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東漢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春,豫州沛國譙縣城。
譙城的東部,北靠隍城,東依倚城牆,有一片森森的宅院,這裏是譙城大族曹氏所居。大約在漢順帝永建年間,一位姓曹名萌之人遷居於此,並接連生下四個兒子,由此子孫興旺,曹氏宅第因之而連片建起。
曹氏宅第群中的東南角,有一處不起眼的兩進院落,皆用青磚砌成。前牆正中開有大門,上設門樓一座,五脊廡殿式頂,椽頭有瓦當;大門內為前堂,左右各有一廂房;再往後為正房,屋頂也是五脊廡殿式頂,脊端上翹,一色青瓦鋪就。如此宅子雖在曹氏宅群中不起眼,但與正前方一裏處的民房相較,那片民房多是土牆茅草造就,就顯得有些講究了。城中人皆知,此宅係剛剛辭去濟南國(濟南國係青州所轄,與郡同級,國王由皇家宗親擔任沒有實權,國相與郡守相同負責處理國中事務)國相的曹操所居。
宅中陳設、器物皆很簡單樸素,唯院落中植樹花木頗具匠心。院內以桂樹、丁香樹為主,自前庭開始,還依次植有沙棠、烏椑、梨樹等花木,使滿院棲靜而四季景常新,結幽蘭而援芳桂。是時正是早春,滿樹的丁香花開成了喇叭狀散出馥鬱香氣,微風拂過,這香氣頓時沁滿了整個院落並浸入窗欞之中。
三十四歲的曹操此時正憑幾觀簡,陽光裹挾著丁香花的芬芳掠過了書案,可以看到案幾上堆滿的書簡正是《孫子兵法》。曹操觀簡有個習慣,即是邊讀邊注,手邊備有筆墨,興之所至就要提筆加注。
他此刻正讀到《用間篇》,曹操提筆注曰:戰者必用間諜,以知敵之情實也。讀過“故用間有五:有因間、有內間、有反間、有死間、有生間。五間俱起,莫知其道,是為神紀,人君之寶也”。曹操凝神思慮片刻,然後提筆重重寫道:“同時任用五間也。”
曹操讀到這裏,忽然又想起前篇的言語,遂將手中書簡輕輕放在一邊,然後取過《計篇》書簡,隻見“兵者,詭道也”之下自己注曰:“兵無常形,以詭詐為道。”再其下“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又注曰:“敵治實須備之也。”他快速將《計篇》又瀏覽了一遍,然後掩卷閉目而思,心中歎道:“兵者凶器也,雖為聖人臨戰,亦不可溫良恭儉讓以貽戰機。”
窗外斜入的春陽正暖,忽聽一陣腳步聲響,一個十歲的小兒跑入屋內,他氣喘籲籲地叫道:“阿父阿父,叔父們狩獵回城,現在正抬著一隻大鹿已入院中,阿母讓來稟報一聲。”
來者為曹操的長子曹昂,字子脩,他口稱的阿母是曹操夫人丁氏。然曹昂非是丁氏親生,其母劉氏為曹操的妾婦,生曹昂時難產而死,丁氏因不能生育,從此將曹昂養育長大,並視若己出。
曹操聞言,起身道:“這幫人不聽我勸,執意狩獵。子脩啊,春日正是野獸繁殖的時間,他們獵來一鹿,許是一鹿數命,我知你愛習武,將來若去狩獵,務須記住此節。”
曹昂頷首道:“兒男記下阿父的言語了。”
父子二人就攜手出門到了院落中,果然看到數人抬著一隻大鹿進入二門,他們是曹操的族弟曹仁和曹洪,曹操排行老三,曹仁為老四,曹洪為老五,還有一名年少之人為族侄曹休,另有兩名身材相對高大之人,卻是曹操的相鄰朋友夏侯惇和夏侯淵,這二人也是族家兄弟,日常愛習槍棒練武,就此與曹家兄弟走動甚近。
曹洪喜道:“三哥一心在家讀兵法,不肯隨我們一同狩獵。瞧瞧,這鹿是今日打下的最大畜生,眾人一致認為,卞氏嫂嫂剛剛生產不久,正是需要補養的時候,我們就將它抬過來了。”
曹操歎道:“人生養了需要補養,萬一這頭母鹿肚中也懷著胎呢?你們若想出外尋些補物,大可到城外渦河裏撈些魚蝦,豈非更好?”
曹洪所說的卞氏嫂嫂,即是曹操的妾婦卞氏。去年初,曹操還在濟南國相任上的時候,卞氏懷孕,到了秋天他們從濟南國返回譙縣的時候,大家瞧著大腹便便的卞氏皆心中犯愁,生怕她在半路上生產下來。不過卞氏的肚皮很爭氣,順利地回到譙城十天後,足月生下了一名男嬰。此為曹操的次子,曹操為他取名為曹丕,字子桓。
曹洪聞言笑道:“三哥向來殺伐決斷無所遲疑,今日為何效小兒女之態?莫非這兵法愈讀得多,愈加變得膽怯了嗎?”
曹仁與夏侯兄弟不禁笑出了聲。曹操揮手示意,讓他們將鹿兒抬入廚屋裏收治,然後對眾人道:“諸位就別走了,家裏尚有從濟南國攜來的鶴觴酒,今晚就暢飲一番如何?”
