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伏闕上書,呆儒生威逼君相

莊嚴的皇宮正門前,兩旁站立著數十護衛兵卒,衣甲鮮明,兵器閃亮。牙門將向寵手按佩劍,肅然而立。忽地腳步聲大起,無數黑乎乎的人影從遠處逼向皇宮正門。寬闊的街道上出現了成群結隊的儒生,眾儒生手捧文書,神情肅然,一個緊挨著一個向前走去。譙周昂首闊步,走在最前麵。向寵臉色大變,唰地拔出腰間佩劍。

皇宮外,大街上的行人紛紛停了下來,驚奇地看著眾儒生,議論紛紛。

一位商人打扮的青年問道:“這些儒生想幹什麽?”

一位老者低聲道:“聽說他們想到皇宮前伏闕上書。”

商人問道:“什麽叫作伏闕上書?”

老者撫著胡須道:“闕就是皇宮的門樓。伏厥上書,就是跪在皇宮的門樓下,請求皇上接受他們所上的文書。”

商人聞言大吃一驚:“還有這種事?如果皇上不接受他們的文書呢?”

老者輕輕搖了搖頭:“我也是聽上一輩說的,如果皇上拒不接受儒生們的伏厥上書,就會被天下的百姓看成昏君。就連朝中的那些大臣,也會被天下人看作奸臣。”

其他行人聽到後,讚歎不已:“這些儒生可真厲害啊。”

隻見譙周雙手高舉文書,跪伏在皇宮正門前。眾儒生一個接一個走到宮門前,高舉文書,跪伏下來。向寵緊握佩劍,竭力保持著鎮定,大步走到譙周麵前,嚴厲地喝道:“此乃皇宮禁地,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天空上烏雲滾滾,隱隱有悶雷響起。譙周並不理會向寵,陡然抬起頭來,對著天空大呼起來:“皇上,皇上!千萬不可讓權臣獨攬朝政,禍國殃民啊!”

眾儒生也齊聲大呼:“皇上,皇上!千萬不可啊!”

呼聲遠遠傳開,發出連續不斷的回鳴,無數鳥雀被呼聲驚動,嘩啦啦從樹上飛起,飛過高大的宮門,飛過一重重宮殿的屋頂。

皇宮的禦書房中,一個個書卷從空中劃過,拋落在地上。黃皓和幾個小太監蹲在地上,忙不迭地拾著書卷。劉禪站在堆滿書卷的書架前,隨手拿起一個書卷,看上一眼,就往身後一拋,接著又伸手向另一個書卷抓去。

黃皓苦著臉道:“皇上到底在找什麽書?”

劉禪大叫道:“管子!管子在哪裏?”

“管子?哦,奴才知道了。管子就是……就是那個管仲,那個管仲就是管子。皇上,這禦書房的書卷都分門別類擺放好了,帶‘子’的書卷全在這邊呢。”說著,黃皓站起身,將劉禪引到另一個書架前。

“怎麽不早說啊。”劉禪忽地大笑起來,“哈哈哈!找到了!原來管子藏在這兒啊!

黃皓賠著笑道:“皇上也沒早告訴奴才要找什麽書啊。”

劉禪從書架上拿起一個書卷,走到屏風下的案幾後,坐了下來。黃皓緊跟過來,侍立在案幾旁。

劉禪滿臉笑容:“今日是朕自登上大位以來,最舒心的一天啊,哈哈哈!”

黃皓歪著頭想了想問道:“這個,這個奴才倒不明白了。今日好像沒什麽特別呀,怎麽會讓皇上如此高興呢?”

“你知道什麽?四叔又上了一道奏章,告訴朕——相父已答應開府執政了!”劉禪眉飛色舞,“從今以後,朕再也不用上朝,再也不用看那些看也看不完的奏章,再也不用去想那些把腦袋想疼了也想不明白的事兒。哈哈哈!”

黃皓聽了,愁眉苦臉,長長歎了一口氣。

劉禪並未注意到黃皓的神情,興致勃勃地展開了書卷:“四叔說相父就好比是那管子,朕就好比是那齊桓公。齊桓公怎麽敬重管子,朕就應該怎麽敬重相父。可管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朕倒不太明白,今日還得仔細看看這卷書呢。”

這時,窗外飛過一群群鳥雀,劉禪猛地抬起頭來,向禦書房窗外看去。劉禪疑惑道:“朕,朕好像聽到有人在宮外呼喊。你去看看怎麽回事兒?”

黃皓領命後,快步向禦書房外走去,剛走到門口,又陡地停了下來。他想起吳懿圍攻皇宮那一日,他也是這般出去打探消息,還沒走到宮門就被董允攔下來了。這次,他又能走出多遠呢?黃皓想了想,苦笑一下,退回到劉禪身旁。

劉禪奇怪地問道:“你怎麽不去啊?”

“奴才想起了一件事兒,皇上不是很喜歡吃胡餅嗎?”黃皓小心翼翼道,“奴才聽說宮外有一家很不錯的胡餅店,就特地讓一個小黃門出去采買。為了給皇上一個驚喜,奴才事先沒有稟告皇上,還請皇上恕罪。”

劉禪一笑道:“這算什麽事兒,還用你來告訴朕。嗯,那胡餅買回來了吧?”

黃皓賠著笑道:“按時辰算,那小黃門快回來了。皇上若是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正好可以問問那小黃門。他是從宮外回來的,一定對外麵的事兒知道得很清楚。”

劉禪繼續翻著書卷:“不錯,等那小黃門回來了,就讓他立刻來見朕。”

禦書房外,匆匆趕來的小五子滿臉堆笑,彎腰向黃皓深施一禮。黃皓故意板著臉道:“小五子,你可知道,一個在內殿外伺候的小黃門想要見到皇上,會有多麽難嗎?”

