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陶子霖安化省親 左宗棠湘江夜話

話說陶澍升任兩江總督以後,到江西檢閱綠營,順便回湖南老家掃墓。從江西南昌到湖南安化有一條官道,醴陵是必經之地。陶澍到達醴陵時,醴陵縣令成思璐一大早就換上了七品溪鳥補子,帶領一大群隨從,依照品級大小,到湘贛交界處的官亭迎接,鞍前馬後接到醴陵館驛方才歇腳。

賓主寒暄一番,陶澍和顏悅色地問:“貴縣驛館門外那副對聯——春殿語從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大江流日夜,八州弟子翹首公歸。出自何人之手?”

成知縣恭敬答道:“回大人,是敝縣淥江書院山長左宗棠所作。”

“莫非就是那湘陰左季高?”

“正是!”

陶澍道:“有請左季高來館驛相見。”

“是!”成知縣連忙吩咐衙役,“快用我的綠絨大轎去接左山長。”

“喳!”衙役響亮地回答了一聲。

這左宗棠何許人也,值得兩江總督陶澍如此看重?

左宗棠,字季高,湖南湘陰人。嘉慶十七年(1812 年)生,十五歲考湘陰縣試第一,十六歲長沙府試第二,時年二十七歲。

左宗棠出生時,家中非常貧困。左宗棠的父親卻捐錢建了一所宗祠,讓族內貧困孤寡者居住在宗祠廂房內,可以遮風擋雨。

左家七代秀才,雖然貧窮卻樂善好施,他的曾祖父看到附近山嶺的行人口渴,便在嶺上擺個茶攤,免費請行人喝茶。乾隆十七年(1752 年)災荒,曾祖父又典當衣物,邀請幾個富戶一起合夥開了一間粥鋪,施粥給過路災民。曾祖父在當地比較有名,其祖父也在族內建議設倉備荒,率先捐穀,並勸族人捐獻,遇到荒年,族內沒有餓死之人。

湘陰經常鬧水災,左宗棠將存穀交給族長每天煮幾鍋稀飯,配置藥丸,救活了不少人,又在族內設“仁風團義倉”,他賣掉了家中許多物件,捐入義倉。在族人的經營下,這個義倉維持了許多年,救濟了不少貧苦百姓。

直到後來官至封疆大吏,生活依然儉樸。吃粗糧,穿布衣,住陋舍,也不置辦家產,大部分薪俸都捐給災民或幫助貧困親友、陌生寒士,資助軍餉等。他每到一處,首先賑災撫慰貧民,左宗棠說:“高官厚祿者,掌握著千百萬人的命運,能救活一些人,原是分內之事。況且,沒有救活的人還不知道有多少。”

左宗棠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獲得顧祖禹的《讀史方輿紀要》、顧炎武的《天下郡國利病書》和齊召南的《水道提綱》,如同張良獲得黃石公的兵書一樣,愛不釋手,早晚研讀。書中涉及山川河流、農田水利、工礦資源、交通運輸、戶口田賦、兵防強役等章節,他另編存錄,做了詳細的筆記。他認為這幾本書對統兵打仗、施政理財、治理國家很有好處。許多讀書人私下竊笑,說他不務正業,學非所用,左宗棠毫不理會。

道光十年(1830 年),江蘇布政使賀長齡丁憂回到長沙。左宗棠傾慕賀長齡的學問和為人,且他家中藏書十分豐富,決定到蘇家巷登門拜訪。

賀長齡,字耦耕,號西涯,湖南望城人。嘉慶十三年進士,曾任江西南昌知府、江蘇按察使、布政使。賀長齡任職江蘇期間曾大力幫助陶澍在江蘇巡撫任上針對時弊,大力改革,政聲卓著。

賀長齡對左宗棠亦早有耳聞,看到左宗棠的來訪拜帖,立即命家人打開大門迎接。左宗棠身高一米七四,聲如洪鍾,人未到聲先到:“晚生姓左名宗棠,字季高,世居湘陰,平生愛讀天下奇書,隻有舉人功名,今聞賀大人家中藏書甚富,特來借閱,請大人成全。”

賀長齡一聽,眉頭舒展,開口說道:“原來是長沙府秀才第一,舉人第二的三湘名士左季高。久聞大名,請進。”說完,笑吟吟地將左宗棠迎進府內,以國士之禮接見。

賓主到前廳坐下,賀長齡親手泡了一杯上好的碧螺春遞給左宗棠,左宗棠謝過,將他仔細打量了一下。賀長齡身材略瘦,胸前垂著斑白長須,雙目有紫棱,開闔如閃電,於是敬畏地說道:“晚生久聞賀老前輩大名,無緣拜見,今日有幸承蒙大人接待,十分感謝!”

賀長齡見左宗棠燕頜虎背,濃眉大眼,一臉誠實,心裏十分喜歡,道:“新科舉人不用客氣,我在你這歲數也隻是個秀才,怎比得上季高名滿湖湘,以國士之禮接待你是應該的。”

左宗棠見布政使大人沒有一點官架子,對自己也很推崇,便打開話匣子說:“久聞賀大人家中藏書豐富,公務之餘常常不忘鑽研學問。蘇州乃文人薈萃之地,必然有許多好書,能否讓晚生借閱一二?”

