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武昭儀頻施心計 王皇後身陷謀網
車駕進了坊門轉進小巷,許敬宗要馭手放慢車速,為的是給自己留下思考怎樣對付長孫無忌的時間。
出了儀秋宮,他就為自己主動請纓的舉止而後悔了。當時隻是為了博得昭儀的好感,他才放言說可以去說動太尉,可話出口之後,他依舊心中無底。
雖然同朝為官,他與長孫無忌向來是政見相左,多有碰撞,私下裏則老死不相往來,甚至此前他都不知道長孫無忌住在哪個坊間。所以,越是接近太尉府,他的腳步就越是躑躅,猜不出他將會看到怎樣一副冰冷的麵孔。
天冷了,他伸出手哈氣,就觸動了裝在袖中多日的奏章。他之所以一直放在身邊,是因為他無法預測這道請求流放兒子的奏章會給自己和家人帶來什麽結果。現在,他決定先在長孫無忌這裏探探虛實,不過依長孫無忌的性格,他對家風向來是不含糊的。
馭手長叫一聲“籲”,車駕就停在了太尉府門前。
果真不是冤家不聚頭,許敬宗剛跳下車,就看見從太尉府出來的於誌寧與韓瑗。三人對視片刻,還是許敬宗先上前見禮道:“兩位大人如何也來了?”
韓瑗接道:“大人平日與太尉少有走動,焉何有空來了?”
於誌寧則不無諷刺地說:“嗬嗬!太尉府遇見稀客了。”
許敬宗就有些不好意思,道:“下官是有些事要向太尉請教,所以前來拜訪。”
“如果我沒有猜錯,大人此行一定是為了皇後廢立之事吧!”韓瑗說著又頓了頓,“若是如此,還是請大人回府去吧,太尉是不會折尊屈從的。”
許敬宗轉了轉精明的眼珠問道:“那麽韓大人您是怎麽想的呢?”
韓瑗肅然道:“皇後母儀萬國,素無過錯,廢之不妥。本官將協同於大人等上疏,請陛下明察。”
“韓大人不怕擔僭越犯上的罪名麽?”
於誌寧插話道:“我等心中無愧,何懼之有?倒是許大人要自省呢!”
許敬宗不再接話,轉身便進了太尉府。
韓瑗望著他的背影歎了一口氣,自語道:“可惜了一身才情,未能盡忠朝廷,反成鷹犬!”隨後便上車怏怏離去。
此時,許敬宗已坐在了長孫無忌的前廳,一副畢恭畢敬的樣子:“下官素仰太尉大人剛正不阿,胸納萬川。往日多因署中公務纏身,錯失聆教良機。今日登門拜訪,甚是唐突,還望大人海涵。”
長孫無忌一臉嚴肅,揮手示意許敬宗喝茶:“老夫衰朽之身,何堪人仰?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不瞞大人說,下官眼下正有一棘手事,還望賜教。”許敬宗說著將奏章草稿遞過去,“請大人看看這個。”
長孫無忌大略看了一下,側目問許敬宗道:“隻是不知令郎怎麽不孝了?”
許敬宗低頭沉默片刻,臉上就顯得有些不自然:“下官十分慚愧,此家醜一言難盡,不說也罷。”
長孫無忌不再問下去,便道:“老夫雖不便細問詳裏,然也知現今朝臣之子多紈絝不羈,目無法紀,恃父兄之威魚肉百姓,若不嚴加管教,我大唐社稷總有一天要被他們葬送。大人深明大義,奏請皇上將令郎外放,曆練摔打,不失為教子良策,老夫十分感佩。”
許敬宗忙施禮道:“大人一言如醍醐灌頂,下官謹受教矣。”
長孫無忌深知許敬宗的為人,揣摩他登門肯定還有其他話要說,於是幹脆直接點破:“大人過老夫府上,不單是為一紙奏疏吧?大人有話不妨說來,老夫洗耳恭聽。”
“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不瞞大人說,下官也是受人之托,難以拒絕。若有不周之詞,還望大人海涵。”接著,許敬宗就把武昭儀如何傷心之至,皇上如何思女心切,皇後如何嫌疑重重等一一道來。
長孫無忌越聽越不耐煩,打斷他的話道:“大人究竟要說什麽?何必繞來繞去。”
“大人快人快語,下官也就不遮遮掩掩了。眼下雖然謀害公主案尚無頭緒,然陛下廢立之誌昭然,我等身為朝臣,應深思聖意,順勢應時,此乃為臣的本分。切不可固執己見,觸怒龍顏。”
“大人的意思是要老夫擁立武氏為後?此事乃昭儀求之不得吧?”
許敬宗笑道:“是不是昭儀的意思並不要緊,要緊的是皇上這樣想,大人必不願背上脅迫天子的罪名吧?”
“罷了!”長孫無忌森森然打斷許敬宗的話,“你這是在威脅老夫麽?”
“下官不敢。”
“話都說到此等份上,你還有什麽不敢的。”長孫無忌斬釘截鐵道,“皇後無過,廢後之說從何而來?武氏乃先朝才人,感業寺尼姑,其祖素無根基,立之難服朝野。”
“大人可知,王侯將相本無種乎?”
長孫無忌慨然道:“任你巧舌如簧,也難移老夫之誌。若欲立武氏,除非老夫陳屍長安!”
