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湘軍 第一卷 風雲際會

第一回 陶子霖兩江新政 龔自珍一聲驚雷

道光六年(1826 年)二月,江南春寒料峭,北京卻是一片白雪皚皚的冰雪世界。來自塞外的寒風將北京上空攪得天昏地暗,鵝毛大雪一股腦兒落下,或片片飄搖,或隨風而至,白皚皚迷茫茫,將京師九門封了個嚴嚴實實,直凍得狗縮脖子馬噴鼻。胡同院落四周靜悄悄的一片,隻有譙樓的鍾聲還在不斷報時。

太監給道光遞來一條熱毛巾,他在禦案前剛讀完一段《高宗實錄》,這是旻寧每天早晨必須做的功課。

自嘉慶三年(1798 年)被內定為皇太子以來,旻寧做了二十二年的皇太子嘉慶皇帝才駕崩。三十九歲登基,多年的太子生涯讓他在皇位的守望過程中變得謹小慎微,從來不敢越雷池一步,原有的膽略和豪氣被消磨得幹幹淨淨。

“皇上,該用早膳了。”太監小聲地說道。道光揉了幾下太陽穴,他眼圈發黑,眼袋下垂,有些未老先衰。他知道在皇位爭奪戰中,他不是最好的,卻是最勤奮的一個。

兩江總督蔣攸銛要求開海禁的奏折放在禦案前已經半個月了,道光幾次想駁斥,提筆又猶豫,最終放下。

道光元年(1821 年)春,黃河水暴漲,高家堰漫口。運河自江蘇高郵、寶應到清江浦一帶阻塞,南北航船受阻,即使是空船都不能正常航行。道光四年春(1824 年)黃河再次發大水,漕船無法通行,江南糧食運不到北京。一時間,京城米珠薪桂,很快鬧起了糧荒。許多王公大臣家中無米下炊,京城動**不安。道光開始帶頭節約,將飲食減到最低標準。有一次上朝,道光穿著一條帶補丁的褲子,讓大學士曹振鏞看見了。他見皇上艱苦樸素,急忙回家翻箱倒櫃,將壓箱底的舊官服找出來打上補丁,然後穿到朝堂上。滿朝文武一見皇上、大學士都提倡節約,競相效仿。一時間朝中文武、京內官員都穿著破衣服上朝,以至於京師裁縫店裏的舊官服供不應求。

這天早晨,文武百官都穿著打著補丁的官服來上早朝。道光剛剛坐定,眾大臣三呼萬歲,行了跪拜大禮。道光朝眾臣掃了一眼,看見大家如此勤儉節約,非常滿意,便問:“黃河水漫高家堰,運河不通,江南糧米無法運達京師,兩江總督蔣攸銛來報,請求開海禁,各位愛卿有何意見?”

“皇上,自康熙朝禁海以來,曆經三世一百多年太平無事。沒有海運,國家照樣繁榮昌盛,若海禁大開,沿海不法之徒與海盜勾結,致倭亂又起,得不償失啊。”曹振鏞趕快上前奏道。

“皇上,曹大人說得對。運河隻是一時淤塞,隻要疏通,漕運還可暢通,若開海禁,千年運河棄之不用,讓成千上萬的船夫失業,還不知道天下要亂成一個什麽樣子。聖祖爺說,河運是國策,隻要眾臣工實心任事就行。”大學士潘世恩連忙跪下補充。

潘世恩,字槐堂,號芝軒,江蘇蘇州人。世居大儒巷潘家,乾隆五十八年(1793 年)狀元,曆經乾嘉道三朝,是有名的狀元宰相。他發話以後,眾臣都跪下叩頭,說不能開海禁。道光見群臣如此一說,正要定聖意,卻看見有一個人沒有附和,那就是大學士阮元。阮元與曹振鏞政見不合,朝野皆知,於是道光點名道:“阮愛卿。”

“臣在!”阮元趕緊跪下答話。

“朕問你,兩江要求開海禁,你意下如何?”道光將聲調拖得很長。

見皇上發問,阮元心中早有答案,便回道:“祖宗之法不是一成不變,此一時彼一時也。臣認為,可暫開海禁,將江南糧米通過海運運至京師可解燃眉之急,總不能讓皇上和皇親國戚、王公大臣都餓肚子吧?待運河疏通以後再改河運也不遲。自聖祖第一次南巡,到高宗最後一次下江南,這一前一後是一百年。先帝沒有南巡,主要是運河淤塞。皇上登基,奉念民生艱難,勤儉持國,定能開大清盛世,請皇上明鑒。”

阮元一開口,立即有幾位王公大臣改口附和。道光感到為難,宣布退朝。眾大臣告退,有一個人站在那裏沒走。道光回頭一看,見是曹振鏞,便問:“曹愛卿還有話說?”

曹振鏞點頭。

君臣兩人到南書房坐定,曹振鏞重新施禮。太監遞給他一杯茶,曹振鏞謝過後說:“皇上,這海禁要開。”

“剛才在朝堂上怎麽不說,還帶頭反對開海禁?”道光眉頭一皺,有些納悶地問。

“按祖宗規矩這先例不能開,但當前形勢又必須調江南糧米到京師才能應急。若京師不穩,必導致天下震動。”道光聞言心有所動,善於揣摩聖意的曹振鏞接著說,“皇上,蔣大人的奏折講的是實話,民以食為天哪!”

