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陡遇強敵驚突圍 夜渡澗水出奇兵
新安距離慈澗二十六裏,連日來,唐、鄭兩軍各安城寨,僅在白日派出小股部隊出城打探。他們也有遭遇的時候,一般匆匆接觸並不戀戰,各自收兵回營。到了後來,他們心有靈犀般,皆避開官道,在山莽草叢間辟路,形成各自的巡行路線。唐軍沿著澗河行走,鄭軍則在官道以南。
早晨的露珠尚未消散,李世民騎著“特勒驃”,帶領羅士信、尉遲敬德和隨從二十人開始上路。沿著澗水邊上,唐兵前些日子已經踏出一條清晰可辨的小路。其時太陽剛剛升起,通紅的陽光灑過來,漸漸驅散澗水上方那一層薄霧。
尉遲敬德跟在李世民身後,羅士信則與他有十步距離。昨天李世民派了這趟差使,羅士信心裏很不以為然,心想新安、慈澗方圓自己都爛熟於心,何必要再枉走一趟?然不能當場駁了李世民的麵子,今天出來,他一路上無話可說。
他們一行人下了八陡山,向東約行五裏就到了澗水拐彎處,水流開始向東南流去,山勢也變得舒緩起來。小路上不時竄出一隻隻野兔,色彩斑斕的雉雞聽到人聲振翅離去,美麗的身影在林間一晃而過。李世民在路上也不說話,想起近來戎馬倥傯,竟然沒有時間出外狩獵,這次若把洛陽拿下來,應該可以喘口氣了。思想間,他們不覺已經走了近一個時辰,太陽高高地掛在東方,陽光透進林間,氣溫漸漸升高,蒸騰出的水汽彌散開來,大家都感到濕熱無比。
他們不覺已經登上麵向慈澗的小山,李世民率先下馬,透過林子向對麵觀察。隻見慈澗城牆上遍豎鄭軍旗幡,一杆帥旗立在西門之上迎風獵獵,上麵書有“右輔大將軍單”的字樣。據斥候來報,因城中狹小,單雄信在城內僅留軍五萬,其餘人馬放歸洛陽。李世民在那裏注視良久,將羅士信叫過來問道:“士信兄,當初單雄信攻城多日,終以火攻奏效,由此看來,城牆還算是堅固吧。我們若再來攻,用什麽法兒避免傷亡呢?”
羅士信道:“近來反複攻伐,互相各知路數。攻慈澗別無他路,唯有攻堅。”
李世民歎道:“慈澗西門之前,並無太多騰挪之地,若要硬攻,恐傷亡太大。此山又離慈澗太遠,在此發射弓弩純粹是無效之功。”
他們一時無話,李世民眼光漫過城門,向城北方仔細觀察。那裏澗水又向東北拐彎,河麵寬闊,水流較急,發出的聲響遠遠地傳了開去。七月盛夏,平日裏河麵上多有撒網揮鷹捉魚之人,近年來戰亂頻繁,百姓逃亡,加之這裏是兵家必爭之地,河麵上見不到一個人影。
李世民眼觀河麵,心裏忽然一動,他問羅士信:“士信兄,你在慈澗城裏多時,應該熟悉北城牆的情況。”
羅士信道:“慈澗北麵臨河,自水麵而上為一陡壁,上麵生滿青苔,壁高約有三丈。壁之上建有一丈高的城牆,與全城相連。這裏尋常人難以攀緣上來,我守備時並未派太多人防守。”
李世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招呼眾人道:“走吧,我們順著山坡向南行,到單雄信的正門看一看。敬德兄,我們來時從小路行走,回去時不妨大搖大擺順官道返回,你以為有風險嗎?”
尉遲敬德道:“不妨,若有幾個小賊攔路,也不是我們的對手。”話未說完,他忽然猛地向西跑去,站在那裏探頭張望。李世民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急忙跟了過去,問詢究竟。
尉遲敬德緊皺眉頭,自言自語道:“莫非我聽錯了嗎?”他手指前方,令兩人前去察看,“我剛才聽到有樹枝斷裂聲音,方圓並無獵戶,聽如此動靜絕對是人所為。什麽人躲在那裏窺探呢?”
