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在漫天瑞雪中送來一小孩
陸瑜是浙江鄞縣人,已達七十高齡,審完李胡子等人便致仕歸家。陸瑜行至浙江餘姚時正值秋天,知縣劉規與秀才王華等出城相迎。
餘姚舉行院試,成績有六等,王華位居一等,獲得了秀才的稱號,從此擺脫了平民身份,大小也是個人物了。他成了秀才後還有了一些特權,比如可以免除徭役,見到知縣可以不跪。
王華送走陸瑜,回到家時,妻子鄭氏即將生產了。
這晚,王華的母親岑氏做著一個神奇的夢——一位身穿紅袍、佩戴寶玉的神仙,在漫天瑞雪籠罩的天空和陣陣鼓樂聲中,踏著雲層冉冉降臨王華家中,專程將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兒雙手捧給了岑氏。
岑氏從夢中驚醒,恰在此時,她聽到了小孩呱呱墜地的啼叫聲,這天正是成化八年九月三十日。岑氏急忙過去,知曉是個男孩,便把這個奇怪的夢說給家人聽。王華的父親王倫飽讀詩書,因喜歡竹子,人稱竹軒翁。竹軒翁以為是個吉夢,便據此為孫子起名王雲,以應岑氏所做之夢。神仙送子之事,立即在鄉鄰間傳開,大家都將王雲誕生的那座樓叫瑞雲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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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健康男孩,確實是鄉間的一大喜事。沒有孩子,許多人家就會為此憂愁。如果不幸失去唯一的兒子,父母就會極為悲痛。普通人如此,皇帝也不例外。成化皇帝隻有一個兒子,名叫朱祐極。可就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患起病來,病情來勢洶洶,什麽藥都不管用,隻過了一天一夜,就夭折了。成化皇帝雖是九五之尊,也不免放聲大哭。
紫禁城內殿宇樓台,壯觀雄偉;紅牆黃瓦,金碧輝煌。朝暾夕曛中,仿若人間仙境。紫禁城中最重要的兩處宮殿,一是奉天殿,二是乾清宮。奉天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取奉天承運之意;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也是皇帝處理日常政務、批閱各種奏章的地方。“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徹”的意思,一是象征透徹的天空,不渾不濁,寓意國家安定;二是象征皇帝的所作所為像清澈的天空一樣坦**。乾清宮裏,失去愛子的成化皇帝黯然神傷,不免歎道:“都說皇帝有三千粉黛,為什麽朕卻沒有一個兒子?”
朦朦朧朧中,成化皇帝回憶起往事來——
天順皇帝朱祁鎮病危時,身為太子的朱見深沒有陪伴在父皇身邊,而是藏在一座不起眼的偏殿裏。在這個殿裏有兩個人,除了他之外,還有身體豐潤、巧言善語的宮女萬貞兒。她已經三十一歲了,但論姿色,她一點也不遜色於二十歲的女人。
萬貞兒是山東諸城人,四歲就選入宮中,長大後派往東宮服侍太子朱見深。萬貞兒比朱見深大十七歲,從太子兩歲起就陪伴在左右。當朱祁鎮幽禁南宮時,朱見深太子之位被廢。在這段黑暗無光的歲月裏,萬貞兒一直守護在朱見深身邊,始終不離不棄。
天順皇帝病重期間,恢複了太子之位的朱見深並沒有守在父皇身邊,而是受不了萬貞兒的引誘,鬼使神差地跟她坐在一起竊竊私語。
萬貞兒嗲聲嗲氣地說:“太子爺,您可是天下最帥的男孩。”
朱見深紅著臉,結結巴巴地說:“帥——有何用呢?有——誰懂得我的孤獨、寂寞?”
萬貞兒立即接過話來說:“太子爺,貞兒雖是個宮女,可卻有為您解憂的心願,隻是太子爺不喜歡我。”
朱見深聞言,立刻心裏怦怦亂跳,看著萬貞兒紅紅的臉,禁不住身子往前靠。這萬貞兒一點也不羞澀,一下子摟住朱見深。
自此以後,朱見深和萬貞兒如膠似漆、形影不離了。萬貞兒使出渾身的手段,弄得朱見深神魂顛倒。
天順皇帝已是臥榻不起,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太子了,便虛弱地問司禮監掌印太監牛玉道:“太子怎麽多日不來了?”
明宮設置司禮監、禦馬監等十二監,每監各設掌印太監一名。十二監中,司禮監最為重要,不僅批答奏章、傳宣諭旨,而且總管宦官事務,實為皇宮總管。
麵對天順皇帝的問話,牛玉答道:“太子天天都在東宮中。”
天順皇帝又問道:“他在東宮裏幹什麽?”
見狀,牛玉不得不如實回答道:“與宮女在一起。”
天順皇帝立刻明白了牛玉之意,朱見深大了,應該給他選妃了。於是天順皇帝當下便命選入淑媛十二名,並親自考察後留下三人,一個姓王,一個姓吳,一個姓柏。
又是一段時間過去了,朱見深還是沒來探望天順皇帝,他有些失望了,便召大學士商輅入內,與他秘密商議道:“太子沒有孝心,而且也有口吃的毛病,不適合再做太子了,商愛卿怎麽看?”