賀長齡見他開門見山,不藏不隱,知道他極愛讀書,說道:“我家藏書較多,雖比不上江南名家藏書樓,但足夠季高借閱。季高需要什麽書,老夫親自登梯,與你上樓取書便是!”

左宗棠一聽,心裏非常感動,一般官宦人家的藏書樓是不會讓外人登的,寧波天一閣曆代閣主規定——家中書樓,媳婦、女兒都不能登,甚至連閣樓門檻都不準進。黃宗羲來借書時,樓主才親自登梯為黃宗羲取書。今天,布政使大人將自己等同於黃宗羲,他怎麽不感動呢!正思量間,賀長齡問:“季高在想什麽呢?還不同老夫一起上樓?”

“是!謝大人!”左宗棠恭敬地答應了一聲,跟在賀長齡的後麵上樓取書。

這是左宗棠第一次進入官宦人家的藏書樓,賀家在長沙是數一數二的藏書大戶,所有書籍按經史子集分門別類整齊地排列著,有不少宋、明時期的善本、孤本,總計不下萬餘冊。左宗棠如同劉姥姥進了大觀園,目光應接不暇。他報出書目,賀長齡則登梯取書,一天的美好光陰,一老一少就在藏書樓裏麵愉快地度過了。

之後,賀、左兩人就天下大勢、地方弊政作了一番深入探討,賀長齡非常欣賞左宗棠在興兵理財等方麵的見解和主張。臨別時,他拿出一套《皇朝經世文編》對左宗棠說:“季高,這是我在江寧時,請隆回魏源選輯的文集,有一百二十卷,輯錄了從順治時期到道光初年天下讀書人在經世致用方麵的論文。書中有關文章段落的圈點、引跋、批注、評語是我數十年的心得體會,現送給你,希望對你有所啟發。”

左宗棠知道這本書的分量,打了一躬說:“感謝大人厚愛,晚生回去後一定好好研讀,不負大人一番心血。”

“季高稱我大人顯得很生疏,難道不能稱我一聲老師嗎?”賀長齡非常誠懇地說道。

左宗棠求之不得,施了一禮說道:“恩師在上,晚生湘陰左季高拜見恩師!”

賀長齡將左宗棠扶起,說:“我有意收你為門生,也是今日見你心誠,內心高興,故脫口說出。古今讀書人,必定要選一位好老師,老師也會選擇賢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我的學問沒有特別之處,隻不過在經世致用四字上下了一些功夫而已,以後你慢慢體會。”

左宗棠略一欠身,微微一揖,回答道:“謹遵師命!”

從此以後,左宗棠頻繁地出入賀家藏書樓,每次都有心得體會。師生兩人相互考證,毫不厭倦。賀家圖書左宗棠可以隨意閱讀,每次借書,賀長齡都登梯取書,頻頻升降,不以為煩。

賀長齡告誡左宗棠說:“目前國家缺乏經世致用人才,季高應該有遠大誌向,不要苟且小就自限其成。讀書人不中舉人進士,就難以進入官場,獲取地位,踐行其誌,但是僅憑科舉也不是唯一途徑。”

左宗棠牢記恩師教誨,發奮讀書。在自家書齋裏寫下“身無半畝,心憂天下;讀破萬卷,神交古人”的條幅,掛在書房上自勉。

兩年以後,賀長齡丁憂期滿,自家的書已被左宗棠讀得差不多了,他滿腹心事地對左宗棠說:“兩江總督陶澍大人來信,有事要我去江寧,你我師徒一場,又將分別。”說到這裏,惜別之情化作無聲的哽咽。

左宗棠心情也是非常沉重,低聲問:“老師何日啟程?”

賀長齡重新啟齒:“三天以後,官船來接。”

左宗棠悵然若失,問:“不知何日才能與老師再相見?”

賀長齡見左宗棠麵露傷感,忙安慰起他說:“季高不必憂慮,此去金陵走的都是水路,比較方便,有事隨時可以來找我,也可經常來信聯係。做學問要持之以恒,一如既往。”

左宗棠回答道:“謹遵恩師教誨!”

賀長齡拿出一封信交給左宗棠道:“明日你去城南書院投書給山長,自有安排。”

左宗棠雙手接過信,稍有欣慰地說道:“就依老師吩咐。”

次日,長沙妙高峰城南書院,山長賀熙齡正在辦公室看書,門役來報說:“稟山長,湘陰舉人左宗棠來訪。”說完遞上給賀長齡的信件。

賀熙齡放下書,忙說:“有請湘陰舉人左季高。”

城南書院山長賀熙齡是賀長齡的弟弟,兩榜進士出身,做過湖北學政。目前也是丁憂在籍。城南書院曆史悠久,為張拭所創。他擔任城南書院山長以後,曾請南宋理學大儒朱熹來此講學,開啟了嶽麓、城南書院有名的朱張會講。自此,城南書院聲名鵲起,與嶽麓書院、白鹿洞書院、應天書院、鵝湖書院、武夷精舍合稱“江南六大書院”。