“長孫大人,你……”
“你不必再說了,還是朝堂上見吧。”說完,長孫無忌便朝外麵喊道,“送客!”
府令應聲進來,對許敬宗說道:“許大人!請吧!”
許敬宗顏麵無存,拂袖就出了太尉府前廳。
……
轉眼就是永徽六年(公元655年)六月,朝臣中圍繞皇後廢與立的爭鋒愈演愈烈,李治的龍案上擺著兩道奏章,一道是由長孫無忌、褚遂良、於誌寧、韓瑗、來濟等人聯名力保王皇後、反對冊立武昭儀的上疏;另一道是由許敬宗、李義府、崔義玄和袁公瑜等人署名堅決要求另立中宮的表章。
這些表章隻要送到李治這裏,就沒有武媚不可以看的,她看了之後不免有些焦慮,她擔心“謀殺公主案”拖得越久,新的疑點就會越多,如果有一天長孫無忌等人知道是自己親手殺了女兒,那她幾年來的心血將會功虧一簣。
但她感覺得出來,這一年皇上對她的寵愛不僅沒有絲毫淡去,反而更加濃了。在去年前往昭陵謁祭先帝和長孫皇後前夕,皇上已經答應她過了年就冊封她的長子李弘為代王,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撫慰她因為女兒被害所蒙受的情感創傷。
也許是因為愛得太深,她在跨過三十歲後生育進入了旺盛期。女兒死後不久,她就又懷上了龍種,並在前往昭陵的途中生下了一個男孩子。李治欣喜萬分,親自為兒子起名曰賢。
那一夜,在禮泉縣的行宮中,李治捧著武媚略顯消瘦的臉龐深情地說道:“開年以後,朕要同時冊封弘兒和賢兒。”
當時,武媚就緊緊地依偎在皇上的肩頭,以婉麗的笑回應他的愛:“陛下待臣妾同氣連理,臣妾無以回報,能為陛下生下幾個皇子,臣妾死已足矣!”
李治忙用手捂住了武媚的櫻口道:“愛妃何出此言?朕與你情同一人,身同一人,來日方長,切勿再出此言。”
武媚撒嬌地回了李治一個媚眼道:“都是臣妾有罪,臣妾以後不說就是了。”
但是,她的笑來得快,哭也來得快,正說話間,眼裏又是淚光閃閃的。
李治伸手為武媚擦去淚水問道:“愛妃生下皇子乃社稷之喜,朕之喜,愛妃焉何又是淚水洗麵了?”
“陛下!臣妾是想到了可憐的公主……”
聞聽此言,李治就沉默了。
的確,這是一件既傷心又煩心的事。一年來,“公主謀殺案”毫無進展, 三司都為找不到證據而束手無策。李治覺得不可思議,如此大案怎麽可能不留下一點痕跡呢?他為此還把大理寺卿李道裕、刑部尚書唐臨和禦史大夫崔義玄召到兩儀殿嚴厲斥責,說他們辦案不力。然而,隨著李賢的呱呱墜地,他的思緒開始轉換了,一個兒子足以療治武媚內心的痛苦。他已打定主意,不再追究公主被害的案子,而把心思集中到廢立皇後的大計上來。
“賢兒是上蒼送給朕與愛妃的,”李治從武媚懷中接過嬰兒,目光卻停留在她的臉上,“朕要重重賞賜愛妃。往者已去矣,來者方可追,愛妃聰慧,自不難明白朕的心。”
武媚笑靨融融,卻沒有回應皇上的話,隻是很莊重地點了點頭。她已從皇上的話音中聽出,他不準備再追究那樁無頭案了。
她暗暗地咬了咬牙,將對女兒的思念存入心底。李治的優柔彷徨足以說明,他雖然對王皇後“謀害”公主心存疑竇,但並沒有最終斬斷與她的脆弱情絲。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緊緊抓住皇上的心。
正月,她和皇上從昭陵回來,就遇到了一件牽涉到大唐與藩屬國關係的緊急軍情。
二月,新羅王的使者到長安來了,他急奏高麗國連兵百濟、靺鞨侵入新羅北境,連下三十三城,請求朝廷火速馳援。朝會上,有的大臣認為新羅與大唐遠隔大海,遠途勞頓,諫言主要以調和為要;有的大臣則以為高麗、靺鞨、百濟為本朝藩國,擅興兵戈,目無朝綱,必欲誅伐,方能見天朝聲威。雙方各持一說,莫衷一是。
退朝以後,李治悶悶不樂地來到儀秋宮,看見武媚正和李賢的乳娘說話。
“哦!幾日不見,又長了許多,你看這雙眼睛,多像朕。”李治將懷抱中的孩子還給乳娘道。
武媚眼尖,透過皇上眉宇間的細微變化揣摩著他一定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於是轉身對乳娘道:“你先退下,記著多給孩子換褯子,不可馬虎。”
此時,大殿裏隻剩下李治和武媚兩人,她一邊吩咐宮娥為皇上換上常服,一邊問道:“陛下是遇到不順心的事了麽?”
“你怎麽知道朕不愉快了?”
