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並天下尉繚獻策迎韓非秦王動兵

昌平君和蒙武不僅帶回了李斯,還向嬴政推薦了一個兵法大家,這令他欣喜若狂。

可初見此人,嬴政就感到不快,他無法把眼前之人與蒙武所說的兵家聯係起來,他更為此人的傲慢無禮感到氣憤。

這是一個年過半百、滿臉皺紋的老頭,他矮瘦的身材,灰白的頭發,一身農夫的打扮。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閃著精光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人的內心。

嬴政無法相信蒙武所呈的兵書是出自此人之手,秦國不乏能臣猛將,缺的就是兵家。吳有孫武、齊有孫臏、魏有吳起,他們曾使這些國家強盛一時,秦國若有此兵家,再輔以王翦、蒙武、桓齮、楊端和等大將,定可橫掃天下,所以他對這種人一向是夢寐以求。

那老農似的兵家見到嬴政,不跪不拜,一個勁地打量著他,與李斯跪拜在地、感恩戴德的態度相比,有天壤之別。昌平君本來就對此人不滿,見此情景便喝道:“大膽匹夫!見了大王還不行禮?”

那老頭冷冷地看了昌平君一眼,不緊不慢地說道:“山野庶民,不懂禮數,大王若因此見怪,繚這就離去。”

“老先生慢走!且聽晚輩把話說完。”自稱繚的老頭轉身就要離去,蒙武連忙勸阻。等老先生站定之後,他又忙對嬴政道,“大王,臣昨日呈上的兵法確實是奇書,雖然隻是其中一篇,想必大王已看出它的價值。老先生久居山野,不習朝廷禮儀,望大王能夠諒解。”

嬴政心中雖有些不快,但不想就此失去一個人才,便笑道:“寡人已看過先生所著之書,心中甚為佩服。隻是寡人有一事不明白,先生為魏人,為何不在魏國一展所長,而遠至秦國求取榮華富貴。”

繚大笑幾聲後道:“大王誤解了!我來見大王,並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昌平君和李斯聞聽此言,均露出不屑之態。嬴政也感到驚奇,因為至今還沒有哪個人拜見他不是為了榮華富貴。

繚不顧他們的表情,徑自道:“我自幼研習兵法,至而立之年自覺學有所成,便開始遊曆各國。可多年的經曆告訴我,憑我所學不難使一國強盛,但這又有什麽用呢?天下依然會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不瞞大王說,我的兒子、兄弟均死於爭戰之中,我還要這榮華富貴何用?連年爭戰,使百姓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我日夜所思就是要結束這種狀況,而結束這一切的辦法隻有一個,就是天下一統!”

繚侃侃而談,使嬴政頗受震動。他掃平六國,統一天下的目的隻是為了獲得更大的權力和更多的財富,從沒有考慮過庶民百姓。不過這些他都放在了一邊,繼續追問道:“先生還沒有回答寡人,為何選擇大秦呢?”

“我遍遊六國,就是為了擇一明君,以我所學助他一統天下。”說完後,繚雙目炯炯地注視著嬴政,似乎在搜尋著什麽。

“那先生是否選擇了寡人?”嬴政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動問道。一統天下是他心中最大的願望,秦國曆代先君,隻要能取得霸主地位已是很大成就。他若能統一天下,那就強勝先祖,取得秦國先君夢寐以求的成就。

繚微微一笑後說道:“大王比起六國君王是要英明很多,就憑大王知過能改,就非六國君王能及。但僅僅因為大王我就選擇秦國,大王未免也自視過高。”

嬴政聽到此言頗為尷尬,但又不便出言斥責,他在心底已被眼前這個貌不出眾的老頭所折服。

繚卻不管此番話嬴政做何感想,仍自顧自道:“我選秦國,大王隻是原因之一,最主要的原因則是秦國國力雄厚,有一統天下的基礎。我曾三次入秦察看,秦法嚴謹,民風古樸,百姓畏法而順;都邑官府,百吏莫不恭儉敦敬,忠信有加。觀下而知其上,大王必日理萬機,事必躬親。”

嬴政暗想——此人果非一般,寡人當禮敬於他,於是起身拜道:“先生見微知著,寡人佩服不已。先生有何策能教寡人,使秦國一統天下?”

繚知道隻有拿出令嬴政心服的計策,才能使他真正信服,於是對嬴政之拜也不謙讓,不慌不忙答道:“秦國之患在於諸侯合縱,合縱成則秦國後果難料。為防止這種情況發生,大王應不惜以重金賄賂各國重臣,離間其君臣,破壞其合縱,我料最多花三十萬鎰金,就可達到目的。然後秦國再各個擊破,一統天下將指日可待!”

嬴政聞言大喜道:“寡人一直心憂諸侯合縱抗秦,今日聽先生一言,茅塞頓開。傳寡人之令,以後先生衣食皆與寡人同!”

繚得如此禮遇,令昌平君心中很不是滋味。他主動請求前去接李斯,就是為了拉近與他的關係,誰知卻被一個糟老頭子搶了風頭。他見李斯一言不發,不由暗中埋怨——你上《諫逐客書》的機智哪去了?

繚毫不客氣地接受了嬴政的禮敬,這讓蒙武心中甚是不安。繚不知謙讓,天長日久並非好事,但願他日後能知道收斂才好。

李斯在一旁望著嬴政與繚傾談的樣子,心中甚是失望,最初被迎回的喜悅也消失殆盡。他一路上擬好的言辭,欲向嬴政表達的忠心,此時卻無進言的機會,這讓他對繚既怨恨又羨慕。

第二日早朝,嬴政連下三道詔令,令朝中諸臣頗為震動。太傅池子華被嬴政拜為左相已大出朝臣意料,接著嬴政又任命一個毫不知名的老頭繚為國尉,掌管武事,更讓朝臣不明所以。唯一讓群臣有點明白,就是任命李斯為廷尉,掌管刑辟。雖然群臣有許多疑問,但見為首的幾位大臣都沒有動靜,也就無人提出異議。

早朝之後,嬴政又單獨召見李斯道:“昨日寡人怠慢了你,你不會見怪吧?”