左宗棠站在賀熙齡麵前,氣宇軒昂。賀熙齡一抬頭,看見門役後麵跟著一位青年俊彥,知道就是左宗棠。他從座椅上站了起來,將其迎入,又把左宗棠打量一番,說:“百聞不如一見,家兄和我談起湘陰左季高,說是人中龍鳳,才器不凡,讀書非常用功,且多有心得。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左宗棠忙躬身回答說:“是恩師抬愛了。”待左宗棠坐下,賀熙齡泡了一杯茶君山毛尖端給左宗棠,左宗棠雙手接過放在茶幾上。

賀熙齡說道:“今後你又多了一個賀老師,若在康熙朝,兩湖不分闈,我任湖北學政,你中舉人要認的恩師就是我。不過你還是賀家弟子,我與家兄師承一脈,都是經世致用之學。我看過你的文章,立意新穎,觀點獨特,行文流暢。隻是理論與實際聯係不夠,這與你的個人閱曆有關。”

左宗棠不由得肅然起敬,說道:“山長說得極是!正因為如此,恩師才讓我來找您。入書院以後,我會跟其他學長互相砥礪。”

賀熙齡內心非常高興,以師長口吻道:“經世之學,不專重製藝,要透以義理。”

左宗棠謙虛地問:“山長,何為義理?”

“季高初到書院,我開宗明義給你單獨上一課,這門課就是義理。”賀熙齡正襟危坐後,侃侃而談——

自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來,儒術即成為顯學,儒學朝兩個方向發展,一個是義理之學,另一個是考據之學。前者由今文經學開啟,後者由訓詁學肇端。曆經魏晉玄學和隋唐佛學後,至北宋時期形成了一種新的儒學。即宋明理學,又稱道學。奠基人是號稱“北宋五子”的周敦頤、邵雍、張載和二程,二程是程顥、程頤兩兄弟。

周敦頤,字茂叔,湖南道縣人,湖湘學人稱其為“濂溪先生”。其理學學派“濂學”是湖湘學派的源頭,代表作為《太極圖說》《愛蓮說》。北宋楊時考中進士以後,授瀏陽縣令,專門繞道至洛陽向二程學習理學。到達門口時,程老師正在睡午覺,時天寒大雪,雪深至膝,楊時站在門外一動不動,也不讓門人通報。程頤開門見狀,將楊時迎進室內,真心傳教。楊時到湖南做官以後,將理學帶到湖湘,楊時本人也被稱為理學“東南正宗”。

邵雍是河南輝縣人,隱居在蘇門山,稱百源先生,提出了“天人合一”的觀點。

張載,陝西鳳翔人,人稱“橫渠先生”。弟子多為關中人,稱“關學”,主張“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提出“天地之性”學說,成就聖人、君子的人格。

二程的老師是周敦頤,張載是二程的表叔,二程常在洛陽講學,稱“洛學”。理學到南宋,發展到鼎盛,代表人物是朱熹。

朱熹,字元晦,別號紫陽,安徽婺源人。是二程的第四代弟子,長期隱居在福建武夷山下的武夷精舍講學,稱“閩學”。其思想主要承接二程,後人將“洛學”和“閩學”稱之為“程朱理學”。

象山先生陸九淵,在江西貴溪象山書院講學時,請朱熹到鵝湖書院與之辯論,開辟了宋代義理學的另一個方向“心學”,心學的代表人物是明朝中期的陽明先生王守仁。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浙江餘姚人。隱居紹興陽明洞創辦陽明書院,其思想與陸九淵一脈相承,後人將“陸學”與“王學”合並,稱為“陸王心學”。

從南宋到明初,程朱理學處於統治地位。明成祖朱棣下令編纂《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程朱理學被指定為官方哲學。心學雖與“程朱理學”有分歧,但心學卻是理學的一大流派,如同湖湘文化是楚文化的分支一樣。經世致用則源自“濂溪”一脈,到今天已自成一派,稱之為“湖湘學派”。“湘學”主張經世致用,這個任務需要一代代湖湘學子去努力完成。

賀熙齡說完這些話,突然停下來問左宗棠:“季高,湖湘一脈,你可清楚了?”

左宗棠恭敬地回答:“學生已清楚了,山長既然講了義理之學,可將考據之學一並講給學生聽聽?”

賀熙齡見左宗棠好學,繼續往下講——

考據跟義理之學並存,講究訓詁。考據之學亦稱“樸學”,又稱“新雙學”。創始人是顧亭林先生,江蘇昆山人。顧先生曾化名蔣山傭,真名叫顧炎武。他的觀點有兩方麵:其一是正本清源,其二是由器求道。顧先生一邊寫書一邊考察山川地理,世俗民情,他認為要弄清源流,須從音韻訓詁入手。康雍兩朝大興文字獄,讀書人隻能躲到故紙堆裏去討生活,朝廷發現考據之學不僅對自己的統治百利而無一害,還可以籠絡士林。遂修正獨尊宋明理學的政策,對考據學也大力扶持。

這時,書院一位教習來見,說:“山長,今天你跟學生講《公羊解詁》,已經到了上課時間,特來請你。”

賀熙齡吩咐道:“你將這位新來的湘陰學子左季高安置下來,我先去上課,有事直接向我稟報。”

教習恭敬地回答:“就依山長吩咐!”