武媚笑了笑道:“皇上剛才逗賢兒時,雖父愛昭然,卻也是強顏歡笑。”
李治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唉!朕的心都讓愛妃揣摩透了。”遂將朝堂上戰與不戰之爭述說了一遍。
武媚聽完,幾乎不待思慮就道:“如果臣妾沒有猜錯,主戰者乃太尉與兵部尚書。”
見李治點頭肯定,武媚又道:“太尉諫言乃彰顯天朝聲威之良策,區區高麗、百濟、靺鞨,竟敢違旨逆行,輕我大唐,若不發兵征討,大唐聲威何在?更有甚者,諸藩從此以後各行其政,離信背義,此則害莫大焉。臣妾請陛下選良將率軍征討,勿可猶疑。”
“愛妃覺得遠途征戰,大唐能勝券在握麽?”
武媚眨了眨丹鳳眼,話語中就充滿了自信:“聽許敬宗說,左衛中郎將蘇定方精稔兵法,多次負戈遠征,皆戰績卓然,陛下何不大用之?”
“好!朕就依昭儀。”李治看著武媚,再一次在心裏問自己,她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
五月,營州都督程名振、左衛中郎將蘇定方率軍擊高麗、百濟,大破之,殺獲千餘人。班師長安之時,旌旗耀日,兵戈如林,李治帶著武媚親自出城勞軍。
武媚覺得經過這次戰事,李治對她已從情感上的寵愛轉到朝政上的倚重了。而這一切,王皇後永遠不是她的對手。但她認為僅有這些還不夠,她還需施些手段來加大皇上與王皇後的裂痕。可皇後謹言慎行,暫時無懈可擊。
現在正是辰時二刻,武媚已早早地坐在大殿裏看書了。六月的長安天氣漸漸燥熱起來,她有意著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紫色外裝,內襯棗紅色的束胸。接連生了幾個兒女,她擔心自己那一對飽滿的**會垂落下去,因此孩子剛一墜地,她就讓乳娘撫養。她的身體是益發地豐腴了,可這有什麽要緊呢?昨夜在狂歡中,李治揉搓她的乳峰,說就喜歡她這樣的身子。
她相信皇上說的話,他們之間的愛是深入靈魂的愛,她常在意念深處把自己與皇上看作一個人,皇上的哪怕一根頭發,她都認為隻能屬於自己,絕不允許與其他的女人分享。
這種依偎從貞觀十九年就開始了,它延續得越久,她就常常會生出奇想,真有那麽一天與皇上一起坐在朝堂上聽大臣們奏事,那該是怎樣一種滋味呢?她不覺得這想法有什麽不對,既然是替皇上分憂,這有什麽錯呢?但她明白,至少眼下這一切都還是那麽遙遠和虛幻。
這一會兒,她的心卻飛到了朝堂上——皇上這會兒在做什麽呢?又在為麵對長孫無忌等人的詰難而尷尬麽?
她迅速收回心思,把目光轉到書上來,這才發現,無意中捧在手上的是回宮以後李治送她的一本故長孫皇後撰寫的《女則》。皇上說他也曾向王皇後送過一本,她明白皇上的意思,這是要她效法古人,溫順守道,夫唱婦隨。
這怎麽可能呢?她是那樣的人麽?而且長孫皇後也不是那樣的人啊!
花中來去看舞蝶,樹上長短聽啼鶯。
林下何須遠借問,出眾風流舊有名。
這是長孫皇後寫的詩,看樣子她也從來沒甘於寂寞啊!她說是不幹政,卻庇護了不少大臣。
武媚眉目間流露出不經意的諷刺,待她重新將目光停留在一段文字上時,卻從中發現了三個觸目驚心的字——巫蠱案。這段文字並不長,講述了漢朝孝武皇帝的皇後阿嬌,為與衛子夫爭寵,做巫蠱祝詛情敵,事情敗露後株連千人的故事。
“哦!巫蠱?不就是今日之‘厭勝’麽?”武媚驚出了聲。
追昔撫今,她驚疑地發現當年之漢宮與今日之唐宮何其相似?那王皇後會不會也像阿嬌那樣祝詛自己呢?嗯!困獸猶鬥,何況人乎?她一定會這樣做的,即使眼下沒有,但心裏一定早就如此想了。
武媚神采灼灼,為自己的發現而興奮不已。她放下書,朝外麵喊道:“張尚宮!”
“娘娘有何吩咐?”張尚宮應聲進來。
“近來李尚衣那邊有消息麽?”
張尚宮立即明白昭儀是要聽王皇後那邊的動靜,便答道:“自公主被害後,皇上命皇後閉門思過,就很少聽到那邊的傳聞了。”
武媚顯然對張尚宮的回答很不滿意:“你們哪!就知道圍著本宮說那些無用的話,一點也不長心眼。你能斷定皇後就此收心了麽?為何公主被害之事偵查年餘,卻不了了之了呢?”
見張尚宮低眉順眼地聽著,武媚接著道:“依本宮看來,王皇後必不會就此罷休。再說她受到皇上的譴責,閉門思過,你也該替本宮去探望呀!”
“是。奴婢明日就去清寧宮。”
張尚宮說罷,正要退出,就聽見武媚低聲吩咐她近前來,接著武媚在張尚宮耳邊密語幾句,眼見得張尚宮的臉色就變了:“娘娘!這個……奴婢……她可是皇後啊!”