道光這才轉過彎來說:“愛卿說得對,那就著兩江三省漕船到吳淞口運糧,代朕擬旨吧。”

“喳!”曹振鏞叩了一個頭,躬身退出。

蔣攸銛接到朝廷旨意,喜憂參半,傳江蘇巡撫陶澍前來商議。

陶澍,字子霖,號雲汀,湖南安化人。嘉慶七年(1802 年)壬戌科進士,跟益陽人胡達源的關係不錯。胡達源是清嘉慶二十四年(1819 年)己卯恩科探花,陶澍則靠後多了。胡達源注重義理考據,陶澍則喜歡國計民生,講求經世治用。陶澍幼時家境一般,給東家放牛。一日,東家見其牽牛入戶,出一聯戲他:“小兒牽牛入戶。”陶澍回答:“狀元打馬回家。”十三歲時,一間榨油坊開張。老板請幾個秀才寫對聯,幾個秀才搞了半天也沒有寫出來,陶澍隨口念出一副對聯:“榨響如雷,驚動滿天星鬥;油光似月,照亮萬裏乾坤。”此聯嵌上榨油二字,借雷月作比較,將榨油坊說成是驚天動地的事業,口氣真不是一般大。油坊老板摸著他的頭說:“小子將來大有出息!”遂送他一斤香油。陶澍出任江蘇巡撫以後,將林則徐、魏源、賀長齡等人請到蘇州,整肅吏治,救濟災荒,興修農田水利,幹得風生水起。

魏源,字默深,號良圖,湖南隆回人。道光六年(1826 年)在唐鑒的推薦下到蘇州投奔陶澍。對於家鄉青年舉人入幕,陶澍求之不得,何況魏源又是理學大師唐鑒先生的弟子。故而魏源一到陶府,陶澍就將朝廷討論河運還是海運的難題交給他去籌劃,足見陶澍對魏源的了解和信任。

江蘇巡撫衙門裏的簽押房內,魏源為陶澍寫了一篇提倡海運的大文章,那就是後來被廣為傳播的《複蔣中堂論南漕書》。書中認為:“天時人事,窮極變通,除海運別無事半功倍之術。”文章思路清晰,內容言簡意賅,經世致用的才情在魏源的筆端變為激流飛瀑,**,被人傳誦一時。其實魏源對運河並不陌生,他三次進京趕考,兩次走的就是運河。纖夫的肌膚之苦以及運河沿途胥吏盤剝,都讓他無限感歎。

蔣攸銛出任兩江總督之前,在軍機處的日子並不好過,大權都把持在曹振鏞和潘世恩的手中。道光的天資不高,卻想把什麽事情都搞得順順利利。對阮元、龔自珍等有才的官員都不重用,專用曹振鏞、潘世恩等一批謹小慎微的官員,而這些官員將心思都用在揣摩聖意上麵。潘世恩七十多歲了,還賴在軍機處不肯歸老,道光幾次想把他開缺回家,都被他巧妙地頂了回去。因蔣攸銛受曹振鏞排擠,陶澍極力勸他南下。蔣攸銛為人正派,便欣然接受陶澍的主張。不久,道光任命他為兩江總督。

當陶澍走進總督府,蔣攸銛已經恭候多時了。陶澍在衙役的帶領下,徑直來到簽押房。

“銛公,下官來遲,請恕罪!”一見麵,陶澍連忙施禮。

“你我同朝為官,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蔣攸銛拿出聖旨,將道光的旨意指給陶澍看。

“這是一封關於漕糧試行海運的諭旨,能得到皇上的首肯真不容易,朝堂之上肯定吵翻了天。”陶澍捋著髯須說。

“不錯,我聽朝中大臣講,曹大人、潘大人開始都帶頭反對,後來就不吭聲了。我看還是皇上的想法變了。”

“大人說得一點都沒錯,漕運體製自建立以來,養了不少貪官汙吏。他們借機斂財,坐地分贓。先帝和皇上不可能不知道個中弊端,隻是漕運改革觸動各方利益,朝廷才沒有最終下決心。”陶澍看著蔣攸銛,心情十分沉重地說。

“陶大人要親自去一趟上海,將路線勘測清楚,看從什麽地方轉運最好。”蔣攸銛下了命令。

“是!下官這就去辦。”陶澍馬上應承下來。

蔣攸銛將他送到總督府大門口,陶澍在蔣攸銛的囑托中回到了蘇州。

三天以後,陶澍帶著林則徐、魏源等人出現在吳淞口,淞江知府吳中仁前來迎接。陶澍不拘官場禮節,辦事練達,安排眾人分頭行動,很快將開禁事宜辦妥,這其中最得力的幹將應算是林則徐。

林則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慶十六年(1811 年)中二甲第四名進士,十三歲中頭名秀才,十九歲中舉人,二十六歲中進士後入翰林院。林父最愛幼時的林則徐,常將他扛在肩上送他入學。私塾先生見狀故意考他,出了一個上聯說:“子以父作馬。”林則徐馬上對曰:“父望子成龍。”做官後寫一副對聯自勉:“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

