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各路大神

白色的牆壁上掛著《愛麗絲漫遊奇境記》的油畫,書架滿當當排列著各種偵探小說和刑事案件專業書籍,米色的床頭櫃上,一隻貓頭鷹造型的鬧鍾靜靜地站立著,臉上露出傻乎乎的笑容。淺藍的素色窗簾被風吹得飄**起來,一縷陽光直直地照射在林曉娟的臉上,她用手擋住刺眼的光芒,慢慢地睜開眼睛。

天光大亮。

林曉娟坐了起來,用五指作梳,攏了攏頭發,露出飽滿的額頭,長而瘦削的臉龐。她的眼尾狹長,目光頗有些神采,眼窩有些微陷,眯上雙目時,那幾分光彩斂去,現出幾條魚尾紋,便顯得有些憔悴。

林曉娟疑惑地看了看窗外,愣了一會,猛地翻身抓過床頭櫃上的鬧鍾,指針紋絲不動。她不可置信地搖了搖貓頭鷹那肥胖的身軀,鬧鍾頓時散了架,各種零件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

林曉娟欠著身體把靠在床邊的拐杖拿了過來,熟練地靠著拐杖的支撐,坐到輪椅上。不料,輪子怎麽也轉動不了。她用力擺弄輪椅上的推把,輪子終於有些鬆動,林曉娟麵露喜色,誰知剛一鬆手,輪椅卻突然加速朝前滑去。她用力去扳駐車製動器,不料卻失靈了,眼看就要直直地撞上書架。倉皇中林曉娟側過身子,不想自己撞得太狼狽,誰知輪椅的扶手剛一碰到書架,那書架的擋板瞬間和鬧鍾一樣散了架,書籍如同泥石流一般滾落下來。林曉娟趕緊用手去擋,仍然被書砸了個稀裏嘩啦。

好不容易緩過勁兒來,林曉娟發出一聲尖叫:“林嵐,你這個小魔星,快給我滾出來。”

屋外一個十二三歲模樣的小姑娘,五官精致,膚色紅潤,梳著兩條高高的羊角辮,顯得靈動可愛。小姑娘聽見林曉娟的叫聲,打了一個激靈,她倒退兩步,欠著頭朝門縫裏瞧了瞧,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地跑下樓。幾分鍾後,她端著早點,輕輕推開林曉娟的房門,甜甜地笑道:“姑姑,今天奶奶煎的雞蛋特別嫩,您嚐嚐。”

林曉娟指著一地的狼藉,忍著噴出一口老血的衝動,問道:“嵐嵐,你有沒有算過,這是你這個暑假裏的第幾件傑作?”

林嵐歪著頭,當真掰著指頭算起來:“電子手表、電視機、收音機、錄音機、畫架,再加上今天的三件,一共是八件。”

“你這拆啥毀啥的毛病啥時候能好,你倒是給我還原啊。”林曉娟看著淡定自若的始作俑者,有些抓狂。

林嵐小雞啄米一般連連點頭,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水晶葡萄一樣亮晶晶的,討好地望著林曉娟,口裏連聲應著:“一定修好,一定修好。”

林曉娟舉起隻剩下腦袋的貓頭鷹鬧鍾,開始審問眼前的肇事者:“你倒是說說看,你拆它幹什麽?”

“它報時的聲音不夠動聽,我想看看它裏麵管發聲的是哪個零件,給它改個好聽的。”

林曉娟幾乎暈倒,她又指了指輪椅問:“那你為什麽要對我的輪椅下毒手?”

林嵐麵色忽然有些得意,邀功道:“姑姑,我告訴你,我準備把你的輪椅改造成自動的,到時候用起來就方便了。”

林曉娟心想:“等到那個時候沒被摔死就謝天謝地了。”她將目光瞟向了一片狼藉的書架,還沒有等她開口,林嵐立馬坦白道:“我看您每次拿書都挺費勁兒的,我準備把它改造成可以調節升降的書架。”

林曉娟無奈地扶額。

審問看來是沒法進行下去了,林嵐每次闖禍被抓,都是認罪態度巨好,問起理由來,都是出於好心。隻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每次的嚐試背後都是一地雞毛。對於這樣的熱血少女,林曉娟也不想挫傷她的積極性,可也不能任由她把自己這兒當作試驗田胡作非為。

想到這裏,林曉娟故意板起臉,假意恫嚇道:“我今天還有事兒,不跟你在這兒磨嘰了,回頭告訴你媽,讓她收拾你。”

林嵐頓時蔫了,指甲一個勁兒摳著旁邊的牆壁,無辜的牆皮頓時掉了一地。

林曉娟眼看著好端端的一麵白牆上留下了坑坑窪窪,心疼不已,朝林嵐齜了齜牙道:“行啊,你就使勁兒作,待會兒叫你爸來刷牆。”

林嵐趕緊收回正在**牆壁的魔爪,支支吾吾道:“姑姑,您別……別告狀,我爸媽今天好不容易有個能在家休息的周末。”

林曉娟忍住笑道:“不告訴他們也行,限你在我回家前把這兒收拾幹淨,還有,把這些弄壞的東西都修好。”

林嵐一臉難色道:“收拾幹淨沒問題,全部修好可能……那個……”

林曉娟揶揄道:“小壞蛋,修不好你拆什麽?”

奶奶何春芝的聲音在樓下響起:“嵐嵐,你坤爺爺剛剛打電話,說他已經到中央公園了,催你快過去。”

林嵐如蒙大赦,趕忙答應著,覥著臉對林曉娟道:“姑姑,奶奶找我呢,我得走了。一會兒我‘坤爺爺’要教我一套新拳法,不能遲到,我回來保證給你修好。”說完,一溜煙兒下樓去了。

“我信你才有鬼。”看著落荒而逃的林嵐,林曉娟哭笑不得。

林嵐口中的“坤爺爺”是她爺爺林磊的師弟。早年間,林曉娟因為車禍落下了殘疾,這麽多年一直單著,所以,何春芝膝下就隻有林嵐這麽一個孫子輩兒的血親,寶貝得如同自己的眼珠子。何春芝囑咐林驍勇教林嵐一些擒拿、格鬥的基本功,一是強身健體,二是考慮她父母一個在反貪局辦案,一個在刑警隊辦案,難免得罪人,讓她學些招數,萬一遇上點什麽事兒,可以防身。

林嵐淘氣得很,林驍勇管得嚴了,何春芝就不依,弄得林驍勇沒辦法放手去教。他後來想了個辦法,把這燙手的山芋扔給了賀坤。林磊當年和賀坤一起去抓捕殺人犯,結果林磊犧牲了,賀坤僥幸活著回來,對於林家本來就照顧得很,何春芝也一直敬他重情重義。賀坤和林磊都是何遠峰的徒弟,也算得上師出同門,這幾層關係,再加上他的年齡輩分擺在那兒,他管得嚴也好,鬆也罷,何春芝都不好去幹涉。

賀坤雖然70多歲了,身體卻硬朗得很,他性格爽朗、健談,極對林嵐的脾氣。林嵐特別喜歡聽他講當年和自家爺爺一起穿街走巷、千裏騎行抓壞人的那些故事。這一老一少,一個樂意吹,一個樂意捧,隔著輩兒居然成了忘年交,相當投契。

賀坤除了閑時教林嵐幾套拳腳,隻要得空,就帶她爬樹鳧水,捉鳥捕魚,饒是林嵐精力旺盛,每次也都累得筋疲力盡,回家倒頭就睡,倒讓林家消停不少。

一開始尹秀萍擔心林嵐成天瘋玩,野了性子,向林驍勇提出,別讓她整天練拳腳,也好好跟著林曉娟學習油畫,養養性子。可林嵐根本坐不住,瞅空兒就溜出去找賀坤。賀坤是長輩,教林嵐又格外上心,再加上這事兒一開始就是自家老娘的主意,所以林驍勇實在開不了口。林家母子都不吭氣,尹秀萍也不好硬管,再加上反貪局的工作忙得很,她終日加班,也顧不上林嵐,隻得由她去了。

