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學記憶

還有一件小事,就是滾鐵圈。我一閉眼,仿佛就能看到一個八歲的孩子,用一根前麵彎成鉤的鐵條,推著一個鐵圈,在升官街上從東向西飛跑,耳中仿佛還能聽到鐵圈在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聲音。這就是我自己。

進入一師附小

我於1917年到濟南投靠叔父那一年,念了幾個月的私塾,地點在曹家巷。

第二年,我就上了一師附小,地點在南城門內升官街西頭。所謂“升官街”,與升官發財毫無關係。“官”是“棺”的同音字,這一條街上棺材鋪林立,大家忌諱這個“棺”字,所以改謂升官街,禮也。

附小好像是沒有校長,由一師校長兼任。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士棟,字祝晨,綽號“王大牛”。他是山東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民國一創建,他就是活躍的積極分子,擔任過教育界的什麽高官,同鞠思敏先生等同為山東教育界的元老,在學界享有盛譽。當時,一師和一中並稱,都是山東省立重要的學校,因此,一師校長也是一個重要的職位。在一個七八歲的小學生眼中,校長宛如在九天之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命運真正會捉弄人,16年以後的1934年,我在清華大學畢業後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來教書,王祝晨老師也在這裏教曆史,我們成了平起平坐的同事。在王老師方麵,在一師附小時,他根本不會知道我這樣一個小學生。他對此事,決不會有什麽感觸。而在我呢,情況卻迥然不同,一方麵我對他執弟子禮甚恭,一方麵又是同事,心裏直樂。

我大概在一師附小隻待了一年多,不到兩年,因為在我的記憶中換過一次教室,足見我在那裏升過一次級。至於教學的情況,老師的情況,則一概記不起來了。唯一的殘留在記憶中的一件小事,就是認識了一個“盔”字,也並不是在國文課堂上,而是在手工課堂上。老師教我們用紙折疊東西,其中有一個頭盔,知道我們不會寫這個字,所以用粉筆寫在黑板上。這事情發生在一間大而長的教室中,室中光線不好,有點暗淡,學生人數不少,教員寫完了這個字以後,回頭看學生,戴著近視眼鏡的臉上,有一絲笑容。

我在記憶裏深挖,再深挖,實在挖不出多少東西來。學校的整個建築,一團模糊。教室的情況,如雲似霧。教師的名字,一個也記不住。學習的情況,如海上三山,糊裏糊塗。總之是一點兒具體的影像也沒有。我隻記得,李長之是我的同班。因為他後來成了名人,所以才記得清楚。當時對他的印象也是模糊不清的。最奇怪的是,我記得一個叫卞蘊珩的同學。他大概是長得非常漂亮,行動也極瀟灑。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孩子來說,男女外表的美醜,他們是不關心的。可不知為什麽,我竟記住了卞蘊珩,隻是這個名字我就覺得美妙無比。此人後來再沒有見過。對我來說,他成為一條神龍。

做過一次生意

此外,關於我自己,還能回憶起幾件小事。首先,我做過一次生意。我住在南關佛山街,走到西頭,過馬路就是正覺寺街。街東頭有一個地方,叫新橋。這裏有一處炒賣五香花生米的小鋪子。鋪子雖小,名聲卻極大。這裏的五香花生米(濟南俗稱長果仁)又鹹又香,遠近馳名。我經常到這裏來買。我上一師附小,一出佛山街就是新橋,可以稱為順路。有一天,不知為什麽,我忽發奇想,用自己從早點費中積攢起來的一些小製錢(中間有四方孔的銅幣)買了半斤五香長果仁,再用紙分包成若幹包,帶到學校裏向小同學兜售,他們都震於新橋花生米的大名,紛紛搶購,結果我賺了一些小製錢,嚐到做買賣的甜頭,偷偷向我家的阿姨王媽報告。這樣大概做了幾次。我可真沒有想到,自己在七八歲時竟顯露出來了做生意的“天才”。可惜我以後“誤”入“歧途”,“天才”沒有得到發展。否則,如果我投筆從賈,說不定我早已成為一個大款,揮金如土,不像現在這樣柴、米、油、鹽、醬、醋、茶都要斤斤計算了。我是一個被埋沒了的“天才”。

還有一件小事,就是滾鐵圈。我一閉眼,仿佛就能看到一個八歲的孩子,用一根前麵彎成鉤的鐵條,推著一個鐵圈,在升官街上從東向西飛跑,耳中仿佛還能聽到鐵圈在青石板路上滾動的聲音。這就是我自己。有一陣子,我迷上了滾鐵圈這種活動。在南門內外的大街上沒法推滾,因為車馬行人,喧鬧擁擠。一轉入升官街,車少人稀,英雄就大有用武之地了。我用不著拐彎,一氣就推到附小的大門。

轉入新育小學

然而,世事多變,風雲突起,為了一件沒有法子說是大是小的、說起來簡直是滑稽的事兒,我離開了一師附小,轉了學。原來,當時已是五四運動風起雲湧的時候,而一師校長王祝晨是新派人物,立即起來響應,改文言為白話。忘記了是哪個書局出版的國文教科書中選了一篇名傳世界的童話《阿拉伯的駱駝》,內容講的是:在沙漠大風暴中,主人躲進自己搭起來的帳篷,而把駱駝留在帳外。駱駝忍受不住風沙之苦,哀告主人說:“隻讓我把頭放在帳篷裏行不行?”主人答應了。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哀告說:“讓我把前身放進去行不行?”主人又答應了。又過了一會兒,駱駝又哀告說:“讓我全身都進去行不行?”主人答應後,自己卻被駱駝擠出了帳篷。童話的意義是非常清楚的。但是天有不測風雲,這篇課文竟讓叔父看到了。他大為驚詫,高聲說:“駱駝怎麽能說話呢?荒唐!荒唐!轉學!轉學!”