林則徐多次從運河往返京師,對漕運有獨到的體會,為了解決運河落差問題,每一次漕船通過時,在揚州瓜洲渡、淮安清江浦等處,都要用牛和絞盤將卸空貨物的空船運上來,過閘後再充裝貨物。每一艘船過閘要用二十多頭牛來拉,船底和石堰的摩擦聲,纖夫的拉纖和吆喝聲,幾裏以外都能聽得到。這樣做費時費勁,加之洪澇、淤塞、盜匪、戰亂等種種弊端交織在一起,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京師都會告急。

林則徐時常撫今追昔,以史為鑒,避免過失。這天,公務停當,閑靜之際,憑欄遠眺,往事如風——

當年康熙親政時,把“三藩、河務、漕運”作為必須處理好的三件事,寫在宮中的柱子上,以期每天都可以看到。河務、漕運是實事,不實在做事根本不行。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九月,平定三藩之後,康熙躊躇滿誌,首次南巡到山東,登泰山後入駐郯城,此時河道總督靳輔報告說:“皇上,泗州大水,蘇北七州一片澤國,聖駕不宜南巡。”

康熙龍眉緊鎖,不解地問:“自康熙十九年泗州第一次發大水到今天已經有四個年頭了,泗州知府莫之翰呢?傳來見朕。”

莫之翰就在外麵候著。其實,自康熙二十年莫之翰到泗州擔任知府以來,治下到處是水,饑民數萬。莫知府在風雨飄搖的運河大堤上開衙辦公,堅持了幾年,不少官員都找門路調離泗州,隻有莫之翰沒走。

莫之翰一見康熙趕緊跪下叩頭說:“臣莫之翰叩見聖上!”

康熙皺了一下眉頭,問:“自你上任泗州知府以來,淮河年年淹水,朕年年減免糧丁,以救民困,怎麽年年都是這樣?”

莫之翰說:“蘇北今年大水跟往年不一樣,泗州城平地起水三尺。替聖上安全著想,臣認為靳大人說得對,聖上不宜南巡。”

康熙心想淮河決口,河道、知府一再阻攔,難道有什麽貓膩,便問靳輔:“淮河決口幾年,朝廷撥下的銀子也不少,你說說你手下誰最清廉。”

靳輔一聽,心想皇上這是在考我啊。天下人都知道河督是一個肥得流油的美差,便不慌不忙地說:“皇上,臣出身寒微,蒙皇上賞識,讓臣擔任河督治理淮泗。若說一文不取,臣難以做到。若是貪贓枉法,臣也不敢做。”

康熙聽後,笑著對明珠、餘國柱、馬齊、高士奇等幾位大臣說:“靳輔說的是實話。”於是不再追問。

對於靳輔、莫之翰之類的官員,皇上滿意,老百姓滿意,可是偏偏有一個人不滿意,這個人就是於成龍。恰恰提議康熙首次南巡的也是於成龍,他已於四月十八日死於兩江總督任上。在康熙的記憶中,於成龍於順治十八年(1661 年)出仕時已經四十四歲了,發到廣西羅城做縣令。羅城一帶常常盜匪出沒,前兩任縣令一走一逃。於成龍帶著幾名隨從到羅城後,將此地治理得井井有條,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後升任黃州知府,康熙十八年,由福建按察使升為布政使,福建巡撫吳光祚向朝廷奏稱於成龍是福建最有能力,最廉潔奉公的官員。次年,康熙將他調到京師,不久任命為直隸總督,康熙二十一年(1682 年)又將其調任兩江總督。

康熙十六年(1677 年)靳輔擔任河道總督時,在淮河上遊修堤築壩約束河水,下遊卻放任自流。於成龍認為治水要疏通下遊河道,上遊可以聽之任之。康熙雖讚同於成龍的觀點,但明珠卻認為於成龍雖做官清廉,但治河不如靳輔有經驗。索額圖支持於成龍,建議康熙將靳輔罷官,讓於成龍治理淮河下遊。哪知兩年後於成龍治理淮河下遊失敗,康熙才又重新啟用靳輔。當康熙問他治河為何失敗時,於成龍說明珠、索額圖兩人相互製約,讓其功虧一簣。

當初,於成龍任直隸總督後不久,即向康熙上奏,說大清朝的官位已被明珠賣完。

康熙聞奏驚慌,啊!這明珠可是朕的堂姑父,在朕的記憶中,明珠可是個一等一的好官。康熙初年,明珠已經擔任一品帶刀護衛,五年後充任弘文院學士。康熙七年(1668 年)奉旨調查淮揚水災,疏通運河河道,因功升刑部尚書、兵部尚書。康熙在南苑閱兵時就公開讚賞明珠治軍有方,對他特別嘉獎。在平定三藩時,索額圖建議將當初提出撤藩的官員全部處死。明珠堅決反對,說若殺了這些官員,大清朝要冤死不少忠良。康熙十四年(1675 年),明珠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兩年後升任武英殿大學士,擔任《大清實錄》《一統誌》《明史》總纂官,並加封太子太師。