商輅是浙江商村人,明朝唯一的“三元及第”。所謂“三元及第”,就是先後獲得解元、會元、狀元這三個科舉桂冠。商輅一聽天順皇帝這話,伏地叩頭說道:“太子仁慈,希望陛下不要多疑。況且太子幼時沒有口吃,是因為小時壓力極大,所以落下了這個毛病。”
天順皇帝明白太子口吃的毛病是在自己被俘和幽禁南宮時落下的,不免有了內疚之心,便又問道:“照愛卿說來,一定要傳位給太子嗎?”
商輅又叩頭道:“如此乃宗室社稷之幸!國家百姓之幸!”
天順皇帝點了點頭,立即宣太子入殿。朱見深已覺父皇動怒,跪在麵前涕淚交加。天順皇帝非常感慨,動了父子之情。二人感歎了很久,太子才道別離開。
此刻,失去愛子的成化皇帝心中自語道:“朕年少無知,不懂得孝順,差點做不成皇帝,現在想來心中追悔莫及。不過萬貞兒確實是朕的最愛,離開一刻也會覺得悶悶不樂。”
其實這萬貞兒不知道給成化皇帝惹下多少事來,隻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即使萬貞兒有錯,成化皇帝還是處處維護她——
周太後認為成化皇帝已經成年,要冊立皇後了,於是命司禮監掌印太監牛玉慎重選擇。牛玉認為先帝之前挑選的三個人中,吳氏多才多藝、最為賢惠,可做皇後人選。周太後又親自查視,見吳氏體態端方,也非常滿意,便命擇選吉日冊封吳氏為皇後。成化皇帝迫於母命,不好不從。
皇後之位冊定下來後,成化皇帝便封萬貞兒為貴妃,王氏、柏氏為賢妃。萬貴妃雖驟然顯貴,但心中卻很不自在。每次覲見吳皇後,都露出一副不高興的臉色。起初幾次,吳皇後還能勉強容忍。之後,她便有些忍受不住,免不了出言訓斥。萬貴妃自恃寵幸,立即反唇相譏。吳皇後一時怒起,就命太監將她按倒,自己取過家法來連打了幾下。
這萬貴妃哪受得了這種委屈,回到宮中哭泣不止。湊巧成化皇帝進來,她索性大哭起來,弄得成化皇帝莫名其妙,急忙詢問緣由。萬貴妃故意不說,後來經宮女稟報,成化皇帝才知道原委,立時大怒。
隨後,成化皇帝便到周太後那裏抱怨,說吳皇後喜怒無常,不足以母儀天下。
周太後聽了勸阻道:“剛做了一個月的皇後就要廢易,太不成體統了。”
“母後如果不肯答應,皇兒情願不做皇帝。”
周太後沉思了半天,退讓道:“其實我看中吳氏,隻因聽牛玉說她比較賢惠,所以就冊立了,哪知道她是這種脾氣。依我看來,皇兒能將就便將就過去,萬一不行,就改立王氏好了。”
聞言,成化皇帝不好再說什麽,隻得應聲而出,麵諭禮部即日廢後。禮部已經受了萬貴妃的囑托,並不勸諫。於是詔書一下,吳皇後繳還冊寶,退居西宮。萬貴妃還覬覦皇後的位置,便讓成化皇帝到周太後麵前求情。成化皇帝也有這個意思,便來見母後。
周太後問道:“萬貴妃有什麽特別的地方,讓皇兒這樣神魂顛倒?”