賀熙齡帶上講義稿,朝左宗棠點點頭說:“季高,我先上課,你在書院安置下來以後可隨時來找我。”說完,徑自朝門外走去。

“謝山長。”左宗棠一直目送山長離開。自此,左宗棠在城南書院飽覽先儒典籍,對義理有一個全新的認識。他很崇拜王陽明出將入相,上馬擊賊,下馬講經,知行合一。

城南書院求學期間,左宗棠認識了湘鄉舉人羅澤南,兩人誌趣相投無所不談。

羅澤南,號羅山,湖南雙峰人。少時家貧,母親體弱多病,其父不能從事農業生產,全靠伯父救濟度日。羅家左邊是一家藥鋪店,右邊有一家染坊店。羅澤南在十一歲過年時寫了一副對聯:“生活萬家人命,染成五色文章。”羅澤南在城南書院求學時,不憂家庭貧困,而憂所學不能拔俗入聖;不憂無術而資生,而憂無術以濟天下。

道光十二年(1832 年),二十歲的左宗棠進京趕考,無錢做路費,妻子將嫁妝一百兩銀子拿出給他。這一年,二十二歲的胡林翼遇到左宗棠,兩人一見如故,成為好友。道光十七年(1837 年),湖南巡撫吳榮光聘請左宗棠擔任醴陵淥江書院山長。淥江書院規模不大,環境清幽。左宗棠六年間三次會試不第,心中鬱悶,受聘以後欣然前往。

胡林翼向其嶽父陶澍推薦了左宗棠,說左是湘中奇才。

既然是奇才,陶澍怎麽能錯過?他仔細品味這副對聯,原來這副對聯除了表達湖南士子對陶澍的敬仰之情外,又道出了陶澍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一段經曆:一年前,道光連續十四次召見陶澍。除問政以外,還為陶澍幼時讀書的“印心石屋”題寫匾額。這件事朝野相傳,陶澍自己也認為這是一件“曠代殊榮”的事情。

在成知縣的引薦下,左宗棠前來參見。覷眼一看,隻見陶澍頭戴紅寶石官帽,雙眼花翎,身穿仙鶴補子蟒服,項上掛著 108 顆瑪瑙朝珠,腳蹬粉底朝靴。見畢,便坐在一邊喝茶,陶澍輕聲問道:“春殿語從容,你是從何處得知?”

左宗棠一提袍角,如實回答:“恩師賀長齡是大人的下屬。恩師丁憂期間,我隨他讀書兩年,故得知。”

陶澍喜道:“難怪,你師從賀大人。賀大人隻說過湘陰左季高年少有才,卻沒說你們是師生關係。想必賀大人的那本《皇朝經世文編》你是讀過了。”

左宗棠說:“讀過,這本書是恩師請魏源輯錄的。魏源師承劉逢祿,劉逢祿著《春秋公羊經何氏釋例》,發揮東漢何休《公羊解詁》中的據亂世、升平世和大平世三說。其外祖父莊存專講‘大義微言’,其著作《春秋正辭》奠定了今文經學的基礎,闡揚儒家義理。所謂學本清源,把今文經學的義理探討引向現實,就是陶大人主政兩江後的漕運、水利、鹽政、河道等係列改革,也多出自這位魏隆回的手筆。”

陶澍聽得入迷,身體靠近左宗棠。左宗棠說到激動處,不覺用手帶到了陶澍身上穿戴的朝珠。朝珠線斷,珠子嘩啦啦掉了一地,成知縣嚇得麵無人色。隻見左宗棠不慌不忙,一邊從容拾珠,一邊說道:“龔自珍認為,展布有次第,取舍有異同,則不必拘泥經史。魏源有時利用《公羊傳》,攻擊考據學派、遊說大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我認為沒有什麽不妥當的。至於他利用公務之便,譏切時政,我認為沒有必要。尤其是他提出變法改革,這件事卻是非常難行,豈不知‘行勝於言’的道理。有些事隻管去做,不要去說,況且商鞅、王安石、張居正搞改革哪一個有好下場?他們都是當朝一品,還有皇上支持,結果呢?哪一個不是人亡政息?”

左宗棠的一席話,讓陶澍聽後不住點頭。多年官場曆練,陶澍始終保持服飾整潔的習慣和溫文儒雅的風度。飽經世故的他遇事從容不迫,做事深藏不露。這時衙役帶領幾個廚子,端來幾碗小湯圓。每人一碗,說是給大家接風。陶澍一見家鄉風味,招呼眾人一起吃。

吃完湯圓,陶澍拈須笑問道:“剛才各位吃了幾個湯圓,心裏有數嗎?”

眾人不知,隻見左宗棠站起來說:“回大人,剛才我一共吃了十五個,碗裏還剩下一個。”

陶澍哈哈一笑,笑過之後問:“為何剩下一個?”

“這是講客氣,以示我吃飽了。”左宗棠低聲回答。

陶澍轉身問廚子:“左季高說的對不對?”

廚子躬身回答:“稟大人,我在每個碗中放的都是十六個湯圓。”

陶澍今日算是見識了左季高的文才和性情,他心中有數,傳話道:“今晚留宿左季高。”是夜,陶、左兩人在驛館長談。東方既白,陶澍意猶未盡。

次日,陶、左一起遊覽了淥江書院、文峰塔、大圍山等名勝。氣氛十分融洽,兩人遂成忘年交。陶澍獲知左宗棠有一女名孝瑜,為其子陶桄求媳婦,左宗棠欣然同意。

臨別時,陶澍執著左宗棠的手說:“季高,淥江書院薪酬太薄,不足以養家。你去安化坐館,做我家東翁,教我小兒陶桄讀書,薪酬是淥江書院十倍。我家中藏書較多,還有我數十年的公文、信劄等都需要有人去整理,你可以潛心讀書,做好經世學問,為將來出山打基礎,也不為金錢所累。你可以將家眷一起接到安化小淹,常住我家,你看如何?”