於是康熙召於成龍到殿前奏對。當大殿上隻有君臣兩人時,於成龍曆數明珠的過失。康熙堅決不信,他懷疑於成龍有意中傷明珠,將他斥退。

不過,康熙畢竟是英明天子,過一段時間再回味於成龍的話,他便問高士奇。高士奇說:“於成龍敢冒死進諫,證明他不僅是一個清官,也是一個好官。皇上滿意,老百姓滿意,隻有權貴不滿意。”康熙頓悟,又單獨召見於成龍,於成龍說:“皇上若效仿元帝排漢,亦會重蹈覆轍。”康熙聽完後讓他退下。至此,康熙明白,明珠、索額圖都有問題,隻是兩人都是皇親國戚、朝廷重臣,牽一發而動全身,他隻好讓於成龍出京任兩江總督。

想不到僅隔兩年,於成龍死在任上。沒有任何遺產,隻有一套官服壓箱底,連送葬的費用都沒有,江寧城內百姓僧人都痛哭流涕。

這是大清朝一等一的好官。康熙傳旨:“不管泗州大水如何,朕都要輕衣簡隨去江寧看看。”靳輔、莫之翰等聞言,便分頭布置去了。

康熙到了江寧後,帶明珠直奔於成龍停棺的祠堂,同行的隻有數名衛士。於成龍的棺材停在關帝廟內,奇怪的是,在前麵帶路的明珠不從兩江總督府大堂經過,而是從太平門後麵繞道至關帝廟前,再進入由關帝廟改建的祠堂。此時祠堂裏麵有很多上了年紀的江寧百姓在為於成龍守靈,他們都沒有認出康熙和明珠,但從舉手投足之間看出這兩個人不同凡響。

康熙抬頭看了看,然後雙手合十,上完香後他並沒有下跪。一位老者問:“請問這位客官,堂堂的大清兩江總督都不值得你一跪嗎?”

“大膽,你在跟誰說話!”明珠惡狠狠地瞪了那老者一眼。老者見明珠口氣嚴厲,嚇了一跳,明珠接著道,“我家主子隻跪天地父母。”

明珠還要往下說,康熙製止了他。跪倒在地拜了三拜,然後站起來問:“你們有誰了解於成龍?”眾人七嘴八舌地說一通。

康熙擺擺手說:“你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於成龍是皇上金口禦封的天下第一清官,是幽穀之蘭,池中之蓮,無上高潔哪!”

眾人一聽,頓時來了精神,說:“看來客官對於大人知之甚深,能否將其往事點評一二。”

“當然可以。於大人在廣西羅城當縣令時,不帶家屬,與幾位隨從一起上任,隨從忍受不了清苦,或死或逃,隻有他堅持下來。將羅城的土匪剿滅,把羅城縣治理得井井有條。他任福建按察使時重審了不少冤案,為貧苦無錢回家者發放路費,這些錢都是他的俸祿,於大人自己卻在家吃糠咽菜。他任直隸總督時向朝廷上折子。”說到此處時,康熙有意直指明珠,“說朝中某某官員將天下的官職都賣光了。”明珠嚇得心驚膽戰,冷汗直流,兩腿發抖,差點當眾跪下了。

此時康熙用於成龍的口氣說:“國家的安危在於人心向背,揚正氣必須打壓邪氣,引導人心有所歸依,治國必先治吏哪!”

眾人聽完青年客官一番話,交口稱讚。當他們回過神來之時,剛才那兩位客官都不見了。眾人正在驚疑,此時兩江總督郎運佐過來說:“各位早點回去吧,皇上剛才來過了,他發話說守靈之事以後由年輕人來做。”

眾老者都嚷開了,說:“剛才那青年就是皇上?於大人有福啊!”

此時的兩江總督府夕佳樓內,明珠跪在康熙麵前痛哭流涕,他承認了自己的錯誤,同時揭發了一些官員。康熙查明核實之後,將有罪的官員一一處理,念明珠勤懇的份上隻對他進行罰俸處理。

臨走前,康熙到鍾山謁明孝陵,親自寫下了“治隆唐宋”四個大字,又給兩江官員訓話說:“大清江山是滿漢共有的,沒有漢臣,何來大清?沒有漢人相助,這大清江山又從何而來?滿漢合則興,分則敗哪!”說完,康熙就離開了江寧。

康熙一生六次南巡,每次都是衝著蘇北裏下河那一段而去。這一段運河與黃河、淮河、洪澤湖交織在一起,屢病屢治,曆經康乾一百年都治不好。康熙第三次南巡,有人告發河督貪汙三十萬兩銀子,康熙讓六部九卿將其治罪。禮部尚書、狀元韓菼認為,這批銀子花在接待康熙南巡上不算貪汙。康熙一聽大怒:“朕每次南巡都是從北京帶去的銀子。”便派人將韓菼斥責一頓,從此沒有人敢講話了,而蘇北裏下河那一段運河便經常泛濫。

林則徐想到這裏,心底如洶湧的海浪般波濤起伏。微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冷噤。“是呀!”他自言自語一聲,隨即又繼續回想著那些耳聞目睹過的漕運、海禁往事——