於是我立即轉了學。從此一師附小隻留在我的記憶中了。

我從一師附小轉學出來,轉到了新育小學,時間是在1920年,我九歲。我同一位長我兩歲的親戚同來報名。麵試時我認識了一個“騾”字,定在高小一班。我的親戚不認識,便定在初小三班,少我一年。一字之差,我爭取了一年。

新育小學的校舍

新育小學坐落在南圩子門裏,離我們家不算遠。校內院子極大,空地很多。一進門,就是一大片空地,長滿了青草,靠西邊有一個幹涸了的又圓又大的池塘,周圍用磚石砌得整整齊齊,當年大概是什麽大官的花園中的花池,說不定曾經有過荷香四溢、綠葉擎天的盛況,而今則是荒草淒迷、碎石滿池了。

校門東向。進門左拐有幾間平房,靠南牆是一排平房。這裏住著我們的班主任李老師和後來是高中同學的北大畢業生宮興廉的一家子,還有從曹州府來的三個姓李的同學,他們在家鄉已經讀過多年私塾,年齡比我們都大,國文水平比我們都高。他們大概是家鄉的大地主子弟,在家鄉讀過書以後,為了順應潮流,博取一個新功名,便到濟南來上小學。他們還帶著廚子和聽差,住在校內。令我憶念難忘的是他們吃飯時那一蒸籠雪白的饅頭。

進東門,向右拐,是一條青石板砌成的小路,路口有一座用木架子搭成的小門,門上有四個大字:循規蹈矩。我當時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覺得這四個筆畫繁多的字很好玩。進小門右側是一個花園,有假山,用太湖石堆成,山半有亭,翼然挺立。假山前後,樹木蓊鬱。那裏長著幾棵樹,能結出黃色的豆豆,至今我也不知道叫什麽樹。從規模來看,花園當年一定是繁榮過一陣的。是否有納蘭詞中所寫的“晚來風動護花鈴,人在半山亭”那樣的榮華,不得而知,但是,極有氣派,則是至今仍然依稀可見的。可惜當時的校長既非詩人,也非詞人,對於這樣一個舊花園熟視無睹,任它荒涼衰敗、垃圾成堆了。

花園對麵,小徑的左側是一個沒有圍牆的大院子,沒有多少房子,高台階上聳立著一所極高極大的屋子,裏麵隔成了許多間,被校長辦公室,以及其他一些會計、總務之類的部門,分別占據。屋子正中牆上掛著一張韋校長的炭畫像,據說是一位高年級的學生用“界畫”的辦法畫成的。我覺得,並不很像。走下大屋的南台階,距離不遠的地方,左右各有一座大花壇,春天栽上牡丹和芍藥什麽的,一團錦繡。出一個籬笆門,是一大片空地,上麵說的大圓池就在這裏。

出高台階的東門,就是“循規蹈矩”小徑的盡頭。向北走進一個門極大的院子,東西橫排著兩列大教室,每一列三大間,供全校六個班教學之用。進門左手是一列走廊,上麵有屋頂遮蓋,下雨淋不著,走廊牆上是貼布告之類的東西的地方。走過兩排大教室,再向北,是一個大操場,對一個小學來說,操場是夠大的了。操場上有雙杠之類的設施,但是,不記得上過什麽體育課。小學沒有體育課是不可思議的。再向北,在西北角上,有幾間房子,是教員住的,門前有一棵古槐,覆蓋的麵積極大,至今腦海裏還留有一團蓊鬱翠秀的影像。校舍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