小五子誠惶誠恐道:“小的知道,這,這比登天還難。”

黃皓又拿腔拿調道:“可是你小子馬上就要見到皇上了,如果你讓皇上高興了,再加上我說幾句好話,將來的小五子可就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啊。”

“這都是黃公公的大恩大德啊。”小五子撲通一聲跪下,“小的這一輩子,都是黃公公的人。小的將來若有半點對不起黃公公的地方,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你快起來,千萬別讓人看見了。”黃皓一把把小五子拉起來,左右看看,小聲道,“你要記著,在旁人麵前,不必對我太過恭敬。唉!我們這些做太監的命苦啊。為了皇上,我們把常人應有的一切都舍出去了,卻得不到世人的絲毫憐憫,反倒被看成天生的下賤之輩,一生一世都必須忍氣吞聲,受盡那些朝官的白眼和欺淩。我並不想貪求什麽,我隻想活得像個人樣啊。要想活得像個人樣,指望全在皇上身上啊。可是皇上竟然毫不珍惜他手中的大權,竟然、竟然要讓丞相開府執政。”

小五子聞言一驚:“聽說大臣開府執政之後,皇上就成了聾子的耳朵——擺設,那我們……”

“隻有皇上大權在握,我們這些太監才會受人敬重。皇上若成了擺設,我們在那些朝臣眼中就是一文不值,毫無用處的廢物。”黃皓眼裏有幾分傷感,又有幾分淩厲,“皇上他早晚有一天會明白,外麵的那些大臣都不可相信,隻有我們這些近侍才是他值得信任的心腹。為了讓皇上早一天明白過來,我們必須得抱成團兒,齊心協力對付外麵的那些朝臣。”

小五子點頭如搗蒜:“我們若想有出頭之日,指望全在黃公公身上。”

“你小子心裏還算明白,我就不妨直說了——今日讓你見到皇上,就是要不露痕跡地立下一個規矩——今後外麵的事兒,皇上隻能從咱爺們口中知道。所以你小子說話的時候,一定要多加小心。”黃皓陡地壓低聲音,“費老爺對你說過什麽嗎?”

“費老爺說,蜀中的儒生都反對諸葛丞相開府執政。”小五子歪著頭又想了想,“費老爺還說,皇上應該下旨誅殺那些儒生。”

聞言,黃皓一驚:“什麽,你說什麽?”

小五子咽了口唾沫道:“費老爺說,此時皇上若下旨誅殺那些儒生,所有的蜀人都會痛恨諸葛丞相。國中或許會因此鬧出一場大亂來。”

黃皓頓時明白過來:“不錯,不錯。此時生亂,對我們大有好處。小五子,你跟我進去吧,在皇上麵前,一定要小心說話。”

小五子捧著一盤焦黃的胡餅走進禦書房,小太監將胡餅接過來,擺放在案幾上。劉禪抓起一個胡餅,迫不及待地連咬幾口,狼吞虎咽起來。小五子跪伏在案幾前,頭也不敢抬起。劉禪一邊吃一邊稱讚道:“不錯,唔唔,比宮裏烤出的胡餅好吃得多啊。”

黃皓笑道:“皇上喜歡,就讓小五子常到外邊去采買吧。”

劉禪含糊不清道:“好,好。”

黃皓又裝作不經意道:“皇上不是想知道外麵發生了什麽事情嗎?小五子,你順便給皇上說說。”

劉禪先是一怔,隨後又點了點頭,想說些什麽,但嘴裏還塞著胡餅,隻發出了兩聲含混的嗚嗚聲。

小五子低著頭道:“外麵有很多謠言,說,說是儒生們想造反……”

“什麽,儒生們想造……”一團胡餅堵在劉禪的咽喉中,噎得他連翻白眼,怎麽也說不出下半句話來。

黃皓慌忙扶住劉禪,伸手幫他順氣。

小五子驚駭中連連磕頭:“奴才死罪,死罪!”

劉禪終於緩過氣來:“快,快說,說啊。”

小五子瑟瑟發抖:“許多儒生都跑到皇宮大門前來了,還大罵丞相大人。”

黃皓故作驚訝道:“丞相是……丞相是皇上的相父啊。他們罵丞相,就是在罵皇上啊。”

聞言,劉禪大怒道:“他們竟敢罵朕,這,這不是真的要造反嗎?”

黃皓趁機煽動道:“造反乃是十惡不赦之大罪,誰若造反,就應該立即砍了他的狗頭。那些守護宮門的將領和兵卒在幹什麽?他們為何不殺了那些儒生?他們怎麽能容忍那些儒生在皇宮禁地前大喊大叫呢?”

劉禪也拍著案幾道:“是啊,那些人在幹什麽?快把當值的給我叫過來!”

“是。”黃皓忙安排手下太監去傳董允來禦書房。

此刻突然狂風大作,電閃雷鳴,宮門前的護衛兵卒緊挨著站成一排,如牆般立在皇宮正門之前,向寵警惕而又焦慮地注視著眾多跪在宮門前的儒生。眾儒生迎著狂風,高舉手中書卷,仍在不停地大呼:“皇上,皇上!千萬不可讓權臣獨攬朝政,禍國殃民啊!”

董允匆匆走進禦書房時,看見劉禪怒氣衝衝,坐在案幾後麵,立即上前行禮:“微臣叩見皇上。”

劉禪大叫道:“宮門外那些大喊大叫的儒生是要造反嗎?快快把他們殺了,免得生出事端。”

董允大驚道:“皇上何出此言?那些儒生並未造反啊。”

劉禪瞪著眼道:“他們沒有造反?那他們為何罵相父?”

董允無奈道:“那些……那些儒生隻是說權臣獨攬朝政,禍國殃民。”

“權臣獨攬朝政?這,這分明說的是相父啊。禍國殃民?這,這不是罵相父又是什麽?罵相父就是罵朕,罵朕就是造反啊。”劉禪不知哪裏生出的無名怒火,第一次自己有了決斷,“快去殺了這些儒生!”

“不,不可!”董允急切道,“皇上乃聖明天子,仁慈為懷,不可妄動殺意啊。”

劉禪一怔,似是想起了什麽,喃喃道:“朕在做太子時就聽相父說過,治國行仁政,行仁政就不能多殺人。可是……可是對造反的逆賊,也不能殺嗎?”

聞言,董允哭笑不得:“皇上,這件事情應該先問問丞相大人啊。”

劉禪恍然大悟道:“是啊,朕已打算讓相父開府執政了,還管這件事幹什麽?你快去把這件事告訴相父,相父讓你們怎麽辦,你們就怎麽辦。”

董允這才鬆了一口氣:“皇上聖明,臣馬上去見丞相大人。”

董允轉身離開,他和劉禪都沒有注意到黃皓扭曲的麵容。

天空上烏雲翻滾,電光閃閃,不時發出一聲雷鳴。諸葛亮站在書房的窗前,望向天空,苦澀道:“不可讓權臣獨攬朝政?這分明是衝著我來的啊。”

楊洪神情凝重:“屬下已查明,這次儒生們伏闕上書,是受了那譙周的鼓動,而領著眾儒生去往皇宮的人,也是那譙周。”

諸葛亮搖搖頭道:“我知道,譙周此人年歲並不太大,但自幼博覽群書,極有才學。先帝聞知其名,曾屢下詔書征召,他卻拒不接受,因此在儒生中名聲大起,被譽為高風亮節,剛正不阿,有古聖賢之風。然而此人竟有今日之舉動,卻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啊。”

“譙周當年不受征召,隻因自視極高,嫌先帝所授官職太小。”楊洪語氣中充滿了不屑,“譙周這樣的所謂名士,屬下見得多了。他們雖說讀過幾卷書,卻除了滿口聖人之言,毫無經邦濟世的真才實學,平日裏故作種種怪異舉動,隻是為了沽名釣譽,希圖厚利。這樣的人一旦進入朝廷,就會呼朋結黨,互相吹捧,然後以其虛名要挾朝廷,索取高官厚祿。倘若朝廷不能讓他們如願,他們就會借剛正之名,肆意攻擊執政大臣,甚至不惜煽動儒生們上書鬧事,擾亂朝綱危害國家。”

諸葛亮有點驚訝:“譙周是這樣的人?他難道不怕我殺了他?”