“每當——當皇兒見到她時,就感到非常舒心。另外,在——在皇兒最孤苦無助的時候,她一直在皇兒身邊。”
周太後知道萬貞兒與成化皇帝一直形影不離,情感超越了母子之情,但不管成化皇帝怎樣求情,周太後一直嫌萬貞兒年齡太大,不肯答應。過了兩個月,皇後之位還是沒有定下來。周太後屢屢催促,成化皇帝隻好立王氏為皇後。好在王皇後性情柔婉,與萬貴妃算是相安無事,彼此還能湊合過去。
不久,萬貴妃生下一子,成化皇帝大喜。誰知不到一個月,這孩子竟然夭折了。這以後,萬貴妃再也沒有懷孕。
這萬貴妃醋心很重,一味嫉妒其他妃嬪,成化皇帝隻好偷偷摸摸與妃嬪甚至宮女**。一些妃嬪、宮女也曾暗結珠胎,但多被萬貴妃察覺,設法打掉。成化皇帝不但不恨,反而以為萬貴妃是深深愛著自己。
一日,成化皇帝駕臨內藏殿,那個廣西賀縣來的紀氏服侍左右。成化皇帝問到內藏的詳情時,紀氏口齒伶俐,應對詳明。成化皇帝頓時大悅,便在紀氏的寢榻上演了一出龍鳳合歡。
成化五年,柏賢妃生下一個兒子,取名朱祐極,封為太子。可是,這個太子才三歲竟然就夭折了。
想到朱祐極的死,成化皇帝掉下了眼淚。紫禁城中,宮女、太監都覺得朱祐極死得有些蹊蹺,猜測又是萬貴妃下的毒手。隻因萬貴妃寵冠六宮,哪個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大家全都置若罔聞,明哲保身。
2
皇宮不安寧,民間也不平靜。
漸漸平息下來的鄖陽有一戶人家,男主人本想跟隨李胡子、石歪膊一起起事,可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放棄了。這男主人身材高大,黝黑的臉上長滿絡腮胡子,原是個大有來曆的人物。他是石亨之侄石彪,陝西渭南人,曾為大同參將,坐在深宅大院裏的石彪,此刻回想起了往事——
當初,瓦剌太師也先遵照前約將妹妹銀珠送到大同,托石彪轉獻給太上皇朱祁鎮。石彪犯了難,心中盤算,如果尊重也先之意,就會犯了景泰皇帝的大忌,這可千萬使不得;如果將銀珠送回去,這又會引起天大的麻煩,說不定戰亂會隨之而來。這時,一個消息傳來,說也先被羅克特穆爾知院殺了,這事便無人過問了。石彪見銀珠漂亮可人,便起了非分之念,強行將銀珠霸占。那時候,朱祁鎮還被軟禁在南宮,內外隔絕,根本不知道這檔子事。
石亨也不知道石彪霸占銀珠之事。南宮複辟後,石亨自恃有功,飛揚跋扈,絲毫不把國法放在眼中。
一天,恭順侯吳瑾陪天順皇帝朱祁鎮外出,天順皇帝遠遠看到石亨的宅邸宏偉華麗,便指著問道:“這是哪家府院?”
吳瑾故意回道:“這一定是王府。”
天順皇帝笑著搖頭道:“不對!如果是王府,朕哪能不知?”
吳瑾小聲奏道:“如果這不是王府,誰敢如此大膽?”
天順皇帝聽了,派人問清是石亨府邸後,便開始懷疑起他來。之後,天順皇帝又將大學士商輅招來問道:“石亨有‘奪門’之功,朕卻懷疑他的忠心,商愛卿以為如何?”
商輅一直不滿石亨專橫,便乘機奏道:“陛下還以為‘奪門’兩字是美名嗎?要知道這皇位本來就是陛下的,要說也隻能說‘迎駕’,不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才說是‘奪’。此事算是僥幸成功了,如果事情失敗,石亨等人死不足惜,陛下將被置於何地呢?”
天順皇帝聽了,不停點頭。
商輅又奏道:“如果郕王一病不起,群臣自然會上疏請陛下複位,那時候豈不更加名正言順?石亨等人一心邀功,肆意殺戮於謙等大臣,國家的氣運都被這些人消耗了!”
“確實如此!”
石府上有一名仆人被石亨訓斥,就秘密到錦衣衛指揮使逯杲那裏告狀。時值正月,彗星再次出現,逯杲上疏說石亨圖謀不軌,正應彗星出現,應該趕緊治罪。天順皇帝看完奏折,又給商輅等內閣大臣看。眾人都看皇上的臉色行事,石亨無路可走,隻得束手就擒,被關入大獄。獄吏早晚拷打,石亨忍受不住,竟活活被打死了。
石彪聽聞石亨下場,擔心受到牽連,連忙將參將之印掛在堂上,帶著銀珠逃了。
石彪回想之時,一位漂亮的婦人領著一對雙胞胎兒子走了過來。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銀珠。如今的銀珠雖是一身漢裝,但臉龐、眼神依舊有著蒙古人的痕跡,身上華美的頭飾、精美的長坎肩,分明就是蒙古人的穿著裝飾。雙胞胎兒子便是石彪與銀珠的孩子。自從銀珠被石彪強占後,她知道已不能再嫁給朱祁鎮了。等聽說哥哥也先被殺,加上石彪表態要替她報仇,銀珠便死心塌地跟著石彪了。石彪與銀珠化裝逃到鄖陽後,見流民紛紛揭竿而起,銀珠便動員石彪跟著造反,以報兩家之仇。石彪也蠢蠢欲動,但見這幫人不成氣候,便隻好作罷。
銀珠走過來問石彪道:“孩子他爹,李胡子、石歪膊都被殺了,我們家的仇什麽時候能報呢?”
石彪坐在椅子上依舊不動,過了好久才慢慢地說道:“銀珠,我也在天天琢磨這事呢!可我們不能盲目去幹,總要十拿九穩才行。”
銀珠不再多說,但眼眶濕潤了。
這時候,突然響起了叩門聲,石彪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心想自己與銀珠和孩子秘密潛到鄖陽隱姓埋名,還沒有人前來造訪過,這是誰來了?石彪琢磨半天,覺得不去理會最為妥當,於是小聲讓銀珠領著孩子到內室,自己依舊端坐椅上不動。
門外之人見宅內沒有動靜,便從大門外塞進一張紙來。石彪悄聲走過去撿起一看,上麵寫道——
石將軍您好,我是南昌李孜龍,是替您來出主意報仇的,您不必多慮。我今夜再來,請您靜候。
這李孜龍是誰?石彪心裏不由得忐忑不安。石彪清楚,躲著是不合適的,既然他來了,就要問個清楚。這晚,石彪一家早早吃飯。他先是將銀珠與兩個兒子藏在密室,然後手握寶劍等著這個李孜龍前來。
三更鑼響,叩門聲又響起。石彪用耳靜聽,知道門外隻有一個人,便放心打開大門。一個身著黑衣、年齡三十多歲的人閃了進來。石彪仔細一看,見這人白白嫩嫩的臉上有一道新鮮的刀疤,便知這人也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石彪關上門,小聲問道:“你是何人?為何半夜來訪?”