新育小學的教員和職員

按照班級的數目,全校教員應該不少於十幾個的,但是,我能記住的隻有幾個。

我們的班主任是李老師。我從來就不關心他叫什麽名字。小學生對老師的名字是不會認真去記的。他大概有四十多歲,在一個九歲孩子的眼中就算是一個老人了。他人非常誠懇忠厚,樸實無華,從來沒有訓斥過學生,說話總是和顏悅色,讓人感到親切。他是我一生最難忘的老師之一。當時的小學教員,大概都是教多門課程的,什麽國文、數學(當時好像是叫算術)、曆史、地理等課程都一鍋煮了。因為程度極淺,用不著有多麽大的學問。一想到李老師,就想起了兩件事。一件是,某一年初春的一天,大圓池旁的春草剛剛長齊,天上下著小雨,“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麵不寒楊柳風”。李老師帶著我們全班到大圓池附近去種菜,自己挖地,自己下種,無非是扁豆、芸豆、辣椒、茄子之類。順便說一句,當時西紅柿還沒有傳入濟南,北京如何,我不知道。當時碧草如茵,嫩柳鵝黃,一片綠色仿佛充塞了宇宙,伸手就能摸到。我們蹦蹦跳跳,快樂得像一群初入春江的小鴨。這是我一生三萬多天中最快活的一天。至今回想起來還興奮不已。另一件事是,李老師輔導我們英文。認識英文字母,他有妙法。他說,英文字母f就像一隻大馬蜂,兩頭長,中間腰細。這個比喻,我至今不忘。我不記得課堂上的英文是怎樣教的,但既然李老師輔導我們,則必然有這樣一堂課無疑。好像還有一個英文補習班。

另一位教員是教珠算(打算盤)的,好像是姓孫,名字當然不知道了。此人臉盤長得像知了,知了在濟南叫Shɑo qiɑn,就是蟬,因此學生們就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Shɑo qiɑn,我到現在也不知道這兩個字怎樣寫。此人好像是一個“迫害狂”,一個“法西斯分子”,對學生從來沒有笑臉。打算盤本來是一個技術活,原理並不複雜,隻要稍加講解,就足夠了,至於準確純熟的問題,在運用中就可以解決。可是這一位Shɑo qiɑn公,對初學的小孩子製定出了極殘酷不合理的規定:打錯一個數,打一板子。在算盤上差一行,就差十個數,結果就是十板子。上一堂課下來,每個人幾乎都得挨板子。如果錯到幾十個到一百個數,那板子不知打多久才能打完。有時老師打累了,才板下開恩。那時候體罰被認為是合情合理的,八九十來歲的孩子到哪裏去告狀呀!而且“造反有理”的最高指示還沒有出來。

那時候,新育已經男女同學,還有纏著小腳去上學的女生,大家也不以為怪。大約在我高小二年級時,學校裏忽然來了一個女教師,年紀不大,教美術和音樂。我們班沒有上過她的課,不知姓甚名誰。除了她新來時頗引起了一陣街談巷議之外,不久也就習以為常了。

至於職員,我們隻認識一位,是管庶務的。我們當時都寫大字,叫作寫“仿”。仿紙由學生出錢,學校代買。這一位庶務,大概是多克扣了點兒錢,買的紙像大便用的手紙一樣粗糙。山東把手紙叫草紙。學生們就把“草紙”的尊號賞給了這一位庶務先生。

在我的小學和中學中,新育小學不能說是一所關鍵的學校。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對在新育三年的記憶得特別清楚。一閉眼,一幅完整的新育圖景就展現在我的眼前,仿佛是昨天才離開那裏似的,校舍和人物,以及我的學習和生活,巨細不遺,均深刻地印在我的記憶中。更奇怪的是,我上新育與上一師附小緊密相連,時間不過是幾天的工夫,而後者則模糊成一團,幾乎是什麽也記不起來。其原因到現在我也無法解釋。

新育三年,斑斕多彩。

在新育小學學習的一般情況

我是不喜歡念正課的。對所有的正課,我都采取對付的辦法。上課時,不是玩兒小動作,就是不專心致誌地聽老師講,腦袋裏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常常走神兒,斜眼看到教室窗外四時景色的變化:春天繁花似錦,夏天綠柳成蔭,秋天風卷落葉,冬天白雪皚皚。舊日有一首詩:“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遲遲正好眠,秋有蚊蟲冬有雪,收拾書包好過年”,可以為我寫照。當時寫作文都用文言。語言障礙當然是有的。最困難的是不知道怎樣起頭。老師出的作文題寫在黑板上,我立即在作文簿上寫上“人生於世”四個字,下麵就窮了詞兒,仿佛永遠要“生”下去似的。以後憋好久,才能憋出一篇文章。萬沒有想到,以後自己竟一輩子舞筆弄墨,逐漸體會到,寫文章是要講究結構的,而開頭與結尾最難。這現象在古代大作家筆下經常可見。然而,到了今天,知道這種情況的人似乎已不多了。也許有人竟以為這是怪論,是迂腐之談,我真欲無言了。有一次作文,我不知從什麽書裏抄了一段話:“空氣受熱而上升,他處空氣來補其缺,遂流動而成風。”句子通順,受到了老師的讚揚。可我一想起來,心裏就不是滋味,愧悔有加。在今天,這也可能算是文壇的腐敗現象吧。可我隻是個十歲的孩子,不知道什麽叫文壇,我一不圖名,二不圖利,完全為了好玩兒。但自己也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所以才愧悔。從那以後,一生中再沒有剽竊過別人的文字。

小學也是每學期考試一次。每年兩次,三年共有六次,我的名次總盤旋在甲等三四名和乙等前幾名之間。甲等第一名被一個叫李玉和的同學包辦,他比我大幾歲,是一個拚命讀書的學生。我從來也沒有爭第一名的念頭,我對此事極不感興趣。根據我後來的經驗,小學考試的名次對一個學生一生的生命曆程沒有多少影響,家庭出身和機遇影響更大。

