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學時光02
寫到這裏,我想寫幾句題外的話。現在的兒童比我們那時幸福多了。書店裏不知道有多少專為少年和兒童編著的讀物,什麽小兒書,什麽連環畫,什麽看圖識字,等等,印刷都極精美,插圖都極漂亮,同我們當年讀的用油光紙石印的《彭公案》一類的“閑書”相比,簡直有天淵之別。當年也有帶畫的“閑書”,叫作繡像什麽什麽,也隻在頭幾頁上印上一些人物像,至於每一頁上圖下文的書也是有的,但十分稀少。我覺得,今天的少兒讀物圖畫太多,文字過少,這是過低估量了少兒的吸收能力,不利於他們寫文章,不利於他們增強讀書能力。這些話看上去似屬題外,但仔細一想也實在題內。
我覺得,我由寫文言文改寫白話文而絲毫沒有感到什麽不順手,與我看“閑書”多有關。我不能說,每一部這樣的“閑書”,文章都很漂亮,都是生花妙筆。但是,一般說起來,文章都是文從字順,相當流利。而且對文章的結構也十分注意,絕不是頭上一榔頭,屁股上一棒槌。此外,我讀中國的古文,覺得幾乎每一篇流傳幾百年甚至一兩千年的文章在結構方麵都十分重視。在潛移默化中,在我根本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我無論是寫文言文,或是寫白話文,都非常注意文章的結構,要層次分明,要有節奏感。對文章的開頭與結尾更特別注意。開頭如能橫空出硬語,自為佳構;但是,貌似平淡也無不可,但要平淡得有意味。讓讀者讀了前幾句必須繼續讀下去。結尾的訣竅是言有盡而意無窮,如食橄欖,餘味更美。到了今天,在寫了七十多年散文之後,我的這些意見不但沒有減退,而且更加堅固,更加清晰。我曾在許多篇文章中主張慘淡經營,反對鬆鬆垮垮,反對生造詞句。我力勸青年學生,特別是青年作家多讀些中國古文和中國過去的小說,如有可能,多讀些外國作品,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和審美情趣。我這種對文章結構勻稱的追求,特別是對文章節奏感的追求,在我自己還沒有完全清楚之前,一語破的點破的是董秋芳老師。在一篇比較長的作文中,董老師在作文簿每一頁上端的空白處批上了“一處節奏”,“又一處節奏”等等的批語。他敏銳地發現了我作文中的節奏,使我驚喜若狂。自己還沒能意識到的東西,被啟蒙老師一語點破,能不狂喜嗎?這一件事影響了我一生的寫作。我的作文,董老師大概非常欣賞。他在我的一篇作文的後麵,寫了一段很長的批語,其中有幾句話是:“季羨林的作文,同理科一班王聯榜的一樣,大概是全班之冠,也可以說是全校之冠吧。”這幾句話,同王狀元的對聯和扇麵差不多,大大地增強了我的榮譽感。雖然我在高中畢業後在清華學習西洋文學,在德國治印度及中亞古代文學,但文學創作始終未停。我覺得,科學研究與文學創作不但沒有矛盾,而且可以互濟互補,身心兩利。所有這一切都同董老師的鼓勵是分不開的,我終生不忘。
畢業旅行籌款晚會
我在濟南高中一年,最重大最棘手的莫過畢業旅行籌款晚會的經營組織。不知道是誰忽然心血**,想在畢業後出去旅行一番。這立即得到了全班同學的熱烈響應。但是,旅行是需要錢的,我們大多數的家長是不肯也沒有能力出這個錢的。於是我們隻有一條路可走:自己籌款。那時候還沒有像現在這樣多的暴發戶大款,勸募無門。想籌款隻能舉辦文藝晚會,賣票集資。於是全班選出了一個籌委會,主任一人,是比我大四五歲的一位諸城來的學生,他的名字我不說。我也是一個積極分子,在籌委會裏擔任組織工作。晚會的內容不外是京劇、山東快書、相聲、雜耍之類。演員都是我們自己請。我隻記得,唱京劇的主要演員是二年級的台鎮中同學,劇目是“失、空、斬”。台鎮中京劇唱得的確極有味,曾在學校登台演出過,其他節目的演員我就全記不清了。總之,籌備工作進行得順利而迅速。連入場券都已印好,而且已經送出去了一部分。但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東風就是校長的批準。張默生校長是一個老實人,活動能力不強,他同教育廳長何思源的關係也並不密切,遠遠比不上他的前任。他實在無法幫助推銷這樣多的入場券。但他又不肯給學生們潑冷水,實在是進退兩難。隻好采用拖的辦法,能拖一天,就拖一天。後來我們逐漸看出了這個苗頭。我們幾經討論,出於對張校長的同情(我簡直想說,出於對他的憐憫),我們決定停止這一場緊鑼密鼓的鬧劇。我們每個人都空做了一場旅行夢。
以上就是我對濟南高中的回憶。雖然隻有一年,但是能夠回憶能夠寫出的東西,絕不止上麵這一些。可是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寫出來了無意義。於是我的回憶就到此為止了。
小學和中學,九歲(一般人是六歲)到十九歲,已是人生的初級階段。還沒有入世,對世情的冷暖沒有什麽了解。這些大孩子大都富於幻想,好像他們眼前的路上長的全是玫瑰花,色彩鮮豔,芬芳撲鼻,一點荊棘都沒有。我也基本上屬於這個範疇;但是,我的環境同絕大多數的孩子都不一樣。我也並不缺乏幻想、缺乏希望;但是,在我麵前的路上,隻有淡淡的玫瑰花的影子,更多的似乎是荊棘。盡管我的高中三年是我生平最輝煌的時期之一,在考試方麵,我是絕對的冠軍,無人敢攖其鋒者,但這並沒有改變了我那幼無大誌的心態,我從來沒有夢想成為什麽學者,什麽作家,什麽大人物。家庭對我的期望是娶妻生子,能夠傳宗接代;做一個小職員,能夠養家糊口,如此而已。到了晚年,竟還有寫自己的小學和中學十年的必要,是我當時完全沒有想到的。
不管怎樣,我的小學和中學十年的經曆寫完了。要問寫這些東西有什麽好處的話,我的回答是有好處,有原來完全沒有想到的好處。我仿佛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去,又重新生活了十年。喜當年之所喜,怒當年之所怒,哀當年之所哀,樂當年之所樂。如果不寫這一段回憶,如果不向記憶裏挖了再挖,這些情況都是不會出現的。
蘇東坡詞曰:“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時間是一種無始無終、永遠不停地前進的東西,過去了一秒,就永遠過去了,雖有翻天覆地的手段也是拉不回來的。東坡的“再少”是指精神上的,我們不知道他是否有具體的經驗。在我寫這十年回憶的時候,我確實感覺到,自己是“再少”了十年。僅僅這一點,就值得自己大大地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