左宗棠說:“承蒙大人一片好心,隻是淥江書院聘期未滿,驟然離去,成知縣、吳巡撫那邊不好交代。”

陶澍說:“待我跟醴陵知縣說清楚,讓吳巡撫另聘山長。”

不久,左宗棠離開醴陵到了安化,在小淹陶家做了東翁。畢其心智,將陶澍家的藏書、公文、信劄、朱批一一研讀。

道光十九年(1839 年),陶澍去世,左宗棠受陶家所托代理家務,教陶桄讀書。直到陶桄考取秀才,又將女兒嫁給他。道光二十五年,陶夫人去世。胡林翼再赴安化奔喪,與左宗棠風雨聯床,縱談古今大政,還專門討論安化黑茶和廊橋。

左宗棠開口說道:“資江流經安化,安化盛產黑茶和廊橋,這裏眾多的廊橋將安化水係和山川連在一起,連成了一條茶馬古道,把黑茶帶到邊遠的牧區。安化黑茶成為官茶以後,山西、陝西、甘肅等地茶商雲集安化。以安化小淹、江南、洞市、唐家觀、黃沙坪等地為起點,由資江出洞庭,到漢口後沿漢水西行,往襄陽至山西太原,然後北上張家口到庫倫、恰克圖、再到俄國,泰西各國。”

“真是沒有想到,季高還看到這麽遠。”胡林翼佩服左宗棠的遠見卓識,靜靜地聽他講下去。

左宗棠看了一眼胡林翼,見他很感興趣,又說道:“山高水急馬作舟,風疾雨急橋為渡。位於雪峰山北麓的安化,境內群山起伏,溪流眾多,為方便過河,當地人劈石為梁,疊木為拱,在橋上加蓋各種廊屋,是為廊橋,又稱風雨橋,安化曾經建廊橋一百六十多座,與閩浙、雲貴的廊橋、風雨橋明顯不同,安化有名的廊橋有永錫橋、木家橋、晏家橋、馬渡橋、思賢橋、鎮東橋、燕子橋、複興橋、福星橋、紅岩塘橋、複古雙橋等。”

胡林翼擊掌讚道:“季高對安化廊橋這麽熟悉,娓娓道來,如同自己家裏的東西,讓我汗顏。”

“這叫關注民生。譬如複古雙橋,它位於安化縣柘溪鎮雙橋村。兩座廊橋分別在東南,西北向橫跨溪水,扼住了村中出水口位置,三條溪流彎彎曲曲從西北、東北、東南方流來,兩橋手拉手連接在一起,如同鐵鏈鎖住水口。栗尖山、筆架山、觀音尖、餘龍樘、全福亭五座山將雙橋村環抱起來,風水環境極佳。官府害怕雙橋村出反王,在山下修了一條石路,狀為鐵鏈,立起一座小廟,狀如鐵鎖,二者合力鎖住了村子的風水命脈。因此,雙橋村有‘雙橋帶三水,鐵索縛五龍’之說。福星橋一頭連接村莊,一頭連接田邊。背後是一片寧靜的高山茶園,橋下溪水寬闊寧靜,宛如世外桃源。在該村漫步行走,憑欄觀望。映入眼簾的是碧水、山巒、稻田、耕牛、農夫、輕舟和桃花,步步皆景,遊人仿佛進入山水畫中。真可謂:上下影動波中月,往來人看鏡中山。”左宗棠稱“今亮”,口才非常好。兩人在一起每次都非常愉快,天文地理無所不談。

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左宗棠離開安化小淹到長沙開館授徒,女婿陶恍跟著他來到長沙讀書。長沙名流黃冕聞左宗棠大名,將三個兒子都送給左宗棠受教,益陽周振之的兒子周開錫也投到左宗棠門下。

再說鴉片戰爭以後,林則徐、鄧廷楨先後到了伊犁。伊犁的曆史可追溯到乾隆二十二年(1757 年)。這年清朝平定準噶爾,將新疆納入版圖。清政府把新疆劃分為伊犁、烏魯木齊、塔爾巴哈台、喀什噶爾等行政區,分別設立都統、參讚大臣等進行治理。乾隆派富明瑞任伊犁將軍,富明瑞是孝純皇後的侄兒,其父是承恩公富文,其職權掌管烏魯木齊、巴裏坤範圍內所有滿洲、索倫、察哈爾、綠營官兵,溝通回部與伊犁,葉爾羌、喀什噶爾、哈密等地官兵,亦歸伊犁將軍兼管。

伊犁將軍是天山南北最高軍事長官,當時全國設立十四個將軍,分別由皇族親貴或者蒙古重臣出任。清朝規定:將軍與總督的級別相同,高於巡撫,將軍總督官至一品,巡撫官居二品。伊犁將軍分南、北、東三路,有參讚大臣、領隊大臣、協理大臣都統,伊犁將軍府所在地為惠遠。

