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替母分憂
說到這挑花,那可真是門精細活兒,這種源自於刺繡當中的一種針法,在漢族民眾間傳承已久,通常被俗稱為“挑織”或“十字花繡”,有著極強的裝飾性。而這種裝飾性對於衣物簡單的平民百姓來講,正是可以表達他們追求美的最經濟、最合乎時情的途徑。於是,蔣氏下定決心靠在娘家閨閣時學會的這門手藝,在高手雲集的花市大街為孩子們謀個活路。
舍得花工夫,講究花色的搭配,不同尋常的見識等等這些,都讓蔣氏的工藝鋪一亮相就讓京城人眼前一亮。不多時就穩穩地做了幾單像樣的買賣。但挑花這種活除了講究手上的功夫,也在於眼神的活絡。再加上蔣氏又總想著多攢一些錢,將來能把大女兒和小女兒都送進學校上學,於是便夜以繼日不停歇,在光線不足的平房裏做著挑花的活兒,眼睛嚴重受損,但著實也比最初的預想多賺出了一些錢。可這下子,她娘家的兄弟,也就是文繡她們姐妹的親舅舅—人稱“蔣賴皮”,聞訊登門來了。那一日,遊手好閑的“蔣賴皮”,意外地十分大方,帶來了幾顆用糖紙包著的麥芽糖,哄得外甥們裏外追著喊舅舅,也哄得他的姐姐不好拉下臉麵將他拒之門外。“蔣賴皮”見時機得當,便假裝關懷地試探著說:“姐姐,您一個貴夫人,怎能住在這樣的小矮房裏呢。”
“世道變了,境況也變了,如今和孩子們能有口飯吃,有個地方容身就算不錯了。你去胡同和街麵上看看,有多少人在饑寒交迫中沿街討食哩。”蔣氏一向與這個兄弟不對付,討厭他不務正業,敗光了父母留下的家當不說,還姨太太娶了一房又一房。
“別呀,我的親姐姐,就靠您這一針一線能賺得了多少錢,不如讓兄弟我幫你一把,到集市上尋個像樣的門臉,做個大些的買賣,也好早日換個正經的房子讓孩子們住上。”
“你姐姐我如今一貧如洗,靠點手工活命,沒那個本錢。”蔣氏沒好聲氣地回絕道。
“我再不好也是你親兄弟,說什麽瞎話來糊弄我,誰不知道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你隨便揀件衣服首飾當了去,怎麽著也能夠讓兄弟一家吃上好一陣。”文繡的舅舅覥著臉邊說,邊注意著蔣氏的神色。
“沒有的事,前些年府裏麵看著尊貴,其實各房早就偷偷地當這當那來維持體麵。再說那幾年你姐夫生病,要時常請大夫買藥,花出去的錢像流水一樣。早就把老底子掏空了。”蔣氏不耐煩地數落著一堆實情。
“還在哭窮,兄弟我這不是想幫你一把才來的嗎?隻不過是也順帶著想讓你也先借點應應急,家裏你侄兒們有好幾天都沒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這個男人眼神黯淡地說。
蔣氏聽到他這麽講,總歸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骨肉之親,又想著還有幾個與文繡她們年齡相仿的侄兒都在家餓肚子,她再狠不下心來多說什麽了。常言說,關心則亂,她在親情的思緒中,一時忘記了設防,轉身就向身後床鋪上摸索一通,拿出了一支黃燦燦的頭飾,遞給了不安好心的兄弟。催促道:“拿著趕緊回去吧,給孩子們買些吃的。”