黑衣人答道:“在下李孜龍,江西南昌人士。實不相瞞,在下原是義軍謀士,今夜前來是相助於石將軍。”
聞言,石彪嘿嘿一笑,低聲道:“本人姓張,草民一個,閣下為何稱我為石將軍?”
李孜龍笑道:“在下本是一介書生,可是不喜歡讀《詩經》《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經書,卻喜歡鑽研一些縱橫術、茅山術、醫術,也喜歡唱一些小曲。略有所成後,便到大同與蒙古人做生意。那時將軍您為大同參將,我因此識得將軍。因為生意作難,在下便投奔了義軍,一日見將軍您抱著兩個小兒,便突發奇想,如果可以建立呂不韋那樣的不世偉業,那樣既可以成就義軍的大業,也可以替將軍您報仇。”
聞此驚人之語,石彪不再爭論自己姓張還是姓石,而是認真地問道:“呂不韋原是一個商人,後來成為秦國的丞相,傳說秦始皇是他的兒子。請問先生你又如何憑借我的兩個兒子,創造呂不韋的偉業呢?”
李孜龍笑道:“當今天下內憂外患,民不聊生,窮苦百姓要想有個出路,無疑隻有三條路可選,一是造反,二是科舉,三是淨身到宮內做個太監。而您的兩個兒子一個可以習武,另一個可以去做太監……”
未等李孜龍說完,石彪便打斷他的話道:“我家世代軍伍出身,怎會去走這肢體殘缺之路呢?”
石彪說自己世代軍伍出身,等於承認自己就是石彪啦,李孜龍嘿嘿一笑道:“前麵是個山洞,人要想穿過去,不得不彎腰低頭。雖然一時窘迫些,可山洞那頭是世外桃源呀!您的一個兒子去做太監,隻要我教一些玲瓏拍馬之術,他必會在宮中顯貴。到那時,您讓另一個兒子假扮成太監去宮中與皇妃**,那下一任繼承大統的天子便是您的孫子呀!”
聽到這些,石彪不覺脊背涼颼颼的,本能地直搖頭。靜了一會兒,石彪又問道:“閣下怎麽會想出這樣的主意呢?”
見石彪言辭和緩,李孜龍斷定他是心有所動,於是說道:“實不相瞞,在下也有個雙胞胎弟弟,名叫李孜然,就住在老家南昌。我倆同學茅山術的時候,師傅就開玩笑說:‘你們兩個一模一樣,如果運用得當,就會一加一大於二!’我問師傅如何一加一大於二,師傅說:‘比如你們兩個,一個是橫行皇宮的太監,另一個裝作這個太監去向地方索要錢財,那麽就能相得益彰。’我受師傅言語啟發,便想到了這個主意。可是想歸想,我們年紀都大了,不可能了。”
石彪聽罷,哈哈大笑。
李孜龍也笑起來,直言道:“將軍的夫人不也是先帝朱祁鎮的未婚妃子嗎?”