“譙周就是這樣的人,料定了丞相大人向來愛惜人才,敬重名士,不會殺他。這次儒生們鬧事,原本隻是為了讓朝廷釋放秦宓,但譙周卻借此機會大肆攻擊丞相大人,他這分明是想把事情鬧大,最終達到要挾朝廷,索取高官厚祿的目的。”楊洪的不屑漸漸轉成憤怒,“何況譙周攻擊的是丞相大人。如果丞相大人下令誅殺譙周,必定是公報私仇。而丞相大人品德高尚,望重天下,又怎麽會做出公報私仇的事情?”

諸葛亮沉吟道:“如果我不殺譙周,就必須拜他為高官,否則他會這麽一直鬧下去?”

楊洪憤憤道:“正是!絕不能讓譙周這麽鬧下去,不然隻怕會生出大亂。屬下在來到丞相府的路上,已聽到傳言——譙周和那秦貴早有勾結,他此刻的所作所為,全是那秦貴指使的。”

“這不可能,譙周身為名士,自視極高,怎麽會聽從那秦貴的指使?”諸葛亮不以為意,轉念一想又覺得有些奇怪,“但此時竟有這樣的傳言出現,說明已有用心險惡之輩在利用這幫儒生,企圖讓事情鬧大,最終不可收拾。”

此時門外的狂風越來越大,董允冒雨前來求見,諸葛喬通報後,身上還滴著水的董允走進了書房。董允將方才禦書房中和劉禪的對話說了一遍,諸葛亮和楊洪聽完都沉默不語。

董允歎道:“皇上已將此事的決斷之權交給了丞相大人,這分明……分明是個坑啊!”

諸葛亮果斷道:“這件事既已驚動了皇上,必須盡快有個結果。請休昭立即回到皇宮,勸皇上速下口諭,接受眾儒生的上書。”

楊洪急切道:“丞相大人,不能讓皇上接受眾儒生的上書啊。那些儒生伏闕上書,分明是想阻止皇上下詔讓丞相大人開府執政……”

“開府執政之事,誰也不能阻止。皇上接受上書,並不等於接受儒生們在文書中所說的一切。但皇上接受了上書之後,他們就沒有理由繼續留在皇宮門前。休昭,事不宜遲,你快去吧。”說著,諸葛亮向董允望了過去。

“屬下遵命。”董允站起身,向諸葛亮行了一禮,退出書房。

“丞相大人,那些儒生們不達目的,絕不會罷休。他們今日離開了皇宮門前,明日還會再來。”楊洪焦急道。

諸葛亮無奈道:“不過一群手無寸鐵的儒生,以季休之見,如何才能阻止他們?”

楊洪從牙縫中迸出一個字:“殺!”

一聲巨雷陡地響起,大雨傾盆而下。

諸葛亮沉聲道:“季休想讓我殺了那些儒生?”

楊洪毫不退避,坦然麵對著諸葛亮的目光:“隻殺譙周就足夠。當此亂世,須用重典,方可保持國中安寧。”

“譙周領眾儒生伏闕上書,並未犯法,我們能以什麽罪名將他誅殺?”

“伏闕上書,並不犯法。但譙周借伏闕上書之名,當眾誣蔑丞相大人,已是犯下藐視朝廷的重罪。屬下懇請丞相大人立即以司隸校尉的身份發出命令,將那譙周逮捕下獄,審明罪行之後,當眾處以斬首大刑。”

“如果斬殺譙周,那些儒生又會如何?”

“學而優則仕。那些儒生苦讀詩書,為的就是有一天能夠入仕做官。丞相大人斬殺譙周之後,可立即將那些儒生中才德兼優者選項入朝中做官。如此定能使眾儒生心服口服,不再生事。”

諸葛亮似是陷於沉思之中,默然無語。

“屬下聽說,欲使天下安定,有兩種人必殺無赦——俠以武犯禁,儒以文亂法。”

諸葛亮不覺點了點頭:“立國有所禁,敢以武犯禁者,自當必殺無疑。治國必依其法,敢以文亂法者,理當必殺無赦。”

“譙周是那以文亂法之徒,理當必殺無赦。”

諸葛亮神情凝重道:“季休所言,大有道理。但此事必須慎之又慎,在我未做出決斷之前,季休不可輕舉妄動。”

楊洪恭謹道:“屬下遵命。”

皇宮正門前,狂風一陣陣吹過,大雨不停地落下,向寵和眾護衛兵卒一動不動地站在狂風大雨之中。譙周和眾儒生跪伏在宮門前,把文書放在胸下,用背部抵擋著狂風大雨。宮門前積水漸起,漫過了眾儒生的大腿。宮門忽地大開,董允大步從宮門中走出,站在簷下,譙周和眾儒生不覺一齊向董允望去。

董允大聲道:“皇上有旨——請各位儒生將文書呈上!”

譙周和眾儒生先是一怔,隨後爆發出一片歡呼:“皇上聖明,皇上聖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雨水順著屋簷流下,形成一道半透明的水簾。黃氏從廳堂中走出,站在水簾後,蠶兒緊跟著走出。黃氏望著天空道:“這場大雨來得倒是及時,可也不能太大了。雨太大了,莊稼就會發生澇災。我對田莊一直不放心,真想去看看。”

蠶兒道:“等雨停了,我就陪夫人到田莊去。”

黃氏微微一笑道:“你若走了,誰來照顧丞相大人?”

蠶兒有些發窘:“丞相大人才不會……才不會讓我去照顧他呢。”

黃氏看了她一眼道:“不至於吧。我看這幾天來丞相大人對你已十分和善,有時候看丞相大人對你那個客氣樣子,都可以稱得上相敬如賓了。”

蠶兒垂下頭道:“丞相大人如果……如果把我看成了家人,就不會這樣客氣。我對丞相大人來說,根本就是……就是可有可無。”

黃氏沉思道:“難道丞相大人到現在還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丞相大人不是不明白。丞相大人是……”蠶兒突然有點心酸,“丞相大人是沒有心思明白啊。丞相大人的心思全在朝廷大事上,哪裏容得下一絲一毫的兒女之情呢?”