蔣氏哪裏知道,如此一來,等於是時刻被自己的親兄弟給盯上了,沒過多少天,她兄弟就讓人傳話說:自從上次得了姐姐給的物件後,拿著當生意本賺了一筆,為了慶賀,讓她帶孩子們回娘家吃飯。蔣氏聽到這話當然也是高興的,於是,便咬牙停了一天工,收拾光鮮,領著三個女兒歡歡喜喜地往兄弟家去了。飯倒還真是吃上了,隻是兄弟本人卻並不家。等蔣氏感覺不對勁,急著跑回自家時,家中已被翻找得淩亂一片,稍微值點錢的東西全都消失不見了。蔣氏一時又氣又急,一想到估計是自家兄弟所為,既不能告官又不能追回半文,實在是欲哭無淚,投告無門。
經過這場打擊,沒過多久,蔣氏又患上了嚴重的眼疾,挑花的營生也暫停了。這樣一來,不僅需要花錢找大夫看病,每天的花銷也沒了著落。母女四人眼看著就要斷炊了,最麻煩的是,在此之前所接的一些活計,做了一半還剩一半未完成,其中通情理的主顧倒是可以商量延期,可那些急著要用又性子急躁的人,哪管蔣氏她們一家遇到了什麽樣的難處,一個勁的催促,揚言要不按期交活,要不退錢並連帶著賠償損失,外帶著謾罵威脅,讓這一家母女幾人更是不得安生。
往日,大姐黑丫雖然也跟著蔣氏做了些事情,但隻是幫忙打個下手,做些穿線、打邊等的瑣碎活兒。而如何在衣物上布局設想、挑色走花,她獨自一人是萬萬完成不了的,現在懊惱也無濟於事。值得欣慰的是,在家中最艱難的時刻,她作為長姐也盡己所能,想盡一切辦法地照顧妹妹和繼母蔣氏的生活。盡管如此,也改變不了家中三餐難繼的窘況,麵對上門來催要賠款的客主更是無計可施。
文繡幾番目睹後,眼見涕淚交加的母親和茫然無助的大姐、小妹,她在饑寒中也如黑大姐般沉默了。一連數日,小小的她不再到外麵和夥伴們嬉鬧了,而大多時候隻坐在母親的床前,一時幫大姐照顧小妹,一時又不言不語地看著那些未完工的半成品,如枕巾、帳簾以及鞋帽等衣物。偶爾還自言自語兩句旁人根本聽不懂的話。女兒的異常,急得蔣氏越發焦灼,病情也是愈來愈嚴重。連華湛來了見到一向聰明靈氣的侄女也隻是搖頭歎息,傷心地對病重的蔣氏說:“大嫂,五弟有愧於兄長生前的囑托,現如今你們母女四人到了這般境地,我卻無力相助。慚愧啊!”
蔣氏聽到五叔子這麽說話,更猜測文繡肯定是被家中這樣極度的困境刺激了,得了什麽瘋癡病,好好的女兒真的成了傻子,這個剛強的母親內心幾近崩潰,實在撐不住了,當著華湛的麵哭起來,心中的苦楚無法言說。就在華湛也跟著落淚時,文繡出聲了,隻見她興奮地對啜泣著的黑丫嚷嚷道:“大姐,大姐,快別哭了,你個子高,快去把櫃子裏咱們家最好的衣物都拿出來。”家中的幾個人聽到她這麽一嚷嚷,刹那間哭聲暫緩了些,有些發愣,稍後蔣氏重又緩過神來,雙手摸索著抓住華湛淒愴地講:“五叔,我蔣氏對不起你大哥,對不起你們額爾德特家門。”蔣氏說完又是一陣痛哭,哪料到就在這個時候,小文繡卻似乎明白了兩個大人間為數不多的言語正指向自己,她便重現出了多日未見的頑皮性格,撲到母親的懷裏,嬌憨地翻滾著。就在家人們都不知如何應對她這莫名的“病態”時,隻聽文繡既稚氣又嚴肅地對著五叔說道:“五叔,原來您和母親都在擔心繡兒。”