我一生自認為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可是現在回想起來,我在新育小學時期,一點兒也不內向,而是外向得很。我喜歡打架,欺負人,也被人欺負。有一個男孩子,比我大幾歲,個子比我高半頭,總好欺負我。最初我有點怕他,他比我勁兒大。時間久了,我忍無可忍,同他幹了一架。他個子高,打我的上身。我個子矮,打他的下身。後來摟抱住滾在雙杠下麵的沙土堆裏,有時候他在上麵,有時候我也在上麵,沒有決出勝負。上課鈴響了,各回自己的教室,從此他再也不敢欺負我,天下太平了。

我卻反過頭來又欺負別的孩子。被我欺負得最厲害的是一個名叫劉誌學的小學生,歲數可能比我小,個頭差不多,但是懦弱無能,一眼被我看中,就欺負起他來。根據我的體會,小學生欺負人並沒有任何原因,也沒有什麽仇恨,隻是個人有勁使不出,無處發泄,便尋求發泄的對象了。劉誌學就是我尋求的對象,於是便開始欺負他,命令他跪在地下,不聽就拳打腳踢。如果他鼓起勇氣,抵抗一次,我也許就會停止,至少是會收斂一些。然而他是個窩囊廢,一絲抵抗的意思都沒有。這當然更增加了我的氣焰,欺負的次數和力度都增加了。劉誌學家同嬸母是拐彎抹角的親戚。他向家裏告狀,他父母便來我家告狀。結果是我挨了嬸母一陣數落,這一幕悲喜劇才告終。

從這一件小事來看,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算是一個內向的孩子。怎麽會一下子轉成內向了呢?這問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現在忽然想起來了,也就順便給它一個解答。我認為,《三字經》中有兩句話:“性相近,習相遠”。“習”是能改造“性”的。我六歲離開母親,童心的發展在無形中受到了阻礙。我能躺在一個非母親的人的懷抱中打滾撒嬌嗎?這是不能夠想象的。我不能說,叔嬸虐待我,那樣說是謊言;但是在日常生活中小小的歧視,卻是可以感覺得到的。比如說,做衣服,有時就不給我做。在平常瑣末的小事中,偏心自己的親生女兒,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對於這些事情並不敏感。但是,積之既久,在自己潛意識中難免留下些印記,從而影響到自己的行動。我清晰地記得,向嬸母張口要早點錢,在我竟成了難題。有一個夏天的晚上,我們都在院子裏鋪上席,躺在上麵納涼。我想到要早點錢,但不敢張口,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時間已接近深夜,才鼓起了最大的勇氣,說要幾個小製錢。錢拿到手,心中狂喜,立即躺下,進入黑甜鄉,睡了一整夜。對一件事來說,這樣的心理狀態是影響不大的。但是時間一長,性格就會受到影響。我覺得,這個解釋是合情合理的。

看捆豬

新育小學的西鄰是一個養豬場,規模大概相當大,我從來沒有進去過。大概是屠宰業的規定,第二天早晨殺豬,頭一天下午接近黃昏的時候就把豬捆好。但是,捆豬並不容易,豬同羊和牛都不一樣,當它們感到末日來臨時,是會用超常的力量來奮起抵抗的。我和幾位調皮的小夥伴往往在放學後不立即回家,而是一聽隔壁豬叫就立即爬上校內的柳樹,坐在樹的最高處,看豬場捉豬。有的豬勁兒極大,不太矮的木柵欄一躍而過,然後滿院飛奔。捉豬人使用極其殘暴的手段和極端殘忍的工具——一條長竿頂端有兩個鐵鉤——努力把豬捉住。有時候竿頂上的鐵鉤深刺豬的身軀上的某一部分,鮮血立即噴出。豬仍然不肯屈服,帶血狂奔,流血滿地,直到筋疲力盡,才被人捆綁起來,嘴裏仍然嚎叫不止,有的可能叫上一夜,等到第二天早晨挨上那一刀,靈魂或者進入地獄,或者進入天堂,除了印度相信輪回轉生者以外,沒有人能夠知道了。這實在是極端殘忍的行為。在高級的雍容華貴的餐廳裏就著葡萄美酒吃豬排的美食者,大概從來不會想到這一點的。還是中國古代的君子聰明,他們“遠庖廚”,眼不見為淨。

我現在——不是當年,當年是沒有這樣敏感的——浮想聯翩,想到了很多事情。首先我想到造物主——我是不相信有這玩意兒的——實在是非常殘酷不仁。他一定要讓動物互相吞噬,才能生活下去。難道不能用另外一種方法來創造動物界嗎?即使退一步想,讓動物像牛羊一樣隻吃植物行不行呢?當然,植物也是生物,也有生命;但是,我們看不到植物流淚,聽不到它們嚎叫,至少落個耳根清淨吧。