派出去的兩人不久返回,言說搜索一圈並無人影。尉遲敬德搖搖頭疑慮未去,說道:“秦王,我們還是快點返回吧,萬一中了埋伏,我們難以招架。”
李世民笑道:“都說敬德天不怕,地不怕,一點聲響卻嚇得你毛骨悚然。哈哈,我們出來,又未通知單雄信,他能未卜先知?走吧,放下心,到那邊看一圈再回去。”
一群人手牽馬匹,沿著山坡在林中穿行。到了正對慈澗西門的地方,李世民忽發奇想,問道:“士信兄,敬德,你們有膽量嗎?隨我到西門前巡行一圈如何?也可打消敬德的疑慮。”
尉遲敬德覺得大可不必,羅士信卻說:“去就去,那有什麽!”內心卻想,這秦王身為主帥,依舊天真心性,內心深處也覺得無此必要。
李世民遂讓二十名隨行人員從西坡下去,沿官道返回新安。他們三人牽著馬匹沿東坡而下,出了林子,即到了山底的闊地上,三人翻身上馬,慢慢向城門走去。到了可辨守城兵士麵目的地方,李世民說道:“好了,我們回去吧。”說完率先撥轉馬頭。他們沿著官道馳過剛才下來的山坡,回首身後,見城中並未出兵追擊,遂按轡徐行。
尉遲敬德道:“秦王此舉毫無必要,純粹效匹夫之勇。若單雄信領兵出來,我們寡不敵眾,如何是好?”
李世民微笑道:“本王經曆許多戰陣,多輕騎而去,有驚無險,我覺得這是一種樂趣。當初李藥師怪我,沒想到敬德也不以為然。今天帶你們兩人同行,本想一樣的脾性,誰知還能分出高低來。士信兄,你以為如何?”
羅士信道:“士信亦不以為然,勇猛迅疾須在戰陣上展現,到了這裏反為莽撞。”
李世民臉色瞬間一寒,羅士信此話太直接了些。但這隻是一忽兒的事,他很快歸於平靜,哈哈笑道:“這是世民孟浪了。好,今後不可再有此種行為。”
說話間,他們已在官道上馳行三裏。轉過一個大彎,忽見前麵黑壓壓一片人,這些人不少於五百人。抵近一看,原來前行的二十人已經與他們接仗,重圍之下,十餘人已淪為刀下之鬼,僅有數人還在那裏勉力支持。三人勒馬站立,尉遲敬德失聲道:“好啊,單雄信真在這裏埋伏上了,原來我並非疑神疑鬼。”
李世民當機立斷:“看來單雄信是有備而來,硬拚是過不去的,我們隻好落荒而逃。士信兄,你熟知這一帶地理,你引路,我和敬德隨後。”
羅士信稍微一凝神,說道:“我們的來路想也有人埋伏,我們向南走。”說罷,他撥馬衝上路南的山坡。西麵單雄信的人馬顯然已經發現了他們,發動馬群衝殺過來。
三人慌不擇路在林中穿行,其中樹叢、荊棘茂密,不大一會兒將身上戰袍撕成條縷,虧得他們的馬神駿,騰躍間落點有度,漸漸把追兵拋在身後。這樣跑過這片山坡,開始向對麵山坡衝去。三騎瞬間到了坡底,瞪眼一看,他們都傻了眼。原來穀底為一片沼澤,死水裏生滿了一叢叢的茂草,水麵上不時冒出一溜溜的水泡,若想衝過去,萬一深陷泥潭怎麽辦?
尉遲敬德大喝道:“顧不得了,我先探路,你們隨我前來。”說罷,他撥馬闖入澤中,積水頓時漫過了馬腹,烏騅馬像是懂得主人此時的心意,不用鞭打,主動探路而行。
所幸沼澤並不算深,淤泥不多,三人在澤中掙紮半天,眼看就要到岸邊。忽然,羅士信的馬前蹄一失,跪在水中,羅士信也一側身摔入澤中。李世民和尉遲敬德急忙下馬,上前攙起羅士信和馬兒。經過這番折騰,三人三馬皆身裹一層汙泥,狼狽不堪。
追兵到了穀底,不敢涉水過澤,眼瞅著三人三馬轉過山腳,在視線裏消失。
李世民他們喘息剛定,隻聽一聲喊,半山腰上又衝下來一百多名伏兵。李世民取出大砍刀,說道:“前方路狹,急切中難以逃脫,此番不能善罷,我們隻有殺出一條血路來。我們不可戀戰,要緊密成團,且殺且走。”
三人殺入敵陣中,一柄刀,一杆槍,一杆馬槊使得如潑風一般,橫劈豎挑。單雄信派來的這些人確實不是庸手,個個身手矯健,一時難以殺散。李世民無奈,隻好斜刺裏向坡上衝去,待這些人移動陣腳,再瞅準薄弱處殺將進去。待他們三人費力殺開一條血路,各人身上和坐騎身上中創多處,傷口流著血來不及包紮,急速向新安跑去。
他們跑到八陡山腳下,追兵方才停下腳步,取出箭來奮力射向李世民三人背後。這會兒,三人和其坐騎已經累脫了力,加上身上有傷,眼見射來的箭羽如蝗,尉遲敬德拔出雙鞭擊打羽箭,李世民和羅士信則將槍、刀舞成渾圓。然終有數箭漏了進來,其時李世民居後,身上中了兩箭,由於有鎧甲護持傷不太深。“特勒驃”的胯上和後腿連中兩箭,它長嘶一聲,猛地向前一躍,脫離了箭雨的範圍,拚力向新安東城門奔去,離城門有五百步的時候,終於支持不住,“噗”地倒在地上。