武媚剛才還很溫和的麵容忽然就陰雲密布,冷眼瞅著張尚宮道:“哼!你怕皇後,難道就不怕本宮麽?按本宮的意思去辦,本宮不會虧待你的。”
“奴婢明白了,奴婢即刻去辦。”
“如此甚好!下去吧!”望著張尚宮戰栗的背影,武媚無言地笑了。
魏國夫人柳氏坐在女兒對麵,禁不住流下渾濁的淚水。數月未見,皇後竟變得形銷骨立,沒了往日豐盈的影子。
“皇後娘娘凡事還要想開些,皇上不過是受了那個妖媚的蠱惑而已,總會回心轉意的。”她相信自己的女兒是被冤枉的,她多希望皇上廓清迷霧,還女兒一個清白。
王皇後對母親的話十分驚慌,連連擺手道:“母親千萬不可如此說,那都是女兒的錯。”
柳氏拉著王皇後的手說:“皇後就是太柔弱了,老身明日就去見皇上,為你申冤。”
王皇後無奈地看著母親,將臉轉向一邊。她認為母親對後宮知之甚少,以為皇上當年看在她的分上,賞賜了一個魏國夫人的封號,她就可以在宮內外自由出入。
孰知這宮裏每一塊磚都浸著血和淚,每一道階梯都是一座雷池,越過了就會有犯上之罪等著她。她更不知道,正是因為她借著魏國夫人的身份在嬪妃麵前不講禮數,為她的女兒招來了太多的對手。
“母親!你倘是為女兒著想,為忠兒著想,就千萬不要去惹惱皇上。須知皇上因為公主的事,已對女兒厭惡至極,你這時若是去,恐怕……”
“那老身不去就是了。”柳氏道,“可縱然老身不去,你舅父乃吏部尚書,每日出入於朝堂之上,他總該奏明皇上,澄清是非吧?”
“舅父原本為中書令,何以降為吏部尚書?皆因公主一案皇上震怒,舅父才被波及。”
柳氏沉默了,她不得不承認女兒說得有道理。日子就像做夢一樣,變化莫測而又吉凶難卜,但她怎麽也揮不去對往昔那些榮耀的眷戀。
若從高祖皇帝那裏論起,李王兩家就是世親。當年高祖皇帝的親妹妹,太宗皇帝的姑母同安公主嫁到王家時,她的女兒才初曉人事。幾年以後,當她的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出現在同安公主麵前時,公主被她的美豔驚呆了。
公主很快就想到了時為晉王的李治尚未婚娶,如果將這門親事攛掇成了,那她這個姑祖母豈不與漢朝的長公主劉嫖一樣可以隨意出入後宮了麽?這念想一出,第二天同安公主就進宮去見太宗了,幾天以後,她便將侄媳婦柳氏傳到了廳堂,宣達了太宗的旨意——擇定吉日,為晉王和侄孫女成親。
不久,太子事發,晉王被立為太子,王氏晉為太子妃。
這真是生女如花勝生男。她的父親王仁祐一夜之間從羅山縣令升為陳州刺史。隨著新皇的登基,王家的日子就如新春的太陽一樣蒸蒸日上。皇上敕封王仁祐為特近、魏國公。她魏國夫人停留在司馬道上的車駕,曾讓多少人投來豔羨的目光。
然而,那榮耀的日子就如朝露一般,怎麽說沒就沒了呢?一年來,雖然女兒還住在清寧宮,可失去了陪伴皇上的機會,這與打入冷宮何異?看著女兒終日以淚洗麵,她恨透了妖媚的武氏。
“這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沒有皇後,何來她的今日?”柳氏一想到這些,就氣鬱填胸,“有一天犯到老身手上,定要殺了她。”
“怪就怪女兒有眼無珠,沒有看透她那不安分的心。”
“難道就這樣任人宰割麽?”
王皇後正要說下去,卻發現李尚衣站在了門外,一副拘束的樣子。
王皇後打住話頭,立即恢複了威儀:“有事麽?”
李尚衣欲言又止:“奴婢……”
王皇後就有些不高興,大聲道:“有話就說,吞吞吐吐成何體統?進來吧!”
李尚衣提起裙裾,小心翼翼地進前來,站在皇後母女麵前:“奴婢看娘娘整日裏愁緒滿腹,淚水不斷,益發恨那昭儀了。”
“你到底要說什麽?”
李尚衣的聲音更低了:“門外有一人,自稱巫師,能操‘厭勝’術,可為皇後祈福,詛咒惡人。奴婢就想,娘娘飽受妖媚欺淩,何不邀其做法,祛邪扶正。也許能感化陛下,使娘娘再沐聖恩,度過艱危。”
王皇後聽著,先是渾身打了個激靈,繼之臉上就堆起了惱怒,責備李尚衣不知深淺,敢在她麵前兜售妖術,斥責她快快退下。
李尚衣正欲退去,就聽見柳氏從旁說話了:“皇後何必驚慌呢?想那巫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與神鬼對語,可卜吉凶……”
王皇後決然地攔住了柳氏的話頭:“母親,女兒乃皇上至親,豈可信奉妖術?若是陛下知道,女兒豈不罪加一等?”
“皇後糊塗,倘不祝詛妖媚,喚回皇上一片真心,又如何重修舊好呢?陛下若怪罪下來,就由老身一人承擔,千刀萬剮,任由處置。”說著,柳氏就要李尚衣帶巫師進來。
李尚衣出得殿門,眉目間就流露出揶揄的笑。她來到竹林旁的值守小室,將皇後母子情態一一告知了張尚宮。
張尚宮聞言之後道:“昭儀娘娘言道,事成之後將有重賞。”李尚衣這才將張尚宮從街頭尋來的巫師帶來見皇後母女。
那巫師穿著一件紫色八卦衣,散開的頭發用一條黃絲帶紮著,目光炯炯,美髯飄飄,儼然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進門之後,他大禮參拜,柳氏令其平身後就問道:“不知大師有何法術可以降服妖人?”