惠遠城高 4.2 米,周長 4.5 公裏。東門景仁,西門說澤,南門宣闓,北門來安。城中心建有鼓樓,上樓遠眺,滿城風光盡收眼底。城內奇院處處,商鋪林立,貿易繁榮。是新疆的政治軍事經濟文化中心,有“小北京”之稱。“古廟東西辟廣場,雪消齊露粉紅牆;風光穀雨尤奇麗,蘋果花開雀舌香。”這是洪亮吉對惠遠繁華的真實描繪。

洪亮吉、祁韻士、徐鬆都在伊犁生活過。嘉慶五年(1800 年),遣戍伊犁的洪亮吉夜宿廣仁城,寫下了一首憂傷的詩——

蘆草溝邊路,茫茫日欲昏。

堅冰截南北,空白合乾坤。

馬避千人集,鴉啼獨樹村。

車廂夢疇昔,聊足慰羈魂。

五年以後,流放到伊犁的史學家祁韻士在《西陲竹枝詞》中寫道:

細柳雲屯劍氣寒,貔貅百萬勢桓桓。

列城棋布星羅日,閫外群尊大將壇。

祁韻士在伊犁戍所住了三年,奉伊犁將軍鬆筠之命編纂《西陲總統事略》。

道光二十四年(1884 年),林則徐參與子龍口工程的開鑿,帶頭捐出俸祿,並親自督辦此項工程,用工十萬,擴展灌溉麵積十萬畝。他還督辦興修大湟渠,在伊犁河上遊引支流喀什河水,來灌溉萬畝良田。之後,餘水流進伊犁首府惠遠城。因為屯田的需要,數以萬計的移民從千裏之外的哈密、和田等地出發,遷移到伊犁河穀,使得南疆一帶有屯民六千餘戶。

林則徐離開新疆時,當地百姓紀念他,稱大湟渠為“林公渠”。

在新疆三年,林則徐的足跡踏遍天山南北,尤其是對伊犁的山川形勝、邊域地理作詳細的了解。他大力倡導屯田修渠,引天山冰雪融水澆灌作物,積極探索強邊之路。

道光二十五年(1845 年),林則徐被朝廷赦回,署陝甘總督,次年任陝西巡撫。越一年,又被擢升為雲貴總督。

道光二十九年(1849 年)十一月,雲貴總督林則徐由於曆經艱辛,身體不支,向朝廷奏請開缺,回鄉調理。朝廷同意,林則徐買舟東下。途經貴州、湖南回福建養病。

舟過洞庭,林則徐心潮起伏。他觸景生情,回首往事——

湖南地靈人傑,是陶文毅公故鄉。陶澍官至兩江總督,是湖湘經世致用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他出身貧寒,做官後關心民生疾苦,尤其是在江蘇巡撫、兩江總督期間,大力興修水利,改革鹽政,整頓漕運,嚴禁鴉片,加強沿海沿江一帶的軍事力量,防止外敵入侵。兩江三省經陶澍整頓,麵貌煥然一新。林則徐與賀長齡、魏源、胡林翼和包世臣等都曾在兩江總督衙署任職。

公事之餘,林則徐經常與這幾個湖南人在一起暢談古今大事,評論當世人物時,陶、賀、胡等都十分看重湘陰左宗棠。尤其是胡林翼,一年前任貴州安順知府時還向他推薦:“湖南湘陰左季高有異才,品學為湖南士子第一。”

林則徐讓胡林翼寫信去請左宗棠,讓左宗棠來雲貴總督衙署做事,左宗棠已受陶夫人聘約不能來昆明,非常遺憾。左宗棠給胡林翼的回信中說:“宮保的人格魅力和愛國情懷讓人為之傾倒,宮保學識淵博,才智超群,操守廉潔,是本朝一等一的好官,天下士子沒有不知道宮保的。我久居鄉下,宮保又怎樣知道我?我了解宮保,是從老師賀長齡、賀熙齡,還有胡潤芝處獲得的,又在小淹藏書樓看了林宮保與陶文毅公的往來書信與牘件,對林宮保的了解也就更深了。西望滇池,孤懷悵結矣!”

想到這裏,林則徐抬頭問管家:“船到洞庭何處?”

管家回答說:“老爺,前方已是瀟湘八景之一的‘遠浦舊航’,老爺是否出來看看?”

林則徐擺擺手,說道:“不用了,船靠碼頭。帶上我的名片和書信,派家丁速到湘陰柳莊請左宗棠三天後到湘江長沙碼頭見我。告訴他,他這次再不出來,我就不離開長沙。”

管家連忙回答:“是!老爺!”

官船慢慢地靠近湘江湘陰碼頭,林則徐目送家丁上岸離去後,才下令官船離開碼頭,向長沙方向駛去。

三天以後,林則徐的官船到達湘江長沙碼頭。

十一月二十一日上午,湖南巡撫馮德馨、布政使裕泰、按察使張楚南、湖南提督瑞昂以及長沙府、善化縣等一班官員到碼頭迎接。林則徐的官船離碼頭還有兩丈遠,停下來後並不靠岸。這時湘江碼頭鼓樂齊起,鞭炮不斷,良久才停下來。

馮德馨頭戴珊瑚頂子,身穿錦雞補服,站在碼頭上大聲喊:“林大人,下官是湖南巡撫馮德馨。得知大人路過長沙,率布政使裕泰、按察使張楚南前來,請大人接見!”

