聲,奶奶從房簷出溜到棗樹上,然後從棗樹的枝上跳下來,落到我的身邊,順手在我腦殼上拍了一巴掌。
奶奶今天的心情顯然很好,坐到她的房簷下麵,那裏有一張小炕桌,我不知道她犯什麽毛病,炕桌不擺到炕上,卻擺到門外地上,喝茶不愛在炕頭上,卻愛在外麵的炕桌上,而且不管冬寒夏熱,都是這個樣兒。她坐也沒個坐相,一條腿盤著,腿腳墊在屁股底下當凳子用,另一條腿伸得筆直,天熱會脫去鞋子,**兩隻沒有裹過的大腳,如果哼唱京戲裏的段子,大腳趾頭就會隨著節拍一伸一勾的,活像抽筋。
“三娃子,喝不喝?剛泡的茉莉花。”
我正口渴,連忙湊過去跟她喝茶。她又問我:“晚上看戲不?胡家班子演打漁殺家。”
看戲是奶奶最為鍾情的娛樂,戲迷兩個字貼在她身上最合適。戲園子隻要來了戲班子,不管是上演老掉牙的老戲,還是剛剛排好的新戲,哪怕打破腦袋她也要千方百計地去看。今天又有新戲班子,如果她不去看,就會跟大煙鬼沒了鴉片一樣難受。但是,我卻不能答應她,我知道她叫我看戲八成沒安好心,八成又是沒錢買票。如果有錢買票,她一般不會帶我去,因為用不著我她也能進去看戲。如果帶我,那就肯定是要利用我鑽戲園子,然後她再以我奶奶的身份進戲園子找我,進去了就不出來,一直等到戲演完了才出來。
還有一次,她讓我裝瘸子,她背著我闖戲園子。看門的不讓進,她說她有票。渾身上下**了一陣,拿不出票,就跟人家嚷嚷,說人家欺負我們祖孫倆,還說我是個瘸子娃,整天在家不能出屋,好容易買了張戲票出來看戲,票找不著了就不讓進,還有沒有天理。她連哭帶罵,鼻涕一把淚一把,搞得我都不好意思,把臉緊緊埋在她的後背上。她這種哭鬧,用現在的說法就是爭取輿論支持。果然,不明真相的人們開始指責戲園子把門的,亂哄哄的鬧成一團。後來戲園子老板跑了出來,賠禮道歉,奶奶則背著我大搖大擺進了戲園子,美美地看了一出鍘美案。
“三娃子,今天奶奶有錢,不用你鑽狗洞。”說著,她掏出兩張花花綠綠的紙在我眼前晃,果然是錢,是汪精衛發行的那種銀聯券,可以在市麵上流通。
戲園子後麵有排水溝,用一個洞口跟裏麵連接,往常,她就是讓我從那個洞子裏鑽進去,然後在戲院門口大聲喊我,我大聲回應,證明我確實在裏麵,她就借口要去找我回家,然後混進去看戲。今天既然有錢買票,我自然落得白看,連忙答應。
平心而論,奶奶對我還是很好的,起碼,我那個“不著調”的爹經常不在家,如果沒有奶奶照看,我連一口熱飯都吃不上。“不著調”是奶奶對我爹為人的評價,我嘴上說我爹不是不著調,心裏卻承認,我爹確實不著調,因為,我從來不知道他幹啥,他回來出去也從來沒個準。
“看戲就得早些吃飯,晚了就趕不上頭場子了。”我提醒奶奶趕緊做晚飯,我肚子也確實有些餓了。
奶奶說:“不忙,不忙,今天不在家裏吃,我領你到街上吃包子,吃完了直接到戲園子看戲。”
我有些迷惑,不知道奶奶發什麽瘋,盡管她對我不錯,管吃管洗也管揍我,但是卻從來就是一個小氣鬼,每個月都要跟我爹算細賬,管了我幾頓飯、給我洗了幾件衣裳,都要我爹付費。於是,她對我的好,在付費機製下,人情分量就大大減輕了。
不管怎說,今天能下館子,而且能吃我最喜歡吃的包子,吃完包子還能看戲,對我而言今天就是一個好日子。奶奶起身,還沒等我明白過來,一把將我拽到她跟前,朝手上吐了口唾沫,用唾沫擦拭我臉上不知道在那裏沾染上的灰土:“比野狗還髒,領上你出去我都丟人呢。”