黃氏歎道:“這正是我最不放心的地方啊。我本以為經過了國舅爺的一番鬧騰,朝中會暫時安靜一陣,誰知剛才又聽說那些儒生生出了事端,這一切何時是個盡頭啊。”

蠶兒不解道:“這些儒生為何要與丞相大人作對?”

黃氏望著書房的方向道:“我不知道。但我真害怕丞相大人動了殺心啊。上一次,丞相大人幾乎按捺不住他的殺心。這一次,這一次他會怎麽樣呢?”

蠶兒也望向書房的方向:“現在我才知道夫人為什麽會那麽擔心……”

“何止是擔心啊。國舅爺那日鬧出來的事,還有這幾日的事,丞相大人若有半點疏漏,就極有可能被人所製。到了那時,你和我都會走上刑場,身首異處。”黃氏將手搭在蠶兒肩上,“你害怕嗎?如果你害怕,現在離開丞相府還來得及。”

“我,我害怕。可是我,我不會離開丞相府。”蠶兒鼓起勇氣道,“我已經是丞相府裏的人,我應該承擔我該承擔的一切。”

黃氏凝視著蠶兒,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會這麽說,也會這麽去做的。你放心,丞相大人不會有什麽事的。他一定能渡過這個難關,戰勝他的對手,和從前每一次一樣。”

過了不知道多久,雨停風止,天空上緩緩飄過一團團烏雲。蠶兒來到後園,看見諸葛亮站在後園那個角落,看著麵前的三塊山石。山石壘在低窪之處,周圍全是積水,竹子的根部都泡在水裏。

諸葛亮自言自語道:“這雨再下下去,竹筍就活不成了。”

蠶兒接話道:“這雨不會再下了。”

諸葛亮奇怪地問道:“你怎麽知道?”

“看看天上的雲就能知道。”蠶兒又抬頭望望天空,“我聽父親說過,觀雲可知晴雨——雲往東,一陣風。雲往西,雨淒淒。雲往北,一陣黑。雲往南……”

諸葛亮與蠶兒同聲說道:“雲往南,大雨漂起船。”

蠶兒驚奇道:“丞相大人也知道?”

諸葛亮笑而不語。

蠶兒忽然抬起手,打了自己的腦門一下:“我可真糊塗,我聽人說,說丞相大人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借一陣東風,就火燒了曹操的八十三萬大軍。怎麽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呢?”

諸葛亮苦笑一下道:“人言可畏,這話真是一點也不錯啊。”

蠶兒好奇道:“這都是好言啊,丞相大人又畏什麽?”

諸葛亮感慨道:“有時候好言比惡言更可畏啊。當年火燒赤壁,周郎功居第一。我哪裏借的是東風,我借的分明是周郎之力,這才得以打敗曹操,幫助先帝奪取荊州,最終三分天下。可是在一些傳言中,周郎隻是因為我借了東風,才得以成就大事。難怪東吳有許多人對我甚是不服,處處想與我為難。”

“但是沒有丞相大人,那周郎也不可能獨自打敗曹操。”

“你知道的事兒好像不少啊。”

“我是聽父親說的。”

“你父親定是一個對天下大事十分關心的人。”

“我父親雖是一個商賈之人,但與朋友們談論最多的卻是天下大事。父親常說,天下之事,成敗在於一個勢字,勢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聞言,諸葛亮受到強烈的震動:“勢?天下之事,成敗在於一個勢字,勢可天成,也可因人而成?”

蠶兒點了點頭:“我父親說,天下三分之勢,就是因人而成——因丞相大人之謀,因周郎之力而成。”

“你父親是個極有見識之人。我應該立即去見,與他作長夜之談……”諸葛亮陡然停住了話頭,向蠶兒望去,隻見她眼中一片晶瑩,淚光閃爍。

諸葛亮帶著歉意道:“是我不好,讓你想起了傷心事。大漢基業太過弱小,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心中就分外沉重,就想找一個人好好說上一說。可此時此刻,這個人偏又不在我的身旁。”

蠶兒問道:“這個人是誰?”

諸葛亮還沒開口,看見諸葛喬快步走了過來,忙大聲問道:“喬兒,是不是馬參軍來了?”

諸葛喬停下腳步道:“回父親大人,參軍冒雨而來,急著要見父親大人。”

諸葛亮興奮道:“我正說到他,他就來了。我馬上就去見他。”

諸葛亮回書房去了,蠶兒心裏長歎一聲,他竟連片刻休息的時間都沒有。

書房中,馬謖見到諸葛亮拜伏在地,欲行大禮。諸葛亮搶步上前,一把扶起道:“幼常,此處並非公堂,那些俗禮就全免了吧。坐,快坐下。”說著,諸葛亮退到案幾後,坐了下來,馬謖退後兩步,在他對麵坐下。

諸葛亮笑道:“幼常回來的正是時候啊。”

馬謖已換上了幹衣,頭發還是濕的,卻似乎渾然不覺:“若非這場大雨,屬下至少可提前兩個時辰回來。”

“成都發生的事情,我已在信中對你說了,不知幼常有何見解?”

“成都的事情,無論是發生在曹魏,還是發生在孫吳,都會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殘酷殺戮。但丞相大人卻以包容天下的氣度將此事化為無形,使萬千之人得保性命。如此仁德,雖古聖賢複生,也不能做到啊。”

“幼常之言,實為過譽。何況這件事情的發生,我也有錯啊。”說著,諸葛亮忽然從案幾後站起,拱手向馬謖施了一禮。

馬謖慌忙站起還禮:“丞相大人……”

“幼常請坐,”說話聲裏,諸葛亮已在案幾後坐下,“幼常啊,知道我為什麽向你行禮嗎?”

馬謖剛剛坐下,惶恐道:“屬下……屬下不知。”

“我是在向幼常賠罪認錯啊。幼常曾對我說過——非常之時,當以非常之策應對。我必須獨攬朝政大權,決斷軍國大事——這在當時,是我應該接受的良策啊。可恨我當時心有雜念,竟然拒絕了幼常。以致讓那些名利之徒生出非分之想,險些釀成大亂。”

“不,錯不在丞相大人,在屬下啊。屬下曾仔細想過——為何屬下所獻之策,丞相大人不能采納?屬下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直到眼前這件事情發生,屬下才恍然明白過來——丞相大人所思所想,全都是以天下為重。而屬下的所思所想,僅僅局限於派別之事,隻是想奮鬥目標如何讓所謂的荊州派獨掌大權。”

“人生在世,誰都會有犯錯的時候。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重複錯誤。這一次我已下定了決心,無論出現什麽樣的情形,我都必須接受皇上的重托——開府執政,獨掌朝中大權!”