李世民從地上躍起,看到“特勒驃”流血不止,眼中泛出一絲哀戚的神色,發力向城門奔去。其時城門緊閉,李世民仰頭向城門呼喊:“快開門,我是秦王李世民。”
城門上的士兵麵無神色,一名巡城都尉探頭喝道:“何處賊人,趕快離開,小心我的箭就要射下去。秦王是你能冒充的嗎?告訴你,我認識秦王。”
這時,羅士信、尉遲敬德也奔了過來,看到彼此的模樣,方知城上人不認識自己的原因。他們先是在泥沼裏滾了一身泥巴,又浴血奮戰掛彩數處,增添許多血汙,確實難以辨認。李世民明白了原因,急忙將頭盔脫下,從身上掏出一方錦帕在臉上抹了幾把,抬頭道:“劉都尉,你仔細看我是不是秦王,快開門!”
城上都尉發現真的是秦王,滿臉惶恐,幾步下來打開了城門迎到麵前。李世民指向倒在地上的“特勒驃”說道:“快找馬醫,趕快救治。”
“特勒驃”還是未能救活,它身受創傷失血太多,中箭後又發力猛奔,流血如泉,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李世民晚間聽說了這個消息,令人在八陡山向陽處掘下一坑,自己親到現場掩埋。看到馬兒至死眼睛都大睜著,想起這匹馬隨自己戰柏壁,奔並州,多次忍饑挨餓,今天為救自己丟了性命,不由得眼睛潮濕起來。聞聽李世民安葬愛馬,眾人也都跟了來。羅士信本不想來,但想起“特勒驃”為救主人奮力一奔,真乃忠義,也來告別。李世民令人將馬放入坑中,雙手抓起一把土投入坑內,很快,麵前堆就了一處小丘。
李世民轉身傷心地說:“今天去觀慈澗,傷折二十人,我又失愛馬。看樣子,對王世充還不可輕視呢。士信兄,想起去慈澗城門之事,確實有些天真。這如何去攻取慈澗,還要好好籌劃一番。依我本意,明日就去攻打,經此變故,先放上兩天,你與世勣兄一起商討方案,我們再議。”
李世民回到住處,思前顧後越想越覺得今日事情透著蹊蹺,急把杜如晦召來,將白日之事說了一遍,問道:“如晦,平素兩軍相安無事,為何我一出新安就遇到埋伏了呢?”
杜如晦仔細思索,說道:“聽秦王之意,是單雄信先知了秦王出城的消息。如此,城內定有他安插的奸細。”
李世民點點頭:“對,不然怎會如此湊巧?此事不可聲張,我們這裏洛陽降人不少,不能引起猜疑。你下去後暗暗盤查。另外,你找些當地百姓詢問慈澗臨河城牆的情況,還要派些人化裝到實地踏勘,這些情況要悄悄報我。”
杜如晦領命後離去。
此後兩日,李世勣、羅士信商討攻城方案,營中兵士在各自駐地整隊操練。這天,李世民與長孫無忌一起到馬廄裏挑選戰馬,“特勒驃”已死,惡仗在即,李世民迫切需要一匹好腳力。馬廄裏養有六匹駿馬,其中有張萬歲從隴右馬場裏送來的兩匹,有李淵賞給李世民的三匹,還有在太原挑選的一匹。其中三匹最為出色,李世民已為它們取好了名字,那匹紅馬是劉武周在太原所養,聽養馬官介紹是突厥贈予,原為突厥一名“設法”所乘,李世民因之為它取名為“什伐赤”;張萬歲送來的那匹紫色駿馬,已有名為“颯露紫”,突厥語的含義是“勇健者的紫色駿馬”,李世民認同這個名字;最後一匹是西域高昌所貢的一匹波斯馬,毛色泛青,李世民為它取名為“青騅”。他與長孫無忌在馬廄裏走了一遍,對監馬官說道:“下次上陣,先用‘颯露紫’。無忌,這幾匹馬立在一起,一樣神駿分不出高低,我還是相信張萬歲的眼睛。”
長孫無忌道:“二郎,你為主帥千萬不可輕出,昨天的事兒透著玄呢,這次死了一匹馬,還算萬幸。你之神勇,眾人早已歎服。對這次輕出大家雖口中不言,心中卻嘀咕。知道四郎怎麽說你?‘數十萬兵馬不用,獨個兒去衝殺,弄得傷兵亡馬,這是凶兆啊。’”
李世民大怒:“這個四郎,自己沒本事,還來說嘴。無忌,你別再勸我,當初李藥師勸我尚且無用,我有我的章法。”
他們走出馬廄向住處走去,沿途操練聲聲,到了居中的校場上,見秦叔寶等眾武將聚在一起觀陣,李元吉也戎裝站在那裏。其時他們正在觀看眼前的鉤鐮槍陣演練,皆聚精會神,不覺李世民來到身前。
鉤鐮槍陣從隴西初創演練至今,陣法愈見純熟。眼前陣中兵士齊進齊退,鉤刺自如,很快將六十四招槍法演練結束,眾人躬身向前方的主將行禮。李世民歎道:“睹物思人!藥師兄發明此槍法,從隴西到太原皆立大功。與他相別許久,不知他在那邊如何?”