李斯連忙答道:“臣不敢。大王對臣恩寵有加,臣當竭力以報大王知遇之恩。”

“你能這樣想,寡人心中甚慰。不知你對寡人重用繚有何看法?”

李斯小心應道:“國尉所說精辟有理,他的重金行間之策也甚合當前形勢。不過此人過於狂傲,不守禮節,日後恐難相處。”

“凡胸有奇才之人,難免有些狂傲。難得你才智不凡,卻又謹慎守禮,寡人沒有看錯你。記得你第一次進獻統一之策,那時寡人尚未親政,但你之所言卻一直回**在寡人耳邊。‘以秦之強,大王之賢,由灶上騷除,足以滅諸侯,成帝業為天下一統,此萬世之一時也。’寡人可曾記錯?”

李斯激動道:“大王所言甚是!”

嬴政突然麵色一寒道:“但你可知道寡人為何一直不用你,而現在卻敢用你了?”

李斯不由心中一顫,低頭道:“臣不知。”

“寡人不用你,是氣你不識時務!你以為呂不韋根基深厚,寡人就扳不倒他嗎?不過你還算聰明,沒有陷入太深。你看看這些文書,就知寡人為何還會用你。”

李斯接過文書細一翻閱,不由冷汗直冒。這些都是鹹陽呂不韋的門客與他來往的書信,幸虧當中沒有他的名字。

“現在你知道寡人為何把你追回來,而把那些人都逐走了吧?以他們之罪,寡人就算殺了他們也不為過!”

“大王英明!”李斯聲音有些顫抖。

“那寡人問你,你認為呂不韋該如何處置?”

李斯知道此刻若不能令嬴政滿意,那他辛辛苦苦的謀劃將付之東流,於是硬下心來道:“臣聞攘外必先安內,大王有誌一統天下,則必使秦國君臣一心,上下齊力。呂不韋如秦之隱疾,暫時雖沒什麽危害,但一遇外情,其害必大。臣認為隻有剔除隱疾,才能專心謀取天下!”

“說得好!那寡人就把這剔除隱疾之事交給你辦。不過寡人不想他這麽輕易地就死了,你出自呂不韋門下,可以更好地說服呂不韋的門客離棄他。寡人要他嚐盡眾叛親離、孤獨絕望的滋味!”

看著殺氣騰騰的嬴政,李斯不禁心中有些害怕,他不知嬴政為何這般仇恨呂不韋。

已是黃昏時刻,喧囂了一天的鹹陽漸漸安靜下來。可城南蒙武府中卻熱鬧非凡,因為今日是蒙恬的大喜之日。菁露在蒙府中兜了幾個圈子,甩掉了那些圍繞她的王孫公子,然後獨自來到後花園中。

除了自己家,菁露對這裏最熟悉了。這個後花園非常寬敞,她經常和蒙家兄弟在此習文練武,留下了很多歡樂。她漫無目的地逛著,園內樹木蔥鬱,花香襲人。

她期望能遇見蒙恬,卻又害怕遇見他。他現在是新郎,高興都來不及,怎會一個人跑到這裏閑逛呢?菁露悵然地想著。

不知不覺中她來到一個小亭,這裏曾是她和蒙家兄弟比試箭術、談論《詩》《書》、合奏樂曲的地方。忽然,她隱約聽到一絲熟悉的樂聲,她仔細聆聽著,確定是蒙恬的箏聲。她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衝動,循著樂聲走去。

不一會兒,她就看見了蒙恬魁梧的背影。隻見他在水邊席地而坐,旁邊燃著香爐,冒著一縷縷輕煙。她知道蒙恬每次奏樂必先淨手、焚香,以一種虔誠之心進入音樂之中。

她站在蒙恬身後,眼中充滿了愛慕之情。從小她就崇拜蒙恬,不管做什麽,蒙恬總能做得那麽出色。他魁偉的身材,沉靜的麵容,就連被她捉弄後的微微一笑,都能讓她如癡如醉。她曾幻想著自己能做蒙恬的新娘,所以才讓那些王孫公子都知道蒙恬對她好。可是世事偏不如她所願,不管她怎麽計劃,一切都無法挽回了。蒙恬已經娶妻,而她也即將嫁人。

一曲奏畢,蒙恬長歎了一口氣,他似乎察覺到身後有人,便轉過身來,看見了早已淚水涔涔的菁露。他驚訝道:“菁露,怎麽是你?”

菁露擦去淚水,故作開心道:“新郎不入洞房,卻獨自在此鼓箏抒懷,有什麽心事呢?”

蒙恬站起來望著菁露,心酸不已。雖然什麽也沒說,但他能感覺到她的心痛。菁露啊菁露,你這又是何苦呢?

菁露讀懂了蒙恬的眼神,刹那間她拋開所有的顧忌,撲進蒙恬的胸膛,放聲大哭。蒙恬也緊緊抱住菁露,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

在一處樹叢後麵,蒙毅正注視著亭中的兩人。他悄悄退去,在花園中來回走動著,防止有人來打攪蒙恬和菁露。

片刻之後,菁露才止住了哭聲,蒙恬道:“大王已下攻趙的命令,一月之後我就要到王將軍麾下效力了,恐怕以後再難見麵了。”

菁露幽怨道:“再見又有何益呢?大哥,這是我從小佩戴的玉墜,我把它給你,你看見它,就當看見了菁露。”