岸上百姓齊聲喊道:“請林大人接見!請林大人接見!”

林則徐聽到岸邊鑼鼓喧天,鞭炮聲不斷。巡撫馮德馨求見,不好不見。他命家人將他扶著,走到船頭,朝岸上作揖。顫巍巍地說:“感謝三湘父老鄉親抬愛,則徐無才,驚擾地方,驚動大家,請見諒!”林則徐朝人群拜了三拜,然後朝管家吩咐幾句。

眾人見這位名滿天下的林大人已是鬢發如霜,不由得一陣心酸,人群中不斷有人喊:“林大人保重身體!”“林大人快到船艙去!”“林大人別讓江風吹涼啦!”

這時管家過來,朝岸上大聲喊:“巡撫馮大人、布政使裕大人和按察使張大人,林大人說,這次林大人來湖南沒有公事,不私自會見湖南官員。見一位未曾謀麵的老朋友後即離開長沙,大家請回吧!”

馮德馨聽後非常失望,苦著臉對裕、張兩人說:“都散了吧!已經目睹了林大人風采,林大人在避嫌,這是他的規矩。”

張楚南看了裕泰一眼,然後說:“要是大清國官員都似林公一樣清正廉潔,我可以回鄉種田去了。”

裕泰知道張楚南又在含沙射影,便接著他的話茬說:“張大人如此崇拜林大人,何不到湘江買一葉扁舟追隨林大人。也好早晚請教,終身受益。”

馮德馨見狀喝道:“當著這麽多官民士紳麵吵吵嚷嚷,成何體統?還不趕緊離開!”裕、張二人便不再吭聲,跟著馮德馨一起離開碼頭。

提督瑞昂見馮巡撫離去,便指揮一隊綠營兵在碼頭維持秩序。有些市民看到林則徐、馮巡撫離開以後,也就自動離去。有些好事者一直堅守岸邊,心裏嘀咕:“這林大人也真怪,連湖南巡撫、布政使、按察使都不見,究竟要見何許人也?也不知道誰有那麽大麵子。”

這時,隻見林則徐的官船抽了舢板,緩緩起錨,到離岸邊十餘丈的地方重新拋錨。然後停泊在那裏,一動也不動了。

左宗棠接到信已是十一月二十日晚上,讀罷來信,非常激動,一宿輾轉難眠。是啊!林則徐是他神交已久的老朋友了,隻是無緣得見。今日天降其便,焉有不見之理。當晚便叫家人將家中那頭黑騾子喂得飽飽的。次日天剛亮,左宗棠便騎著騾子出了柳莊。一夾騾肚,那騾子一聲長嘯,蹄兒嘚嘚地撒起歡來。

小吳門是長沙東門,人來轎往,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左宗棠從小吳門入,過了又一村,來到西門外的湘江碼頭。拴好騾子,便開始打聽哪艘船是林則徐的官船。

這時,碼頭上有一隊綠營兵巡邏到左宗棠麵前。他問一位把總道:“官爺,碼頭上哪一艘船是雲貴總督林大人的官船?”

把總王光鮮見是一個中年鄉下漢子,嘿嘿地幹笑兩聲,陰陽怪氣地問:“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你該不是會黨的探子吧?”王把總緊握刀把子,圍著左宗棠轉了一圈,綠豆似的鼠眼在他身上轉來轉去,抬手吩咐,“兄弟們給我搜。”

七八個綠營兵圍上來,從左宗棠身上搜出一封書信和十幾枚銅錢。一個當兵的將錢和信送到王把總跟前。那把總接過信,展開一看,信封裏還真有林則徐的名片和左宗棠的大紅拜帖。

王把總粗通文墨,驚問:“你就是湘陰舉人左宗棠?”

左宗棠一肚子火,沒好聲氣地回答:“正是!”

王把總一臉堆笑說:“舉人老爺,卑職搞錯哪。林大人連巡撫大人都不見,原來是要見您哪!快隨我來。”

湘江江麵,船來船往,十分熱鬧。遠處嶽麓山如黛如屏,幾名綠營兵朝湘江大喊:“林大人,湘陰舉人左宗棠求見。”

不一會,船上林家管家從船艙出來,站在船頭上大聲回答:“林大人說,有請湘陰舉人左宗棠。”

早有好事的船家將船靠近碼頭,請左宗棠上船,王把總派了兩個綠營兵跟著。小船朝官船靠過去,靠近官船後,官船放下一塊跳板。兩個綠營兵先上官船,管家接過大紅拜帖,又驗看了名片和信件,大聲喊道:“有請湘陰舉人上船。”

左宗棠聽見喊自己,從小船上站起,往那跳板踏去。剛走一步,一個江浪打來,小船劇烈地搖晃了幾下。左宗棠立足不穩,一下子掉進湘江。岸上的人大呼:“有人掉江了!”“左舉人掉到江中去了!”“快救人!”