眾人見李世民來到麵前,急忙行禮。史大柰說道:“好叫元帥歡喜,聖上也時刻記掛南方戰事。大柰出長安之時,聖上已經派於誌寧、顏師古二人前去夔州慰問,並觀察那裏的戰況,這會兒想他們應該返回了。”
侯君集道:“鉤鐮槍對付馬軍實在大見神威,到了這平原地帶多是步卒上陣,恐無用武之地,還是槊、箭的用處大一些。”
李世民道:“鉤鐮槍法為藥師兄首創,其本意是臨陣善加變化,不可拘泥常式。譬如用槊,大可從這鉤鐮槍法中悟出些變化,以有所變通。敬德,你最善用馬槊,是不是這個道理?”
尉遲敬德接口道:“當然要變,否則就要淪為他人刀下之鬼了。”
這時,李元吉走到尉遲敬德麵前,說道:“尉遲統軍,我在長安時已聞你最善馬槊,偏我亦甚喜愛。趁著今日大家高興,我們下場為大家演練一番如何?”
程咬金道:“齊王有所不知,這黑子最於躲避馬槊,曾有一次,他單騎闖入敵陣,一圈馬槊齊來刺他皆刺不中,反被他奪過來反刺過去。齊王,我知道你亦善於使槊,然不可與黑子鬥,因為你刺他半天都是無用功,沒勁,沒勁。”程咬金在這裏插科打諢,眾人哄堂大笑起來。
李元吉薄有怒色,他一時興起,下場登上馬背,連聲道:“來、來、來。”
尉遲敬德十分為難,李元吉畢竟是金玉之身,萬一有所傷損,傷了李元吉的麵子倒也罷了,若李淵知道肯定會龍顏大怒。他向李世民看去,隻見他眼光中露出鼓勵的神色,意甚嘉許,如此心裏才有一些底,硬著頭皮下場來到李元吉馬前,說道:“齊王既然有令,敬德失禮了。”說罷跨上戰馬。
這時李世民喊道:“你們比武不可有傷,皆將鐵槍頭拔掉再比。”
尉遲敬德一使力,伸手拔掉自己馬槊的鐵槍頭,對李元吉說道:“齊王不用去槍頭,敬德竭力來避,萬一躲不過,敬德並無怨言。”
李元吉想尉遲敬德如此托大,心中升起怒火,就聽言不去槍頭,心想刺死這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才好。
四對馬蹄就在校場上往來奔跑,四周演練兵士看到主將在這裏比武,圍成了一個大圈子觀看。隻見兩人急速往來,李元吉招招凶狠,挺槊直刺,尉遲敬德或鐙裏藏身,或身體扭轉,每次都化險為夷,將李元吉的招數躲避過去。李元吉平日間強身練功,喜愛狩獵,馬上功夫也著實了得,一杆馬槊使得並非虛活兒,將兩人比武襯得實在精彩。尉遲敬德一味躲避,並不還手,他們在陣上殺了三十多個來回。這時,李世民大喝一聲:“兩人少歇,敬德,你且過來。”
尉遲敬德脫離戰陣驅馬來到李世民麵前,李世民問道:“敬德,我問你,你隻躲不還手,有什麽看頭?這樣吧,你說,躲槊和奪槊,哪種比較難?”