她把玉墜放入蒙恬手中,便飛快地離去了。蒙恬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一動也不動。

秦王政十一年(公元前236年),趙國派大將龐眗攻燕。秦國趁趙國對外用兵之機,派王翦、桓齮、楊端和各領大軍十萬,出兵伐趙。

嬴政一直恨趙國引誘成蛟反叛,現在又收留呂不韋轉移至趙的產業。他圖謀報複趙國已久,現在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這是他親政以來首次對外用兵,所以他格外謹慎。不過他身邊有繚出謀劃策,因此此次攻趙還是顯得從容有餘。

不久捷報傳來,王翦首先攻占了趙的閼與(今山西和順)、橑陽(今山西左權)。接著,桓齮、楊端和攻取了趙河間九城,又拔掉了鄴(今河北磁縣)和安陽(今河南安陽)兩地。秦國從三麵圍住了趙國,形成吞噬之勢。趙悼襄王和龐眗都因這次兵敗於秦,心急而死。

對外作戰的勝利,使嬴政喜不自勝,他沒有忘記李斯之言,決心趁自己威名正盛之時,先剔除呂不韋這一隱疾。

李斯受他所命,分化召納了不少呂不韋的門客,但仍有人對呂不韋忠心耿耿,不肯離去。嬴政聞之大怒,他決定把呂不韋和他那些不肯歸順的門客遷至蠻荒邊遠之地。他親自修書一封,讓李斯交給呂不韋。在信中,他嚴厲斥責了呂不韋——

君何功於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於秦?號稱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

呂不韋看到嬴政的書信,知道最後的希望也破滅了,趙姬不可能再為他說話了,他已感到了窮途末路的悲哀。

李斯望著昔日的主人,滿懷感慨,僅僅兩年時間,呂不韋已顯出老態,再也不是往日神采奕奕的大秦相邦了。

呂不韋喃喃地問道:“難道趙姬沒跟他講?不,不可能!”他怎麽都不相信是趙姬騙了他,可嬴政的信中又明明點穿了此事。

李斯坐在一旁,他不解呂不韋的意思,見他情緒逐漸穩定,才問道:“司空馬呢?他不是一直跟著君侯嗎?”

呂不韋慘然一笑道:“還跟著老夫幹什麽?陪老夫老死於邊荒野地嗎?他已去了趙國,你也不必再動心思了。老夫為秦國竭盡所能,嘔心瀝血,卻落得如此下場!李斯,你回去告訴嬴政,老夫年紀大了,不想再四處搬遷,恕老夫不能遵從王命了。”

李斯為難道:“文信侯,違抗王命,要罪及全族啊!”

“他無非是逼老夫一死而已!老夫就如他所願吧!”

“文信侯,你這是……”

呂不韋不理李斯,徑直走入內室拿出一瓶毒酒,他仰天長歎道:“趙姬!老夫欠你的就以此相償吧!”說罷,他將毒酒一飲而盡。

呂不韋死後,家人和一部分門客將其安葬。但嬴政並沒有因為呂不韋死了就放過這些人——

他下令將呂不韋的家人全都籍沒為奴,對參加安葬呂不韋的門客,如果不是秦人,全部趕出秦國,如果是秦人,則免除其爵位,遷徙至房陵(今湖北房縣)。

處理完這一切,嬴政親至南宮向趙姬稟告。趙姬靜靜聽完,並沒有像嬴政想象的那麽高興。看著不言不語的母後,嬴政顯得很無趣,坐了一會兒就離去了。

趙姬長歎一聲,眼角流出兩行熱淚。呂不韋死了!這個既讓她愛,又使她恨的男人最終還是因為她的一席話死了。如果她不講那番話,或許嬴政也不會逼他那麽狠。呂不韋讓她成了秦國之母,卻又使她失去了女人的一切。

所有的愛恨都在這一歎中煙消雲散,她覺得極為空虛。現在除了這個日益讓她感到陌生的兒子外,隻剩下對往事的回憶了。

嬴政從母後那裏出來,一直悶悶不樂。當初說起呂不韋的密謀時,他恨不得立刻傳令殺了他。可現在呂不韋死了,而母後卻並不是很高興。

他也一直希望呂不韋死!特別是從母後口中驚悉呂不韋的陰謀後,他的這個願望更加強烈。可現在呂不韋死了,他卻有些茫然,就像一個射慣了的箭靶突然不見了。

呂不韋死了,嬴政覺得隻剩下一件事值得去做了——那就是掃平六國,一統天下。寡人要建立先祖沒有過的功業,讓天下人都接受寡人的統治!一想到這裏,他心中就有一股遏製不住的豪情。

趙高一直跟隨在身旁,不時偷瞧他幾眼,直到看見嬴政麵露笑容後,他才小心地問道:“大王,是先回宮還是……”

“不回宮到哪裏去?還有不少軍務等著寡人處理。”

“大王,現在我軍直逼邯鄲,那些軍務也多是報功領賞罷了。大王,清揚夫人要生了,您是不是去看看?”

“你不說寡人倒真忘了這事!這些日子一直忙於與趙國作戰,好些日子沒去看她了,那就到宜春宮去吧!”

“那要不要奴婢先去通稟一聲?”

“算了,寡人隻是去看看她而已。趙高,你先回去吧,寡人自己去就行了。”嬴政知道趙高有不少事要做,還要隨侍自己,就打發他早點回去。

“那奴婢就告退了。”

宜春宮距鹹陽宮二十多裏,那裏環境幽雅,很適合清揚居住。嬴政還特意招來衛地的工匠,按照衛國宮室的模樣把這裏重新修葺。對他來說,召清揚不是很方便,但每隔一段時日的見麵卻讓他感到快活。

當他步入宜春宮時,宮女、寺人都有些手忙腳亂,他們沒想到嬴政會突然前來,他們正在玩投壺的遊戲。他知道清揚待下人甚寬,所以他們才敢在這裏玩耍。嬴政於是便拿起一支竹箭“刷”的一下投進了壺中,引得宮女和寺人一陣喝彩。嬴政問道:“夫人在幹什麽?你們怎麽沒服侍她?”