人類的血脈是個神奇的代碼,英雄後代的骨血,也往往繼承了先輩的勇敢和無畏。林嵐從小就喜歡打抱不平,見不得別人欺負弱小,一副俠義心腸。何春芝挺擔心她這愛管閑事的脾氣,沒少嘮叨,所以,為了不讓奶奶擔心,林嵐對外麵發生的事兒,能瞞就瞞。

光陰飛逝,轉眼之間,這個讓林家上下頭疼的小魔星也長大了,加入了浩浩****的高考大軍。

高考當天,林嵐拒絕了家裏送考,堅持自己騎自行車考試。考英語那天,在路過一個巷口時,忽然聽到有人高喊抓賊,她回頭一看,一個頭發染得黃黃的瘦小夥子,手上緊緊攥著一個女式的黑色漆皮包,撒開腿在路上飛跑。不遠處有一個頭發散亂的女孩子,滿臉的驚慌失措,吃力地追趕。黃毛小賊被路上的磚頭絆了一下,把鞋給絆掉了,耽誤了一會兒工夫,女孩子喘著氣追上了。她拽住了皮包的帶子往回扯,那賊飛起一腳踢在了她的手上,女孩子吃痛,放開了手。

那賊看這女孩孤身一人,路邊雖有行人,卻沒人敢上前,於是停下步伐,指著女孩子的鼻子大吼:“你再追,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小姑娘本來就跑不動了,又礙於小偷凶狠,不敢再追,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林嵐看得心頭火起,暗罵道:“你個蟊賊偷女生東西也就罷了,還動起手來了,我今天非收拾你不可。”她猛蹬腳踏板,朝著黃毛的腳脖子碾了過去,黃毛慘叫一聲,四仰八叉地摔倒在地上,皮包頓時脫了手。

黃毛一看,手肘和掌心都擦破了皮,爬起來惡狠狠地瞪了林嵐一眼,握拳就衝她的麵龐招呼過去。林嵐抬起胳膊,擋住了黃毛的拳頭,大喝一聲:“好你個小賊,還敢撒野!”黃毛一擊不中,一腳把自行車踹翻,緊接著一腳踢向林嵐的腹部。林嵐一個側身,虎口卡住黃毛的後腿窩,向後一掀,黃毛重心頓時不穩,再次摔了個結結實實。

黃毛抓起地上的包就要跑,林嵐眼疾手快,一把拽住包帶,把包給奪了回來。黃毛氣得罵罵咧咧,狀如瘋虎朝林嵐撲去,林嵐微一側身,雙手順著黃毛的攻勢一推,黃毛收不住腳步,一下摔了個狗啃泥,半天動彈不得。

賊逮住了,看熱鬧的人漸漸圍了過來,不少人嚷嚷著:“送他去派出所。”

黃毛一聽,顧不得疼痛,瞅了個空當,一瘸一拐地跑了。

林嵐一看手表,時間實在是不早了,實在顧不上追趕,她把地上的包撿起來遞給嚇呆了的女孩。女孩子顫抖著聲音道謝。

林嵐安慰道:“小姐姐,別怕,前麵不遠就是派出所,你先去那兒報案,我還有事兒,就不陪你了。”她轉身扶起自行車,不由得哎呦一聲。這倒黴的車不但鏈條脫了,腳踏板也摔壞了。

林嵐隻得把車推到那女孩子跟前,焦急地說:“小姐姐,我考試要遲到了,你去派出所時順便幫我把車捎過去,就說這車是隴江區分局林驍勇的,在他們那兒寄存一下。我考完試一準去取。”

那女孩兒點頭道:“你放心,我記住了。”

林嵐道了聲謝,撒腿就往考場跑去。

林嵐氣喘籲籲地趕到考場,壓著鈴聲進了教室,一開始就是聽力題。

林嵐鬱悶地發現筆盒癟了,鉛筆的筆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斷了,趕緊去削筆,趕著填答題卡,弄了個手忙腳亂。考試開始的時候,她的心還在怦怦跳,前麵聽力部分好幾題都沒有聽清楚。

那女孩到派出所報案後,講述了事情經過。派出所的錢所長和林驍勇以前在一個專案組待過,兩人挺熟的,他一聽女孩兒說車是林驍勇家的,又聽她描述了抓小偷的小姑娘的外貌特征,就猜到行俠仗義的一準兒是林驍勇家那個淘氣得出了名兒的閨女。

錢所長給林驍勇打了電話,讓他來取車。林驍勇剛進門,錢所長就讚不絕口:“林隊,我說你這閨女不簡單啊,拳腳幹淨利落,三招兩式就把個小賊撂倒了,真是將門虎女,巾幗不讓須眉。”

林驍勇忙問:“什麽時候的事兒?”

“就今天,一大早。”

林驍勇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今天高考,還給我整這麽一出大戲,我這哪是養閨女,是供祖宗!回去得燒炷高香拜她!”

晚飯的時候,林嵐還是蔫了吧唧的,最愛吃的糖醋排骨也沒怎麽動,扒拉了兩口米飯就悶悶地回了房間。

林驍勇默念了兩聲“親生的,親生的”,壓著火兒跟了進去。

“考砸了?”

林嵐沒精打采道:“湊合。”

“還嘴硬呢,我可是聽說,某個人一大早出師未捷,把自個兒的戰馬都給折了。”

林嵐一臉的鬱卒。

“不單鏈條掉了,腳踏板也得重新配,戰鬥看來挺慘烈啊。”

林嵐一把捂住林驍勇的嘴,心虛地朝門外望了望,噓聲道:“老爸,你小點兒聲,讓奶奶聽到了,我這耳朵會被念出一層繭子來。”

林驍勇一把拍開她的爪子,恨鐵不成鋼道:“喲,你還知道怕啊。一個姑娘家家的,高考都能和人打上一架,你這心夠大的,咱涵江市這麽多考生裏頭,你排第二,沒人敢和你爭第一!”

林嵐分辯道:“我那可不是打架,我那叫見義勇為。”

“得了吧你,還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呢,你那叫魯莽。遇事考慮不周全,處理突**況經驗不足。”

“怎麽就不周全了?我連戰馬都讓人送派出所去了,完全保存了戰鬥實力。”

林驍勇正色道:“出警講究統籌布局,安排得當。從事發地點騎自行車到考場是9分鍾,按你的速度,跑步過去是20分鍾,最近的派出所跑步路程是3分鍾。你完全可以先跑到派出所,亮出準考證,找所裏麵借一輛自行車,或者讓民警開車帶你去考場,不但時間上寬裕了,也不用跑步消耗體力,考試受到的影響就會小得多。這才叫保存戰鬥實力。”

林嵐一拍腦門道:“我怎麽沒想到呢?老爸,您罵得對,我服氣,你罰我吧。”

林驍勇長歎一口氣道:“算了,不罰了。”

“這麽說,您也覺得我做得對?”

“你考砸了,我肯定不樂意。可是,你能為了伸張正義而不計較個人得失,我得給你點個讚,畢竟,人品比分數更重要。”

林嵐定定地看著父親,心中感到異常溫暖。

林嵐的誌願填報在林家掀起了一場風波。

一切都和何春芝的期盼背道而馳。

師範大學一個沒選,C大的刑事科學技術專業是唯一的選擇。

老人渾身顫抖,指著林嵐道:“從小到大,我哪樣沒有依著你,可就這麽一件事情,你都不依著我。”

“奶奶,我不喜歡讀師範。”林嵐第一次看到何春芝發這麽大的脾氣,嘴巴雖硬,心裏也有些發怵。

何春芝更難過了。

“不喜歡讀師範,你可以和家裏商量換個專業,幹嗎一定要去讀什麽刑事技術?我就你一個孫女,將來為你天天提心吊膽,這日子還怎麽過?你怎麽就不聽話呢?”