自康熙二十三年(1684 年)平定三藩後,海禁有所鬆動。不少商人將東北的大豆小麥通過海運運到江南,又將江南皖浙贛的茶葉、布匹、瓷器運到北方。由於茶葉布匹較輕,又不能海載,北返時為求貨船在海上平穩,要在吳淞口裝沙填壓艙底,否則扛不住大海風浪,這些船又稱沙船。有些沙船北返時經常放空,如果捎帶糧食北上進京,自然價格低廉。

陶澍受到啟發,改用糧食壓艙底。林則徐等辦事幹淨利索,十天時間就將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當陶澍在吳淞口目睹第一批沙船裝載糧食北上時,心情極好。沙船從上海吳淞口出發,經崇明島,沿海岸北上。千裏路線,按日行百裏的速度計算,十日即到天津大沽。時間短、損耗少,又節省運費,大大地節約了時間和成本。京師糧荒迎刃而解,朝廷渡過了一場危機。

正當陶澍、林則徐等人仍喜在心頭時,風雲突變。隨著江南大批糧食源源不斷北上,京師不知何時開始流傳起“木龍斷,天下亂”的謠言,一時人心惶惶。道光在當皇子時,天理教曾打入皇宮,這件事一直讓他心有餘悸。

這天,道光將曹振鏞招進宮中問:“近來京中傳言‘木龍斷,天下亂’是什麽意思?”

曹振鏞聽了之後,跪下回道:“皇上,木龍就是漕船上麵的連帆木杆。木杆是檣帆的龍骨,木龍斷了,漕船便不能航行。如今朝廷開了海運,河運要廢除,廢除河運將會導致天下大亂,成千上萬的船丁水手失業。這些人丟了飯碗,心懷不滿,必然投靠天理教,與朝廷為敵。此話也不是空穴來風,請皇上三思。”

道光一聽糟了,心想當今天下並不富裕,若再來一次白蓮教作亂,那局麵可就不好收拾了。海運雖好,卻不能因為這件事讓天下有變。想到了這一層,道光妥協了:“朕思海運,原非良策。倘若明年運河不能暢通,貽誤漕運,有關臣工交部議處,絕不寬貸。傳朕旨意,將海運廢了。”

“喳!”曹振鏞馬上答應,興衝衝地回到軍機處擬旨去了。

兩江總督蔣攸銛據理力爭,道光惡狠狠地將他罵了一頓。從此,再也沒有人敢提海運。當然,道光沒有忘記陶澍的功勞,賞一副雙眼花翎把他打發了。

道光做事非常規矩,諱言變革。因此,他選用性格和自己相似的曹振鏞做軍機大臣、武英殿大學士兼上書房總師傅。

曹振鏞,字儷生,安徽歙縣人。戶部尚書曹文埴之子,曹文埴辦事幹練,是乾隆最滿意的南書房行走。曹振鏞深得家傳,為官謹慎,曆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在清代無人能出其右。

時天下太平日久,朝野無事。大臣上奏折經常長篇大論,開頭寫了兩三千字還沒有進入主題。道光很不滿意,曹振鏞乘機進言說:“皇上,大臣們寫奏折時要用館閣正體。要不然的話,文章又長,字跡又難認。皇上日理萬機,哪有時間去看他們的廢話?”

道光點頭說:“曹師傅言之有理。”

“大臣的奏折皇上也不需要看內容,隻看書寫時是不是館閣正體,不是則一律不看。如果有誰不聽,逮出幾個罰俸降職,看誰還敢再出言不慎?”曹振鏞將皇上的心思摸得很清楚。

道光聞言,心情大悅。

從此以後,大臣們上奏折時必須反複推敲。有幾個不識相被曹振鏞逮住,罰俸降職。從此以後,人人不敢造次。

曹振鏞兼管翰林院,進士們想進翰林院必苦練館閣體。翰林們習慣了這種字體,外放地方充任主考官。那些想考秀才中舉人的,書寫方式就可想而知了。

翰林院從唐朝開始設立,初時為供職具有藝能人士的機構,明以後成為養才儲望的場所。負責修書撰史,起草詔書,為皇室成員侍讀,擔任科舉考官等。清用明製,翰林院掌院學士由滿、漢各一人組成,所屬官職如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均稱翰林。翰林學士地位貴重,升官容易,也可充任南書房行走,接近皇帝機會較多。入選翰林院被稱為“點翰林”,是一件非常榮耀的事情。

可偏偏有個新科進士不識相,不吃曹振鏞這一套,這個人就是龔自珍。

龔自珍,字璱人,號定庵,浙江杭州人。祖父龔禔身,叔祖龔敬身同為乾隆三十四年(1769 年)進士,龔禔身官至內閣中書、軍機處行走;龔敬身曾任吏部員外郎,雲南楚雄知府,為官清廉,頗有政聲。父親龔麗正,嘉慶進士,署江蘇按察使。龔自珍家人都極有文學修養,包括其母段馴在內,都著有詩集、文集傳世。龔自珍自幼受母教育,八歲起學習研究《中庸》《大學》,十二歲學《說文》,十三歲作《知覺辨》,十五歲詩集編年,十八歲應順天鄉試,由監生中試副榜第二十八名,因為會試時不寫館閣正體,五次不第。