她邊說邊離開了蔣氏的懷抱,起身走向那堆還沒做完花活的衣物,挑撿比畫著,像個小大人似的神氣地講:“這些日子繡兒雖然沒有幫助過大姐和母親做過這挑花的活兒,但是也看了不少哇!所以繡兒就在想這些事情,也許我現在也能做得了。”文繡說著,又推拉著黑丫去櫃子裏拿出自家的衣物。黑丫正不知怎樣應對時,蔣氏又問華湛道:“她五叔,你看這孩子是在想什麽?”華湛便重新打量著小文繡,寬慰著蔣氏說:“大嫂不要急,這孩子像是有什麽想法,咱們不妨先依了她。”蔣氏聽了這話也點了點頭,順著文繡的心思跟黑丫說:“黑丫,你就依了你妹妹,把櫃子裏的東西都翻出來交給她吧。”
蔣氏交代完,就抱過小女兒文姍安撫著,再不多言。
很快,在華湛的幫助下,黑丫找出了家中各人最體麵的衣物,這些讓小文繡如獲至寶,她反複仔細地查看著,末了,在家人靜靜的注視下,又把客主送來的衣物一件件進行比對。她終於發現了從前母親手中那細細小小的繡花針的奧妙所在。文繡心裏像個大人似的想著:“這些客主送來的衣物品料實在都很一般,色彩也很單一,有些甚至被久經刷洗而早已失去了本色。”想完後,小文繡天真又驚喜地對蔣氏說:“額娘,人們付錢給咱們,原來就是要尋找生活中流失的美麗時光啊!”她話音未落,這個前一秒還是陰雲密布的小屋子,在後一秒似乎有些新的變化。蔣氏在錯愕中還沒想好怎麽回答女兒,華湛已是迅速地抱起了侄女,一改先前的滿臉陰鬱,愉快地說道:“怎麽了,小鬼頭,難道你能想出什麽好的辦法,讓這一大家子渡過難關?”隻聽文繡稚氣地回答道:“是啊!五叔請想,我每天跟夥伴們玩耍時總是會少不了有地上的花兒、草兒,天上飛的鳥兒、水裏遊的魚兒,還有街麵上的好多小動物陪伴,這些不都是很美麗的嗎?”這時候,一家子人都仿佛明白了什麽。隻聽文繡仍然興致高昂地說:“可以先讓額娘跟我說些要領,然後我自己再好好練習幾天,不就也可以像額娘那樣把沒完成的活兒做出來了嗎?”蔣氏聽到這裏,打斷了女兒不切實際的想法,輕輕地說:“孩子,別以為這門技藝是在城牆根捏泥巴團子那樣隨學隨會的,要是那麽簡單,咱們還能在這花市靠這挑花的活兒吃上飯?”說著又是一連串地歎息。華湛卻不以為然,想了一下,開導蔣氏道:“大嫂,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境地,孩子也有心,就不如隨她試試,文繡這該子聰慧得很,說不定還真能尋著一條活路。”蔣氏聽了,想了想,無奈地點頭道:“五叔叔說得也在理,如今我恐怕已是時日不多,她姐妹三人總要有個謀生的活兒在手,將來也少給族裏叔伯們增添負擔。隻要這三個孩子願意學,我就逞著這最後一口氣,把從小學來的一點心得都說給她們聽。”華湛聽到這裏,便拉過文繡囑咐道:“你還是孩子,能有這樣的心意實在難得,你母親願意教你,你可一定要好好學習。”說完就留下了點錢給蔣氏抓藥,交代了黑丫幾句話後,就暫且離開了花市。