“奶奶,刑事技術專業就是看看現場,寫寫鑒定報告,有啥可擔心的?”林嵐有些不以為然。

林驍勇和尹秀萍忙給林嵐使眼色,讓她不要再說了。

何春芝語氣不容轉圜:“我不管,隻要是和案件打交道,就不行。”

“和案件打交道怎麽了?咱們一家人除了您,哪個不是和案件打交道,我姑姑以前是公訴人,我爺爺和我爸爸還是刑警呢,您不也沒意見,怎麽輪到我就不行。”

老人渾身發抖,麵色也有些發白,顯然是氣得狠了。林驍勇趕忙喝止林嵐。

林嵐氣鼓鼓的,還要申辯,卻驚訝地發現淚水從何春芝的眼裏湧了出來,沿著臉上縱橫的溝壑向下蜿蜒,而且勢頭越來越洶湧澎湃。

林嵐頓時手足無措,慌慌張張道:“奶奶,您怎麽哭了?我錯了,我認打認罰,您別哭了。”

林驍勇趕緊上前去哄自己的老娘,尹秀萍狠狠瞪了林嵐一眼,安慰何春芝道:“媽,您千萬別和她一般見識,氣壞了身子可不值當。這孩子打小就混,說話也沒個輕重,回頭我好好收拾她。”

何春芝誰也不理,抹了把眼淚,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裏,晚飯也不吃,任誰敲門也不出來。

家裏的氣氛十分緊張。

林嵐覺得奶奶這通火發得有些莫名其妙,她不理解何春芝在這件事情上為什麽這麽固執,心裏有些懊悔也有些煩躁。她敲了幾遍門,何春芝也沒有搭理她,林驍勇和尹秀萍的臉色也都和鍋底一樣黑,她也不想上趕著找罵。思前想後,她決定去找賀坤吐苦水。

賀坤見林嵐這個點跑來找自己,有些意外,聽了林嵐的抱怨後,他一反常態地沉默了起來。

“坤爺,您也覺得是我錯了?”

賀坤的語氣有些沉重。

“填誌願這事兒不賴你,你有選擇的自由。可是,你得理解你奶奶,她這些年不容易啊,親人接二連三地出事兒,換了誰都受不了。”

賀坤戒了好久的煙,這會兒特別想抽一根,他在抽屜裏翻了翻,找到了之前抽剩下的半包,取出一支點燃了。

氤氳的煙霧裏,曾經的兄弟,音容宛在。

1981年秋,晚。

賀坤輪值夜班,正在百無聊賴的時候,他的搭檔兼老大哥林磊來了,手裏提著一個保溫桶。

“喲,磊哥,這麽晚了你咋來了?有任務安排?”

“什麽呀,你嫂子晚上包了餃子,我惦記你這個光棍晚上沒人心疼,特地給你送餃子來了。乘著熱乎,快吃。”

“哎呀,還是我哥和嫂子心疼我。”賀坤打開保溫桶,熱騰騰的餃子白雪娃娃一樣泡在熱湯裏,香味兒直往鼻子裏麵鑽。”

“你呀,趕緊討個媳婦兒,我就不用管你這臭小子了。”

“有哥哥嫂子疼我,還討啥媳婦兒啊,哈哈。”

餃子餡鮮香可口,餃子皮透著勁道,賀坤狼吞虎咽,一桶餃子很快就見了底,他意猶未盡地抱著保溫桶,喝著熱湯。

就在這時候,值班室的電話機發出震耳的響聲。

林磊見他吃得香甜,說了聲“我去”,就走過去接起電話。

一個男人慌亂的聲音傳了過來,夾雜著重重的喘息聲:“江北區公安局嗎?我是1024列車上的乘警,我們剛才在車廂檢查的時候,發現有兩名歹徒衣兜裏麵藏著‘五四’手槍,他們擊傷了一名旅客和一名乘警,跳窗逃跑了。”

林磊一聽也著急了,大聲問道:“你有沒有看清這兩個歹徒朝哪個方向跑了?”

對方答道:“根據目擊群眾反映,他們逃跑的方向就是你們江北區。”

大晚上的,好多人家都準備入睡了,兩名剛作案的持槍歹徒如果潛入了市區,後果不堪設想。

賀坤在一旁也著急地問道:“哥,怎麽了?”

“兩個歹徒持槍跑到咱們地界了!快,給上麵報告,請求支援!”

放下電話後,林磊強迫自己馬上冷靜下來,他拿出一張牛皮紙,用軟毛筆在上麵畫了一張草圖。

江北區的出口和入口,大街小巷的分布,周邊的林場、田地、湖泊很快就躍然紙上。

賀坤在一旁讚道:“磊哥,不愧是幹過戶籍警的,咱江北區的一草一木都擱你肚子裏了。”

林磊圈出其中兩個入口,一個挨著林場,一個挨著護城河,然後看了賀坤一眼。

兩人都是一個師父帶出來的,一起搭檔辦案五年了,早就有了默契。

賀坤道:“我們現在就分頭去找。”

林磊搖了搖頭:“咱們就兩個人,這裏還得留個人和支援的同誌們接頭,不能都走了。”

“那怎麽辦?時間不等人啊,早一分鍾去路口守著,就多一分發現他們的希望。”

“你留下,我先去林場那個入口。”林磊的語氣不容置疑。

“剩下的那個入口怎麽辦?”

“護城河那邊晚上有兩三家守攤的,人來人往的,燈也亮,他們不一定敢從那兒進。”

“那行,那我去,你留下。我光棍一個,無牽無掛的,我去。”

“你有我路熟?再說了,大部隊一會兒就到,你拿上圖,帶著他們趕來支援我就是。他們有槍,我不會和他們麵對麵硬扛,無非是跟著他們,沿路用粉筆給你們留下記號。”

賀坤沒話說了。他是外地人,林磊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還當過戶籍警,要論對道路的熟悉程度,自己的確不如他。

“那你當心點兒,我沒來之前,你千萬別讓他們發現你。”

“放心吧,我肯定等著你。”

一切如林磊所料,歹徒的確是從林場那邊的路口進來的,增援的部隊也很快來了,林磊沿路留下的記號也讓賀坤他們很快找到了歹徒的行蹤。可誰都沒有料到的是,等他們趕到的時候,剛剛說要等著自己前去支援的兄弟,已經變成了躺在血泊中的一具冰冷的屍體。

歹徒進城後,盯上了一名剛下夜班的女工。他們想搶劫女工的自行車作為逃跑的工具,遭到反抗後就準備掏槍殺害女工,一直躲在暗處的林磊上前奪槍救人,被兩名歹徒襲擊,子彈擊穿了他的額頭。臨死前,他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用手指蘸著自己的鮮血,標記了歹徒逃跑的方向。

賀坤抱著林磊冰冷的屍體,哭了個稀裏嘩啦。“哥,你說等我的,是我來晚了。要不是給我送飯,你也不會搭上一條命啊,都怨我。”

由於追捕方向準確,民警很快就追上了歹徒,一場槍戰後,歹徒被當場擊斃,可是林磊卻無緣看到這一切了。

追悼會上,何春芝哭得暈了過去,一雙兒女哭得惶恐,就連他的師父,出了名的鐵漢何遠峰也都泣不成聲。賀坤雙拳緊握,指甲都陷進了肉裏,眼淚無聲地淌著。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躺在棺材裏麵身蓋黨旗的那個男人,曾是別人最得意的徒弟,最敬重的兄長,最依賴的丈夫,最崇拜的父親。現在卻如風而逝,無論多少眼淚,也喚不醒他了。