道光九年(1829 年)春,海棠花含苞欲放,這個不識時務又滿懷報國之誌的龔自珍心情十分矛盾地參加了第六次會試。他在殿試對策中仿效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結合當前的社會現實寫了一篇《禦試安邊撫遠疏》的文章,議論朝廷在平定準噶爾叛亂的善後治理問題。他從施政、用人、治水等幾個方麵提出主張,文字尖銳,行文流暢。閱卷大臣看後,有的點頭稱讚,有的大驚失色,大家商量意見,結論一致將他列入一甲進士。曹振鏞看後說:“文章優等,字體末等,小楷都寫不好的人不列優等,想進翰林院,門都沒有。”遂將龔自珍置於三甲第十九名進士。

龔自珍雖然中了進士,卻因為字體不入流沒有進入翰林院。不久,被發配到六部,做了個部曹小吏。

有一次,龔自珍去拜訪自己的叔父、禮部尚書龔宗正,兩人坐下來剛說了幾句話,門人來通報說:“有位年輕的門生來拜訪龔大人。”龔自珍非常識趣地回避到廂房,外麵的說話聲卻聽得一清二楚,原來那位門生是新科進士孫傳麟,剛被點了翰林。

龔尚書關切地問:“孫翰林近來在忙什麽啊?”

孫傳麟如實說:“回恩師的話,學生平時隻在書法碑帖上用功,天天練習館閣正體。”

龔尚書非常滿意,點了點頭說:“這就對了!如今曹大人作為主考官,錄取的考生都要將館閣正體寫好,務必要筆筆到位。若是書法超一流,功名富貴就如同探囊取物一般。”

龔自珍在廂房聽說後忍不住擊掌而笑道:“原來翰林不過如此。”孫傳麟一聽連忙告退。龔尚書大怒,將龔自珍訓斥一頓,叔侄就此鬧翻。

龔自珍性格豪放,與林則徐、魏源都有交往,總是想找個辦法去跟曹振鏞鬥一鬥。他知道硬碰不行,就讓手中的筆化作刀槍,寫文字去諷刺他。龔自珍對林則徐說:“字是門樓書是屋,這句話一點都不假。吾文章有神,吾手腕有鬼。”

林則徐勸道:“唐代書法家顏真卿的伯父顏元孫,寫了一本《幹祿新書》。將每個漢字的字體分為正體、通體和俗體三種,讓世人效仿。以後吃衙門飯,字寫得好不好會影響飯碗,定庵書讀萬卷,怎麽不知道其中道理?”

“我被惡鬼附腕,寫不好館閣正體,就讓我家中的媳婦、小妾、女兒、丫鬟都來練館閣正體。”龔自珍恨恨地說道。

回到家,龔自珍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一本《幹祿新書》,專門研究館閣正體如何書寫。他知道孩童發蒙,要認真學習趙孟頫、董其昌的字。他規定家中的女人,哪個寫不好館閣正體,輕者不準吃飯,重則趕出家門。且每天有作業,月月有考核。久而久之,龔家婦女、小廝、丫鬟、夥夫個個都練成了字體端莊、點畫工整、清雅雋永的館閣正體字。以後,再聽到有人說翰林院學士如何了不起時。龔自珍會嗤之以鼻,一臉不屑地說:“翰林院的翰林們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能寫一手破字嗎?若要論寫館閣正體,我家沒有別的,就小廝、丫鬟、夥夫那一手館閣體,絕對可以進翰林院。女人個個都可以中進士、點翰林,我家就是翰林院,翰林寫的那一手破字俗得很,哼!”

曹振鏞得知後總是暗中使絆,以致龔自珍在仕途上折騰了多年也就是個內閣中書,不過七品頂戴。在林則徐去虎門銷煙隨行人員名單中,唯獨龔自珍被刪除。

曹振鏞收拾龔自珍自然不費什麽力氣,就算是阮元這樣的封疆大吏,他也是一並收拾。

阮元,字伯元,號芸台,江蘇儀征人。乾隆五十四年(1789 年)進士,曆乾隆、嘉慶、道光三朝,官至體仁閣大學士。在經史、數學、天算、輿地、編纂、金石、校勘等方麵都有著非常高的造詣,被尊為三朝閣老、一代文宗。隻因兩人觀點不同,曹振鏞便向他開刀。

道光十四年(1834 年)夏,頤和園風和日麗,荷花競開。道光和曹振鏞在養雲軒一邊賞荷,一邊閑談,無意中問道:“近來阮愛卿在忙什麽?”

曹振鏞不知道光所問何意,但知道皇上不喜歡成天做學問的官員,便順口回答:“在做學問。”

“做什麽學問?”

“在修改《康熙字典》,據說他發現很多字的古義沒有錄入《康熙字典》,正在修饌。”曹振鏞抬頭看了一眼道光,故作唏噓地說。

“身為督撫,不代朕司牧一方,天天做那文字遊戲,朕讓他做個夠!”道光不高興了。

不久,阮元接到聖旨,調其到內廷當差。就這樣,阮元失去督撫大權。龔自珍聞聽後非常不滿,寫詩諷刺。他又提出重農業、實邊防、禁鴉片、開貿易、廣言語、廢科舉等主張。曹振鏞知道後,對同僚說:“簡直是一派胡言!”