一個宮女答道:“稟大王,夫人正在休息,奴婢這就去通報。”

“你們繼續玩吧,寡人自己進去。”嬴政來到這裏心情總是特別好。這裏的宮女、寺人聽說大王如何嚴厲而不苟言笑,總是有些不相信。

穿過幾重院落,嬴政到了清揚住的內殿。還沒進門,他就聞到花香。進入殿中,果然到處插滿了鮮花,為大殿增色不少。

兩個宮女見到悄然走進的嬴政,嚇了一跳,正要行禮,卻被他揮手製止了。他輕輕地走到臥榻之旁,打量著紗幔籠罩之下的麗人。隻見她長裙罩身,顯出玲瓏有致的身材,烏發斜散,將一張俏臉半露半掩。長長的睫毛垂在眼瞼之上,顯得睡意正濃。

嬴政輕輕掀開紗帳,坐到榻旁。這輕微的振動驚醒了清揚,她睜開眼睛看清是嬴政時,頓時麵頰緋紅,驚喜道:“怎麽是你?嚇妾一跳!”

秦國上下,隻有清揚對嬴政說話這般隨便,也正是這種隨便,使嬴政感到輕鬆快活。

嬴政微笑道:“好長時間沒來看你了,你不會怪寡人吧?這段時日一直忙於與趙國作戰,把寡人都給忙死了。”

清揚要坐起來,卻被嬴政按住了:“你不要亂動,太醫來看過了嗎?”

清揚點頭道:“來過了,太醫說還有一月孩子就會出生了。”

“太好了!還有一月寡人就可以見到兒子了,寡人要立他為世子,將來繼承王位。”

清揚道:“要是女兒怎麽辦呢?大王是不是不要她了?”

“那怎麽會?寡人的女兒多少王孫公子都求不到。不過寡人仍希望是個兒子。”

清揚聽嬴政這麽說,皺著雙眉道:“妾倒希望是個女兒。即使是兒子,也不希望大王立他為世子。”

“為什麽?這可是許多姬妾想不到的好事!你不讓寡人立你為後,寡人已經答應了,可這件事你得聽寡人的。”嬴政堅決道。

“可大王並沒有立紫巾姐姐為後啊!大王有誌一統天下,隻恨妾沒有本事,不能幫助大王。紫巾姐姐為大王管理後宮,省去了大王不少心力,妾就做不到。大王立妾為後,是愛惜妾,可這樣卻會害了妾。”

“有寡人的寵愛,還有人敢害你不成?”嬴政不解清揚話中之意,不悅道。

“大王,妾若為王後,卻不善管理後宮,日久必會生出事端,反而會使大王心煩。這樣不僅對國事有損,也會使妾失去大王的寵愛。若是紫巾姐姐為後,大王不必心憂內宮,妾也可以專心服侍大王了。”

“寡人若依你之言立紫巾為後,那就立你子為嫡。”

“依禮嫡子應為王後所出,大王怎能因一己之愛而有違禮製,讓天下人非議?況且妾也不知所生是男是女。”

“整個秦國隻有你敢不聽寡人之命!好了,這些事以後再說吧,先讓寡人好好看看你。”嬴政俯下身來把耳朵貼在清揚隆起的腹部上,清揚摸著他的頭幸福地笑了。嬴政已比她初見時要成熟很多,不僅唇上胡須濃密,下巴和兩鬢也長了黑須,使他的麵容更添冷峻。但他仍像初見時那樣對她寵愛依戀,還有什麽比拴住嬴政的心更讓她幸福的呢?

兩個人正說著,一個宮女進來稟告道:“大王,中常侍有急事求見。”

“趙高?他可能有急事需處理,那寡人不能再陪你了。”嬴政知道趙高若不是碰到難以解決之事,絕不會在這個時候跑來打攪他。

“大王您去吧,別忘了來看妾。”清揚幽幽道。

嬴政走出宜春宮,看見趙高正在宮外踱來踱去。趙高看見他連忙上前道:“大王,奴婢剛接到消息,繚和蒙武隻身出城,沒有帶任何侍衛,而且繚已除去官服,一身庶民裝束。”

“難道他又要逃走?”嬴政疑惑地問。

“依奴婢看,好像是的。”趙高謹慎道。

嬴政大怒道:“寡人有什麽對不住他?讓他衣食與寡人相同,寡人對他執學生之禮,就算他在背後非議寡人,寡人都不與他計較,他竟然又不辭而別?”

繚曾在背後議論嬴政,說他“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誌亦輕食人”,還曾多次逃走,但都被嬴政“請”了回來。

“奴婢認為他若投奔別國,對大秦將危害不小,是不是馬上派人把他抓回來?”

“這個倒不用擔心,他若要投奔別國早就去了,也不會在秦國待兩年。”

“那奴婢多心了,現在該怎麽辦?”

嬴政思索片刻後道:“備馬!寡人送他一程!”

“奴婢已準備好了,大王可立刻就走。”趙高不失時機地顯示出他的能幹。

一隊人在鹹陽城中飛馳而過,驚嚇了不少路人。有人開口欲罵,但一見是虎賁軍,便又嚇得憋了回去。慌忙趴伏在地,口中高呼:“大王萬歲!”

嬴政追至城外十裏,迎麵遇見了孤身單騎的蒙武,便責問道:“繚已走了嗎?你為何不稟告寡人?”