對於何春芝來說,這突如其來的噩耗,真的是天都塌了。

往事不堪回首,賀坤重重歎了一口氣,語調沉痛地道:“你奶奶是個老師,文文靜靜的,身體也弱,她為了你爺爺,遠嫁到涵江市,這裏也沒個兄弟姐妹搭把手。你爺爺走後,家裏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得她自己扛。她怕你爸你姑受委屈,始終沒有再嫁。硬是靠她那點工資,省吃儉用的,把他們兩個拉扯大,不容易啊。後來你姑因為辦案得罪了人,被人報複,出了車禍,落下殘疾,你奶奶心如刀割,她擔心你姑過不了這個坎,隻能打落牙和血吞,反過來開導你姑,陪著你姑挺了過來。所以,即便現在她對你報誌願的事情固執了些,你也要多體諒些你奶奶,別耍性子,有話好好說。你奶奶是個知書達理、深明大義的人,她能理解你的。”

林嵐眼眶裏浮起了一層霧氣,自責、感動、自豪、心痛,好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在胸口翻湧著。

客廳裏供著爺爺的照片,奶奶怕爺爺寂寞,每天都去上香,節假日飯桌上總有一副給爺爺擺上的碗筷,奶奶從未忘記過他。

這種親人逝去的餘悲,並不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失,隻不過被記掛他的人小心翼翼藏在了心底深處。

涵江市人民檢察院地處城市中心地段的玉泉街,是整條街上最醒目的建築。三座大樓緊密相連,兩幢副樓在主樓的兩側依次排開,如雄鷹展翅欲飛。灰色的石質外牆,寬敞的大院,直通大廳的氣派台階搭配在一起,越發顯得建築的整體基調氣勢磅礴、莊嚴肅穆。

正中央的主樓上,高高懸掛著的檢徽,鮮紅與亮金兩種對比強烈的色彩交相輝映,顯得格外醒目。院內的八列車道有序地排列著幾十台警車,默默昭示著這座建築的特殊身份。

寒來暑往,林嵐以優異的成績畢業了。

今天是技術處遴選的日子,林嵐站在檢察院開闊的大門口,望著大樓上莊嚴的檢徽,耳邊響著風吹樹葉的沙沙聲,若有所思。

十樓的會議室裏,麵試工作正在緊張地進行著。候考室裏雖然坐著不少人,但大家卻不約而同地保持著緘默,有的嘴唇輕輕蠕動,眼睛牢牢盯著某處,似乎默誦著要點;有的假裝不經意地打量著一起候考的競爭對手,試圖從別人的表情中捕捉到對自己有利的信息。

公務員考試成績再好,也隻是進了市院技術處的入選大名單,過不了技術中心的專業考核,要想留在市級院的技術處一樣沒門,隻能分流到區院去。

林嵐坐在候考室靠門口的位置,嘟著小嘴扯著衣服的下擺,好讓它更服帖一些,卻未能如願。她不斷調整著坐姿,打量著玻璃門中的自己,一身Office Lady的行頭不但沒有給她添半分職場女性的成熟範兒,反倒讓她像個偷穿媽媽衣服的高中女孩,滿滿的不協調感。

“老媽的審美,永遠和我擦肩而過。”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合眼靠在座椅上閉目養神。

一張標致的瓜子臉,閉上眼睛的時候,纖眉秀目,頗有點煙雨江南的靈秀溫婉,可一睜眼,就風格迥異了。白皙的臉頰映襯得那眼眶裏的瞳仁格外黑、格外大,眼白部分又出奇地晶瑩水潤,眼珠子轉動起來分外靈活,一股子靈氣似乎要從這對美眸裏滿溢出來。一頭極短的小碎發,配上卷卷的劉海兒,說不出地古靈精怪。

旁邊的男孩兒好奇地問林嵐:“你緊張嗎?”

林嵐故意拖長聲音道:“不緊張……才怪。”

看著男孩兒愕然的表情,林嵐咯咯笑了起來。

男孩臉紅了,小聲道:“我看你一點都不緊張。”

林嵐正兒八經道:“其實是緊張的,隻不過旁人看不出來罷了。”

倆人正交談著,裏麵有人叫名字,男孩兒趕緊進去了。

叫到林嵐的時候,候考室剩下的人已經不多了,林嵐知道這種偏後的位置是最不討好的。從心理學上的順序效應來講,考官們通常在這個時候已經感到疲乏了,扣分時往往下手重些。為了放鬆,林嵐做了兩下深呼吸,這才推門進去。之前一塊兒交談的那個男孩兒正好出來,一張臉上是大寫的沮喪。

林嵐進門後,瞄了一眼考官席,被一張帥破天際的神顏狠狠震了一下。

膚白如玉,五官實在是過分俊美。濃黑的眉毛如寫意派的筆觸般飛揚跌宕,歐式的雙眼皮下是可媲美星辰的眸子,挺拔的鼻梁,山根微微隆起,下巴揚起的弧度流暢,有種貴族的優雅。這張臉,讓林嵐聯想到了扮演精靈王子的奧蘭多?布魯姆,不對,是奧蘭多?布魯姆的加強版。

她看了看帥哥麵前的台位簽,上麵寫著痕跡組組長林遠昊。

“這就是未來可能成為我頂頭上司的人?可真是帥得沒天理。”林嵐暗自讚歎。

人事處的蘇明主任抬了抬頭,透過老花眼鏡著意端詳了林嵐一下,道:“筆試麵試都第一,相當厲害啊,技術口這幾年拿到這麽高分數你可是獨一份。”

林嵐從美色中蘇醒過來,朝著蘇主任甜甜一笑,道:“謝謝您的肯定,還請各位老師多指教。”

她忍不住又朝旁邊的帥哥考官瞟了一眼,對方眼皮微抬,林嵐覺得那目光仿佛自帶了液態氮,他被掃了個透心涼,笑容頓時凍僵在臉上。

林嵐定了定神,拿起寫著考題的紙條:

“張三殺妻後,進入中心現場時,正確的勘查流程是什麽?”

林嵐覺得題目不難,心裏一鬆,立馬就要作答。

技術中心的主任晏清雲幹咳了一聲道:“選手準備的時間是三分鍾,盡量用滿準備時間,答題的點要全麵。”

不同於很多男人的悲劇式發際線,這位老同誌頭發花白卻濃密。臉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炯炯有神。他穿著一件灰藍色中山裝,幾根長壽眉略略垂下來,給整個麵龐平添了幾分慈祥。

林嵐心裏咯噔一下,覺得這慈眉善目的老同誌是在給自己放水。她腦子轉得飛快,拿著筆在紙上列了幾個關鍵詞,這才作答:“我認為這種現場正確的程序是一觀、二拍、三析、四提。觀就是現場觀察、屍體觀察;拍就是利用拍照方法固定現場和屍體的特征;析就是分析罪犯作案的先後順序、接觸範圍和活動軌跡,重現犯罪過程;提就是提取現場和屍體上有價值的痕跡、物證。”

林遠昊冷哼了一聲:“又是個隻會背書的。”

林嵐有些不爽,可是選拔權在人家手上攥著,也不敢放肆。

晏清雲知道自己這位手下愛將在業務上一向標準極高,沒人能輕易入了他的法眼,於是好意提醒道:“還能說得具體一些嗎?”

林嵐一點就透,暗罵自己辜負了這位老同誌的一番苦心,別人明明提醒自己要說得具體些,自己卻隻顧著看帥哥,白白交了智商稅。她忙補充道:“現場主要通過血跡、凶器的分布特征判斷作案的活動軌跡;屍體周遭的痕跡、物證要仔細分析,從角度、分布與朝向等綜合判斷屍體是否發生過位移,確定屍體發現地是否為第一現場;有沒有打鬥、反抗的痕跡;屍體主要觀察衣著特點,位置及姿勢需要拍照固定,便於今後和作案人的口供進行對照分析,有傷口的,還要觀察創緣的特征。”

林嵐答得專業且全麵。幾名考官的臉上都有讚許之意。

林遠昊突然問道:“題目中問的是張三殺妻,可你回答的是一般殺人現場的勘查,難道對你而言,所有的殺人現場都是一樣的?”