城南名宦廉希憲的萬柳堂、城東道士吳閑的漱芳齋、納蘭性德在玉泉山附近修建的綠水亭等地,都是龔自珍經常去的地方。龔自珍與魏源、林則徐、黃爵滋等結成“宜南詩社”,相互唱和,他們將自己的詩視為“清流”。他的詩抒發感慨,議論縱橫。打破了清中期吟風弄月的風氣,並直指時弊,令曹振鏞膽戰心驚。

這天,龔自珍剛離開萬柳堂,去陶然亭會林則徐。當時林則徐貧居京師,龔自珍就經常到陶然亭林家做客。陶然亭是華夏名亭,取名自白居易詩“更待菊黃家醞熟,共君一醉一陶然”。位於京師南邊,菜市口以東,是京師文人的聚會場所。

林家租居的屋小容膝,牆矮比肩。林則徐與龔自珍每次討論都非常投機,時間一久,想把腳伸直舒服一下都不行。林則徐自嘲說:“室小留客容膝久,家貧著作等身多。”

盡管如此,龔自珍以此為陣地,常常直抒胸臆,向林則徐傾訴。這天,兩人長談一陣以後,龔自珍又牢騷滿腹:“這是什麽世道?大清朝自嘉慶元年正月初一舉行內禪大典開始,二十餘日後川楚爆發白蓮教起義,隨後苗疆大亂,南海海盜又起,天理教又殺進紫禁城。當今聖上相信曹振鏞、穆彰阿等輩,我等隻有早死一條路,別無其他選擇。”

龔自珍的談論像風一樣穿過銅牆鐵壁,傳到朝廷。許多警世之言不被選用,卻被穆彰阿逮到機會,罰俸三年,降級使用。

朝廷準備任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前往廣東禁煙,龔自珍給林則徐寫了一篇《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的文章,提出禁止鴉片貿易往來和杜絕白銀外流等十條措施,希望能與林則徐一起南下禁煙。林則徐認為龔自珍的文章很好,發發牢騷可以。但是要去最複雜的前沿陣地與各種勢力針鋒相對作鬥爭,可能寶劍還沒有出鞘就被對手殺死,官場上畢竟不能意氣用事。為了保護這位老朋友,林則徐勸他還是留在京師,龔自珍卻非常失望。

道光十九年(1839 年)正月,道光接受大臣湯金釗的建議,詔命林則徐為欽差大臣,節製廣東水師,賜尚方寶劍,前往廣州禁煙,賞黃馬褂,可以在紫禁城騎馬,並告誡大學士穆彰阿等人說:“再主張暫緩禁煙,嚴懲不貸。”

林則徐離開京師前往廣東,從盧溝橋南下,走旱路直奔武昌。龔自珍、魏源、黃爵滋等人到盧溝橋送別。

四人並騎走在起伏不平的石板路上,賞景論獅。盧溝橋下,永定河水如練,黎明時斜月西沉,月光倒映水中,分外皎潔,黃爵滋邊走邊吟乾隆的詩:“半鉤留照三秋淡,一蝀分波夾鏡明。”

龔自珍一掃往日的不快,說道:“世事複雜,如同盧溝橋上的獅子數也不數不清,這句話算是讓後人記住了燕京八景之一的盧溝橋。你看橋上每根石柱上都雕有獅子,有大有小,有高有低。蹲坐趴臥,吼睡嬉戲,神情各異,大的一尺多,小的數厘米。藏頭露尾,數來數去,眼花繚亂。”

黃爵滋接過話題說:“橋上的石獅形神姿態各異,卻沒有相同的。獅中有獅,獅下有獅,獅上有獅。一隻隻造型逼真,活靈活現。這些獅子不好數也不好找,數了幾次就忘了。有人說是 485 個,有人說是 502 個,我也搞不清。”

隻有魏源心裏清楚,見兩位老朋友爭論,他給出了答案說:“自金大定二十八年(1188 年)五月盧溝橋開建之日起,曆經數百年,獅子數量在不斷變化,有時候修複一根石柱,獅子或增或減,數量不一。金元時獅身瘦小,目光有神,嘴不掏空,明代獅子嘴是空的,清代石材呈暗紅色,獅背的發髻,綬帶,獅尾的圖案各不一樣。經後人反複統計,有 485 隻、498 隻和 501 隻的說法,隔一個時期,統計的結果不同。原因何在,是因為石柱被換,獅子的數量有了變化。”

“默深說的沒錯,盧溝橋獅子數不清。橋兩邊的望柱之上,大大小小的獅子姿態迵異,雄獅玩繡球,雌獅戲小獅。或靜或臥,或起伏跳躍,或顧盼回眸,或張牙舞爪。仔細想來,都是文人爭論的結果。”

林則徐走後三個月,又是梧桐開花的季節。龔自珍辭官南歸,他雇了兩輛騾馬大車,一輛坐人,一輛裝書。永定河在這裏靜靜流過,翠微山目送他舉鞭東去,走在翠微山路上是我見青山,青山見我。龔自珍舉目四顧,山巒起伏,群峰疊嶂,翠微、盧獅、平坡時隱時現,書人之累,曆代如此。