“國尉是突然要走的,臣竭力勸他留下,但也無濟於事,請大王恕罪!”蒙武跪下請罪。

“算了,他要走就走吧,是寡人福薄,留不住他。”嬴政擺了擺手,有些悻悻然。

“國尉留下一些帛書,要臣轉交給大王。他說這是多年的心血,希望大王能善加利用。”蒙武說著,向嬴政呈上一卷帛書。

嬴政接過一看,見是繚所著兵法二十四篇——

(一)天官;(二)兵談;(三)製談;(四)戰威;(五)攻權;(六)守權;(七)二十陵;(八)武議;(九)將理;(十)原官;(十一)治本;(十二)戰權;(十三)重刑令;(十四)伍製令;(十五)分塞令;(十六)束伍令;(十七)經卒令;(十八)勤卒令;(十九)將令;(二十)踵軍令;(二十一)兵教上;(二十二)兵教下;(二十三)兵令上;(二十四)兵令下。

嬴政第一次見到視富貴如浮雲,拋棄一切飄然而去的人。他捧著這些帛書,不禁有些茫然。難道自己真如繚所說一旦得誌,天下皆為虜嗎?要不然,他為什麽不留下呢?回想著繚曾說過的話,嬴政心中有些不安。

“他留下此物,也不枉寡人善待他一場。蒙武,希望你以後再遇此事要善加考慮,必須奏知寡人。趙高!回宮!”嬴政有些不滿地斥責了蒙武幾句後迅速離去,留下他一人待在原地。

蒙武知道嬴政為此事很生氣,不管怎麽說,他派人去稟告一聲是來得及的,但他沒有這麽做。他想起繚臨走時所說的話,不禁心中暗問自己:“大王真如他所說嗎?”

在秦國,繚唯與他相交甚厚,兩人一直保持著亦師亦友的關係。繚豐富的兵法知識,精辟的見解,常令蒙武佩服不已。就在剛才告別時,繚還語重心長地對他說:“治亂世需用重法,平亂世需用強兵。強兵重法卻需一獨斷專行的君王掌握。秦乃萬乘之國,若是大臣太重,就是人君之患,也非國民之福,隻有多疑、善斷的威霸之君,才能控製朝政,不使大權旁落。大王是我周遊列國所遇的最合此道之人,但是多疑必寡情,善斷必獨專,一旦得誌,自認最強,天下恐怕無人能夠進言。大王平天下足矣,治天下必亂。我觀將軍乃忠厚純良之臣,所以勸將軍一言,一旦大王平天下成功,將軍最好效仿陶朱公,隱身山野做一富家翁。大王身邊之人,李斯才能出眾,但隻知逢迎,承仰鼻息;昌平君心胸狹窄,不能容人;最可怕是趙高此人,陰鷙詭譎,卻又精明能幹,你要小心提防。也隻有大王能用這些人,換一懦弱之君,恐怕早已大權旁落。”

蒙武深為這個曆經滄桑、洞察世事的老者的一番話所折服,在他麵前,蒙武感到了自己的渺小。

秦王政十三年(公元前234年),秦國挾連勝之威,繼續攻伐趙國。秦將桓齮勇不可當,一舉攻下趙國平陽、武城兩地,殺死趙將扈輒,斬首十萬。

嬴政接到桓齮斬殺趙國名將扈輒的消息,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誇讚道:“昔日先祖昭襄王有武安君白起,今日寡人有大將軍桓齮!”一時之間,桓齮之名傳遍天下,迅速蓋過王翦、蒙武、楊端和諸將,成為秦國第一名將。

昌平君聽到嬴政的讚揚,心中甚是得意。他慶幸自己沒有選錯人,與桓齮結成兒女親家。現在他與桓齮一個是文官之首,一個是武將之冠,大王似乎還有意讓桓齮出任國尉,那麽在相邦、國尉、禦史大夫三公之中,他們就占了大半。不少人見昌平君權勢日盛,紛紛投到其門下。昌平君聲勢也越來越大,與在外作戰的桓齮成了遙相呼應之勢。

蒙武、池子華等人卻為秦國的勝利擔憂,因為他們知道趙國經此一敗,國內再無大將可用,隻有起用塞北名將李牧。李牧此人用兵如神,曾駐守趙國北地抵擋匈奴,使匈奴十多年不敢接近趙國邊境。他曾於趙悼襄王二年為趙相,因受讒毀而被罷相,一直未受重用。趙國若重新起用此人,必是秦國勁敵。

他倆在朝中一片賀喜之聲中不禁相視苦笑,此時若向大王進言為時過早,隻會敗他的興致,引起他的反感。

嬴政眼看七國之中兵威最盛的趙國就要被滅掉,抑製不住心中的興奮重賞了桓齮,希望其早日滅趙。可並不是每一件事都如他所願,清揚最終為他添了一位公主,使他心中甚感遺憾。

在趙姬的一再催促和臣子的不斷上書之下,他知道立後之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就順從眾人的意願,立紫巾為王後。這是他親政以來第一次違背心意決定的一件事,這雖然使所有的人都滿意了,但唯獨自己感到有些失望。

對於圍繞在身邊的臣子姬妾,他既要用他們,又要提防他們,因為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現第二個呂不韋。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怎樣辨別周圍的這些人,怎樣更好地控製他們。雖然他也學過帝王之術,但總覺得不夠具體、明確。隨著秦國疆域越來越大,官吏越來越多,他對駕馭群臣的權術需要更多地了解,但是總得不到滿足。

這一日深夜,嬴政處理完奏章之後,開始翻閱從各國搜集來的典章史集。這麽多年了,負責掌管宮廷書籍的尚書令已知道他讀書的喜好。嬴政翻開第一卷書簡,就被其中的內容吸引住了。

“‘智術之士,必遠見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燭私;……重人也者,無令而擅為,虧法以利私,耗國以便家……’好,說得太對了!”嬴政不禁擊案叫好。

他急不可待地將一卷卷竹簡翻開,一口氣讀完。對平常所思之事,這些書簡似乎使他有些明白,但細細思索之後又有些不甚明了。他欲找一個人談談,以解心中的疑惑。可趙高除了通獄法之外,對這方麵並不擅長。他想起李斯曾師從荀況,一定對這方麵有所了解,便吩咐近侍道:“立刻去把李斯找來。”

近侍心中奇怪為何深夜還要召李斯前來,但不敢相問,立刻出宮去了。嬴政趁此空閑,又翻開另一卷簡冊,結果拿起來之後,便不能放下了。當李斯急匆匆地趕來,他還聚精會神於書簡之上,並沒有注意到。

見此情景,近侍便上前輕輕喚道:“大王,廷尉來了。”

嬴政“嗯”了一聲,沒有任何反應。近侍又欲再喚,李斯輕聲阻止道:“等大王看完了再說。”

過了一會兒,嬴政才將目光從書簡上移開,掩卷自語道:“唉!寡人要是能見此人,就是死了也不後悔!”