眾人喜道:“如此最好。”
宴席間,曹洪翻眼問道:“算來哥哥返鄉已大半年了,你除了談兵書弄詩文之外,日常就與我等廝混一起,京城中的三伯父難道不管嗎?”
被曹洪稱為三伯父的曹嵩即為曹操的父親,曹嵩本來官拜大鴻臚,為朝廷九卿之一,近日又通過賄賂中常侍張讓等人,並向西園捐了一億錢,被漢靈帝授為三公之一的太尉之職。
曹操此時心中泛起了父親的身影,心中的滋味一時難明。其實自曹操二十歲被舉為孝廉,由此踏上為官之路開始,父子二人就一直齟齬不斷。當初曹操任洛陽北部尉,造五色棒懸於門外,大宦官蹇碩之叔夜行違禁,被曹操當即杖斃。此事令曹嵩大為光火,要知曹家能有今日,實賴漢桓帝和漢靈帝兩朝大宦官曹騰之力。曹騰為曹萌的第四子,從小就被送入宮中為黃門之人,最後官至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因其無子,二哥仲興將其次子過繼給了曹騰,於是曹嵩就成了曹騰的養子,所以歸根溯源,曹嵩後來官運亨通,實賴宦者之力。現在曹操卻棒殺了蹇碩的叔父,實在是大水衝了龍王廟。最後在曹嵩的斡旋下,曹操被放為外任,總算是擺平了此事。然而曹操實在不安分,他先是上書漢靈帝陳說陳蕃、竇武等人冤情,此書被曹嵩扣下,還召來曹操,很是大罵了一番;繼而又不聽曹嵩之勸,主動要求任騎都尉並征討潁川黃巾軍,戰後因功被授為濟南相。後來在濟南相任職期間,曹操先是奏免貪官汙吏,舊官十餘其二;又整肅紀律,禁斷**祀,因此得罪了許多朝廷權貴,曹嵩多次來書痛斥曹操行為,弄得他心思疲累,決意不再任郡縣之職,並謀求軍職,後來所願未成,因而辭官回鄉。
這些往事在曹操的腦海間一掃而過,淡淡說道:“我想謀求軍職,奈何不成,他又如何能怪我?”
夏侯惇拱手說道:“愚弟也是剛剛聽說,曹伯父又擢升為太尉,此為三公之職,可喜可賀啊!”
曹操對父親捐錢買太尉一事心中不屑,天下凋敝如此,朝中所有官位明碼標價,實在無恥。而這些捐官之錢若是用來賑濟天下,也算歪取正用,可是這些西園之錢,實為漢靈帝的私人金庫,是用來修建宮室和自己花費的。再說父親官至九卿還不滿足,卻仗著自己家財豐厚,買位太尉,實在無聊至極,有什麽可喜可賀之處呢?曹操思緒至此,畢竟念著父親的顏麵,不想評說,遂轉換話題道:“咳,九卿與三公,在當下的朝廷中又有多少區別呢?子孝啊,我那大戟造得如何?”
曹仁字子孝,聞言不禁啞然失笑道:“嗬,這事兒正想問問哥哥哩。我那日從哥哥這裏取了圖樣,當時並未細看,昨日取看了大模樣,感覺太重了一些,隻怕哥哥將來用時不趁手。”
曹操的容貌生得一般,隻見他生就一張略顯狹長的臉龐,眉頭是散的,上鼻梁凸起,額頭向前傾斜,容貌雖平常,其有特點的臉龐上部倒是現出一派英武之氣。隻是他的個子比常人要略微短小一些,曹仁剛才啞然失笑,心中其實認為矮個子的曹操造了這樣一柄大戟,又重又長,與曹操的個頭相比委實不相配,又如何用得趁手呢?隻是不敢當麵說出。
曹操明白曹仁因何而笑,遂微笑道:“子孝定是以為那戟又重又大了。待大戟造成之後,我們可攜戟入山尋一大獸,你們隻需在旁觀看,且看我獨力持戟格殺此獸如何?”
眾人日常習武打熬力氣,不免枯燥無味,隻有到了山中逐獸射鳥,方覺趣味無窮。現在曹操言說要持戟格殺猛獸,眾人大喜,皆歡呼讚成。曹休歡呼之後,更是建議道:“三叔啊,若欲斃猛獸,還需走遠一些。譙城方圓地勢平坦,小獸小兔還常見,想遇到猛獸,委實太難了。”
曹操正色道:“我知道一個地方,虎豹成群,不知子烈敢去否?”曹休字子烈,是曹洪的親侄子。曹操今日心情甚好,就想和曹休開個玩笑。
曹休果然上當,急問道:“什麽地方?有什麽不敢去的?”
曹操悠悠言道:“左蒼梧,右西極。丹水更其南,紫湘徑其北。終始灞滻,出入涇渭,酆鎬潦潏,紆餘委蛇,經營乎其內……”
曹休已聽出曹操誦的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於是接口道:“三叔拿侄兒開心了,賦中所言為虛妄之地,又哪兒有虎豹了?不過,侄兒知道三叔本領大得很,許是能尋到這個好所在。屆時,侄兒定替三叔望風,要讓三叔將那大戟使得順手。”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