林嵐被他問得一愣,不過很快就反應過來了,補充道:“觀察門窗是否完整,是否存在第三人入侵作案的可能,防止出現冤假錯案。”

“夫妻都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的,和一般的殺人案不同,現場遺留的指紋、血痕、毛發,如何能夠區分出是平時共同生活所留還是作案所留?”

“這……”

林嵐有些蒙,如何區分?就是導師也不一定能夠回答出來的問題,她又如何作答?

在一段難堪的靜默中,她努力搜索著自己腦海中每一處的知識儲備,硬著頭皮勉強答道:“凶手在生活中的痕跡會與作案痕跡部分重合,卻不會完全重合,對痕跡做細節分析,還是能勘查出細微差別的。另外,指紋、血液的新鮮程度也是一個判斷依據。”

林遠昊並沒有給林嵐喘息的機會,緊接著道:“我再問你,洗手台、淋浴房是否需要重點勘查?”

林嵐有些結舌,下意識地重複了林遠昊的問題:“洗手台?淋浴房?”

“如果凶手是個入侵者,他作案的現場對他而言是個全然陌生的空間,從心理學的角度,他作案後第一反應是盡快離開;夫妻間作案不一樣,在熟悉的空間裏,凶手有安全感,所以他在這個時候第一反應是洗幹淨自己身上的血跡。所以,洗手台、浴室、毛巾、洗滌後的衣物,可能都隱藏著真相。”

林遠昊說到這裏,冷然道:“你的答題時間結束了,下一位。”

華燈初上,政治部的會議室裏依舊燈火通明,辦公桌上各種檔案和資料摞得高高的。

人事部門的負責人蘇明主任翻看這一期市院錄取人員的麵試成績時,看到林遠昊給那個叫林嵐的考生打出了這幾年來最高的一個分數。他將林嵐的檔案拿過來認真看了看,在父母一欄看到了尹秀萍的名字,他咦了一聲,又看了看後麵的父母職業欄。

他拿著檔案,向鄭明德檢察長的辦公室走去。

鄭明德看了蘇明匯報給他的基本情況,有些意外道:“尹秀萍的女兒?那她不就是林磊的孫女和林曉娟的侄女?想當年,林曉娟的案子,還是我親自公訴的。”

蘇明道:“您看,有沒有必要去給技術處的晏主任說一聲?體現組織的關懷?”

鄭明德思索片刻,道:“我親自給晏清雲打電話。”

鄭明德在電話裏和晏清雲簡單聊了幾句林嵐的情況,晏清雲的腦海裏馬上回憶起那個麵對林遠昊的追問,還能斡旋上幾個回合的小姑娘。

當鄭明德讓晏清雲找個厲害的師父給帶一帶時,晏清雲無奈道:“您說的那個丫頭我有印象,專業裏麵最牛的師父毫無疑問就是林遠昊了,可就他那脾氣,您讓他帶新人,這真不知道是組織的關懷呢還是組織的考驗。”

鄭明德哭笑不得,小聲罵道:“你個老狐狸,你也好意思在我麵前提下屬的脾氣。平時讓你管人,你非說技術人才要有個性,成天護犢子,誰說他們兩句你就對誰齜牙。現在就你那兒的幾路神仙,有一個好相處的嗎?誰慣出來的毛病誰心裏清楚。現在給我在這兒撂挑子,沒門兒。”

晏清雲不服氣道:“我隻是就事論事,也沒說不讓他帶,我隻是打好預防針,免得到時候您埋怨我。”

鄭明德撂下一句“自己看著辦”,就放下電話。

蘇明在一旁納悶道:“他這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

鄭明德笑得莫測高深:“放心吧,老晏的個性你還不知道,進了他技術處的門兒,就算我不打招呼,他都會護犢子護到底。”

“可那林遠昊,的確眼高於頂。”

蘇明恍然大悟。

鄭明德將目光投向了遠處。

窗外,一棵古槐參天,枝繁葉茂,肅穆莊嚴中透出一股強大的生命力,幾百年來,它始終屹立於此,見證著這一方土地上發生過的善惡美醜、恩怨情仇。

2011年秋季,涵江市人民檢察院門口的古槐換上了金色的華服。這一天是市院新晉公務員報到的日子,一水兒的大姑娘、小夥子在政治部門口排著隊,眼神中滿是好奇。

負責辦手續的老同誌抬頭看了看手中的花名冊道:“林嵐,等會兒小李帶你到技術處去報到。”

小李一看就在政治部工作有段時間了,言行嚴肅且謹慎。一路上除了那句“你跟我來”,就不再跟林嵐搭話。

林嵐跟在小李後頭,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得規規矩矩的背影,小聲嘀咕道:“技術處那幫未來的同事,不會都是這種嚴肅款的吧?那將來我的日子可就無聊咯。”

林嵐正胡思亂想著,突然聽到小李說道:“到了,這一整層樓都是技術處的。”

一麵巨大的玻璃門關得緊緊的,房門內外都有密碼鎖,警示燈一跳一跳,閃著藍色的幽光。

“他們的房間需要特製的門禁卡才能進入,你等一會兒。”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褐色夾克的小夥子刷卡出來了,這個小夥子矮墩墩,白胖胖的,腦袋和臉盤兒都挺大的。因為輪廓不分明,整個臉龐就像個糯米糍似的,再加上細眉細眼,看上去一團喜氣。

小李向他介紹道:“大劉,這位是你們的新同事。”

林嵐趕緊主動伸出手,開始自我介紹:“我叫林嵐,今年22歲,西政大刑事科學技術專業應屆畢業生,請多關照。”

大劉見到這麽熱情的美女,馬上堆出了一臉笑,這下更顯得喜氣了,他伸出胖胖短短的手,和林嵐握了握。

“歡迎你的加入,我叫劉鋒,痕檢組的,比你早來三年。”

小李見他們互相認識了,就不打算接著耗時間了,禮貌地笑了笑,道:“林嵐,我手頭還有事,就先不陪你了。大劉,我這就算正式交接了啊,帶新同事熟悉環境的事兒就拜托你了。”

劉鋒笑眯眯道:“你去忙,你去忙。”

劉鋒將林嵐帶到了主任辦公室,他敲了敲門,裏麵卻沒人答應。他撓了撓頭道:“瞧我這記性,今天有個全市的刑事科學技術研討會,晏主任他們幾個都不在處裏。要不,我先帶你轉轉。”

這時劉鋒的手機響了起來,磁性的男聲清晰可聞:“大劉,你馬上把上個月核心期刊的《造痕體與承痕體微量物證同一認定》論文,還有收集的資料壓縮一下發給我。這邊沒有外網,你用單倒盒導入內網,用內網郵箱給我發過來。”

劉鋒不好意思地對林嵐說:“我有點兒急事兒,你先到我辦公室等等,或者先自己四處隨便看看,我忙完再來找你。”

林嵐是見識過那位冰山美男林組長的,估計眼前這小胖哥挺怕他的,所以非常善解人意地說:“你去忙,不用擔心我,我自己先參觀一下。”

大劉風風火火地走了。

林嵐不慌不忙地四處轉悠著,司法會計室、視頻采集分析室、法醫室、文檢室、標本室,一應俱全,可惜房門大多鎖著,她也進不去。如果看不到裏麵是什麽,那這些不過是掛著門牌的房間罷了,沒什麽看頭。

林嵐覺得百無聊賴,正準備去痕跡室看看有沒有什麽能夠幫上大劉的,忽然聽到身後有一個年輕的男聲不悅地問道:“你是誰?怎麽進來的?”