聞言,馬謖又驚又喜:“丞相大人早該如此,早該如此啊。”

“但此時此刻,蜀中名士譙周卻公然與我作對,企圖逼迫我放棄開府執政的決斷。我並不願意輕易殺人,尤其是名士。可此時此刻,我卻很想殺了他。”

馬謖有點詫異:“丞相大人對譙周為何如此難以容忍?”

諸葛亮憤憤道:“如果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就會明白我為什麽難以容忍。”

聽完諸葛亮所說的情況,馬謖神情凝重道:“譙周竟敢策動眾儒生伏闕上書,說明他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鐵了心要與丞相大人對抗下去。”

“還是幼常見識深遠啊。季休以為譙周隻是故做怪異之舉,為的是沽名釣譽,謀取厚利,未免太看低了那譙周。”

“屬下曾與那譙周交談過幾次,發覺他對天下的看法,與我們大不相同。”

“如果他對天下的看法與我們相同,就絕不會有今日之舉動。這就是我想殺了他的理由——當此非常之時,國中必須上下齊心。對天下的看法,隻能相同,絕不能相異。可是譙周卻在鼓動眾儒生與朝廷離心離德,企圖用他與我們相異的看法危害大漢基業。此人不殺,國中必無寧日!”

“不,此人不能殺!若是從前,屬下一定會讚同丞相大人誅殺譙周。但是近幾日來屬下感觸甚多,對許多事情都有了全新的看法。”

“不知幼常的看法是什麽?”

“這些新的看法全是丞相大人所賜。從前,屬下的眼中隻有丞相大人,隻有荊州派。認為最要緊的事情,莫過於牢牢抓住權柄。丞相大人和我們荊州派隻有牢牢抓住了權柄,一切事情都可迎刃而解。但是丞相大人這番化大亂於無形的苦心卻讓屬下領悟到了——看任何事情,眼中必須先有天下。屬下這幾日試著從天下大勢上去想事情,越想越感到昨日之非——對於丞相大人來說,最要緊的事情絕不僅僅是權柄。而是人心。”馬謖的話直指諸葛亮的內心,“如果丞相大人僅僅是想坐保益州,偏安一方,那麽隻需牢牢抓住權柄,就無大憂。但丞相大人受先帝重托,是要平定天下,興複漢室啊。而丞相大人欲以益州平定天下,就必須先得到人心。如果丞相大人此時誅殺譙周,定會失去人心。”

諸葛亮深有同感:“是啊,益州地處偏僻,人口稀少,能以什麽與中原爭鋒?人心,我們能仗以與中原爭鋒的是人心,隻能是人心啊。我之所以想誅殺譙周,也正是因為那譙周會以他的看法擾亂人心,最終使我們失去人心。”

“屬下隻恐丞相大人殺了一個譙周,會使國中出現更多的譙周。丞相大人還記得昔日的天下第一名士——孔融孔文舉嗎?”

諸葛亮心頭劇震,默然無語。

“當初孔融反對曹操獨掌朝中大權,處處與曹操作對,終於使曹操殺心大起,將孔融當眾斬殺。”馬謖當然知道諸葛亮了解這些事情,但此刻他必須點醒諸葛亮,製止他的搖擺不定,“當時我們荊州的儒生中有許多人對曹操十分欽佩,甚至已下定了投奔曹操的決心。但孔融一死,卻使絕大部分儒生改變了主意。大夥兒都說,天下未定,曹操就不能容下一個小小的孔融,倘若天下歸於一統,曹操定會成為那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容不下任何一個讀書之人。當曹操大軍壓境之時,大夥兒寧願投奔先帝,寧願投奔江東的孫權,甚至投奔遠在益州的劉璋,也不願歸附曹操。”

諸葛亮呼吸陡地急促起來,額上隱隱透出汗珠。

“曹操智謀過人,見識深遠,卻沒有料到——他殺了一個與他作對的孔文舉,卻使天下多出了無數與他作對的儒生。”

諸葛亮忽地又站起來,向馬謖深施一禮,馬謖從容站起,還了一禮。

諸葛亮感慨道:“若非幼常,我幾乎又犯了一個大錯。”

馬謖主動請命道:“屬下願意立刻去見那譙周,勸他改變對天下的看法。”

“譙周既是名士,豈可輕易改變自己的看法?我將親自去見譙周。”解決了譙周造成的困擾,諸葛亮思路格外清晰,“幼常既已回到成都,就請多多派出探馬,查探各處軍情,尤其要查探曹魏的軍情。”

馬謖大聲道:“屬下遵命!”

丞相府的廚房中,熱氣騰騰,黃氏揭開鍋蓋,將幾片生薑放入鍋中。蠶兒提著一個食盒走到灶台前。黃氏笑道:“幼常也太不愛惜身體,居然頂著大雨來到丞相府。據喬兒說,當時他全身濕透,有如落湯雞一般。”

蠶兒打開了食盒的蓋子,道:“大公子已給參軍大人換了一身幹衣。”

“可他畢竟在雨中淋了一場啊。這個幼常什麽都好,偏改不了毛毛躁躁的性子,做什麽都急慌慌的,恨不得一天做一輩子的事情。”

“夫人對參軍大人好像很熟悉啊。”

“我是看著幼常長大的,怎會對他不熟?”

“我倒忘了,參軍大人和夫人是同鄉啊。”

“何止是同鄉。我們黃家和他們馬家都是襄陽一帶的大族,世代交好。馬家兄弟五個,都以才學遠近聞名,其中以老四馬良馬季常名氣最大。馬良平生最欽佩的人就是丞相大人,當年常到隆中的茅廬與丞相大人談論天下大事,一談就是幾天幾夜。馬謖馬幼常是老五,那會兒還是個毛頭小子,卻也喜歡談文論武,到茅廬來得比他兄長還勤。不過在那個時候,我可有點不太歡迎他。”

“這是為何?”

“他喜歡和丞相大人爭論,一爭起來就沒完沒了。”

“他這樣喜歡爭吵,丞相大人不煩嗎?”