隻見巫師從寬大的衣袖內拿出一盞臥有七條油撚的小燈輕輕吹了一口氣,七條火苗竟然同時點燃,竄出半尺高。隨後他眨了眨眼睛神秘地說道:“此燈乃命符七星燈,隻要貧道念動咒語,善良者消災免禍,作惡者必受天譴。”
接著他又拿出幾個布偶,有的頭上戴著腦箍,有的胸前穿著釘子,有的項上拴著鎖子。他將布偶環著燈盞排列後,這才嚴肅地對柳氏道:“布偶乃惡人之意象,夫人隻需每日子時以針刺之,為惡者必周身劇痛。不消三日,必命歸黃泉。”
柳氏在一旁聽著,昏花的老眼漸漸發亮,及至巫師演示完畢,那眼睛都泛起了綠光。她不由自主地挪到七星燈旁,小聲地問道:“依大師觀之,惡人現在何方?”
巫師沿著七星燈轉了一圈,忽然地從腰間拔出木劍,指向儀秋宮所在的東南方,緩慢卻有力地說道:“老夫人請看,東南方彤雲翻卷,妖人必藏身彼處,待貧道作法懲之。”
王皇後先還是茫然地聽著巫師雲裏霧裏的說辭,直至他拿了長長的鋼針朝布偶猛刺時,她再也無法忍受,倏地從座上站起來聲嘶力竭地喊道:“住手!”
柳氏與巫師頓時定在當地,木雕一般地望著皇後。
王皇後來到大殿中央,雙目癡呆地看著巫師,許久沒有說話。巫師不禁有些心虛,向後倒退了幾步道:“皇後娘娘這是何意?”
“何方妖人竟敢在清寧宮作法弄鬼,來人!”清寧宮左衛將軍應聲率禁衛衝進大殿,一把把寒光閃閃的刀鋒指向巫師。
王皇後冷冷地打量一眼驚慌失措的巫師道:“你可知這是什麽地方?這是大唐中宮,是皇家聖地。你敢於此擅作妖術,實乃罪該萬死!”
左衛將軍領旨後大喝一聲,禁衛們揮動兵戈,將七星燈和布偶刺得七零八落,幾把寶劍瞬間橫在巫師的脖頸上。巫師大驚失色,“唰”地跪倒在地,連呼饒命。
王皇後揮了揮手,眾禁衛將他趕了出去。
清寧宮終於恢複了寧靜,王皇後將這前後發生的事梳理了一遍,渾身像散了架一般,倒在榻上。
剛才一番刀光劍影讓柳氏也怕了,等禁衛退出後,她才發現李尚衣在混亂之中不見了。
王皇後掙紮著坐了起來,宣吳尚宮進來詢問李尚衣的去處。
吳尚宮應道:“奴婢方才看見李尚衣捧了兩個布偶出宮去了。”
王皇後聞言後淚如泉湧,口中訥訥自語:“母親,您這回是害了女兒了……”
太陽升上長安城頭的時候,兩儀殿就漸漸悶熱起來。盡管水車把清涼的井水不斷引上殿脊,又順著琉璃瓦流到殿前的水溝裏,李治仍然汗流浹背,甚至顧不得威儀,將朝服敞開,露出胸部。
與武媚的夜夜竟歡,使李治近來頻感倦怠,臉色也不像初登基時那樣紅潤。皇上身子微妙的變化李榮是看在眼裏的,因此,在他批閱完一卷奏章,剛剛放下手中的朱筆時,宮娥就適時地奉上了用玫瑰花苞精製而成的茶。李治輕輕抿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此茶果然醒神解渴,難得你忠心耿耿,為朕想得如此周到。”
“謝皇上誇獎,這是奴才分內之事。”接著李榮又說,“李義府欲拜見皇上,正塾門候召。”
“李義府?”李治一時想不起這個人。
“李大人係中書舍人,長期在中書省供職。他說有要事稟奏皇上,奴才見皇上忙著,就讓他在塾門等候。”李榮解釋道。
一提中書舍人,李治就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武媚曾向他提過這個人,說他才氣過人,長期受到長孫太尉和褚遂良的擠壓。接著這個人的足跡就越來越清晰,現在擱置案頭提請冊立武昭儀為皇後的聯名奏疏中就有他的名字。
他頓時來了興趣,他要看看這個被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不待見的中書舍人究竟是怎麽一副模樣。李治直起身子,向李榮道:“宣他來見。”
“奴婢遵旨!”李榮來到殿口,朝外喊道,“陛下有旨!中書舍人李義府覲見。”
侯門深似海,皇廷高如天。來自瀛洲饒陽的李義府,自貞觀八年(公元634年)被劍南巡查大使李大亮以“有文才”舉薦到朝廷後,就從未離開長安。然而曾幾何時,太極殿、兩儀殿對他來說是多麽可望而不可即的所在,他用了整整十九年的春秋寒暑,才終於走進了皇上與大臣們商議軍國大事的殿堂。
走出塾門,兩儀殿輝煌的殿門就在不遠的前方,李義府卻有些躑躅彷徨了,那種久有的自卑和猥瑣再度爬上心頭,那渾厚結實的玉輔首似乎在一瞬間幻化成長孫無忌、褚遂良輕蔑的目光。往日,他隻能在皇上出行時才能一瞻黃羅傘蓋的奢華、皇宮禁衛的森嚴、儀仗的浩**,卻從無緣一睹皇上的風采,現在他邁著穩健的步伐一步步走進皇家大殿時,就盡其所能地勾畫著坐在龍位上批閱奏章的皇上究竟是怎樣的風采卓然,讓接近他的每一個人都望而生畏。