林嵐一回頭,是位樣貌清雋的小哥哥,隻是麵色蒼白,身體瘦弱,帶著點女氣,腦子裏不由自主蹦出了“行動處似弱柳扶風”的比喻來。

可惜這位弱柳正瞪著林嵐,目光極其不友善。

林嵐猜想這位可能是未來的同事,立刻堆出一臉老鄉見老鄉的親切笑容,自我介紹道:“這位美……帥哥,我叫林嵐,是今天剛分到技術處的新人,以後請多關照。”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林嵐,嘲諷道:“新來的菜鳥,在這兒瞎套什麽近乎。”說完,徑直地越過林嵐,打開實驗室的門進去了。

林嵐無緣無故被懟,朝著前麵那人的背影吐舌揮拳,不料那人突然回頭,林嵐一向反應靈敏,馬上將手改為整理自己的頭發,一臉無辜地看著對方。

對方冷笑一聲,手若蘭花,指了指身後的櫃子,鄙夷道:“我全都看見了,連這種不入流的小把戲也耍,咱們這兒招人的門檻真是越來越低了。”

林嵐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排亮閃閃的玻璃櫃門,頓時尷尬得不行,隻能討好地朝對方笑著。

“我是負責視頻和電子數據的,你叫我‘逯超人’就好了。”

“超人?哪個超哪個人?”林嵐有些蒙。

“Superman的那個。”

林嵐驚得下巴都要掉了,忍不住吐槽道:“我見過自戀的,可還真沒見過像你這麽**裸自戀的。”

“逯超人”冷哼道:“那是因為你沒見過什麽世麵。”還沒等林嵐發飆,他用公事公辦的口吻道,“新來的,今天打掃標本室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憑什麽?”

“逯超人”無視林嵐的抗議,自顧自地走到洗手台旁邊,拿起拖把和抹布,一股腦兒地塞到林嵐手中,傲嬌地囑咐道:“每一個角落都要打掃幹淨,每一個器皿都要擦拭幹淨,下班之前晏主任會親自來檢查的,你是新人,不要第一天就給主任留個壞印象。”說完,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林嵐的肩膀,頭也不回地出了門,留下林嵐一個人在原地,呆若木雞。

林嵐反應過來,幾乎要暴走,可是想到“逯超人”臨走時的警告,隻得認命地幹活。

房間裏麵瓶瓶罐罐不少,林嵐走近一看,嚇了一跳。各式各樣的玻璃器皿裏麵,盛放著心、肝、肺、脾髒,還有人的腦子。林嵐頓時覺得惡心得不行,一麵在心裏暗罵“逯超人”不是個東西,給自己挖坑,一麵壯著膽子去一一擦拭。

她把臉盡量別在一旁,不去看那些令人生畏的髒器,卻不知道自己碰到了哪裏,隻聽到滋滋的電流聲響起,接下來,房間裏麵漆黑一片。

林嵐摸索著去開門,卻不小心踢到了一個硬物,什麽東西應聲落地,**流了一地。

很快,一股福爾馬林的味道充斥了整個房間。

林嵐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左手壓住了一個濕噠噠、滑膩膩的物體,她還沒來得及去看,就聽到一個尖細的女聲在耳畔響起:

“哎呦喂,你壓住我的肝啦!”

那聲音無比淒楚,此時聽來,真是令人心驚肉跳。

林嵐這一下驚得非同小可,嗖地從地上蹦起來老高。這時旁邊一道綠光閃起,一隻纖纖玉手從身後伸了過來,軟軟地搭在了林嵐肩上,嚇得她差點叫出聲來。

林嵐迎著光側臉一看,蔥段似的五根粉嫩手指上,嵌著五枚精巧瑩潤的鮮紅指甲,此時被綠光映著,顯得格外詭異。一抬頭,一張臉被烏黑的長發遮去了大半,僅僅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正衝她齜牙怪笑。

緊挨著這張臉的,是一個白骨森森的骷髏。

“何方妖怪!膽敢在嵐女俠麵前裝神弄鬼!”

林嵐一把抓過跟前那不知是人是鬼的怪物,眼看就要完成一個漂亮的過肩摔。不料,女妖尚未被撂倒,骷髏先行落地,摔了個稀裏嘩啦。

“停、停、停!我是法醫組的江旎。”

肩上的女妖連聲叫停。

就在此時,門被推開,“噠”的一聲後,房間重新恢複了明亮。

“逯超人”站在門口,嘴巴大張,仿佛看到了什麽最恐怖的事情。

屋內的畫麵那叫一個慘不忍睹。

江旎頭朝下,臀朝上,四肢如同八爪魚似的緊緊纏在林嵐身上。

她抬起頭來,咬牙恨聲道:“逯超群,不就是做個衛生嗎?你不樂意也就算了,上哪兒找來的美女殺手?砸了我的場子不算,還要摔死我!”

逯超群此時才回過神來,疾步上前把江旎從林嵐身上解救下來,嘴裏數落著:“你個野丫頭,怎麽這麽虎,我的女神你也下得去手摔?”

那表情無比奴顏婢膝,讓林嵐瞬間聯想到了慈禧老佛爺跟前的李蓮英,哪還有之前半點傲嬌孔雀的影子。

這人怕不是精神分裂吧!

江旎氣喘籲籲地站穩,用五指攏了攏額前披散的秀發,露出一張精致白皙的鵝蛋臉,柳眉杏眼,挺括的鼻梁,塗了淺粉色唇彩的小嘴微微嘟著,真的是豔色逼人,風情萬種。

逯超群氣勢洶洶地質問林嵐:“你幹嗎搗亂,把這兒弄得亂七八糟的,還要傷人?”

林嵐暗道不妙,可她打小就是一路闖禍闖過來的,遇事臉皮夠厚,心態夠強,當下毫不示弱地反咬一口:“誰讓你們串通一氣裝神弄鬼!”

江旎攔住要炸毛的逯超群,俯身將掉在地上的一坨物什拾了起來,托在掌上拋了拋,又掂了掂,慢慢伸到林嵐麵前,嬌滴滴道:“小美人,這你可就冤枉我了,我可沒有裝神弄鬼,更不會和這小子串通一氣,你好好瞧瞧,你剛剛可不就是壓著我的肝了。”

林嵐看了一眼,生生倒吸了三口涼氣。

這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手中托著的,真的是一副人類的肝髒,還在往下滴水。這肝髒應該是在福爾馬林中泡得久了,顏色有些褐中泛白。

林嵐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手底下壓著的是什麽,那濕噠噠、黏糊糊的觸感此時格外清晰起來,令她汗毛倒豎。

江旎抿嘴一笑,眼睛彎成一道好看的弧線。

“我聽到響聲,又聞到了福爾馬林的味道,就到標本室來看看。誰知道黑燈瞎火的,我剛打開手機,就看到你壓在我的寶貝標本上,還差點碰倒了我的骨骼標本。我好意提醒你,誰知你不光摔壞了我的這些寶貝,還要摔壞我。”

說到這裏,傻子都知道整件事兒就是個烏龍,林嵐臉皮再厚,也沒法兒繼續裝傻。嬌滴滴的大美女險些被自己摔成印度飛餅,林嵐心中也愧疚得很,趕忙道歉:“美女姐姐,是我莽撞了,我被這位超人小哥派來做衛生,初到寶地,和你的寶貝們還有些認生。中途斷電,我一時慌張,錯把仙女看成了妖怪,是我眼拙。”說著,她把臉往江旎跟前一湊,撒嬌道,“要不,你就重重擰我幾下,出出氣。”

江旎撲哧一聲笑了,摸了摸林嵐滑溜溜的臉蛋,拉長尾音道:“這麽有趣的丫頭,我哪裏舍得打。不過,我的這些寶貝們,個個有靈氣得很,就喜歡美女陪它們說話解悶,你往後多陪陪它們,一來二去,就不認生了。”

林嵐傻眼了,也不知道這話怎麽往下接。

逯超群斜著眼睛看了林嵐一眼,說道:“這個月標本室的衛生,你,承包了。”

鬧出這麽大的動靜,劉鋒過來看個究竟,一進門就看到標本室一片狼藉,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這……這些都是你幹的?”