“丞相大人不僅不煩,還對他特別欣賞,說有許多事情他想不太明白,經幼常一吵,就明白了。有時幼常幾天沒來,丞相大人就念叨——馬家老五是不是生病了?過後幼常來了,我一問,那幾天他當真是生了病。”

蠶兒喃喃道:“原來這樣啊,難怪丞相大人會如此看重參軍大人。”

“蠶兒,你把這碗薑湯送去,讓幼常趁熱快快喝下去。”說話聲裏,黃氏已從食盒中拿出一個陶碗,盛了滿滿一碗薑湯。

蠶兒將薑湯送到書房時,馬謖正在和諸葛亮閑聊,看到黃氏煮的這一大碗熱氣騰騰的薑湯,馬謖感動異常。

洛陽鬧市中,一座酒樓臨街而立。兩輛馬車緩緩馳來停在酒樓前,片刻後,司馬懿和司馬馗從馬車上下來,一前一後向酒樓中走去。酒樓豪華的單間中,司馬懿和司馬馗隔著一張案幾,相對坐在鋪錦竹席上。案幾上放滿盛著佳肴美酒的杯盤,幾個美麗的酒家侍女彎侍立在案幾旁。司馬懿袍袖抬起,輕輕擺了兩擺,眾酒家侍女放輕腳步,悄然退到外麵。

曹丕回朝之後,表麵上是因為瘟疫而不得不撤兵,背地裏卻成為大臣們私下議論的笑柄,曹丕惱羞成怒,遷怒於他的同胞兄弟曹彰,曹彰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朝堂上受了曹丕一通大罵,回到邸舍後竟然暴病而亡。此事一出,大臣們噤若寒蟬,再不敢私下議論,一切看起來風平浪靜。

對此司馬懿並不感到意外,他知道曹丕一直在記恨曹彰。當初曹操去世之時,曹彰企圖擁立曹丕的死對頭曹植繼承大位,差點引發了一場大亂。尤其曹丕繼位之後,曹植在封國中成天飲酒作詩,經常醉成了一攤爛泥,而曹彰在封國中領著一幫家兵家將,成天布陣演練,早就成了曹丕眼中的大患,這次不過是找了個借口出口惡氣罷了。有這樣的前車之鑒,司馬懿再不敢閉門不出、成日在家研讀兵書戰策,而是和司馬馗一起來酒樓中來尋歡作樂。

司馬懿輕歎道:“唉!從今以後,就要在這酒樓中多多快活。”

司馬馗笑道:“說是快活,二哥卻在皺眉歎氣。來來來,飲酒。”

司馬懿卻隻把酒杯拿在手中:“愚兄可不能重蹈曹彰的覆轍啊,得到兵權之前,一定不能讓皇上猜疑,就先做個胸無大誌的酒肉之徒吧。”

忽然一陣喧嘩聲傳來,司馬懿和司馬馗不覺站起了身,走到窗前,向酒樓下看去。在眾多家兵的呼喝簇擁下,兩輛華麗的彩漆馬車停在了酒樓之前。兩個壯實的家兵走到馬車前,跪伏下來,曹真和夏侯尚踏著兩個家兵的後背,傲然走下馬車。司馬懿和司馬馗回到案幾前,重又坐了下來。

“難道這兩個人的身上竟沒有弱點?”

“怎麽會呢?這兩個人身上的弱點太多太多。可是每一個弱點都不足以使他們犯下讓皇上震怒的致命大錯啊。”

“四弟不能隻盯著他們身上缺失之處,也要多看看他們身上的好處啊。對於許多人來說,他們身上的好處,往往才是最致命的弱點。”

“好處?這兩個人身上會有什麽‘好處’呢?啊,我明白了,哈哈哈……”大笑聲中,司馬馗手舞足蹈起來。

司馬懿陡然低喝:“四弟不可失態!不論在何時何地,我們兄弟都不可忘了謹慎二字。”

司馬馗一怔:“是,是小弟錯了。可惜這‘好處’是在夏侯尚身上。夏侯尚見了我們兄弟,還算尊重。那曹真見了我們兄弟,卻是理也不理。”

司馬懿沉穩道:“這樣看來,夏侯尚身上的‘好處’還真不少啊,但足以致他死命的卻隻有一個。我們必須牢牢抓住他的這個‘好處’,絕不放手。”

司馬馗將杯中酒斟滿道:“二哥放心,這件事情不論多難,小弟也要把它辦好。這時候該快活一下吧?”

司馬懿點了點頭。

司馬馗抬起手,用力拍了幾下巴掌,片刻後,幾個酒家侍女走了進來。司馬懿看到其中一個酒家侍女流光溢彩的衣袖,忽地一怔道:“這分明是蜀錦啊。想不到連酒樓上的侍女,都用上了此物。”

司馬馗也仔細看了看:“天下之錦,以蜀地所產最佳。我大魏上上下下,俱以穿著蜀錦為榮。”

司馬懿腹誹這個四弟隻會注意這些細枝末節,卻隻是淡淡道:“蜀錦產自蜀地,必經商賈之手,才能至此。四弟若能結識幾個這樣的商賈,就可得知許多蜀中的消息。”

司馬馗這才明白過來,對司馬懿又多了幾分佩服:“小弟一定會對此多加留意。”

一間簡陋的書房中,案幾上立著一盞陶燈,昏黃的光芒照亮了簡陋的書房。靠牆處擺放著一座粗木書架,架上堆滿書卷。譙周坐在案幾旁,手裏端著一碗薑湯。案幾之旁,譙周的弟子陳宗侍立著,見譙周隻喝了一口薑湯,就將碗放了下來,陳宗焦急地說道:“先生淋了雨,一定要把這薑湯喝下去。”

譙周搖搖頭道:“我不喜歡這薑湯的味道。宗兒,你且把筆墨拿來,我要立刻寫一道文書。”

陳宗緊張起來:“先生為何又要寫文書,難道先生還會到皇宮門前去嗎?”

譙周正色道:“當然要去。皇上接了我們所上的文書,不一定就會接受我們所說的一切。我們必須繼續上書,請皇上公開下詔拒絕權臣獨掌朝政。”

“此話倒是大大有理。”說著,譙周再次端起那碗薑湯,大口大口喝起來。

喝完薑湯,寫完文書,譙周站起身走到書架前,抬起手,輕輕在書卷上撫摸著。陳宗站在譙周的身後,眼中全是惶恐之意。

“趁天黑,宗兒快走吧。”譙周撫摸著書卷感慨道,“為師不善理財,家中找不出什麽值錢的東西,唯有這些書卷算是財物吧。宗兒,你仔細看看,還有哪些書卷是你沒有讀過的,看好了,趕快收拾起來,帶回家去吧。”

陳宗猛地抬起頭,眼中含淚道:“不,學生不離開老師。”

譙周堅決道:“你必須離開這兒。”

“不,學生不走。老師在哪裏,學生就在哪裏。”陳宗一臉倔強。

譙周焦急道:“你怎麽這樣不聽話?為師公然與權臣作對,已是身陷必死之地。你留在這兒定會受連累,枉送了性命。你若不走,就不是我的學生。”