石彪聞言,不由得轉喜為羞,當即怒斥道:“你不可胡言亂語,這是要滅九族的。”
李孜龍起身告辭道:“在下不打擾將軍了,明天晚上我再來,您把一個孩子交給我,由我來教縱橫之術。五年後,我送他入宮做太監。”
送走李孜龍,石彪關上大門後將銀珠請出,把李孜龍的謀略告訴她。如果銀珠是一普通農婦,即使不被嚇破了膽,也會寧死不同意,但銀珠是瓦剌太師之妹,從小到大思謀的便是國土、王權,聽石彪說完,便點了點頭。見夫人這麽爽快,石彪便賊膽陡升。兩人商定,將大兒取名張忠,這“忠”為忠於父母之意,交給李孜龍;將小兒取名張茂,這“茂”為石家族業茂盛之意,由自己撫養,每天教他習武。
第二天晚上,李孜龍如約前來。銀珠讓張忠、張茂認李孜龍為義父,然後將張忠打扮一新抱給李孜龍,千言萬謝不停、萬語囑托不止。石彪又送給李孜龍一百兩銀子,還將一塊玉環扳成兩瓣,用作兄弟日後相認的信物。李孜龍與石彪相約,十五年後張茂長成青年,便前去找張忠,成就這“萬世大業”。而此時,兩個小孩隻有兩歲,剛剛學會說話和走路。
3
皇子皇孫是人,達官顯貴是人,鄉野百姓也是人。李孜龍說得不錯,窮苦百姓要想出人頭地,隻有三條路可走。造反這條路畢竟是被逼無奈才走,普通百姓出人頭地一般選擇兩條路:一是求學科舉,二是自宮為宦。
先說說求學科舉這條路。
在江西上饒縣,一位中年男子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青布直身寬大長衣,正在向諸生講學:“大千世界,萬事萬物,都有它們自身的規律。南宋儒學大師朱熹夫子認為,人有‘道心’,也有‘人心’,道心出於天理,來自仁義禮智之心,表現為惻隱、羞惡、是非、辭讓。人心是指饑食渴飲之類,雖是聖人也不能無人心。不過聖人不以人心為主,而以道心為主。道心需要通過人心來安頓,人心須聽命於道心。朱夫子認為人心有私欲,所以危殆;道心是天理,所以精微。因此,朱夫子說,聖人千言萬語,就是教我們‘存天理、滅人欲’。”
這名講學的男子名叫婁諒,是有名的儒學大師。他少年時代有誌於聖人之學,到處求師,但發現許多所謂學問家隻是忙著教授舉子之學——即應付科舉考試的學問,這讓他非常失望。
什麽是聖人之學?就是孔子創立的儒家學說。聖人之學重在修身,而科舉之學重在出仕。二者雖有重合內容,也有矛盾之處。
婁諒參加過科舉,有一年進京參加會試,走到杭州就突然返回。同行諸人問他為什麽,他回道:“此行非但不第,而且有危禍。”果然,此次會試的貢院起火,舉子被燒傷燒死者不少,時人便稱婁諒為神算。
婁諒後來中了進士,但辭去官職,整日在上饒家中讀書講學。他每天早早起床,穿戴整齊,先拜家祠,然後出來接受諸生的揖拜。閑暇之時,婁諒翻閱群書,常常到深夜才入寢。
再說說進宮為宦這條路。
明朝太監初時隻有數百人,到了成化年間已達萬人。
大家為啥蜂擁而上?說白了,就是有三個方麵的好處:第一,生活穩定,不愁吃喝,生老病死都有朝廷承擔著;第二,前途遠大,官升得快,有權有勢;第三,收入極多,還可反哺父母。
廣東新會某鄉有少年不到一千二百人,其中九百九十七人都被父母閹割了,準備進宮為皇家服務。這九百九十七個人中,有一人名叫梁芳。他本是一個秀才,自感科舉之路艱難,便入宮做了太監。這梁芳知曉萬貴妃得寵,便想方設法討好她,很快就升為司禮監的監丞。
陝西興平縣有個叫談二的少年,聰明伶俐,無奈因戰亂不斷,家裏窮得吃不上一頓飽飯。他聽別人講當太監有出息,於是找了把鐮刀自行閹割。父母知道後,心疼得掉下了眼淚,談二卻平靜地說道:“割去的是累贅,迎來的是富貴。寒窗十年苦,不如一刀賭。”隨後,他千裏迢迢來到北京,改名劉瑾,做了一名小太監。
4
湛藍的天空下,紫禁城黃色的琉璃瓦閃爍著耀眼的光芒,碩大的宮殿裏神秘而寧靜。
幾年不與蒙古打仗了,成化皇帝非常欣慰。萬貴妃殷勤獻媚,一遇到國中喜事,都要在宮中設宴慶賀,阿諛奉承地說道:“萬歲爺呀,天下這麽亂,都被您一一平定了。自從您當了皇帝,大明步入了太平盛世,您可是自古以來最英明的皇帝呀!”
成化皇帝隻是“啊啊”,並不言語。他心裏清楚,萬貴妃說的都是阿諛的鬼話,雖然如此,但心裏卻是熱乎乎的。
幾年不與蒙古打仗了,原因是蒙古出了內亂。
也先被羅克特穆爾殺了之後,孛來部落又將羅克特穆爾殺死,蒙古便陷入了長時期的混亂之中。可汗之位空缺,羅克特穆爾的女婿滿都魯最後在混戰中即位。
羅克特穆爾之女、滿都魯夫人名叫滿都海,是位文武兼備的巾幗英雄。等國內平定下來之後,滿都魯與滿都海便率領精銳,從河套地區大舉入侵明朝。
都察院右副都禦史王越,河南浚縣人,多力善射,智勇雙全,他身上曾發生過一件奇事。景泰二年會試當日,氣氛緊張,快到交卷的時候,不知從哪裏刮來一陣旋風,不偏不倚卷起王越的卷子而去。就在大家都不知所措之時,王越麵不改色,從容向考官要了一張空白卷子,在剩下的時間裏飛筆完成,順利交卷,得中進士。因為這些神奇事,王越升遷很快。他巡撫大同後,繕器甲,簡卒伍,修堡寨,勵工商,政績斐然。聽聞滿都魯、滿都海入侵河套之前將老弱留於紅鹽池,王越便決定避其鋒芒、攻其薄弱,親率延綏總兵官許寧、遊擊將軍周玉並五千精騎,晝夜行軍八百裏,前去襲擊紅鹽池。
明朝軍製,總兵官之下設有副總兵官、參將、遊擊將軍,遊擊將軍之下還有守備、把總、哨官。總兵官總鎮軍為正兵,副總兵官分領三千為奇兵,遊擊將軍分領三千往來防禦為遊兵,參將分守各路、東西策應,為援兵。
王越將要到達紅鹽池時,狂風大作,沙塵蔽日。一位老哨官上前說道:“此乃天助我也!去時有風,使敵人難以發覺。回軍時遇到歸來的蒙古大軍,他們剛好處於下風,乘風擊之,哪能不勝呢?”