林嵐苦著臉衝他做了個“喪”的表情。

劉鋒嚇了一跳,捂著自己的心口道:“我才離開多大一會兒,你就整出這麽大個爛攤子。這些標本可都是江旎的心肝寶貝,你弄成這樣,後果不堪設想。”

“喲,怎麽都杵在這兒呢?”晏清雲不知什麽時候過來了。

林嵐心虛,趕緊衝著晏主任甜甜一笑,問了一聲好,然後快速地拉著劉峰迎了上去,把晏主任的視線擋了個嚴嚴實實。

晏清雲笑嗬嗬地伸出手,親切地和林嵐握了握。

“小林啊,咱們又見麵了,我代表技術處歡迎你,你可是我們隊伍的新鮮血液啊。”

站在晏清雲身後的,正是那個帥得沒天理的林遠昊。

晏清雲笑眯眯地向他指了指林嵐,介紹道:“這小姑娘就是上次你親自考核過的那個,西政大科班出身,畢業論文優秀,是個好苗子,你親自帶一帶。”

林嵐那天回去後,就在網上搜索了一下,這林遠昊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年紀輕輕,就已經是涵江市痕跡專業的頂尖技術人才。他在鑒定造痕、承痕、人體痕跡、物體痕跡等方麵的造詣均達到了相當的高度。不僅在SCI上發表了十幾篇論文,還擔任著涵江市痕跡檢驗專家委員會委員,CNAS國際質量認證見習評審員。真的是金光閃閃的人生。

跟著這樣的師父,不但每天秀色可餐,職業生涯更是開掛。

“我不帶新人!”

語氣堅決、果斷、毋庸置疑。

林嵐朝聲音的源頭望去,那張帥臉不但輪廓像雕塑一樣,表情也像雕塑一樣,半絲漣漪都沒有泛起。

“我不新了,我已經在這裏蹉跎了一個上午,現在是舊人,舊人。”

晏清雲一聽樂了,衝林遠昊說:“這小姑娘活潑外向,和你這塊冰疙瘩正好互補,你帶她這事兒就這麽定了,不許抗議。這姑娘年齡更小,她才是真正的小林。林組長啊,我以後就不叫你小林了,改叫你大林,原來有一部動畫片,不就是《大林和小林》麽。”

晏清雲自說自話,旁邊幾個人拚命忍著笑。

林嵐偷偷瞟了瞟林遠昊的表情,見他嘴角抽了抽,又抽了抽,於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晏清雲指了指林嵐身後,道:“江妮子,你上個月才打申請買的骨架標本,這麽快就散了架,遠遠沒有達到折舊處理的年限,看來,你得自費補上了。”

說完,他樂嗬嗬地走了。

江旎的臉頓時耷拉了下來,嘟囔了一句:“老狐狸,眼可真尖。”

林嵐正猜測著一個骨架標本得花費多少銀子,忽然聽到林遠昊冷冰冰的聲音。

“大劉,帶她熟悉基本流程。”

被點到名的劉鋒忙不迭地答應著。

林嵐正要自覺地跟著大劉走,卻被逯超群一把拽住衣袖,他指了指一片狼藉的標本室,冷笑道:“幹嗎?選擇性失憶啊?”

逯超群嘿嘿冷笑道:“自己要上趕著撞槍口,也行,去吧,早死早超生。不過,你放心,這塊兒我也給你留著,你要是不拾掇幹淨了,小爺我就天天陰魂不散地纏著你。”

林嵐看了看林遠昊遠去的背影,自嘲道:“才出狼窩,又入虎口,我怎麽這麽難啊。”

林嵐跟著劉鋒到了辦公室,劉鋒抱來一大摞章程和細則交給林嵐,道:“這些是辦公守則、保密守則、勘查細則、痕檢細則。你趕緊記住了,跟著咱林組長,隨時現學現用,出了問題,保管你……”他停了停,朝裏間望了望,回頭朝林嵐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林嵐翻了翻這堆成小丘似的材料,一時間有些怔忪。

劉鋒估計是和林遠昊待久了,被拘束狠了,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在那兒滔滔不絕道:“女孩子學痕跡專業的可不多,我的研究方向是痕跡比對,研究生畢業就來這兒工作了。你別看咱們的林老大冷冰冰的,對人挺嚴厲,其實為人還不錯,專業上也是大神級別。他唯一的缺點就是工作太認真了,在他手底下混不了日子。不過,人家有副好皮相,即便是塊千年不化的寒冰,依舊桃花不斷,你這一來就能跟著他,多少姑娘的芳心要碎成渣渣呐。”

林嵐不以為然地撇了撇嘴道:“就這千年不化的冰塊臉,桃花還不得凍死一大片?”

兩人正說著,江旎進來了,用手指著劉鋒道:“好啊,大劉,你們林老大的緋聞你也敢傳,不想在痕檢組混了吧?”

劉鋒朝她連連作揖:“姑奶奶,你小點聲,那位在裏麵呢。”

江旎不再理他,笑眯眯地對林嵐說:“小林子,你別聽大劉八卦,那都是別人一廂情願犯花癡呢。你們林老大可是禁欲係的,走的是高冷路線,心中隻有工作,其他的全是浮雲。”

劉鋒愕然道:“小林子?《笑傲江湖》裏麵的小林子不是練了葵花寶典不男不女嗎?人家漂漂亮亮的一個大姑娘家,你怎麽能叫她小林子呢?”

江旎理直氣壯道:“叫小林多生分,多嚴肅啊,小林子多親切,多有辨識度啊。再說了,同名不同人。”

林嵐素來心大,根本不會為個稱呼著惱,她隻想和眼前這美女套套近乎,免得刷一個月的內髒瓶子。所以她一躬身,扮出一副伏低做小的模樣,逗趣地朝江旎拱了拱手,道:“多謝美女賜號,可是小的在讀書時就已經有諢名兒了,江湖人稱嵐女俠,美女若不嫌棄,就用這個諢名吧。”

江旎被她頑皮的樣子逗得咯咯直笑,好不容易才止住,便也學著林嵐的樣子拱了拱手。

“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嵐女俠,失敬,失敬啊。”

江旎把她作揖的手托了起來,笑道:“好說、好說。”

劉鋒見她們說得有趣,在旁邊嗬嗬傻笑。

江旎眨著好看的杏眼對劉鋒說:“大劉,這下你們組可熱鬧了,得了這麽個寶貝,以後可有的瞧了。”

大家正熱鬧作一團兒,林遠昊從裏間出來了,他什麽也沒說,眼風涼涼地朝人聲鼎沸處一掃,氣溫頓時降到冰點,房間裏頓時鴉雀無聲。劉鋒和林嵐連忙各就各位,埋頭作苦讀狀,江旎從容不迫地整了整裙擺,嫋嫋婷婷地走了出去。

林遠昊從書架上取了一本書,轉身又進了裏間。

看他離開了,林嵐忍不住心裏的好奇,小聲問劉鋒:“他在裏麵幹嗎?”

“做實驗呢。”

“哦。”

“你不進去幫忙?”

“我可不想早夭,林組長做實驗,要求絕對安靜,最討厭有人打擾,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林嵐吐了吐舌頭,道:“這人年紀不大,排場不小。”她突然想起了之前的遭遇,又問道,“那個逯超群,號稱自己是超人的,到底是個什麽人?”