我又想到,同樣是人類,對豬的態度也不盡相同。我曾在德國住過多年。那裏的農民有的也養豬。怎樣養法,用什麽飼料,我一概不知。養到一定的重量,就舉行一次schlachs fest(屠宰節)。邀請至親好友,共同歡聚一次。我的女房東有時候就下鄉參加這樣的歡聚。她告訴我,先把豬趕過來,乘其不備,用手槍在豬頭上打上一槍,俟其倒斃,再來動手宰割,將豬身上不同部位的肉和內髒,加工製成不同的食品,然後大家暫時或長期享用。豬被人吃,合乎人情事理,但不讓豬長時間受苦,德國人這種“豬道主義”是頗值得我們學習的。至於在手槍發明以前德國人是怎樣殺豬的,我沒有研究過,隻好請豬學專家去考證研究了。

看殺人

濟南地勢,南高北低。到了夏天下大雨的時候,城南群山的雨水匯流成河,順著一條大沙溝,奔騰而北,進了圩子牆,穿過朝山街、正覺寺街等馬路東邊房子後麵的水溝,再向前流去,濟南人把這一條沙溝叫“山水溝”。

新育小學坐落在南圩子門裏,圩子門是朝山街的末端。出圩子門向右拐,有一條通往齊魯大學的大道。大道中段要經過上麵提到的山水溝,右側有一座小小的龍王廟,左側則是一大片荒灘,對麵土堤很高,這裏就是當時的刑場,是處決犯人的地方。犯人出發的地方是城裏院東大街路北山東警察廳內的監獄。出大門向右走一段路,再左拐至舜井街,然後出南城門,經過朝山街,出南圩子門,照上麵的說法走,就到了目的地。

朝山街是我上學必經之路。有時候,看到街道兩旁都擠滿了人,就知道,今天又要殺人了。我於是立即興奮起來,把上學的事早已丟到九霄雲外去了。擠在人群裏,伸長了脖子,等候著,等候著。此時,隻有街道兩旁人山人海,街道中間則既無行人,也無車馬。不久,看到一個衣著破爛的人,喝得醉醺醺的,右肩背著一支步槍,慢騰騰地走了過去。大家知道,這就是劊子手。再過不久,就看到大隊警察,簇擁著待決的囚犯,一個或多個,走了過來。囚犯是五花大綁,背上插著一根木牌,上麵寫著他的名字,名字上麵用朱筆畫上了一個紅叉。在“十年浩劫”中,我的名字也曾多次被“老佛爺”的鷹犬們畫上紅叉,表示罪該萬死的意思。紅衛兵們是很善於學習的。閑言少敘,書歸正傳。且說犯人過去了以後,街上的秩序立即大亂。人群紛紛向街中間,擁擁擠擠,摩肩接踵,跟著警察大隊,擠出南圩子門,紛紛搶占高地製高點,能清晰看到刑場的情況,但又不敢離得太近,理由自明。警察押著犯人走向刑場,犯人麵南跪在高崖下麵,槍聲一響,儀式完畢,警察撤走。這時一部分群眾又擁向刑場,觀看躺在地上的死屍。槍斃土匪,是沒有人來收屍的。我們幾個頑皮的孩子當然不甘落後,也隨著大家往前擁。經過了這整個過程,才想起上學的事來。走回學校,免不了受到教員的斥責。然而卻決不改悔,下一次碰到這樣的事,仍然照看不誤。

當時軍閥混戰,中原板**。農村政權,形同虛設。縣太爺龜縮在縣城內,廣大農村地區不見一個警察,壞人或者為窮所逼鋌而走險的人,變成了土匪(山東話叫“老缺”),橫行鄉裏。從來沒聽說,哪一幫土匪劫富濟貧,替天行道。他們綁票勒索,十分殘酷。我的一個堂兄林字輩的第一人季元林,家裏比較富裕,被土匪綁走,勒索巨款。家人交上了贖票的錢,但仍被撕票,家人找到了他的屍體,慘不忍睹,雙眼上各貼一張狗皮膏藥,兩耳中灌滿了蠟燭油。可見元林在匪穴中是受了多麽大的痛苦。這樣的土匪偶爾也會被捉住幾個,送到濟南來,就演出一出上麵描寫的那樣的悲喜劇。我在新育三年,這樣的劇頗看了不少。對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來說,了解社會這一方麵的情況,並無任何壞處。

舊社會有定期舉行的買賣騾馬的集市。新育小學大門外空地上就有這樣的馬市。忘記是多久舉行一次了。到了這一天,空地上擠滿了人和馬、騾、驢等,不記得有牛。這裏馬嘶驢鳴,人聲鼎沸,一片繁忙熱鬧的景象。騾馬的高低肥瘦,一看便知;但是年齡卻是看不出來的,經紀人也自有辦法。騾、馬、驢都是吃草的動物,吃草要用牙,草吃多了,牙齒就受到磨損。專家們從牙齒磨損的程度上就能看出它們的年齡。於是,在看好了騾馬的外相之後,就用手扒開它們的嘴,仔細觀看牙齒。等到這一些手續都完了以後,就開始討價還價了。在這裏,不像在蔬菜市場上或其他市場上那樣,用語言,用嘴來討價還價,而是用手,經紀人和賣主或他的經紀人,把手伸入袖筒裏,用手指頭來討論價格,口中則一言不發。如果袖筒中價錢談妥,則退出手來,交錢牽牲口。這些都是沒有見過世麵的“下等人”,不懂開什麽香檳酒來慶祝勝利。甚至有的價格還抵不上一瓶昂貴的香檳酒。如果袖筒空談沒有結果,則另起爐灶,找另外的人去談了。至於袖筒中怎樣談法,這是經紀人壟斷的秘密,我們局外人是無法知道的。這同中國佛教禪宗的薪火相傳,頗有些類似之處。