出了京城東麵的廣渠門,吟鞭東指,此時夕陽西下,心中湧起無限愁緒,“一輪明月懸清照,六曲回鐶接翠微。”龔自珍隨手寫在紙上,揉成一團拋入竹簍內,這便成了後來的《己亥雜詩》。他這一去,從此與朝廷咫尺天涯。

龔自珍家住杭州西子湖畔,中進士後一直在禮部任職。他恃才傲物,二十年京師生涯,隻是一個正六品小司官,每年俸銀六十銀。好友王元鳳受遣戍邊,家屬寄居龔家,龔妻都是靠賒賬買米買鹽過日子。罰俸以後日子沒辦法過,幸虧有好友資助,他才帶著一車書到達通州。翠微山麓古城的綠色風貌,讓四十七歲的龔自珍詩興大發,吟誦道——

浩**離愁白日斜,吟鞭東指即天涯。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

車到通州,他棄車登船。大運河到通州以後,水流不動,全靠提閘放水過船,那這水又從何而來?

原來這水是昌平鳳凰山下的白浮泉水,這股泉水被引到西山腳下,匯聚到昆明湖。然後從西直門北水關入城,經積水潭、後門橋,沿著皇城東流出,一直流到通州大運河,這條河就叫通惠河。糧船可到積水潭北岸,故而漕運的終點就是積水潭。通惠河沿岸百貨雲集,米麵、布匹、鐵器、皮帽、柴炭店到處都是,酒樓、茶肆、客棧一個接一個,熱鬧非凡。

五月,龔自珍沿著運河南行。船過清江浦,這裏是漕運總督所在地。漕船過淮安都有嚴格日期,超過期限,船主要被追究。他聽到纖夫們拉纖時發出的聲音,想到杜甫暮投石壕村的情景:“隻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此時他又想起在廣州的林則徐,寫了一首詩——

故人橫海拜將軍,側立南天未蕆勳。

我有陰符三百字,蠟丸難寄惜雄文。

他在追思林則徐的同時,魏源已經在揚州擺酒等他了。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

“絜園好啊。”龔自珍一見麵就豪情萬丈,“以默深兄大才隱居絜園,在此經天緯地,衡量數萬裏的海疆。”龔自珍講話言辭激烈,聲振屋頂。

“我中華疆域萬裏,卻屢屢被夷人欺淩,我要寫一本介紹世界地理的書,這既是陶澍大人所托,亦是本人心願。孫子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此書可以開心智,長見識,隻是海外資料太少。”魏源見識超群,不經意間指點江山,縱橫捭闔。

家人擺好了酒宴,兩人邊吃邊談。說到高興處,龔自珍手舞足蹈,像個小孩子比畫不停。而魏源學的是理學,沉穩持重,與龔自珍截然不同。

龔自珍喝了口酒,平靜地問:“默深,你為何不去京師中個進士?”

魏源笑道:“何必如此?定庵有才,中了進士在官場還不是處處受排擠,到京師趕考,還不如去龔家。龔家就是翰林院,家中媳婦、丫鬟、小廝都是翰林。”

龔自珍聽了大笑說:“默深兄講得沒錯,我家就是翰林院,我就是要讓我家的男女老少都能寫館閣正體。”

龔自珍在揚州絜園小住,魏源天天陪著他,喝小酒、品新茶、嚐新梅、食青筍、摘蠶豆。兩人聲息相通,觀點相同,天天暢遊揚州的山山水水,一起觀賞二十四橋、瓜洲古渡口、泰州望江樓、興化鄭板橋故居,回到絜園以後兩人談夷務,巨大的憂患意識讓他們都希望林則徐在廣州有所作為。

龔自珍在揚州過了一段愉快的日子,心情好得很,不得已才與魏源依依話別。船到鎮江,即到了江南,他看到農民生活困苦,不禁流淚不止。朝廷規定的賦稅是每畝三升糧食,官吏層層盤剝,每畝賦稅增至一鬥,農民隻好殺了耕牛另謀生計,他感歎道——

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

國賦三升民一鬥,屠牛那不勝栽禾!

恰逢當地百姓為祈雨而舉行迎神,恭迎玉皇、風神、雷神。道士求雨時,將上奏玉帝的奏折寫在青藤紙上,稱“青詞”。龔自珍當然不相信這一迷信活動,但當地人多次請他寫“青詞”,他不便推脫,在一次寫“青詞”時,他將長期的鬱悶和憂憤化作一首氣勢磅礴、膾炙人口的詩——

九州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

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

此詩一出,家喻戶曉。猶如江中的炸雷,石破天驚。穆彰阿聽到後幹脆將龔自珍開缺,同時尋找機會打擊陶澍、魏源、賀長齡、林則徐等人,正是:

萬物昭蘇天地曙,隻等定庵一聲雷。

江山自有才人出,各領**數十年。

沒想到英國人蓄謀已久,在廣州挑起事端,讓穆彰阿逮到機會,懲處林則徐等人。不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