陳宗垂下了頭,小聲道:“學生……學生就算是死,也要……也要和先生死在一起。”

譙周又急又怒:“你……你……”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年家仆忽然奔進了書房,喘著粗氣道:“先生……”

“莫非是官府的人來了?”譙周一驚,還不等老年家仆說出後麵的話,他猛地伸出手從書架上抱起一堆書卷,塞到陳宗懷裏,“快,宗兒快從後門出去。”

老年家仆急忙道:“不是……是丞相大人來了。”

譙周和陳宗都愣住了,在老年家仆的提醒下,才想起去迎接諸葛亮。

柴門緩緩打開,譙周眼中帶著困惑,從柴門中走出,迎著諸葛亮彎腰下拜:“草民拜見丞相大人。”

諸葛亮微笑著還了一禮。譙周將諸葛亮讓到書房,書房的地上鋪著草席,諸葛亮和譙周隔著粗木案幾,相對坐在席上。諸葛亮望著譙周,和顏悅色道:“下官今日來此,是有些事情難以明白,想得到先生的指教。”

譙周迎著諸葛亮的目光,神情冷峻道:“丞相大人言重了。”

諸葛亮不以為意:“下官聽說蜀中的儒生對秦老先生十分關切。這次有許多外地儒生來到成都,為的說是上書朝廷,懇求皇上下旨釋放秦老先生。可是後來儒生們伏闕上書,好像沒有提到這件事啊。”

譙周恭敬但倨傲道:“有句話,不知丞相大人聽說過沒有——覆巢之下無完卵。”

諸葛亮有點不解:“覆巢?這巢……”

“這巢就是草民生於斯、長於斯的巴蜀之地。無論是草民、是秦老先生,還是千千萬萬的百姓,俱為巢中之卵。一旦巢穴傾覆,誰也不能獨存。”

“下官明白了。先生不顧一切鼓動眾儒生伏闕上書,是要阻止即將發生的覆巢之災。”

“先生又為何斷定將會發生覆巢之災?”

“因為朝中的權臣——也就是丞相大人,企圖獨攬大權,為所欲為。”

諸葛亮笑道:“如果下官是權臣,豈能容你活在世上?”

譙周卻麵不改色:“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陳宗站在書房外,聽見這句話都快嚇傻了,老師怎麽能這樣說話呢?萬一丞相發起怒來,如何是好?卻聽諸葛亮緩緩道:“先生錯了,下官並非權臣。”

“丞相大人本為百官之首,又兼任錄尚書事和司隸校尉。權勢赫赫,無人可及。丞相大人若非權臣,誰又能稱為權臣?”

“權臣以權謀之道立身,為權而生,為權而死。”

“丞相大人不是以權謀之道的權臣。丞相大人乃是以權為舟,以權為車,欲借此越過重重險阻,實現胸中的遠大誌向。”

“這難道不對嗎?”

“不對!天下人都知道,丞相大人的誌向是‘興複漢室,還於舊都’。”

諸葛亮萬沒想到譙周會這樣說,艱難地問道:“原來——原來先生其實並不是在與下官作對,而是在與‘興複漢室,還於舊都’這八個字作對。”

“天命已定,漢室已亡,必不可興。”譙周一字一句地道。

“下官明白了——天命已定,漢室已亡,必不可興。這就是先生對當今天下的看法。先生竟敢在大漢丞相麵前說出‘漢室已亡,必不可興’的大逆之言,當真是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啊。”

“是的,這就是草民對天下的看法。人生誰無一死,隻要是死得其所,就已足矣。”

“隻是,先生又錯了。先生企圖以死激起蜀中儒生與朝廷公然對抗,最終使下官有所顧忌,不得不放棄開府執政,獨攬權柄的決斷。先生以為,下官一旦開府執政,獨攬權柄,立刻就會不惜一切,去實現‘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遠大誌向,而這個誌向,必將帶來覆巢之災。”

“丞相大人為了‘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大業,必然會不惜一切,企圖以一州之力對抗中原。如此,巴蜀之地勢將再次陷於戰禍之中。”麵對諸葛亮的威嚴,譙周絲毫不懼,句句直指諸葛亮的內心,“那無窮無盡的稅賦盤剝猶如毒蛇,不知要吸盡多少良善人家的口中之食,身上之衣。那腥風血雨的殺戮戰場,猶如猛虎,不知要吞噬多少巴蜀男兒的血肉之軀。無數父母將痛失愛子,無數新婚之妻將永別丈夫,無數孤兒將號泣於淒風苦雨之中。可歎我巴蜀之地本為人間樂土,天府之國,卻要因此成為冤魂遍野的鬼蜮之地。”

聞言,諸葛亮深受感動:“先生身居陋室,不以貧困為念,所思所慮全是人間疾苦,一片赤誠之心,可感天地。”

“就算草民的言語能感動天地,也無法感動丞相大人的鐵石心腸。雖然丞相大人乃是執政大臣,一念之仁足可惠及天下。”

“丞相大人是在……是在說那李嚴嗎?”

“下官並沒有在說誰,隻是想讓先生的眼中能夠看見更多,更深,更遠的事物。先生想過沒有,此時此刻的巴蜀之地,如果處處是權臣,將會如何?”

“處處是權臣,這怎麽可能?”

“這怎麽不可能?當年劉璋治蜀,國中處處都是權臣,結果內不能平張魯之亂,外不能阻止先帝進入成都。”

“當年劉璋昏庸軟弱,蜀中實已處於無主的境地。如今……”說著,譙周陡地停住了話頭,似是若有所思。

諸葛亮點點頭:“如今皇上年少,確實不足以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

譙周默然無語。

諸葛亮繼續道:“此時此刻,巴蜀之地危機四伏,內憂外患俱是迫在眉睫。稍有風吹草動,就有可能引發一場席卷巴蜀之地的戰亂。難道先生願意看到這樣的情形出現嗎?”