王越聞言,立刻下馬參拜,升這個老哨官為把總,全軍士氣大振。
離紅鹽池還有二十裏,王越分兵一千設下埋伏,然後與許寧、周玉張開兩翼,撲向紅鹽池蒙古大營。雙方戰至正酣,明軍伏兵從後殺出,蒙古老弱立刻驚疑潰散。明軍大破紅鹽池,斬敵三百五十人,繳獲駝馬器械不計其數。
滿都魯、滿都海飽掠歸來,見大營老弱畜產已經**然無存,相顧痛哭。聽聞明軍剛剛撤離,滿都魯、滿都海便率軍直追。
王越領軍緩緩撤退,等到蒙古軍追來,一齊朝後射箭、鳴銃。明軍正好順風,這箭、銃假借風力速度更快、力度更大。倉促之間,滿都魯中箭落馬。滿都海不敢再追,護衛著滿都魯撤回。
幾日後,滿都魯因傷去世了,這位即位沒多久的可汗沒有子嗣,而蒙古曆來有繼承人收娶死者妻妾的習俗。按照蒙古禮儀,應當先推舉出新的可汗,然後可汗接收前任可汗的妻子、部眾、牛羊。可是此時的習俗卻倒了個兒過來,因為滿都海武藝高強、才能出眾,並且一直與丈夫滿都魯南征北戰,素有威望。希望得到可汗之位的人都急著向滿都海求親,因為誰能與她成親,誰就能當上蒙古的可汗。
求婚者中,勢力最強的是盤踞於科爾沁的烏訥博羅特王。此人手握重兵,不過他並非成吉思汗的直係後裔,而是成吉思汗兄弟哈撒兒的後代。因此他並無繼承可汗之位的優先權,隻是他的實力不能讓人小瞧。
滿都海麵臨抉擇,如果嫁給烏訥博羅特王,雖其一時勢大,但讓非直係子孫成為可汗,以後他們會成為眾矢之的。思慮再三,滿都海決定嫁給成吉思汗的十五世孫、不到十歲的巴圖蒙克。嫁給巴圖蒙克這麽一個孩子,既符合了成吉思汗直係家族繼承汗位的規定,又不至於開罪其他勢力,而且巴圖蒙克年紀幼小,還能讓權臣們放鬆警惕。於是,滿都海婉言謝絕烏訥博羅特王道:“成吉思汗的遺產,哈撒兒的子孫能繼承嗎?哈撒兒的遺產,成吉思汗的子孫能繼承嗎?有推不開的門扉,有跨不過的門檻。成吉思汗的後裔尚在,恕我難以從命。”
烏訥博羅特王並不灰心,又委托知院薩岱來勸道:“巴圖蒙克還是個小孩,哪有烏訥博羅特王勢大呢?”
滿都海立刻斥責薩岱道:“你說巴圖蒙克年歲小,難道你以為全體成吉思汗的子孫沒有頭腦?你以為哈撒兒後裔勢力大,難道你以為我孤獨寡居沒有依靠?你的心眼真是壞透了,還在這裏一派胡言!”
薩岱被罵得灰頭土臉,回去立刻告知烏訥博羅特王。
烏訥博羅特王哪會輕易放棄?他親自來見滿都海。
大草原上下著鵝毛大雪,北風呼呼地刮著,到處銀裝素裹。當著烏訥博羅特王的麵,滿都海向成吉思汗夫人孛兒帖的靈位起誓:“在大雪飄飄的地方,我嫁來作媳,榮幸列為成吉思汗的後裔。哈撒兒的後裔恃強淩弱,欲將我迎娶,他將您的後裔小覷。倘若我屈從烏訥博羅特王的強力,將您的高大的門檻看低,情願讓您伸出套杆將我貶作奴婢。倘若烏訥博羅特王欺侮您的子孫,強行聘娶,懇請您廣施神法將他擒去。倘若先祖您相信我的話語,相信我會真誠地守護您的後裔巴圖蒙克,做他的賢妻。請您保佑我,在內襟中賜給我七個男孩,在外襟中賜給我一個女孩。如蒙您慷慨賜予,就把七個男孩起名為意為鋼鐵的博羅特,將您的香火延續。”
站在旁邊的烏訥博羅特王羞愧難當,他是信奉神靈的人,見滿都海心意已決,便不敢褻瀆孛兒帖靈位,灰溜溜地回了科爾沁。
滿都海扶立巴圖蒙克為可汗,號達延汗。這“達延”意為全體,顯示出滿都海鎮服蒙古全部的決心。明朝人因達延汗年幼,稱其為“小王子”。
由於可汗之位交替,蒙古各部落離心離德。因為達延汗年紀幼小,滿都海又要征服整個蒙古,就把他裝在一個箭囊裏,挎在身上保護。滿都海率領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襲殺害她父親的孛來部落。戰鬥相當慘烈,滿都海親自揮刀上陣,衝殺中她的頭盔都被砍掉,最後還是勝利收兵。三年之後,蒙古基本處在達延汗和滿都海的控製下,烏訥博羅特王也俯首稱臣。
統一之後的蒙古開始蓄積力量,準備向大明朝複仇了。
5
時光易逝,轉眼就是成化十一年。
成化皇帝思念亡子,鬱鬱寡歡。一天,太監張敏給成化皇帝梳頭。在鏡子麵前,成化皇帝看見自己頭上生了幾根白發,不覺歎息道:“朕已經老了,可——可是卻還沒有兒子。”
張敏聞言,馬上叩頭奏道:“萬歲爺已經有兒子了。”
成化皇帝一聽愕然道:“朕——朕的兒子已經死了,哪還有子嗣?”