接下來的幾天裏,文繡果真時刻都不離母親蔣氏左右,她嘴中不是問這問那,就是模仿著蔣氏病前的樣子,手中穿針引線地在一些爛布頭上麵反複練習著。即使是手指被磨破,或者不小心被紮出了血,也不見這個小女娃哼哼過。功夫不負有心人,小文繡進展神速,很快就掌握著母親所說的一切。蔣氏之前萬萬想不到,自己會有被女兒問得詞窮的時候,隨心所說的一些關於過去光華歲月中的生活場景,和不自覺地緬懷往昔生活的酸楚,都能讓年幼的女兒出其不意地用色彩與之匹配起來,小小年紀,就似乎洞悉了人世的深邃和蒼涼。當這些來自於生活最本質的東西,居然被一個孩童窺探到了其中模糊的輪廓時,不能不讓人感慨這個孩子是多麽超於常人。而這種超於現實的早慧,將來又會發生什麽奇妙轉變,讓人既期待又有些揪心。
不久,文繡就主動請纓了。一天,她拉上黑丫的手,自信滿滿地到蔣氏床前說:“額娘,現在您不用焦心了,先前沒做完的活兒,讓我和大姐來完成。”此番文繡的童聲童氣讓蔣氏很得寬慰,同時又有些心酸,她輕輕地對女兒講:“你一個小娃兒,這些天能耐住性子拿上繡花針已經難得了,但就這麽幾天要學好一門精細的手藝,還想上手做事,不是那麽簡單啊!”一旁的黑丫聽了也很稀罕地加入了這場對話,幫著文繡說:“額娘,您可別小看她,這些日子以來,繡兒在碎布上練習著挑的花樣我看過,還真是有模有樣。”但蔣氏眯著眼並不答話。黑丫想了想又接著說:“額娘,您記得嗎,繡兒的畫可是畫得很好的,從前她還很小的時候,隻要心眼裏看到或想到的,她都能在地上隨便找個小樹杈畫出個七八分像。”蔣氏便不再多說什麽,也不再像先前那樣反對,便說道:“黑丫你這樣說倒是有幾分道理,也許這就是繡兒的天分吧。”文繡看到母親的話這樣勉強,就很不高興地噘起小嘴,嘟囔道:“額娘不相信我,那不如先讓我挑個花樣給您瞧瞧,看看行不行。”蔣氏便順勢答了句話:“好吧。”
得到了母親進一步的默許,文繡更加專注用心了,在尋到合適的一件麻質上衣後,她飛針走線,在這件灰白色女式上衣的袖口破損處嵌上了一隻粉黃撲閃、栩栩如生的蝴蝶。黑丫看得驚奇,連忙拿來給蔣氏看,蔣氏雖然看不太真切,但僅憑手上長久以來的經驗撫摸著,她就知道文繡這孩子是從血脈裏繼承了自己家門幾代人傳承下來的聰慧和靈巧。蔣氏心情大好,滿懷激動地將文繡擁進懷中,欣喜地說:“孩子,但憑你這份天生的本事,要是在從前宮中選繡娘,你隻需稍經曆練,必定能被選中。”黑丫也拉過小妹文姍跟著講:“額娘,看來咱們家要有好前程了。”隻聽蔣氏隨後就答:“對,大丫,快去再找幾件舊衣物,讓你二妹多練練手,你看著要是真差不多了,就把剩下的活兒交給她來做。”黑丫應了聲,按照蔣氏的意思幫著文繡。麵對愛女的如此慧質蘭心,蔣氏心中不禁暗暗稱許著。
隨後的一些時日,蔣氏放下了心中的隱憂,大膽而自豪地向來看望她的親友們分別訴說著文繡的奇巧。身心的愉快,幫助了她病情的好轉,她的眼睛也慢慢恢複了。同時,文繡也將積壓未完的活兒都做完了,家中不但從此再沒有客主上門吵罵、催款,生意反而還比以前更多些了。
經文繡的手挑的花樣別致新穎,多姿多彩。街坊們一傳十,十傳百,蔣氏和女兒們又忙碌充實了起來。盡管生意上的事越來越忙,但蔣氏並沒有隻顧眼前,她尋機典當了端恭留下來的唯一家財—一隻她從不離身的碧玉扳指。拿到現錢後,分別給三個女兒每人各做了一身新衣,剩下的就全部用作了文繡上學的費用。很多年後,文繡姐妹三人才知道那個玉扳指是父親當年送給母親的定情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