聞言,譙周眼中透出痛苦之意:“不,不!巴蜀之地再也經不起一場戰亂,再也經受不起。”

“先生如此痛恨戰亂,一定是親身經受過戰亂之苦。”

“請問丞相大人,你們當年占據巴蜀之地,最慘烈的攻城之戰是哪一場?”“是雒城之戰。”

“當時草民就在雒城之中,你們從四麵八方困住雒城,整整圍困了一年。城中糧草俱盡,連樹根樹皮都尋找不到,每天都有人活活餓死,而那些人正是草民無比熟悉的親朋好友。”譙周的聲音中充滿了恐懼,他今生都不願再回想當日的情形,卻又不得不回想,“草民不知道,下一個餓死的是誰?草民不知道,不知道是否能看到明天的太陽。草民害怕,從骨子裏害怕。草民最怕看到的,就是那一雙雙饑餓的眼睛。那,那已不是人類的眼睛,那分明是要吃人的獸類……不,不是人變成了野獸。是戰亂,是萬惡的戰亂逼迫人成了野獸,成了人殺人、人吃人的野獸……”譙周無法說下去,眼中已滿是淚水。

諸葛亮沉痛道:“戰亂是這個世上最可怕,最難以控製的野獸,一旦讓它肆意橫行,巴蜀之地必會成為人間地獄。所以下官必須開府執政,獨攬大權,替皇上承擔一國之主的重任。這樣,下官會成為一個真正的權臣,唯一的權臣——你能理解嗎?”

譙周喃喃道:“我能理解,隻是……這太可怕,太可怕……”

“是啊,這太可怕了。下官身為人臣。居然擁有人君的大權。國中上下,將不會有任何一人敢與下官公然對抗。下官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一念之仁,可造福天下蒼生。一念之惡,可禍害萬千百姓。”

“如果下官是先生,是蜀中的一個儒生,也不會容忍朝中出現這樣一個能夠為所欲為的權臣,下官也會伏闕上書,也會不顧一切阻止這個權臣的出現。”

“但是現在,草民根本不能阻止丞相大人,也不能不相信丞相大人的話——巴蜀之地,絕不能處處是權臣。否則,必會生出大亂。巴蜀之地,隻能有一個唯一的權臣,這就是丞相大人。可是,可是丞相大人成為唯一的權臣之後,又必然會不顧一切,去實現‘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的遠大誌向,然後給巴蜀之地帶來無窮無盡的戰禍……”

“先生的眼光,為何還是停留在‘興複漢室,還於舊都’八個字上麵?如果先生的眼光更深一些,就會看到,在‘興複漢室,還於舊都’這八個字後麵,還有四個字——仁孝大道。”

譙周聞言渾身一震,不覺怔住了。

“我知道,先生痛恨戰亂。可下官比先生更痛恨戰亂。下官知道先生親身經曆過殘酷的戰亂,可下官經曆的戰亂比先生見到的更殘酷百倍。下官出生在山東琅琊,那裏本是天下最富足的地方,物產豐富,人煙稠密。我們諸葛氏乃是當地大族,名滿天下,世世代代冠蓋不絕。我少年時見到的一切,都不得是那麽安詳和平。歡歌笑語處處可聞,快樂如意時時相伴。可是戰亂猶如洪水猛獸,忽地咆哮而來,把所有的一切都毀了,那一年下官隻有十三歲,卻親眼看見了世上最殘暴的殺戮。當時曹操為報父仇,與徐州牧陶謙展開了一場血腥大戰,大軍深入到琅琊境內,兵鋒所過之處,血流成河,雞犬不留。幸而下官是官家子弟,受到了父親舊部的保護,這才勉強保住了性命。可是……可是下官的左鄰右舍卻沒有一個人能活下來。那時遍地都是血淋淋的屍首,身邊就是那些殺紅了眼的兵卒,他們手裏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在下官眼前晃來晃去。如今這一切都快過去三十年了,卻還常常在夢中出現……”諸葛亮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戰亂?”

“是啊,從那以後,下官一直在這樣問自己。現在找到了原因——是貪欲。”

譙周不禁重複了一遍:“貪欲。”

“是的,是貪欲。先漢興盛,是君上能夠克製心中的貪欲,親賢臣,遠小人;後漢衰敗,是君上被貪欲所製,親小人,遠賢臣。親賢臣,遠小人,則天下安定;親小人,遠賢臣,則天下大亂。”

“為什麽在先漢之時,君上能夠克製心中的貪欲?後漢的君上就做不到?”

“因為在先漢之時,人們的心中存有仁孝大道。而在後漢之時,仁孝大道在世人心中己是**然無存。失去了仁孝大道,世人的心中就隻剩下了貪欲,無不爭相奪權謀利,禍害天下。”

“隻要心存仁孝大道,人人都可以克製心中的貪欲。”

“果真是這樣嗎?當年曹操首倡討逆,為救國難不惜冒死孤軍奮戰,後來又在萬般艱難中迎歸建安皇帝,仁孝之心可感天地。但是當曹操成為朝中唯一的權臣之後,卻不能克製他心中的貪欲,一心一意,隻想取代漢室。”

“先生以為,下官也會成為曹操那樣的權臣?”

“草民隻是以為,一個誰也不敢對抗的權臣,終究有一天會無法克製他心中的貪欲。”

“但是一個真正讀書人的赤誠之心,絕不會容忍那貪欲的存在,也不會忘記仁孝大道。”

“草民想知道,丞相大人心中的仁孝大道,是一種什麽樣的仁孝大道?”

“仁者,天下為公也。所有的人都能相互敬重,而不隻是敬重自己的父親;所有的人都能互相愛護,而不隻是愛護自己的兒子。孝者,恭順之德也。為子者,順從其父;為臣者,順從其君。國中上上下下,俱是依禮而為,行所當行,止所當止。如此,世間的貪欲就無處可存,天下再也不會出現爭奪搶掠,戰亂亦是消於無形,家國安寧,人人快樂。聖人所說的大同之世,必將重現於人間矣。”

譙周眼中閃爍出異樣的光彩:“這樣的仁孝大道,是每一個讀書之人心中的夢想啊。”

諸葛亮堅定道:“為了實現心中的夢想,下官必須開府執政,必須獨攬大權,必須以‘興複漢室,還於舊都’為誌向,從而聚集天下忠義之士的仁孝之心,擊敗強敵,平定天下。”

譙周忽地從席上站起,向諸葛亮深施一禮道:“我錯了,錯了。”

諸葛亮連忙站起,還了一禮。

譙周慚愧道:“草民一直以為丞相大人是一個雖不以權謀之道立身、但仍以權謀之道為手的權臣。草民沒有想到,丞相大人雖然身居高位,但在心底裏,依然是一個讀書人,一個真正的讀書人。”

諸葛亮感動道:“知我者,先生也。”

譙周肅然道:“雖然草民對天下的看法仍然與丞相大人不同,但草民再也不會阻止丞相大人開府執政,因為我們有共同的目標。隻是,為了實現這個目標,草民也許還會與丞相大人作對。”

諸葛亮朗聲道:“朝中若有犯顏直諫的諍臣,是國家之大幸。而室中有先生這樣赤誠相見的諍友,則是我之大幸也!哈哈哈!”

譙周亦是開懷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