張敏又叩頭答道:“奴才這話一出,恐怕性命就不保了。隻要萬歲爺為皇子做主,奴才便死而無憾了。”
司禮監掌印太監此時已經改由懷恩擔任。懷恩,南直隸蘇州人,進宮已久,任事恭謹,素有威望。此刻他就在旁邊,也跪下來說道:“張敏說的不假。皇子在西宮被撫養成人,現在已經六歲了。隻因擔心遭到毒手,所以才不敢上報。”
成化皇帝聞言非常驚詫,張敏便鬥膽說了來龍去脈——
七年前,成化皇帝在內藏殿寵幸紀氏。幾個月過去後,紀氏的小腹居然鼓了起來。萬貴妃得知後,就讓心腹宮女前去調查。那宮女頗有良知,隻說是紀氏得了腫脹病。萬貴妃半信半疑,便勒令紀氏退出內藏殿,住到患病宮女該住的安樂堂。
紀氏十月懷胎,生下一個男孩。她想到自己一個人默默苟活到現在,想到自己剛剛生下的親骨肉不知如何撫養,便淚流不止。
太監張敏無意之中看到了這一幕,默默注視著紀氏。受驚的紀氏以為張敏要去萬貴妃那兒舉報,就親了親懷裏的孩子,交給張敏,讓他拿去溺死。張敏見狀驚道:“這是皇上的子嗣,怎麽能輕易拋棄?”於是將孩子藏入密室,拿些蜂蜜花粉暗暗哺育。
萬貴妃曾經派人前去察看,不見有什麽動靜,便罷了。
廢後吳氏貶居在西宮,與安樂堂相近,聽到消息後就把孩子接來哺育,這才保全了嬰兒的性命。
成化皇帝聽完張敏的講述,不由得大喜,馬上駕臨西宮,命張敏等人到安樂堂迎接皇子。
紀氏知道後,抱著兒子大哭道:“我兒在這裏被偷偷撫養六年,如今這一去,為娘的性命就難保了。今日前去,你如果看見穿黃袍長著胡須的就是你的父皇,我兒去拜見就是了。”說完,就給那孩子換了一件小紅袍抱上小車,交給張敏等人護送前去。
等到了西宮階下,那孩子竟然自己從車中走下來,撲到成化皇帝的懷裏。成化皇帝把他抱起來放在膝上看了好久,不禁悲喜交加,流著淚說道:“像朕!像朕!的——的確是朕的兒子!”