九月九廟會

每年到了舊曆九月初九日,是所謂重陽節,是登高的好日子。這個節日來源很古,可能已有幾千年的曆史。濟南的重陽節廟會(實際上並沒有廟,姑妄隨俗稱之)是在南圩子門外大片空地上,西邊一直到山水溝。每年,進入夏曆九月不久,就有從全省一些地方,甚至全國一些地方來的藝人會聚此地,有馬戲團、雜技團、地方劇團、變戲法的、練武術的、說山東快書的、玩猴的、耍狗熊的等等等等,應有盡有。他們各圈地搭席棚圍起來,留一出入口,賣門票收錢。規模大小不同,席棚也就有大有小,總數至少有幾十座。在夜裏有沒有“夜深千帳燈”的氣派,我沒有看到過,不敢瞎說,反正白天看上去,方圓幾十裏,頗有點動人的氣勢。再加上臨時趕來的賣米粉、炸丸子和豆腐腦等的擔子,賣花生和糖果的攤子,特別顯眼的柿子攤——柿子是南山特產,個大色黃,非常吸引人——這一切混合起來,形成了一種人聲嘈雜,歌吹沸天的氣勢,仿佛能南搖千佛山,北震大明湖,聲撼濟南城了。

我們的學校,同廟會僅一牆(圩子牆)之隔,會上的聲音依稀可聞。我們這些頑皮的孩子能安心上課嗎?即使勉強坐在那裏,也是身在課堂心在會。因此,一有機會,我們就溜出學校,又嫌走圩子門太遠,便就近爬過圩子牆,飛奔到廟會上,一睹為快。席棚很多,我們先揀大的去看。我們誰身上也沒有一文錢,門票買不起。好在我們都是三塊豆腐幹高的小孩子,混在購票觀眾中擠進去,也並不難。進去以後,就成了我們的天地,不管耍的是什麽,我們總要看個夠。看完了,走出來,再鑽另外一個棚,幾乎沒有鑽不進去的。實在鑽不進去,就繞棚一周,看看哪一個地方有小洞,我們就透過小洞往裏麵看,也要看個夠。在十幾天的廟會中,我們鑽遍了大大小小的棚,對整個廟會一覽無餘,一文錢也沒有掏過。可是,對那些賣吃食的攤子和擔子,則沒有法鑽空子,隻好口流涎水,望望然而去之。雖然不無遺憾,也隻能忍氣吞聲了。

看戲

我們住的佛山街中段一座火神廟前,有一座舊戲台,已經破舊不堪,門窗有的已不存在,看上去,離開倒塌的時候已經不太遠了。我每天走過這裏,不免看上幾眼;但是,好多年過去了,沒有看到過一次演戲。有一年,還是我在新育小學念書的時候,不知道是哪一位善男信女,忽發大願,要給火神爺唱上一天戲,就把舊戲台稍稍修飾了一下,在戲台和大神廟門之間,左右兩旁搭上了兩座木台子,上設座位,為貴顯者所專用。其餘的觀眾就站在台下觀看。我們家裏,規矩極嚴,看戲是決不允許的。我哪裏能忍受得了呢?沒有辦法,隻有在奉命到下窪子來買油、打醋、買肉、買菜的時候,乘機到台下溜上幾眼,得到一點兒滿足。有一次,回家晚了,還挨了一頓數落。至於台上唱的究竟是什麽戲,我完全不懂。劇種也不知道,反正不會是京劇,也不會是昆曲,更不像後來的柳子戲,大概是山東梆子吧。前二者屬於陽春白雪之列,而這樣的戲台上隻能演下裏巴人的戲。對於我來說,我隻瞥見台上敲鑼拉胡琴兒的坐在一旁,中間站著一位演員在哼哼唧唧地唱,唱詞完全不懂;還有紅綠的門簾,盡管陳舊,也總能給寥落古老的戲台增添一點兒彩色,吹進一點兒生氣,我心中也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點兒興奮,這樣我就十分滿足了。

學英文

我在上麵曾說到李老師輔導我們學英文字母的事情。英文補習班似乎真有過,但具體的情況則完全回憶不起來了。時間大概是在晚上。我的記憶中有很清晰的一幕:在春天的晚間,上過課以後,在校長辦公室高房子前麵的兩座花壇中間,我同幾個小夥伴在說笑,花壇裏的芍藥或牡丹的大花朵和大葉子,在暗淡的燈光中,分不清紅色和綠色,但是鼻子中似乎能嗅到香味。芍藥和牡丹都不以香名。唐人詩:“國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其中用“天香”二字,似指花香。不管怎樣,當時,在料峭的春夜中,眼前是迷離的花影,鼻子裏是淡淡的清香,腦袋裏是剛才學過的英文單詞,此身如遺世獨立。這一幅電影畫麵以後常在我眼前展現,至今不絕。我大概確實學了不少的英文單詞,畢業後報考正誼中學時,不意他們竟考英文,內容是翻譯幾句話:“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不過有些字我不認識。”我大概是翻出來了,所以才考了一個一年半級。