劉鋒道:“這位是比黑客還要黑客的IT專家,業內人送外號‘逯超人’。不是盯在屏幕前,就是在倒騰各種電子設備和儀器。除了咱們林組長,咱院裏就屬他長得帥了。”

林嵐不以為然道:“這人閉嘴的時候倒還算順眼,可一張嘴,嘖嘖嘖,整個兒一‘暴雨梨花針。’”

劉鋒笑道:“‘暴雨梨花針’?這比喻倒新鮮,看來,你剛才吃過苦頭了。”

林嵐道:“沒事兒,被我一記乾坤大挪移,悉數反彈了回去。我再問你,剛才那個嬌滴滴的大美女真的是法醫?”

劉鋒道:“你別被她的外表給迷惑了,她叫江旎,春江花月夜的江,旖旎的旎。名字和人一樣風情萬種,可是解剖起屍體來,那是手起刀落,刀刀到位,飛針走線,針針入肉。無論麵對的是什麽屍體,她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林嵐撲哧笑道:“大劉,你這口才,不去德雲社屈才了。”

劉鋒急忙辯解道:“我真沒騙你。這江旎模樣生得標致,行事做派又是大小姐的範兒,他們那一行好多人都質疑過她的專業水平,可那些懷疑她的人,最後都充分體會了什麽叫作以貌取人、愚不可及。”

“此話怎講?”林嵐問道。

“江旎在開顱這項技術上,是出了名的好手。要知道,開顱可是個技術加體力的活兒,連一些男法醫都發怵,她卻深諳其中三味,遊刃有餘。所以他們這一行的人送了她一個外號,叫‘江一刀’。”

林嵐表情有些神往。

劉鋒囑咐道:“不過,你以後少招惹她?”

“為什麽?”林嵐不解地問。

說到這裏,劉鋒突然像被踩住了脖子。

林遠昊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門口,靜靜地看著他們聊天。

林嵐和劉鋒兩人麵麵相覷,心虛地低下了頭。

林遠昊指了指林嵐,拋下了一句,明天上午抽考這些規章和細則,答錯1題,抄10遍”,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嵐嘴巴張得老大,不可置信地指著那座小山丘,問劉鋒:“他不會來真的吧?”

劉鋒縮了縮脖子,咽了口唾沫道:“你可以試試看。”

林嵐想起坊間流傳的關於這位冰山美男的傳聞,不敢不信。

第二天林嵐的考試毫無懸念地仆街了。

林嵐真心覺得不怪自己,林遠昊的考核標準太變態了,各種類型案件的勘查、取證流程,漏一個環節就算自己不合格,這樣一來,自己十道題統共隻對了兩道。

“我手底下不留廢物。”

林嵐好動,也喜歡說話,可是林遠昊是個悶葫蘆,不苟言笑,林嵐不敢招惹他。劉鋒每天忙進忙出的,也沒多少時間陪林嵐逗悶子。

技術處隻有林嵐和江旎兩個女生,於是走得格外近些。

盡管劉鋒對江旎的各種軼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是林嵐心裏始終半信半疑。不過,接下來的一件事情,讓她清楚、明白而且肯定地知道了,江旎絕對是自帶惡魔體質。

一天中午,林嵐吃完飯,和江旎湊一塊兒聊天,四下無人,兩個人盡顯長舌本色。

“聽說林遠昊那廝去現場隻帶大劉不帶你?我就納悶了,你一個學痕檢的,天天宅在辦公室有個啥勁兒?”

林嵐覺得這話一下子說到了心坎裏,吐槽道:“就是,就是,我都快被那廝關傻了,老是嫌我基本功差,以我目前的水平還不到出現場的時候。”

江旎道:“沒有實戰經驗怎麽行,基本功差怎麽了,不經常實踐豈不是更差?”

林嵐點頭如搗蒜。

江旎又道:“明天我要去解剖現場做個技術支援,要不,我帶你去練個膽兒,見見世麵?”

林嵐大學裏麵學的是痕檢,對於屍檢這件事兒的了解,基本都是源於校友那裏的道聽途說,並未親自上陣。所以,江旎一開口,林嵐心癢難耐,立馬答應了。

第二天一早,林嵐找林遠昊請假,說要陪江旎去解剖現場。

林遠昊沒說什麽,隻是用探究的眼神看了林嵐一眼,然後點了點頭,算是答應了。林嵐心花怒放,哪裏還有心思去琢磨林遠昊的眼神裏麵到底有幾個意思,屁顛屁顛地就跟著江旎去了。

等到了現場,林嵐才徹底傻了眼,明白了什麽叫作“自投羅網”。

解剖**躺著一具高度腐敗的女屍,整個解剖室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臭味。

江旎不說還好,她這麽細細一說,林嵐更覺得難受。

“旎姐,你怎麽也不戴副口罩?這味兒,忒衝了。”

“你知道有多少有價值的信息都在這氣味裏嗎?你先戴上,我要先分辨分辨。”她掏出口罩遞給林嵐,自己則閉上眼睛,靜靜地站在那裏。

林嵐戴上口罩,依然擋不住那味兒往鼻孔裏鑽。

“你今天運氣好,趕上我秀一把絕活。”江旎睜開眼,戴上口罩,她將十指用力相抵,然後鬆開,姿態優美地給手指做了個舒展,之前好看的指甲油已經除得幹幹淨淨,指甲修整得短且圓潤。她從容不迫地把一雙玉手放進手套裏。

女屍的眼瞼腐敗後有些合不攏,江旎輕輕拉下女屍的眼皮,用哄小孩的語氣柔聲道:“看不到、看不到,不怕、不怕,一會兒就好。”

那女屍的眼皮失去了彈性,總是遮不住眼球,江旎倒是耐煩得很,反反複複弄了好久才給她完全合上。

手中是一把特製的剃刀,刀片薄而鋒利,銅製的手柄已經有了包漿,泛著柔和的光澤。

使刀的手小心翼翼,生怕刮破了皮肉。

對屍體的尊重,何嚐不是對逝去的人最大的善意。

女屍的頭發剃幹淨後,露出一枚實在不怎麽養眼的光頭,頭皮上一處凹陷的紫瘢顯露了出來。

“幫忙記一下,頭皮有外傷,符合鈍器擊打傷特征。”

江旎朝一旁的筆記本努了努嘴,林嵐認命地拿過本子記錄起來,忍著胃裏長毛的感覺去看江旎手下那顆慘不忍睹的頭顱。

江旎用筆在頭上畫好定位線,拿出開顱鋸,沿著定位線用力下壓,然後一推,顱骨打開了。林嵐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心髒怦怦跳動的聲音。

“死者硬膜下出血,出血量大,蛛網膜下腔有血腫,符合外力鈍器擊打的特征。”

林嵐硬著頭皮,忍著胃裏麵一波強似一波的翻江倒海。

開顱後,江旎用解剖刀劃開屍體,檢查食道和胸腹部。

“消化道和胃部有出血,這胃的內容物都變色兒了。”

江旎用鉗子將一坨黑乎乎胃內容取了出來,放入裝檢材的容器裏,突然就遞到了林嵐的麵前,囑咐道:“拿去編個號,我回頭做個毒物檢測。”

林嵐猝不及防,從視覺到嗅覺接連中招,頓時覺得自己被折騰得異常脆弱的小心髒受到了十級驚嚇。看著那黏糊糊的一坨,她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就衝到洗手間裏吐了個天翻地覆。

幾次挨整後,林嵐通過深入的研究、細致的觀察,得出如下結論:江旎雖眉目如畫,顧盼生輝,令人見之忘俗,可是酷愛捉弄他人,並以整人為人生第一要務。

“技術宅”們大多心思單純,醉心專業,讓林嵐免去了職場版宮心計的銼磨,全身心投入到知識的海洋中。林嵐耳濡目染,漸漸也能夠咂摸出技術派幽默的味兒來,後知後覺地開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