我很惡心她用唾沫給我洗臉,但是我現在無論如何不能得罪她,現在得罪了她,晚上吃包子、看戲這一連串的好事,肯定馬上變得烏有。我強忍著惡心,任由她在我臉上留下臭烘烘的唾沫味道。擦過臉,她又把我的衣服整理了一番,歎息一聲:“狗尿苔再打扮也成不了紅牡丹,算球,就這個樣子。”
她彎腰把裹腿解開重新紮了一遍,然後又用唾沫抿了抿頭發,回身鎖門,我知道這是準備動身了,趕緊到我們屋門口,把我們的屋門也拉上了。
外麵的巷道裏傳來了一群人奔跑的腳步聲,間或還能聽到鐵器的磕碰聲。奶奶跑到門前,沒開門,耳朵貼在門扇上聽,臉突然變得煞白,轉身跑到我跟前,從懷裏掏出一包紙張,還沒等我明白過來,解開我的褲腰帶,把那包紙塞進我的褲襠裏:“三娃子,日本人來了,你啥話別說,躲回你屋裏去,等我跟日本人說話的時候,你把這東西塞到你們的炕洞洞裏。”
正說著,院門已經被敲打得震天價響,外頭,有人喊:“賊婆娘,開門,賊婆娘,快開門,不開門皇軍用手榴彈炸了。”
放在平日裏,奶奶交待我辦的事情,我一般都會跟她作對,盡量不辦。然而,今天不同,今天外麵有日本人,對日本人,我跟我的大多數同胞一樣,又恨又怕。於是,我連忙轉身跑回了我們的屋子,把日本人留給奶奶對付。
我和我爹住的是兩間陳舊的土屋,裏外套間,朝著院子的方向每間有一扇窗,窗上糊著紙,窗戶紙破了我爹一般不會管,奶奶就會用亂七八糟隨手撈到的紙把破洞糊上,結果把我們家的窗戶紙變得就像叫化子的外套,補丁摞補丁。屋裏一年四季見不到陽光,散發著汗腥氣和黴變味,習慣了,我和我爹都聞不到,奶奶一進來就罵,說這不是人住的屋子,是喂豬的圈、養狗的窩。
外間屋有一鋪大炕,平常沒人睡,荒著,就跟沒人耕種的田地一樣,灰土和雜物堆積、混攪在一起,炕頭的爐灶塌了半邊,能看到大炕黑洞洞的內髒,就像大炕的屁眼兒。地上扔著一副破舊的剃頭擔子,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爹靠那玩意賺錢養活我,現在不幹那一行了,說是沒生意,現如今的人都不願意讓人拿剃刀在腦袋上比劃,喜歡新流行的推子,那東西在腦袋上哢嚓哢嚓走動,就像割麥的扇鐮,效率高,還不危險。現如今,凡是仍然願意讓人拿剃刀在腦袋上刮來刮去的人,刮完了大都掏不出錢來,我爹說,忙乎半天,還掙不來個磨刀錢,索性就不幹了。
外間的地上還扔著一個破桌子,隻剩三條腿,桌子沒腿的那個角擔在炕上,維持了平衡,讓它還能像張桌子樣的站著。桌子上有的時候扔著一盞煤油燈,有的時候煤油燈就會跑到裏間屋的炕桌上,煤油燈在什麽地方擺著,要看我和我爹誰需要它,因為我們家隻有這一盞煤油燈。
我跑回家裏,穿過了外間屋,直接跑進了裏間屋。這是本能的躲避,長大以後我知道這就叫鴕鳥心理,當時我還不懂,覺得那樣藏起來會更加安全。上炕,卻又想知道外麵奶奶是怎麽應付日本人的,就悄悄透過窗戶紙上的破洞朝外麵窺測。
外麵,有一堆日本人,聚成一團,黃蠟蠟地活象一大坨新屎。奶奶被圍在中間,隻能透過日本人的縫隙看到她的灰底蘭花大布衫。還能聽到翻譯二串子的吼聲:“老賊婆,昨天是不是你跑到皇軍軍部去了?偷什麽了趕緊交出來,不然把你抓去灌辣椒水,坐老虎凳。”