國文競賽

有一年,在秋天,學校組織全校學生遊開元寺。

開元寺是濟南名勝之一,坐落在千佛山東群山環抱之中。這是我經常來玩兒的地方。寺上麵的大佛頭尤其著名,是把一麵巨人的山崖雕鑿成了一個佛頭,其規模雖然比不上四川的樂山大佛,但是在全國的石雕大佛中也是頗有一點名氣的。從開元寺上麵的山坡上往上爬,路並不崎嶇,爬起來比較容易。爬上一刻鍾到半個小時就到了佛頭下。據說佛頭的一個耳朵眼裏能夠擺一桌酒席。我沒有試驗過,反正其大可想見了。從大佛頭再往上爬,山路當然更加崎嶇,山石當然更加亮滑,爬起來頗為吃力。我曾爬上來過多次,頗有駕輕就熟之感,感覺不到多麽吃力,爬到山頂上,有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塔似的東西。從濟南城裏看過去,好像是一個橛子,所以這一座山就得名橛山。同泰山比起來,橛山不過是小巫見大巫;但在濟南南部群山中,橛山卻是雞群之鶴。登上山頂,望千佛山頂如在肘下,大有“一覽眾山小”之慨了。可惜的是,這裏一棵樹都沒有,不但沒有鬆柏,連槐柳也沒有,隻有荒草遍山,看上去有點童山濯濯了。

從橛山山頂,經過大佛頭,走了下來,地勢漸低,樹木漸多,走到一個山坳裏,就是開元寺。這裏鬆柏參天,柳槐成行,一片濃綠,間以紅牆,仿佛在沙漠裏走進了一片綠洲。雖然大廟那樣的琳宮梵宇、崇閣高塔在這裏找不到;但是也頗有幾處佛殿,佛像莊嚴。院子裏有一座亭子,名叫靜虛亭。最難得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泓泉水,在東麵石壁的一個不深的圓洞中。水不是從下麵向上湧,而是從上麵石縫裏向下滴,積之既久,遂成清池,名之曰“秋棠池”,洞中水池的東麵岸上長著一片青苔,栽著數株秋海棠。泉水是上麵群山中積存下來的雨水,匯聚在池上,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泉水甘甜凜冽,冬不結冰。廟裏住持的僧人和絡繹不絕的遊人,都從泉中取水喝。此水煮開泡茶,也是茶香水甜,不亞於全國任何名泉。有許多遊人是專門為此泉而來開元寺的。我個人很喜歡開元寺這個地方,過去曾多次來過。這一次隨全校來遊,興致仍然極高,雖歸而興未盡。

回校後,學校出了一個作文題目《遊開元寺記》,舉行全校作文比賽,把最好的文章張貼在教室西頭走廊的牆壁上。前三名都為我在上麵提到過的從曹州府來的一位姓李的同學所得。第一名作文後麵老師的評語是“頗有歐蘇真氣”。我也榜上有名,但卻在八九名之後了。

第一次“造反”

我在上麵介紹教員時,曾提到一位教珠算的綽號叫Shɑo qiɑn的教員。他那法西斯式的教學方法引起了全班學生的憤怒。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抵抗。對於小孩子也不例外。大家挨夠了他的戒尺,控訴無門。告訴家長,沒有用處。告訴校長,我們那位校長是一個小官僚主義者,既不教書,也不麵對學生,不知道他整天幹些什麽,告訴他也不會有用。我們小小的腦袋瓜裏沒有多少策略,想來想去,隻有一條路,就是造反,把他“架”(趕走)了。比我大幾歲的幾個男孩子帶頭提出了行動方略:在上課前把教師用的教桌倒翻過來,讓它四腳朝天。我們學生都離開教室,躲到那一個寥落的花園中假山附近的樹叢中,每人口袋裏裝滿了上麵提到的那些樹上結滿的黃色的豆豆,準備用來打Shɑo qiɑn的腦袋。但是,十一二歲的孩子們不懂什麽組織要細密,行動要統一,意見要一致,便貿然行事。我喜歡熱鬧,便隨著那幾個大孩子,離開了教室,躲在亂樹叢中,口袋裏裝滿了黃豆豆,準備迎接勝利。但是,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們都回到教室裏,準備用黃豆豆打教師的腦袋時,我們卻傻了眼:大約有三分之一的學生安然坐在那裏,聽老師講課,教桌也早已翻了過來。原來也並不能形成的統一戰線,現在徹底崩潰了。學生分成了兩類:良民與罪犯。我們想造反的人當然都屬於後者。Shao qian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東西,現在看到有人居然想砸他的飯碗,其憤怒之情概可想見,他滿麵怒容,威風凜凜地坐在那裏,竹板戒尺拿在手中,在等候我們這一批自投羅網的小罪犯。他看個子大小,就知道,誰是主犯,誰是從犯。他先把主犯叫過去,他們自動伸出了右手。隻聽到重而響的啪啪的板子聲響徹了沒有人敢喘大氣的寂靜的教室。那幾個男孩子也真有“種”,被打得齜牙咧嘴,卻不哼一聲。輪到我了,我也照樣把右手伸出去,啪啪十聲,算是從輕發落,但手也立即紅腫起來,刺骨地熱辣辣地痛。我走出教室,用一隻紅腫的手,把口袋裏的黃豆豆倒在地上,走回家去,右手一直痛了幾天。