聞聽此語,李斯甚感奇怪,卻又不便相問,正欲向嬴政行禮,嬴政卻對他道:“看看這些書簡,你一向見識廣博,能不能告訴寡人這是何人所作?”

李斯接過之後,細細看了幾卷,然後肯定地說道:“如果臣沒有記錯,這是臣昔日同窗韓非所作的《孤憤》和《五蠹》兩章。”

“韓非?他是何人?你快與寡人說說。”嬴政一聽李斯所言,便掩飾不住心中的興奮。他已做出決定,隻要此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把他弄到身邊來。

李斯沒想到嬴政深夜叫他來隻是為了打聽這兩篇文章的作者,心中不禁很失望。自從繚出走之後,他伴駕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本以為大王深夜召他前來,是有什麽要事相商,若是這樣,他就更覺得自己在大王心中的分量了。

“韓非乃韓國公子,與臣一樣師從於大儒荀子。韓非才華傑出,對帝王之術研究最深,連老師也對他推崇備至。不過他有口吃之疾,不善言辭,隻會著書立說。”李斯略微整理一下思路就簡明扼要地說完了,既介紹了韓非所長又點明了他最大的缺陷。他隱隱感覺到嬴政對韓非的賞識,知道韓非的長處也掩蓋不了,便說出他最不利之處——口吃。

“他有口吃?”嬴政皺眉道。他知道口吃之人說話結結巴巴,讓人聽了厭煩。縱橫之士能得各國君王重用,往往憑的就是一張利口。沒有哪國君王會用一個口吃之人作為重臣,他心中有些猶豫。寡人要的是他的學問,先把他弄到秦國再說!嬴政思前想後才下定決心。

韓國在多年的蠶食下幾成秦國附庸,他對李斯道:“你替寡人出使一趟韓國,務必請來韓非,寡人希望能夠早日見到他。”

李斯心中雖不甚情願,但嬴政心意已決,他也隻得遵命執行。他到了韓國,向韓王表達了秦王對韓非的仰慕之情,這卻引起韓王的猜疑,他一味與李斯周旋,不放韓非去秦。

早先,韓非心急韓國之弱,曾多次上書進獻富國強兵之策,卻得不到韓王的賞識,於是便閉門在家著書。這些文章經一些佞臣之口傳入韓王的耳中,更加深了他對韓非的厭惡。秦王向他索要韓非,使他擔心韓非得到秦王寵愛後向他報複,怎麽也不肯放韓非離韓。

李斯無奈,隻得回秦複命。嬴政聽到回報後不禁大怒,他沒想到一向俯首聽命的韓王這次竟敢不遵他的命令。

秦王政十四年(公元前233年),嬴政一怒之下,在對趙用兵的同時派大軍十萬討伐韓國。韓王聞聽秦國大軍壓境,這才慌了,他找到韓非道:“請看在同宗的分上,你一定要救韓國。往日寡人對你有不周之處,請不要記在心上。你到秦之後,一定要勸說秦王保存韓國,寡人的宗祀社稷就托付給你了。”

韓非不禁一陣心酸,自己的才學得不到本國君王賞識,反而別國君王為了自己不惜出兵逼索,這是何等的悲哀?而到了此種地步,韓王還不在富國強兵上下功夫,仍一味討好秦國,自己就算能勸服秦王,韓國又能苟存多久呢?

“臣盡力而為吧!”韓非望著這個昏庸不堪、急切地等待著回答的韓王,無奈地說道。

嬴政對韓非的到來顯示出極大的熱情,他召集群臣在鹹陽宮的大殿接見韓非,並且將他請到自己的左方坐下,這令秦國百官羨慕不已,但也引起了一些大臣的不滿。

剛走了一個待若上賓的繚,現在又來了一個韓非,昌平君看著這個半天不說一句話,說出一句話就結結巴巴的人竟如此得嬴政寵信,心中既妒忌又惱火。他趁酒席喧鬧之機,對韓非道:“聽說使者大人著書甚豐,我們都甚是仰慕。不知使者大人能否為我等誦讀一篇,也好長我等見識。”

眾朝臣聞言暗自竊笑,心想韓非說話都結結巴巴,如何能當著眾人誦讀文章?這不是存心讓他難堪嗎?嬴政也知曉昌平君用意,但他並不出言阻止,想看看韓非如何應對。

韓非四十出頭,麵相清俊,由於長年閉門著書之故,麵色有些蒼白。他似乎極不善於應付此種場麵,一聽昌平君說完,頓時滿臉通紅。他知道昌平君是要讓他在眾人麵前出醜,便慢慢說道:“相邦謬讚了,外臣並沒帶書。”他知道自己話一多就要結巴,便以最簡短的語句表達自己的意思。

昌平君笑道:“這不要緊,使者大人所著之文傳遍天下,在座的各位大人中一定有人帶著使者大人之書。”

話音剛落,就有一位朝臣應聲道:“在下這裏有!”眾人一看此人出自昌平君門下,便知道他們早有準備。

韓非接過帛書,不知該如何是好。嬴政皺了皺眉頭,還是忍住不言。就在這時,李斯站出來道:“大王,使者大人一路舟車勞頓,就由臣代他誦讀吧!想當年臣與使者大人同窗之時,其所著之文多由臣代誦。今日能有此機會重現往日同窗之情,臣求之不得,望大王能夠恩準。”