他越覺得夢想終將成為現實,就越對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人充滿了怨恨,他就是要讓這些動輒以托孤大臣自居的迂腐們看看,他李義府照樣可以輔佐皇上,與他們一起站在太極殿上參與軍國大政。可在眼下,他還無法判斷今天的朝見會對他的命運產生怎樣的影響。
他走進大殿的腳步輕得幾乎讓李治沒有覺察,直到他跪倒在丹墀之內時,李治在抬頭的一瞬間才看見了他,接著聽到的就是他怯生生的聲音:“小臣中書舍人李義府參見陛下。”
“平身。”李治打量著戰戰兢兢的李義府,他似乎並沒有武媚描述的那樣好,至少呈現在他眼前的笑臉看上去不那麽真實,好像是畫上去的一般。
而李義府也在心中想,皇上看起來倒不如昭儀令人生畏呢。
場麵沉默了一下,李治就問道:“聽說你有事要稟奏,說吧!”
李義府提起朝服下擺又要跪拜,李治攔住他道:“你就站在那裏陳奏,朕好聽得清楚。”
其實,李義府下跪的動作完全是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現在見皇上還算隨和,他的膽子大了許多:“啟奏陛下!微臣所奏,正與皇後廢立之事相關。”
“哦!”李治揚了揚眉毛,目光集中了許多,“說來朕聽聽。”
李義府見此,很快就知道皇上對這個話題感興趣,說話的語氣便順暢起來:“臣前日已與許敬宗、崔義玄、袁公瑜幾位大人連署上奏,求陛下立昭儀娘娘為皇後。”
“嗯!朕看到了。”
“微臣今日覲見,正是要向陛下奏明此非臣等私諫,乃天下百姓之所望,朝野眾臣之共識。故臣請陛下拂逆臣之言,擇善言而從,速立昭儀為後。”
李治點了點頭,臉上流露出滿意和喜悅:“愛卿之言,坦**真誠,朕就是想知道天下人對此事是如何看的?”
“臣任崇文館直學士時,常有機會遍閱經史。漢武之廢阿嬌而立衛子夫,後宮井然,乃以德勝;光武帝廢郭皇後而立陰麗華,人心所向,乃以才勝。前車可鑒,故陛下廢立,天經地義,無須他人說三道四。”
“好!愛卿繼續說下去。”李治聽得很專注。
“前些日子微臣到並州公幹,百姓聞昭儀娘娘回京,紛紛陳書州府,請求朝廷立昭儀娘娘為後。據許大人說,衛府官兵也都紛紛陳書署中,請求陛下速立昭儀,以順上天之意。”
“卿之所言,知於史,察於今,言之成理,甚合朕意。”李治說著,對一旁的李榮道,“傳朕口諭,賞中書舍人李義府珠一鬥。”
第一次見皇上就受到如此禮遇,李義府不免受寵若驚,忙不迭跪倒,頭緊緊地貼著地麵,聲音就帶了哽咽:“謝皇上隆恩。”
李治上前扶起李義府道:“愛卿埋沒太久,朕今日識之,猶覺晚矣。愛卿好自為之,日後朕擇機大用。”
李治回到龍案,拿起案頭的一份奏章問道:“許敬宗上表奏朕,以不孝之罪名求發子昂到嶺南,愛卿以為此事該如何處置?”
李義府道:“許大人深明大義,嚴正家風,此事他也曾與臣言過。然在許大人看來,社稷事大,家私事小。為彰顯我朝以‘孝’為本之國策,故而才有這樣的奏章。”
李治手摸著許敬宗的奏章,油然自語道:“看來這個許敬宗做衛尉卿是有些屈才了。”
聞言,李義府心中就暗喜,他知道自己和許敬宗的機會來了。
此行的目的已經到達,李義府很適時地向皇上告辭了。他還要把今天與皇上所有的談話都告訴許敬宗,他們還要一起再去拜見昭儀娘娘。
李義府離開不久,李榮就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說是儀秋宮中的張尚宮有事稟奏。
“昭儀怎麽了?”李治呼地從座上站起來,“速傳她來見。”
張尚宮帶給李治一個驚人的消息,說是有人在宮中行“厭勝”之術,詛咒昭儀娘娘,娘娘渾身刺疼,幾於昏迷,口裏隻是喊著:“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何人如此大膽,竟敢祝詛昭儀。快移駕儀秋宮!”即將出殿門之時,李治又喊道,“命太醫隨朕前往。”
……
儀秋宮一片忙亂。
太監們在大殿裏圍了一圈,而宮娥們則把武媚團團圍在中央,一個個哭成淚人兒,口中隻是喊著昭儀娘娘!昭儀娘娘!