張敏當即將紀氏被臨幸的具體日子以及生子情況,詳細敘述一遍。成化皇帝接著召見紀氏,握著她的手痛哭一場,讓她住在西宮,冊封為淑妃,然後命懷恩去通知內閣。
在紫禁城東部有座不起眼的建築,叫作文淵閣,大明朝的內閣就設在這裏。文淵閣中間恭設孔子聖像,兩側配複聖顏回、宗聖曾參、述聖孔伋、亞聖孟子像,文淵閣兩側房間便是大學士、學士辦事之所。在文淵閣門高懸聖諭,嚴申規製:“機密重地,一應官員閑雜人等,不許擅入,違者治罪不饒。”除大學士、學士辦公之所外,文淵閣也是藏書之所、天子講讀之所。皇帝不時在此翻閱書籍,並與大學士、學士講經論道。
內閣大臣們聽聞懷恩送來的消息,無不歡欣雀躍。成化皇帝隨即命禮部定名,小孩取名叫朱祐樘,冊封為太子。
大明朝官僚體係,除內閣外,設有六部、三法司、通政使、六科、驛站,等等。議政權分給內閣,成員為大學士、學士。行政權分給六部,即吏、戶、禮、兵、刑及工部。各部置尚書一人、左右侍郎各一人,各部下轄三至五個司,每司設郎中一人、員外郎一至二人、主事二至五人。三法司是指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遇有重大案件,由三法司會審。全國大大小小的奏章,甚至百姓給皇帝提出的建議,都由通政使司匯總,司禮監呈報皇帝過目,再交到內閣,內閣負責草擬處理意見,再由司禮監把意見呈報皇上批準,最後由六科校對下發。六科即吏、戶、禮、兵、刑及工六科,各科官員為給事中,雖然為七品,但侍從皇帝左右,可以彈劾任何官員。朝廷的命令從紫禁城發出,通過全國一千九百處驛站層層下達到大明朝每一個角落。在這些機構外,大明朝還設有翰林院、太常寺、太仆寺、鴻臚寺等。
從這以後,妃嬪稍稍放大了膽子,蒙幸懷孕以及誕下皇子的消息接二連三地傳來。邵貴妃生下兒子朱祐杬,其他妃子也陸續生男。隻有萬貴妃早晚哭泣,罵手下的太監、宮女們無能。後來她忍無可忍,又用那藥死太子朱祐極的手段殺了紀淑妃。張敏聽說紀淑妃暴死,知道自己也不能免禍,於是祈禱蒼天保佑朱祐樘安康,然後吞金自殺。
明眼人都知道,萬貴妃容不得朱祐樘。周太後心裏也清楚,隻是礙於成化皇帝與萬貴妃情深,也不好多說什麽。為了保護朱祐樘,周太後親自將他抱養在自己的仁壽宮內。
一次,萬貴妃請朱祐樘前去玩耍,周太後偷偷叮囑道:“你去之後,千萬不要吃任何東西。”
這朱祐樘早雖然年幼,但也知道好歹,赴宴時果然不沾任何食品,隻稱自己已經飽了。
宮女捧上湯羹,朱祐樘堅決不吃,還說道:“我懷疑此中有毒。”
萬貴妃聽後既驚且怒,嚷嚷道:“這孩子才幾歲就如此,以後大了還不加害我嗎?”
可萬貴妃氣歸氣,眾目睽睽之下,她也無可奈何。
這之後,周太後更是多了一分心眼,處處派人保護朱祐樘。這樣太子才能安全地生活在宮中。
6
時光如箭,日月如梭,很快到了成化十二年。
在浙江餘姚王華家中,不時傳來陣陣讀書聲——
四方上下曰為宇,往來古今曰為宙。元來無窮,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中者也。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如此。
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竹軒翁王倫放下書本,有些憂心忡忡。孫子王雲已經五歲了,還不會說話,雖然說貴人語遲,但大人們總覺得是塊心病。
餘姚曆史悠久,人傑地靈,王安石曾有詩雲:“山如碧浪翻江去,水似青天照眼明。喚取仙人來住此,莫教辛苦上層城。”這詩中的“山”就是龍泉山,“水”便是指姚江。
龍泉山下、姚江之邊,有古刹龍泉寺,始建於晉代,殿閣層疊,畫棟雕梁,蔚為壯觀。這日龍泉寺淨空法師前往王華家,聽聞奶娘呼叫王雲,又看到竹軒翁麵上有憂色,不由得心想:雲是說話的意思,用雲為名,就把後世應有的福分給說破了。再說“神仙踏雲送子”隻是夢境,但豈能以此命名?於是,他撫摸著王雲的頭頂說道:“好個小兒,可惜道破了。”
一天,王守仁突然背誦起祖父曾經讀過的文章來——
四方上下曰為宇,往來古今曰為宙。元來無窮,人與天地萬物皆在無窮中者也。宇宙內事乃己分內事,己分內事乃宇宙內事。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萬物森然於方寸之間,滿心而發充塞宇宙,無非如此。
東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南海北海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下有聖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
王家的人大為吃驚,問他還會什麽,王守仁接著背道——
利名風浪日相催,青眼難於世上開。
何事諸君冒艱險,杖藜來入白雲堆。
王家人更加驚奇,問他為什麽能夠背誦這些詩文。王守仁回答道:“我曾經聽祖父朗讀這些詩文,便在一旁默默地記在心裏了。”
眾人聽了,無不歎服王守仁的聰慧。
王倫對他說道:“你剛才朗讀的文章,是南宋儒學大師陸九淵所講。陸九淵融合孟子‘良知’‘良能’的觀點以及佛教禪宗‘心生’‘心滅’等論點,提出了‘心即理’的觀點,形成一個新的學派——心學。陸九淵的這段話是說做聖人的道理不用別尋他索,其實就在自己心中。”
其實現在和王守仁說這些,有些為時過早,一個小孩子哪能聽懂這些深奧的學問?但王倫還是喜歡講給他聽,他又對王守仁說道:“陸九淵與朱熹是齊名的儒學大師,朱熹有句名言:‘聖人千言萬語,隻是教人存天理、滅人欲。’”
王守仁聽了似有所悟,王倫又講解道:“‘利名風浪日相催’這首詩也是陸九淵所作,詩名為《簡朱幹叔諸友》。青眼表示對人的喜愛或重視、尊重,杖藜是指拄著拐杖。”
為了不耽誤他的學業,王倫將王守仁送入私塾,正式開始了他的讀書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