韓非感激地看著昔日的同窗,雖然他們同窗之時並不像李斯所言那麽投合,但今日的援助之舉,頓時讓他生出好感。

李斯拿過帛書,大聲誦讀。群臣卻覺興趣索然,昌平君更是用憤恨的眼光盯著他。趙高冷眼旁觀這一切,把嬴政的神情盡收眼底。他見昌平君如此不識進退,心中明白他得寵的時日不會長久了,而李斯的乖巧識體,則令趙高刮目相看。

秦軍不斷向趙國挺進,桓齮的名聲也越來越大。不久,他又攻下趙國重鎮宜安(今河北石家莊),深入趙國後方,形成了對邯鄲的包圍之勢。

在嬴政看來,攻取趙國是指日可待之事,他不禁意氣風發,下令在上林苑中舉行狩獵大賽。他允許各大臣自組陣營,在上林苑一較長短。一時間鹹陽城熱鬧非凡,不管是文臣還是武將,都練騎射。即使自己不行,也紛紛聘請好手充實自己的陣營。

秋冬之交,上林苑中萬馬嘶鳴,狩獵大賽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其實大臣們都清楚,無論他們怎麽準備,都比不過大王的親軍衛隊——虎賁軍。

嬴政看著熱鬧的景象,不禁神采飛揚。秦國強於諸國,正是自上而下重視武事,獎勵軍功所致。他今天特意把扶蘇帶在身邊,就是想讓他見識一下秦國的尚武之風。

扶蘇雖隻九歲,但已習練騎射一年多。他坐在馬上,對眼前群馬奔騰、萬聲呐喊的景象甚感振奮。這是第一次見到如此宏大的場麵,他牢牢控製住**不安的戰馬,耐心等待著父王的命令。

當扶蘇知道父王要帶他去狩獵時,便早早地準備好了,希望能夠在父王麵前好好表現,贏得誇獎。他雖然是長子,生母又被立為王後,卻不敢有任何狂妄不軌之舉。在這方麵他比一般孩童要早熟得多,他知道一切還掌握在父王手中,母親又不得父王寵愛,他隻有更努力,才能保住自己的地位。

嬴政望著端坐在馬背上的扶蘇,臉上露出讚賞之色。於是問道:“扶蘇,寡人讓你勤練騎射,你練得怎麽樣了啊?”

“父王,兒臣每日都在練習,不敢忘父王教誨。”扶蘇恭敬地答道。

“那寡人今日想看看你的騎射到底練得怎樣!趙高,都準備好了嗎?”嬴政向身後問道。

“大王放心,這五十騎都是虎賁軍中的神射手,其中不少人曾是獵戶,極善追蹤野獸。”趙高立刻說明了情況。

受母後影響,扶蘇對趙高一直沒什麽好感。他從母後那得知,趙高狡詐狠毒,除了父王不把任何人放在眼中,此時見他如此小心謹慎地侍奉父王,不禁多看了他兩眼。

“寡人已好久沒放馬馳騁了!你們看那邊昌平君的獵隊收獲不小啊!你們要爭口氣,不要被那些臣子比下去了!”嬴政對虎賁軍喝道。

嬴政一路飛馳,不時想起和成蛟、薑玉在這狩獵的情景,這一切仿佛都成了一個遙遠的夢,現在想起來都有些模糊了。

他勒馬立於山岡上,身邊留下十幾個人,其他人都四散開來捕殺獵物,扶蘇也拿著特製的弓箭,四處張望,極欲一顯身手。

一隻灰兔在草叢中跳來跳去,被扶蘇看到了,隻見他彎弓搭箭,“嗖”地朝野兔射去。可惜他臂力不夠,野兔在中箭之後仍然向遠處跑去。

嬴政笑道:“扶蘇,你臂力太小,看寡人射給你看!”他舉起穿雲金弩,隻見那野兔淩空一翻,便倒地不動了。

扶蘇叫道:“父王射得真準!看,那邊有隻鹿跑出來了!”

嬴政連忙裝好弩箭,瞄準鹿射了出去。弩箭正中鹿臀,那頭鹿負傷之後跑得更快了。

嬴政和扶蘇不甘心獵物就這樣逃走,立即驅馬狂追。鹿在樹叢中東突西竄,很快就從他們的視野中消失了。他們四處搜索,虎賁軍隔著一段距離,警惕地注視著四周。

“父王,你看!”扶蘇叫道。原來那頭受傷的鹿正躺在地上,另一頭鹿在為它舔傷口,旁邊還有兩頭小鹿。

嬴政舉起金弩,瞄準那頭正在舔傷的鹿,他要把兩隻鹿都捕獲。扶蘇忽然勸道:“父王,它們怪可憐的,別殺它們吧?”

嬴政凝視著扶蘇,他猛然有些明白了自己為什麽一直不立扶蘇為太子,他太善良了!

自從讀了韓非所著之文,嬴政便明白了許多為君之道,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君王要心狠,要比臣下更狡猾,更殘酷無情,否則就無法駕馭眾臣。把秦國交給扶蘇這樣善良的人,他怎能放心呢?他冷酷地說道:“寡人一直對你管教太少,今日就教你最重要的一點——在任何時候都不能心慈手軟!這兩頭鹿是很可憐,但若不殺死它們,我們就可能因為少了這兩頭鹿而被其他的大臣比下去!寡人在任何時候都不希望這種情況出現,你要好好記住寡人的話。舉起你的弓箭,和寡人一起射死它們!”

嬴政用嚴厲的眼神盯著扶蘇,使他從心底感到害怕。他勉強舉起弓箭瞄準,嬴政笑了笑,然後低喝一聲:“射!”