武媚咬緊牙關,緊閉雙目,隻重複著一句話:“陛下救命……”說著,她又側了側身子,低聲呻吟,“哎喲,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李治趕到儀秋宮時,淳於太醫已經到了,正牽著紅色絲線為武媚診脈。他聽到外麵喊“皇上駕到”,就收了絲線,隨同太監、宮娥們來接駕。
李治下得轎輿,顧不得命眾人平身,就直奔內室,來到武媚榻前,他的殷殷關愛便都在溫言軟語中了:“愛妃!朕來了,朕來看你了。”
武媚睜開眼睛,看見李治,眼角就湧出了兩股淚水:“陛下!臣妾休矣!”
“愛妃何出此言,朕這就命太醫為你診治。”說著,李治來到外室問道,“昭儀究竟患何病,你速與朕奏來。”
淳於太醫道:“啟奏皇上,昭儀脈象有力、脈速均勻,乃無疾之征。”
“既是如此,焉何不堪其苦?”
“微臣亦感奇怪。”
這時候,張尚宮近前稟報道:“昭儀娘娘曾言,‘此病乃宮中有人祝詛所致’。”
淳於太醫很不以為然,道:“微臣從來不信什麽‘厭勝’之術。”
“太醫既是不信,卻對昭儀的病不知,豈非昏庸?”李治聞言便有些不悅,轉頭問張尚宮道,“你可查出是何人所為?”
張尚宮遲疑片刻道:“現清寧宮的李尚衣就在外邊,陛下宣來詢問便知。”
“那還不宣她來見朕!”
李榮出去不一會兒,就帶著李尚衣進來了,但見她手裏捧著兩隻布偶,其中一隻上麵還紮了幾根針。李尚衣依照武媚的吩咐,將王皇後與柳氏請巫師作法,祝詛之事詳說了一遍。李治還沒有聽完,已臉色鐵青,對著外麵大吼一聲:“傳朕旨意,魏國夫人自今日起不得入宮,皇後不經恩準,不得離開清寧宮半步。命右領軍郎將薛仁貴率領禁衛,前往清寧宮搜尋證據!”
武媚雖然閉著眼睛,但李治的話她一句不落地聽了進去,皇上沒有將皇後逐出清寧宮,這意味著什麽?這說明他在廢立之事上仍舉棋不定。她胸口頓時覺得堵得慌,上不來氣,長呼一聲:“陛下救命……”
李治轉身就奔向內室,緊緊抱住了武媚……
七夕前後,處在盛暑之中的長安忽然落了雨,從初一一直下到初六,初七淩晨雲團才漸漸散去,到黎明時,已是晴朗的天空了。
酒肆、店鋪的店主們一邊掛酒旗、店標,一邊與鄰店的同行說著話,都說這老天有情,偏在這七夕的日子放晴,好讓牛郎織女踩著鵲橋去赴一年一度的約會,好讓人間的女子在夜間的井台邊聆聽來自淩霄的情話。
太陽剛剛升起,空氣中便散發出碧樹、青草的味道。這時候,從城西開遠門走來幾個人,當前的是一匹鐵色青馬,後麵是一輛車駕,上麵坐著一位婦人,再就是幾個隨行的府役。
柳奭勒住馬頭,回望長安城門,眼裏布滿了憂傷。
皇上是在朝會上貶謫他為遂州刺史的。對此,他沒有感到意外,自武媚回京以後,他就知道這是遲早的事。他在內心埋怨姐姐糊塗,怎麽受了“厭勝”之術的蠱惑呢?可就在昨夜餞行的小飲中,他釋然了。既然是武媚設下的陷阱,那即便這次不被誣陷,必有新的風波在等著她們,她不取代王皇後是不會罷休的。
柳氏含淚點了點頭,就泣不成聲了。
世事難料,榮衰就在一瞬間。從中書舍人到中書侍郎,從中書令再到吏部尚書,直至成為一個州刺史,永徽三年以來的經曆讓柳奭對宮廷的變幻莫測有了切膚之感。思來想去,自己不過是一顆棋子,主宰不了自己,也主宰不了別人。但是,當告別長安時,他確信這棋局背後的操盤手已成了武媚,不隻是王、柳兩家,他確信往後去包括長孫無忌、褚遂良這些顧命大臣都會隨著武昭儀的意誌而沉浮難料。
但他柳奭畢竟不是長孫無忌,隨著皇後的失寵,他已經顧不上考慮這些了,他更多的是關心遂州對於自己來說將意味著什麽。從巴蜀回來的人說,那裏江河縱橫、土地肥美,可畢竟那曾是夷族聚居之地。從京城到遂州,要翻越一座終南山,往來不易,恐怕今生就要將骨骸丟在遠鄉了。
這時,從身後的車駕裏傳來夫人的埋怨聲:“早知要受牽連,還不如有個百姓家的外甥女好。”
“糊塗!”柳奭回身看一眼夫人道,“人不能昧了良心。如果不是蓉兒做了皇後,老夫能成為三省之長麽?能做到吏部尚書麽?現在蓉兒蒙難,你卻說出如此不通情理的話來,說得過去嗎?”