偷看小說

那時候,在我們家,小說被稱為“閑書”,是絕對禁止看的。但是,我和秋妹(我叔叔的女兒)都酷愛看“閑書”,高級的“閑書”,像《紅樓夢》《西遊記》之類,我們看不懂,也得不到,所以不看。我們專看低級的“閑書”,如《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七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誌》《說唐》《封神榜》等等。我們都是小學水平,秋妹更差,隻有初小水平,我們認識的字都有限。當時沒有什麽詞典,有一部《康熙字典》,我們也不會也不肯去查。經常念別字,比如把“飛簷走壁”念成了“飛dàn走壁”,把“氣往上衝”念成了“氣住上衝”。反正,即使有些字不認識,內容還是能看懂的。我們經常開玩笑說:“你是用笤帚掃,還是用掃帚掃?”不認識的字少了,就是笤帚,多了就用掃帚。盡管如此,我們看閑書的癮頭自然極大。那時候,我們家沒有電燈,晚上,把煤油燈吹滅後,躺在被窩裏,用手電筒來看。那些閑書都是油光紙石印的,字極小,有時候還不清楚。看了幾年,我居然沒有變成近視眼,實在也出我意料。

我不但在家裏偷看,還把書帶到學校裏去,偷空就看上一段。校門外左手空地上,正在施工蓋房子。運來了很多紅磚,摞在那裏,不是一摞,而是多摞,中間有空隙,坐在那裏,外麵誰也看不見。我就搬幾塊磚下來,坐在上麵,在下課之後,且不回家,掏出閑書,大看特看。書中俠客們的飛簷走壁,刀光劍影,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動,我似乎也參與其間,樂不可支。到腦筋清醒了一點兒,回家已經過了吃飯的時間,常常挨數落。

這樣的閑書,我看得數量極大,種類極多。光是一部《彭公案》,我就看了四十幾遍。越說越荒唐,越說越神奇,到了後來,書中的俠客個個賽過《西遊記》的孫猴子。但這有什麽害處呢?我認為沒有。除了我一度想練鐵砂掌以外,並沒有持刀殺人,劫富濟貧,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危害社會。不但沒有害處,我還認為有好處。記得魯迅先生在答複別人問他怎樣才能寫通寫好文章的時候說過,要多讀多看,千萬不要相信《文章作法》一類的書籍。我認為,這是至理名言。現在,對小學生,在課外閱讀方麵,同在別的方麵一樣,管得過多,管得過嚴,管得過死,這不一定就是正確的方法。“無為而治”,我並不完全讚成,但“為”得太多,我是不敢苟同的。

螞蚱進城

還有一件小事,我必須在這裏講上一講。因為我一生隻見過一次,可能不能稱為小事了。這就是螞蚱進城。這種事,我在報紙上讀到過,卻還沒有親眼見過。

想念母親

我六歲離開了母親,初到濟南時曾痛哭過一夜。上新育小學時是九歲至十二歲,中間曾因大奶奶病故,回過家一次,是在哪一年,卻記不起來了。常言道:“孩兒見娘,無事哭三場。”我見到了日夜思念的母親,並沒有哭;但是,我卻看到母親眼裏溢滿了淚水。

那時候,我雖然年紀尚小,但依稀看到了家裏日子的艱難。根據叔父的詩集,民國元年,他被迫下了關東。用身上僅有的一塊大洋買了十分之一張湖北水災獎券,居然中了頭獎。雖然隻拿到了十分之一的獎金,但數目已極可觀。他寫道,一夜做夢,夢到舉人伯父教他作詩,有兩句詩,醒來還記得:“陰陽往複竟無窮,否極泰來造化工。”後來中了獎,以為是先人嗬護。他用這些錢在故鄉買了地,蓋了房,很闊過一陣。我父親遊手好閑,農活幹不了很多,又喜歡結交朋友,結果拆了房子,賣了地,一個好好的家,讓他揮霍殆盡,又窮得隻剩半畝地,依舊靠濟南的叔父接濟。我在新育小學時,常見到他到濟南來,住上幾天拿著錢又回老家了。有一次,他又來了,住在北屋裏,同我一張床。住在西房裏的嬸母高聲大叫,指桑罵槐,數落了一通。這種做法,舊社會的婦女是常常使用的。我父親當然懂得的,於是辭別回家,以後幾乎沒見他再來過。失掉了叔父的接濟,他在鄉下同母親怎樣過日子,我一點兒都不知道,盡管不知道,我仍然想念母親。可是,我“身無彩鳳雙飛翼”,我飛不回鄉下,想念隻是白白地想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