尉遲敬德臉上沁出了細汗,喘息聲中不假思索地說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奪槊難了。”
“那好,比武就是戰場,別管對手是誰,今天你把四郎的馬槊奪過來,才見你的真本事。”
尉遲敬德點點頭,明白李世民的意思,遂轉身返回到李元吉的馬前,說道:“齊王,你放手過來,黑子要奪你的馬槊,得罪莫怪。”
李元吉冷笑一聲,說道:“片刻之間,你就得了二郎的錦囊妙計?好,你接住。”他一夾馬腹,挺槊直刺敬德,敬德還是躲避,待李元吉刺到第三回,他瞅準位置,輕展猿臂,輕巧巧地將李元吉的馬槊奪了過來,頓時,場外掌聲雷動。
李元吉被奪了馬槊,臉漲成了豬肝色。這時,尉遲敬德過來雙手將馬槊奉還,誠懇地說道:“齊王,得罪了,黑子雖勝了,內心卻實在佩服殿下槊法。”
李元吉嘿然道:“說我不錯,不還是你勝了我嗎?”說完,驅馬向李世民等人麵前走去。他行進之中,心想大庭廣眾下尉遲敬德勝了自己,再出惡言,終不占理,遂臉上堆出微笑,對眾人道,“尉遲統軍,名不虛傳,元吉甘拜下風,不愧為軍中猛將。”
敗於尉遲敬德,李元吉耿耿於懷,想起眾人皆現歡喜的神色,都透出盡忠李世民的神色,心中暗暗罵道:“這群煩人的二郎狗。”
兩日後,杜如晦單獨求見李世民,言說經過兩日盤查未發現什麽蹤跡,須暗中派人密切注視慈澗動靜,並多派伏路小校藏在路間以發現傳信之人。李世民沉思半天,說道:“也隻好如此了。如晦,內患不除,我們的行動還是隱蔽些才好。那件事查得如何?”
杜如晦取出一幅圖攤在桌子上,李世民一看這是一幅丹青畫,將慈澗北首臨河處畫得活靈活現,遂讚道:“這個好。如晦,你去把無忌和段誌玄叫來,對,還有弘基和順德。”杜如晦急忙去叫。
一會兒,五人一齊進房來。李世民讓他們看那幅畫,說道:“這次攻慈澗,李世勣和羅士信已經拿出了正麵進攻的初步方案,我在這裏設一奇計,欲從水路進攻。就從這幅畫上入手。”
五人還不甚明白。
李世民道:“你們把這幅畫拿走,好好揣摩吧。你們四人從軍中挑出一萬兵士,今天就拉到河對麵。如晦,你派人到方圓各處多征舟船,就在那裏演練登舟爬壁,將來就從這畫中所示的地方登入慈澗,明白嗎?”
五人一齊點頭,喜形於色。
李世民道:“這件事要隱秘,我懷疑軍中有單雄信的探子。若讓慈澗得知做了防備,我們什麽都幹不成了。”五人領命退下。
又過了三日,李世民決定開始向慈澗進攻,集合馬步十萬準備向慈澗開去。
子時三刻,大軍飽餐一頓列隊出了新安城,五支馬軍領頭,步卒中或手持旗幡,或敲動鼓鉦,或手打火把,一溜兒人馬沿著官道徐徐前進。隻聽鼓鉦喧天,但見旗幡獵獵,白日裏的炎熱剛剛被夜色掩了下去,如此眾多的火把又將炎熱攪鬧開來。
李世民帶領眾將領走在馬隊之後,後麵五萬步卒緊隨前行。眾將看到這種陣勢,心裏皆犯嘀咕:選了子夜開拔本來就甚奇怪,最怪的是敲鼓舉火,唯恐單雄信不知道似的。
秦叔寶、程咬金、羅士信三人行在一起,程咬金看到李世民在前,不敢大聲,悄悄說道:“秦王的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呀?古來至今,如此打仗的恐怕是開天辟地第一回呢。”
秦叔寶也摸不著頭腦,答道:“天機不可泄露,士信,你說呢?”
羅士信甕聲甕氣地說道:“你們隨秦王多時最為了解,我正要請教呢。人言秦王善於堅壁怠敵,如此陣勢似乎犯了大忌。到了慈澗,人家居高臨下,我們張著火把照亮自己,不成了箭靶子嗎?”