隻見他的弩箭正中那頭舔傷的鹿,那鹿立即委頓在地,不住掙紮。扶蘇的箭沒有射中任何目標,兩頭小鹿驚慌地逃向遠方。

不知怎的,嬴政突然失去了打獵的興致。他把穿雲金弩交給趙高,寒著臉坐在馬背上。扶蘇在一旁低垂著頭,不敢看父王一眼。

“是,父王。那兒臣還可以求教於池太傅嗎?”扶蘇低聲應道,他對溫和博學的池子華有很深的感情。

嬴政皺眉道:“池太傅博學多才,你向他請教又有何妨?不過寡人希望你能從韓先生那裏多學點東西,這對你將來大有好處。他雖拙於口舌,但腹中才學不遜於任何人,連寡人都要尊他為師。”

扶蘇受到鼓勵,精神一振,立即答道:“兒臣謹遵父王教誨。”

侍候在一旁的趙高見嬴政如此器重扶蘇,心中開始盤算起來。不過,他隱隱覺得扶蘇對他並不友好。他自問一向對扶蘇客氣尊重,甚至有點巴結,但不知為何扶蘇對他總不理不睬,態度冷淡。

能影響扶蘇的隻有三個人,除了大王就是王後和太傅。難道是他們兩個在背後教唆扶蘇如此對我?趙高在心中忐忑不安地想著。

韓非住在禦賜的別館裏,這裏本是王室宮苑,環境幽雅,設施豪華。嬴政還怕韓非不慣這裏的生活,將韓國進獻的美女賜了兩名給他,錢財物品更是不計其數。

盡管如此,韓非還是抑鬱不樂。他一想到一身所學不被本國君王所接受,屢屢進諫被拒之門外;而敵國君王僅僅見了幾篇文章就不惜動幹戈得到自己,待若上賓,心中就憤憤不已。他渴望自己的才學能得到賞識,可若是用這些去奴役自己的族人,他又於心不忍!

“先生,您在想什麽呢?天氣冷了,把這件皮裘披上吧?”一位嬌小玲瓏、清麗可人的女婢正笑吟吟地站在身後,把一件皮裘遞給他。

韓非回頭望去,立刻被眼前的美色震驚了。清冷的月光灑在那女婢身上,平添了些許朦朧,顯出她的清麗絕俗。韓非呆呆地看著,忘了接她手中的皮裘。

那女婢走到他身旁,把皮裘披在他身上,那沁人的體香讓韓非本來就緊張的心跳得更加厲害。他禁不住握住那女婢的手,動情道:“香……質,你……你真好。”

香質已與他相處有段時日,了解他越緊張激動時,就口吃得越厲害。她知道大王很重視韓非,要不然就不會把她們賜給韓非,而且大王也一再叮囑她們,要好好侍奉韓非,讓他安心留在秦國。

香質沒有抽回手,任由韓非握著。幾月的相處,已使她鍾情於這個呆氣十足的學士。他雖已年過四旬,但其清俊的麵容、舉手投足間的瀟灑氣質和一些執著的稚氣,都讓她心醉不已。她輕輕地問道:“先生,您還會回韓國嗎?”

香質暗想——他真是迂呆,現在這種情形大王怎麽會放他回去?於是勸道:“先生在韓國不受重視,可在這裏,大王不僅尊重你,還賜予錢財、華屋,還有我們,您還有什麽要求呢?”

韓非鬆開香質的手,仰天不語,他心知香質說得對。對嬴政,他有一種知己的感覺。嬴政不僅深悟他所著之文,而且能去實現他的主張,他的才學能在嬴政這得到充分發揮,這正是他一生所追求的。

可結果呢?秦國必然越來越強大,而自己的國家就可能被其滅掉。他的內心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縱然學識滿腹,卻找不到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見到嬴政,再想想韓王,韓非的心都涼透了。他知道韓國滅亡是遲早的事,可自己能昧著良心幫助秦國,用族人的血淚來堆砌自己的榮華富貴嗎?不,不能!

想到這裏,他對香質道:“韓國是不能給我什麽,但是我生在那裏,長在那裏,那裏有我的兄弟姐妹。香質,你也是韓國人,你希望韓國被滅,自己的親人被奴役嗎?”

韓非說得很慢,仍不免結結巴巴,但其堅定的語氣令香質動容,她能感覺到韓非心底奔湧的熱流。

其實在香質的心中韓國早已死掉了,若不是韓王昏庸無能,她們這些柔弱的女子又怎會背井離鄉,遠到異國為奴呢?一個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的國家留著還有什麽用呢?可韓非對韓國執著的愛意令她感動,她還能說什麽呢?

韓非卻不知道自己有些結巴的表述已深深打動了香質,仍然繼續道:“香質,其實我這次是奉了韓王密令,希望能保存韓國。現在唯一能保存韓國的辦法,就是讓各國合縱抗秦。我知道秦國一直派姚賈在各國行間,破壞諸侯合縱,隻要我說動秦王疑心於他,諸侯就有合縱的希望,到時我再獻計保存韓國,或許能夠成功。”

姚賈是趙高推薦給大王的,韓非此舉一定會得罪趙高,一定要阻止他這麽做!她清楚趙高的勢力,她來這裏就是聽趙高之命行事。趙高狡詐狠毒,她早就見識過。

“姚賈一直深得大王信任,這幾年行間也大有收獲。大王精明能幹,未必會信您之言,您還是想想其他的辦法吧!”香質無法告訴韓非真相,隻有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想法。

韓非憂慮道:“這種情況不無可能。前些時我向大王上書,意圖把秦國兵鋒引向趙、齊,使韓國得以暫存,可大王一直沒有回應。唉!韓國積弱已深,恐怕難有回天之力,我也隻有盡人事,聽天命了。”

香質聽罷,心中甚是悲傷,為自己,為韓非,也為韓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