船家一見,飛快地拿起竹篙,將一頭伸到水中。秋冬季節湘江水流不急,左宗棠又熟悉水性,一把抓住竹篙,遊到小船邊,被船家救起。及上官船,管家帶左宗棠盥洗更衣,然後來見林則徐。

林則徐見這青年三十幾歲年紀,燕頜虎背,眼圓鼻直,麵白微胖;下頦飽滿,青衣布袍,足蹬麻鞋,知道是左宗棠到了。

林則徐招呼他坐在自己身邊,望著左宗棠顫抖不已的樣子,便脫下自己身上的外麾給他披上,說:“季高受驚了。快去叫廚子燒一碗薑茶,溫一壺好酒,給左舉人壓驚。”管家應了一聲“好嘞”,出去了。

左宗棠仔細打量林則徐,這位威鎮英夷的柱國重臣已垂垂老矣,鬢角發白,胡子灰枯,幾條又大又深的皺紋刻在臉上。

這時候林則徐又開口了:“季高,你我雖未謀麵,但是我對你知之久矣。陶文毅公、賀長齡、胡林翼等人經常談起你,說你才堪大用,為湖湘人才第一,是當今的臥龍。今日一見,果然出彩。你我之間可以暢所欲言,言無不盡。”

左宗棠收回目光,說道:“感謝大人抬愛,我與大人神交已久,恨未謀麵。前年大人從雲南來信差我到昆明一會,隻是陶文毅公死得太早,家中無人管理。受陶公之托,十二年來未曾鬆懈,如今陶公子已中了秀才。”

左宗棠打了一躬,說道:“大人過譽了,自修之道,最難莫如養心。慎獨心安,可以內心不疚,麵對天地鬼神,亦可泰然處之。陶文毅公真誠待我,我又怎能不以真誠待他?孟子認為真誠就是快樂,荀子認為真誠是最好的養心方法。”

“季高見識與老夫相同,學問分成義理、考據、辭章三種,我認為還要加上經濟,將學問分成四種。湖湘的經世致用之學,可以包含在義理之中。”

左宗棠點了點頭,說道:“不錯,我在小淹陶家藏書樓,通過閱讀陶文毅公與大人、魏源、包世臣、賀長齡、胡林翼等人的書信以後,才知道‘經世致用’這麵大旗被林大人等重新舉起,並在兩江、湖廣、陝甘、雲貴等地先後施行,效果良好。魏源的《海國圖誌》更是針對時弊,一針見血地提出‘師夷長技以製夷的主張,這便是我輩今後的奮鬥目標了。”

這時管家來報:“稟大人,開飯了。”林則徐站起來,邀請左宗棠一起用餐,左也不推辭,欣然同意。兩人用過午飯,繼續促膝長談,直至日薄西山。

林則徐提醒道:“天色已晚,何不駛船離開這熱熱鬧鬧湘江碼頭,趁著皓月當空,另選一處環境清淨的地方停泊。”

左宗棠正有此意,便道:“嶽麓山下朱張渡有一處港灣,西臨嶽麓書院,東隔橘子洲,與妙高峰的城南書院相望。當年朱熹、張拭往來城南、嶽麓,經常晚上到那片水域明辨義理。晚上水靜便於夜泊,大人何不移舟前往?”

“就依季高所言。”林則徐吩咐開船,半個時辰以後,舟泊嶽麓山下。

此時艙內燈火通明,林則徐在船內大廳設家宴款待左宗棠,兩人把酒江渚,又繼續縱談湖湘人物、古今大事。

兩人從董仲舒說起,到周敦頤、朱熹、王船山、陶澍,特別談了鴉片戰爭的源起,涉事大臣的命運歸屬,從東南海防到西北塞防,從輿地兵法到四海夷務,從農桑、絲麻到漕運鹽稅,從新疆屯墾到貴州苗亂,尤其是對西北各省軍事政務發展走向,有諸多不謀而合的見解。

在這種無拘無束的環境中,兩人如同南宋的朱熹、張拭,各抒己見、求同存異、互相問答,時江風吹浪,柁槳“吱吱”有聲,湘江夜話,通宵達旦。

天將破曉,林則徐將自己在新疆整理的寶貴資料全部拿出來說:“我老了,空有報國之誌,俄國窺我中華之心不死。陳兵伊犁,有鯨吞之意。這些年來,我留意海內人才,唯有季高可擔重任,故真心托付。”

此處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

前方無碧水長天,行雁隻鵠

“東南海防,或許有能抵抗外夷者。西北靖定新疆,非君莫屬。”林則徐說完,將數年來整理的新疆資料和地圖都交給了左宗棠,“這些資料是我多年的心血,全部交給你,或許將來你治理新疆的時候用得著。”

左宗棠雙手接過,說道:“多謝大人信任!”

臨別時,林則徐拉著左宗棠的手說:“我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今天辦了這件事,可以到九泉之下追隨陶文毅公。潤芝來信說:‘足下絕世奇才,可與臥龍相比。’陶文毅公的兒子陶恍有你課讀,中了秀才,你又將其招為女婿,可見陶文毅公對你知之頗深。隻是我的第二個外甥女婿沈葆楨,沒有碰到你這樣的好老師,今天將其托付於你,希望季高將來能像對待陶恍那樣對待他。”

左宗棠道:“謹依公言,定從公囑。”正是:

馬逢伯樂能知骨,曲遇知音萬世傳。

若非天屬中興業,哪有湘江夜話篇?

不知左宗棠後來如何對待沈葆楨,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