程咬金道:“是不是單雄信棄暗投明呢?我們到了城下,他會大開城門迎接我們。”
羅士信瞪眼道:“雄信是這樣的人嗎?咬金兄,你看眼前黑夜,別是一直在做著白日夢吧。”
眾將的談論也飄入李世民耳中,他微微一笑,並不反駁。
李世民他們到了慈澗,時辰已到寅時。站在對麵的小山上,隻見唐軍馬隊已經散開,最北端立滿持旗兵士,南端人下馬在地上繼續敲響鼓鉦,中間人數最多,皆手持火把。遠遠望去,慈澗西門外成為一片火的海洋。
李世民帶領眾人走到陣前,一圈馬軍手持盾牌把眾將領圍了起來,防備城上射來的冷箭。唐軍前鋒來到城下已有一個多時辰,李世民估摸著單雄信早已驚醒,沒準正站在城樓下向這邊望著呢。
李世民命人傳令停止擊鼓,不許喧嘩,一時間,唐軍陣營頓時鴉雀無聲,周圍靜了下來,甚至可以聽到田野裏的蛙鳴聲。
李世民手握成喇叭形,大聲喊道:“單雄信在嗎?我是秦王李世民。”
那邊沉默了片刻,終於,一個聲音傳了過來:“李世民,你不好好打仗,半夜裏敲鑼打鼓過來,出喪呀。”
秦叔寶、程咬金、羅士信一聽就知道這是單雄信的聲音。
李世民大聲喊道:“現在天氣炎熱,下半夜氣溫宜人,正是打仗的好時間。單雄信,有膽量下來嗎?”
單雄信哈哈大笑:“你想我會上你的當嗎?你大張旗鼓誘我下城,是否有伏兵在兩旁?素聞李世民善於堅壁不出,我單雄信今天也要學一學。你們就在下麵好好涼快吧,我回去先睡上一覺,等日上三竿我們再談。”單雄信說完,再也不搭理李世民。
李世民把羅士信和史大柰叫了過來,說道:“上次你們在這裏遭到單雄信的火攻,今天也要讓他嚐嚐火的滋味。我也隨軍帶來多車石油,你們兩個指揮,也用拋石車發射,另外,在箭鏃上裹上布團浸透油點燃,一樣能射入城內去。趕快發射起來,我們在旁邊觀看。”
羅士信覺得李世民像搞兒戲,但這是元帥之令不能違抗,遂與史大柰一起前去布置。
一會兒,拋石車發出的火團射入城內,燃燒的箭鏃在空中劃過,如滿天的繁星,星星點點。
唐軍的火攻引起了城內混亂,一陣慌亂之後,看到唐軍拋石車不多,鄭軍密密麻麻立在城牆之上,向城下射箭,力圖使射箭的唐軍退後,使其火箭落點不好。鄭軍這種布置收到了效果,唐軍的箭羽頓時稀少起來。
前次慈澗遭火攻,城內茅房被火燒毀,單雄信入城,令人在廢墟上重建房屋。唐軍這次如法炮製又來火攻,雖然不如上次猛烈,畢竟又將茅房燃著,城內兵士一部分上牆射箭,另一部分竭力撲火,一時無力顧及其他。這時,一群身著黑衣、頭纏黑巾之人從城北殺了過來,火光中,隻見打頭的正是長孫順德、劉弘基、段誌玄和長孫無忌。
那天杜如晦等五人帶領一萬人馬到澗水之北紮營,杜如晦一麵令人四處搜集舟船,一麵商討實施李世民的奇計。
李世民大張旗鼓在慈澗西門處與單雄信對話的時候,慈澗北牆澗水對岸,唐軍趁著黑暗已將數十架雲梯運到那裏。二百名會水的兵士泅水橫渡過澗水,站立到絕壁之下沙石灘上,然後扯動繩索,繩索那端連著雲梯,很快,雲梯越河過來,他們一一將雲梯聳立起來,頂端正好靠在城牆垛沿下。
一葉扁舟順河而下,上麵站立段誌玄、長孫無忌、長孫順德、劉弘基四人,在他們的後麵,每隔十丈皆有一艘舟船。到了絕壁下,那裏站立的兵士伸出撓鉤搭著船舷,上麵的人一躍而下。人下船後,船向下遊漂去。
段誌玄手一揮,事先選好的六十人爬上雲梯,他們身手矯健,武藝高強,其任務是上了城牆,將那裏本來就不多的守衛兵士就地殺掉,然後接應大隊人馬潛入城內。隻見他們身輕如燕,悄沒聲地上了城牆。其時西門大亂,城內火起,北城牆守衛之人被調去撲火,這裏隻剩下十數人守衛,他們聚在一起,探頭探腦觀看城內撲火情況。他們感到一陣疾風撲來,正想轉頭看個究竟,隻覺脖子一涼,已經身首兩處。
段誌玄四人上了城牆,看到這裏的守衛如此薄弱,心中暗讚道:“秦王之計真乃妙計!”