二串子是本地人,早年間跑到日本混了幾年,回來以後就成了日本人,分頭梳得溜光,蒼蠅蚊子落到上麵肯定得摔跟頭。他還留了一撮鼻涕胡,鼻子和嘴的中間活像爬了一個大屎殼郎,據說留那種胡子的好處是流鼻涕不用擦,胡子就給吸收了。那時候二串子對人很客氣,見了人先鞠躬後說話,胳膊彎裏老挾根文明棍,明明是中國人,幹啥都像日本人,大人小孩就都把他叫“二串子”,二串子是貶義,指中國人和外國人的雜交品種。日本人沒有來的時候,二串子很乖,在一家商行當翻譯,見了誰都點頭哈腰,畢恭畢敬。日本人來了,二串子搖身一變成了日本人的翻譯,腰上挎了一把日本王八盒子,開始耀武揚威,走在街上,誰要是讓路慢了點,文明棍就抽到身上,現在,文明棍也不再挾在他的胳膊彎裏,而是時時刻刻拎在手上,隨時準備抽中國人。
二串子親自帶了日本人來抓奶奶,這倒讓我奇怪,因為我實在想不通,就奶奶那個樣兒,還值得二串子這個翻譯官親自帶隊過來抓。
奶奶否認:“我一個婦道人家,哪有那個本事跑到皇軍的家裏偷東西,二串子,你可別胡說害人,小心死了進拔舍獄。”
二串子嘿嘿冷笑:“我可不是從東洋島上剛剛過來的皇軍,你這個賊婆子的底細別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你看這是啥東西?”二串子把不知道什麽東西扔到了奶奶麵前,可能是證物之類的東西,可惜從我這個角度看不見。
“嗨嗨嗨嗨,一根裹腳布,跟我有啥關係呢?”奶奶強裝出來的笑聲我能聽得出來,這說明她已經心虛了,我也認定,人家沒找錯人,肯定是奶奶跑過去偷了人家什麽東西,現在讓人家攆到家裏來要。我並且由此進一步的推斷,奶奶今天之所以高興,還說要帶我晚上去看戲,肯定跟偷了人家的東西有關係,可能,偷的東西很值錢,她能賣個好價錢。
“你們看,我的腳是大腳,從來不用裹腳布。”奶奶繼續分辨。從人縫隙裏看過去,能看到奶奶甩掉了鞋,亮出大腳給人家看,以此證明那根裹腳布跟自己沒關係。
日本人咕嚕了一陣,二串子翻譯:“太君說了,這不是裹腳布,是你用來上房翻牆的工具。太君說了,隻要你把偷的東西交出來,就可以饒了你。”
俗話說賊沒髒,硬似鋼,奶奶清楚得很,死不承認,說不定還有活路,交出來了,東西到手了,日本人不會留她活著,便一口咬定:“這明明是裹腳布麽,你們非要說是啥工具,這不是要人命呢。我在這裏活了一輩子,咋一下子就成了賊了?這是害人麽,二串子,你個狗日的,我啥事情上得罪你了,你要這麽害我呢?”奶奶一個勁叫苦、聲辯,巴掌把大腿拍得啪啪響,我在屋裏都聽得清清楚楚。
日本人嘰裏呱啦說了幾句,日本人即刻散開,衝進了奶奶家的屋子和我們家的屋子。在離開窗口之前,我聽到翻譯二串子對奶奶說:“老賊婆,皇軍要是搜出來東西是你偷的,你就到陰曹地府去當賊吧。”
奶奶突然用了一種我從來沒有聽到過的,惡狠狠的口氣對二串子說:“狗日的,今天我要是叫日本人抓走了,三天之內,子彈就把你的腦殼子穿個黑窟窿……”
最後一眼,我看到奶奶的手指頭在二串字腦門子上搗,我還想再看看二串子的反應,卻已經被日本人一把從炕上揪了下來,二串子在外麵怎麽應付突然變臉的奶奶,我沒看到。