夫人聞言不再言語,西行的路上就隻有馬蹄敲打路麵的聲音,寂寥而又單調。
第二天下午申時一刻,一行人來到岐州所轄的扶風,當晚在驛館歇息,第三天早晨,岐州長史於承素便趕來送行了。
現官不如現管。扶風縣令見長史前來,便一改前一天的冷漠,親自在城中的“五鳳樓”擺了酒宴,為兩位州官接風。
人世炎涼,隔日恍若隔世,柳奭有說不盡的感慨。至於這位於承素大人,雖然他在任吏時見過名字,卻沒有見過麵,柳奭猜想他大概是受命於州刺史,例行公事而已,孰料這位長史舉杯時的一句話卻讓他十分感動。
“柳大人!所謂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下官雖與大人從未謀麵,卻是在大人在吏部尚書任上遷為長史的。從京城來的友人告訴下官,柳大人多有美言。下官雖不才,然絕非落井下石之輩,請大人飲下此杯,公我就是朋友了。”
柳奭的眼睛發紅,他冰冷的心因一句古道熱腸的話而充滿了溫暖。他舉起酒杯,“當”的與長史碰出聲來,所有的話都隨著酒意灑向內心深處。
酒闌席散後,兩人都有些微醉,相攜著回到了驛館,柳夫人早早地睡了。於承素道:“小弟仰慕仁兄久矣,既是嫂夫人安寢,你我兄弟不妨做竟夜之談如何?”
月牙兒很嫩,就掛在西邊天際,黑魆魆的天空隻有幾顆稀廖的星星。驛令送來泡好的香茗,兩人對坐而飲,不一刻,酒意散去,話也多起來了,長史問:“想當年,仁兄在中書令任上,朝野矚目,焉何落得如此田地?”
“唉!”柳奭長歎一聲,“真是一言難盡。”
“倘是仁兄不以小弟為外人,不妨說出來,心裏暢快些。”
柳奭眯起眼睛打量了許久,確信無須戒備時,才將武昭儀如何設局,皇後如何失寵,自己如何受到株連悉數說與他聽。於承素欷歔不止,連道宦海險惡,沉浮無定。
月牙兒早已在西天消失,不遠處的農家傳來雄雞報曉的聲音,兩人才和衣睡去。不料剛剛入夢,就聽見有人急促地敲門,柳奭昏昏沉沉地開門去看,卻是隨他赴遂州的老府令,他稟報說夫人昨夜受了風寒,現在已發燒咳嗽。
說話聲驚醒了於承素,他忙來到柳奭麵前說道:“既是嫂夫人有病,仁兄也不必急於西行,扶風城裏有幾位名醫,小弟命縣令傳來便是。”
柳奭忙謝道:“如此真是感謝賢弟了。”
當下縣令傳來醫家診了脈,開了藥,安排妥當之後,於承素才對柳奭說道:“嫂夫人診病諸事,小弟已吩咐縣令盡職盡責,小弟尚有公務在身,不便奉陪了,還望仁兄海涵。”
柳奭急忙作揖謝過:“賢弟風塵仆仆趕來,為兄已甚不安,焉敢再誤朝廷大事?你盡管放心回去,為兄待夫人病情好轉,也便登程去了。”
然而柳奭沒有料到,夫人這一病就是半月,盡管有丫鬟司藥送膳,他也得早晚陪著。期間,再也沒有見於承素前來探望。他也沒有多想,隻當賢弟公務繁忙。
這一天,醫家又來為夫人複診,言病人已經康複。柳奭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了下來,他便準備去一趟縣衙,一是表示感謝,二是打個招呼,準備啟程。
進了縣門街,縣衙就在眼前,抬眼望去,隻見衙門前多了許多京城來的禁衛,柳奭十分驚異,不知是哪家大人體察民情,到這小縣來了?
柳奭正欲進去,孰料一衙役上前攔住道:“朝廷欽差在此,你速速離去。”
柳奭回道:“煩請通稟一聲,就說遂州刺史柳奭求見。”
衙役聽說是一位刺史大人,立時換了笑臉:“大人少待,待小人進去稟告。”
衙役去了片刻,出來後又換成冷臉道:“大人有令,命你堂前回話。”
柳奭如墜五裏雲霧,懵懵懂懂地跟著衙役進去了。二堂坐著三個人,除了縣令,一位正是多日未見的岐州長史於承素,另一位他卻比較生疏。
柳奭向三人施禮,他們仿佛視若不見,沒有任何的回應,一個個臉上掛了霜。他就越發不明白,轉臉問於承素道:“賢弟如何到了,也不告知為兄?”
“賢弟!這是……”
沒有等他再說下去,那位生疏的人站起來說道:“本官禦史中丞袁公瑜,奉旨宣詔,柳奭接旨。”
柳奭來不及思考,就與於承素和縣令跪倒在二堂,耳邊傳來袁公瑜的聲音:“據岐州長史於承素舉報,遂州刺史柳奭在赴任途中,漏泄禁中之語,罪加一等,再貶榮州刺史。”
柳奭腦中“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當袁公瑜宣讀完詔書,連道幾聲“柳奭謝恩”時,他才如夢初醒,納頭拜道:“謝陛下隆恩。”待起身時,他心中的憤懣終於無法抑製,狠狠地瞪了一眼長史,“既有今日,何須當初?”
於承素眼睛轉了轉道:“大人休怪本官,實不相瞞,本官奉昭儀密旨,在此恭候多時了。若無當初,你又如何能道出心跡呢?”
柳奭不再說話,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條魚,落入了一張很大的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