杜如晦站在河對岸指揮兵士登城,其實不用他指揮,上流下來的舟子不絕地將兵士送過來,然後搭舟、下人、上梯,一個時辰後,入城兵士已有六千餘人。
北城牆根空地不大,六千餘人集合在這裏,黑壓壓的一大片,在城內火光照耀下,更加惹眼。一開始有數名鄭兵好奇地過來觀看究竟,到了近前很快被勒了脖子。隨著人數逐漸增多,鄭兵愈發覺得不對勁,撲火之人也停手圍攏過來,最前列之人已經和唐兵交上了手。
四人原想等一萬人皆入城後再行動,看如此情況肯定等不及。四人聚頭一商量,牢記李世民全力攻破西門接應大軍入城的吩咐,決定立刻行動,全力攻向西門。
單雄信正站在西門城樓下指揮,確認了城內出現唐軍的消息,頓時大驚,匆匆下城。隻見北麵一群黑衣人沿著西城牆根向西門攻擊,距離城門尚有十尋之遙。他馬上明白了唐軍的企圖,就是想裏應外合先攻破西門,然他想破了腦袋也鬧不清這幫人是如何出現在城內的,他們從何而來?真是天兵天將?
單雄信雖然心裏震驚,但沒有把這群人放在眼裏。他扭頭對身邊的偏將說道:“去,令城內之人停止撲火,先把這群人殺個幹幹淨淨。”單雄信不相信李世民會大規模派兵進來,認為他們是小股部隊。城中鄭軍漸漸向西門處會集而來,牆上向外射箭之人分兵一半,扭頭向城內牆下黑衣之入射箭。頓時,城內唐軍的攻勢緩了下來。
李世民密切觀察慈澗內的動靜,聽見城內喊殺聲起,又見鄭軍飛來的羽箭明顯減少,明白段誌玄等人已在裏麵得了手,遂大聲喊道:“侯君集,你帶人速去攻城!”
唐營中的拋石車發出的火團和眾人射出的帶火箭鏃不絕地飛入城內,侯君集帶人在火光中向前衝去,數十隊身披重甲、手抬雲梯的登城隊伍飛也似的奔向城牆。
這會兒的城內,段誌玄他們正處於危急關頭,鄭軍從四麵八方圍過來,唐軍進攻勢頭減緩,牆上的鄭軍居高臨下射下箭羽,許多人倒下身來。
長孫順德一麵揮刀撥開飛來的箭羽,一麵喊道:“弘基,現在進攻受阻,向前硬衝損傷更多,我們先退回北城牆吧。”
不待劉弘基回答,段誌玄喝道:“不能退!秦王諄諄告誡我們,勝負之機在於西門,隻有拚下西門,才是我們取勝之道!”
劉弘基道:“對,我們殺向前去,不顧兩邊。現在後續之人綿綿不絕,一時傷折不算什麽,拿下了西門,就是勝利。”
四人很快統一了意見,四柄砍刀奮力砍殺,屬下兵士看見主將驍勇,頓時振奮精神,加速向前。
單雄信立在西門下,看見這群黑衣人像瘋了一般向這裏衝來,頓時駭然。這會兒他意識到自己當初的判斷有誤:他們不是偶然進入城來,當是有備而來的大隊人馬。他們的意圖也暴露無遺,就是奪取西門,接應城外唐軍。單雄信明白,現在的關鍵就是要擋住這幫人的前進腳步。其時城內燃燒的房屋塌下許多帶火的房梁,加上人群混亂,更加無法乘馬。單雄信大喝一聲,手揮金頂棗陽槊,帶領身邊從人徒步殺向前去。
城牆上的射箭兵士看見自己主帥親自接仗,深恐誤傷遂停止射箭,這樣一來唐軍的衝鋒更甚。單雄信挺起金頂棗陽槊刺倒兩人,兩旁隨從揮刀亂舞掩護主帥,單雄信中宮直進,欲乘勝搏殺。
這時,四柄長刀撥眾而出,四人跳到前列,他們正是長孫順德、劉弘基、段誌玄和長孫無忌。四人並不認識單雄信,然觀其服飾和眾人敬畏的神情,明白此人在城中的重要地位,遂揮刀猛戰,誌在必得。四柄刀如靈蛇一般,或騰躍劈殺,或橫刺猛砍。單雄信抖擻精神,使出全力,隨從數人也加入混戰。但他一人之力畢竟抵不了這四個鐵心絕地求生的猛將。單雄信的數名隨從在刀光槊影裏被拋出圈,眼見是活不成了。四人的力量皆壓在單雄信身上,單雄信很快就被殺得氣喘籲籲。他感覺勢頭不妙,難再支持下去,遂將棗陽槊淩空一晃,拖槊敗下陣來。
兵敗如山倒。單雄信敗陣後向城東行去,鄭兵看到主帥落敗,皆無心戀戰,紛紛向東退去,就在西牆根下為唐軍讓出了一條道路。