日本人手裏端著長槍,槍上插著刺刀,一共有三個,其中一個氣勢洶洶的把我從炕頭拽下來,我還沒明白過來,又一腳把我踢到了屋子角落,然後就開始翻箱倒櫃的搜查起來。
裏間屋是平時我和我爹睡覺的屋子,東西比外間屋多一些,炕上鋪著席子、褥子,還有油膩膩臭烘烘的被子。炕上還有一個破舊的炕櫃,連門扇都沒有,裏邊塞著破棉花套子、爛衣裳、破襪子等等一些可以用來“換季”的物事。
日本人捏著鼻子把炕櫃裏的東西全都掏出來,扔到地上,然後又把炕上的被褥用刺刀挑到地上,嘴裏嘰哩哇啦的嘟囔著,翻來翻去沒有找到他們要找的東西,就又用刺刀揭開了席子,用槍托子在炕上用力搗,炕磚被搗塌了,伴隨著刺鼻的味道,黑灰黃灰騰空而起,就如突然爆炸了一顆炸彈。日本人用刺刀在坍塌的炕裏翻來翻去,尋找著他們丟失的東西。
我站在一旁,看著日本人臉上、身上、手上沾滿了黑乎乎的炕灰,一個個就像城隍廟裏的小鬼,突然想笑。日本人氣壞了,用槍托一通亂砸,把炕桌、我家唯一的一盞煤油燈、還有窗戶都給砸爛了。看著日本人折騰,我驀然想起,如果按照奶奶的吩咐,把她塞給我的東西藏進炕洞裏,肯定被日本人搜到了。想到這兒,我暗暗緊張,如果日本人也像搜屋子那樣搜我,奶奶塞給我的東西肯定就會讓日本人得手。我剛才之所以沒有按照奶奶的吩咐把東西藏到炕洞裏,主要還是沒有時間,我光顧從窗戶裏朝外麵窺測奶奶和日本人了,沒顧得上藏東西。其次也是對奶奶的逆反,憑什麽你老命令我做這做那?
盡管對奶奶有逆反,可是我更恨日本人,也許是仇恨的本能,也許是潛意識裏對奶奶的服從,我心裏怕極了,卻根本沒有把東西主動交給日本人的念頭。現在,我最擔心的就是日本人對我搜身。我想跑,慢慢挪動著步子,到了外間屋和裏間屋的門口,我失望了,外間屋也有兩個日本人在炕洞裏撈著,被他們揭開的大炕露出了黑洞洞的內髒,彎曲的煙道就像豬肚子裏的肥腸。日本人幹事認真極了,兩個人把腦袋探進灰土飛揚的炕洞裏,屁股撅在外麵,活像兩口正在埋頭吃屎的黃狗。
我悄悄出門,想趁機跑出去,起碼,別讓日本人搜身。可是我跑不出去,奶奶和二串子還有日本人裏那個當官的,堵在當院,我要往外跑,弄不好後背就會挨一槍。我隻好站在我家門口,下一步怎麽辦,我沒了主意。
奶奶還在跟翻譯吵,在屋裏搜查的日本人紛紛回來報告,哇哩哇啦的我也聽不懂,隻是能看出,這幫家夥把我們家和奶奶家的炕都給刨了,一個個灰頭土臉,活像剛剛在煤灰裏打過滾。
日本官很生氣,揚起巴掌就朝奶奶抽,我閉上了眼睛,我實在不忍心目睹奶奶挨耳光,那麽大個人了,又是個女人,當了我這個小輩的麵,被人扇嘴巴子,先不說疼不疼,就是丟人也丟不起。我閉上了眼睛,卻沒有聽到手掌擊在臉上的脆響,等我睜開眼睛,看到日本官臉漲得通紅,好像挨了耳光的不是奶奶而是他。日本官左手揉著右臂,然後吼叫著又用左手朝奶奶扇了過去,這一回我看清了,奶奶埋頭躲閃,同時舉起胳膊肘護腦袋,胳膊肘頂到了日本官的小臂上,日本官又吃了暗虧,跳著腳吼叫,四周的日本人圍攏上來,一窩蜂的把奶奶給抓走了。
奶奶回頭瞥了我一眼,眼神非常複雜,我看不懂,估計可能是怕我把她交給我的東西弄沒了。奶奶被押出院子的時候,我本能想跟出去送她一程,可是她的眼神好像有魔力,阻止了我,我愣愣地站著,沒有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