段誌玄等四人看到勝機已現,皆收兵器向前猛衝,後續兵士隨之如潮水般前行,很快就到了西門下。
慈澗西門下有數十名守軍,然他們不是如狼似虎的唐軍敵手,被蜂擁而來的兵士結果了性命。這時,長孫無忌大喝一聲:“留下二十人打開城門,其餘人隨我們上城牆。”
城牆上正亂作一團,及至段誌玄等人殺上牆來,這裏轉眼成了唐軍的天下。
李世民發現射來的箭羽越來越少了,喝道:“侯君集,停止發射火器,傳令,大隊人馬向城門逼近,估計西門馬上就要開了。”
其時東方已現晨曦,李世勣等四人將信將疑,程咬金說道:“秦王,攀梯上城之人並不算多,應加派人手增援,我們現在貿然過去,別傷了我們才好。”
李世民道:“哈哈,咬金兄,外人皆言你殺人不眨眼,這會兒怎麽犯了躊躇?走吧,聽我的沒錯,西門那裏,段誌玄他們正在候著呢。”
四人頓時恍然大悟,原來秦王另設計謀,突降奇兵於城內。經此一役,羅士信方知傳言秦王善於將兵非虛,其在隴西、柏壁用堅壁之計,到了這裏卻多進攻。他忍不住問道:“秦王,段誌玄等人是從北城牆處進入慈澗的?”
這時慈澗西門已開,侯君集、尉遲敬德率領大隊人馬進入城內,李世民看見此景知道今日已經大功告成,遂含笑道:“對呀,那日敬德我們一同來觀,我見城北臨河,鄭軍肯定懈怠,就讓段誌玄他們領兵一萬駐紮在澗水以北。我們在這裏大張旗鼓吸引單雄信注意,他們在那裏悄悄登城,然後強攻西門與我們裏應外合,給了單雄信一個冷不防!”
程咬金道:“原來如此,那日我問段誌玄他們到什麽地方,沒人能說清楚。秦王,你設奇兵襲了單雄信,連我們也蒙在鼓裏。”
李世民微微一笑,並不作答。
單雄信退到城東,眼見守城無望,遂收拾殘兵退回洛陽。
太陽已從東方升起,城內餘火未熄,嫋煙陣陣。李世民入城後,一麵命追擊殘敵,一麵令人撲滅餘火、清理雜物。他對眾人說:“慈澗又回到我們手中,看樣子要在這裏長駐。玄齡,城內事務由你負責,慈澗連受兩次火攻,房屋皆毀,我們要有棲身地方。這茅草房遇火即燃,最好少搭一些。我看沿途有不少窯洞,你組織人在城內掏上一些,聽人說窯洞冬暖夏涼,現在還是夏天,此戰若拖到冬天,我們可少受些苦。就是再有火攻,我們也不懼怕。”
程咬金插言道:“想不到雄信還會想出火攻的招兒,叔寶兄,士信,我們當初在一起的時候,他隻是一味勇猛,沒想到他還粗中有細。”
李世民道:“是啊,當初瓦崗五虎上將在洛陽城裏僅存其一,又是王世充的妹夫,重壓之下獨木強撐,他隻好殫精竭慮了。世勣兄,聽說你當初與單雄信友情最重,我們能否將他招降過來?這樣,你們五虎又可不分開了。”
李世勣斟詞酌句,說道:“這事兒不太好辦,容我下去和叔寶他們議一議。”
李世民哈哈一笑:“人各有誌,那是強求不來的!單雄信降了最好,否則洛陽一下,玉石俱焚。走吧,我們且上東門城樓上眺望洛陽如何?”
一行人走上東門樓,他們向東一望,隻見太陽高懸,滿目綠樹蔥蔥,左水右山,中間一條官道直通洛陽。李世民立在城樓上,說道:“我們此次占了慈澗,說什麽也不能再失去。世勣兄、士信兄,我們要接受前次失去慈澗的教訓,不能獨守慈澗。你們看,那右邊的小山之上可以屯兵,你們和叔寶兄、咬金兄帶上兩萬人馬在那裏紮營,與慈澗遙相呼應,互相支援。單雄信若敢帶兵來犯,就不會在山前從容向慈澗放石射箭了。你們說,單雄信這隻獨虎若見了你們四虎,是不是隻有繳械投降的份兒?”
從此之後,王世充終無力再邁向慈澗以西一步。唐軍占了慈澗,進可以攻,退可以守,把握了戰場的主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