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飛天大盜

到得後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當的劇烈打鬥。裴玄靜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臉上的蒙麵巾,始終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靜一介女子,竟然武藝不弱,幾次欲擺脫對方逃走,均被緊緊纏住,不能如意……漫長的白天終於過去了。夜禁後的長安城,如同哭鬧累了的嬰孩,再次躺入大地母親的懷抱,陷入了肅穆曠古的沉睡中。陰冷漆黑的天幕,則照舊以一種深邃的神情,俯視著塵世間的一切。它已經見慣了紅塵中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似乎再驚魂攝魄的故事,也難以打動它冷漠的心田。

突然,不知道什麽地方有人吹起塤(x n)來,嗚嗚咽咽,低沉而淒厲,滄桑又神秘。在這漆黑的夜裏,這不明來由的塤音顯得異常淒涼。直到樂音消失了許久後,那種哀婉還在城池的上空纏繞不絕,令人驚悸。

魚玄機獨自站在鹹宜觀的臥房中,對著衣櫃中的兩套碧綠色衣衫發呆,苗條纖細的身影愈發顯得落拓。這兩套碧蘿衣,上麵承載著她的塵緣,她的情愫,她的眷念,以及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而今衣在人亡,無數前塵往事——雨檻弄花,風窗展卷,脈脈含情,綿綿軟語,曆曆如在眼前,如何不令人悵懷傷情?人去情留,愁來夢杳,女子總是特別容易迷失在生離死別的痛苦,以及無盡的過往裏了。她一度以為自己是多麽與眾不同,尤其在之前經曆了情感創痛後,更有從此身在半空、俯視芸芸眾生的徹悟感,不料身臨其境之時,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女子。

她如此出神,心思如同灞上柳絮一般,飄飛在記憶深處,甚至連綠翹什麽時候進來都沒有覺察到。綠翹將茶水放好後,才輕輕叫了聲“煉師”,道:“國香已經睡下了。”魚玄機這才回過神來,“噢”了一聲,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淚痕。

綠翹道:“這兩套碧蘿衣真是漂亮,煉師如果穿上它,一定很好看。”她知道魚玄機傷懷,自有意這麽說,但也確實對碧蘿衣是發自肺腑的羨慕。想來這碧蘿衣應該是當日李億所送,不然為何這麽久煉師一次都沒有穿過、僅僅是鎖在櫃中空自蹉跎歲月呢?她有些貪婪地盯著碧蘿衣,她是真的認為煉師穿上它一定會很好看,當然她自己也想試試穿在自己身上是什麽樣子。

卻見魚玄機歎了口氣,掩好了櫃門,用一把銅鎖鎖上,轉身道:“綠翹,今日發生了太多事情,我還來不及告訴你,裴夫人已經死了,跟飛卿一樣,被人用美人醉毒死了。

李億也死了。”綠翹大為震撼,問道:“那……李億員外是怎麽死的?”魚玄機道:“也是中了美人醉的毒。”她盡可能地保持平靜,卻還是流露出無法掩飾的悲傷來。

綠翹不由自主地用雙手捂住了嘴,麵露駭然之色,驚叫道:“天哪!怎麽會這樣?”頓了頓,才顫聲問道,“這是什麽時候的事?”魚玄機道:“裴夫人是一月前死的,李億是一天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叫道,“不對……時間不對……”綠翹莫名地看著她,隻聽她道,“走,我們去找裴家娘子。”

裴玄靜此刻也正在鹹宜觀中,她與丈夫李言一道送國香回來,打算今晚便借宿在鹹宜觀中,李言則預備等妻子安歇後到勝宅借宿。夫妻二人正在廳堂閑聊案情。李言非常讚同京兆尹溫璋的看法:李億是殺死裴氏與溫庭筠的凶手,李可及是殺死李億的凶手,魚玄機則是幕後主使。裴玄靜卻不同意,但一時確實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釋來說明這三人為什麽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均死於美人醉的奇毒。

正議著,卻見魚玄機與綠翹急急趕了進來。魚玄機道:“今日在樹林中發現了屍首,娘子說他至少已經死了一天了,對不對?”裴玄靜點頭道:“確實如此。”魚玄機道:“那也就是說,昨日的白天他就已經死了。可是,我昨晚明明在客棧牆頭見到了他。”

李言與裴玄靜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心想:“京兆尹與黃巢同時看到的人果然就是李億,難怪京兆尹會懷疑到她。”轉念又想,“可這般說不通啊,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死人怎麽還會爬上牆頭?”裴玄靜道:“李億明明已經死了,昨天晚上在客棧牆頭窺望的人肯定不是李億。會不會是因為當時天色太黑,煉師沒有看得真切?”

魚玄機一時也不能確認,心頭不由得彷徨了起來。綠翹一連聽說了如此多詭異的事,忍不住插口道:“會不會是李億員外死不瞑目,借屍還魂?”她說完自己也覺害怕,隻覺背上陰森森的一陣涼意,忍不住回頭向門口望去。

氣氛驀地詭異了起來。裴玄靜忙道:“鬼神之說,多係無稽之談。煉師,你熟知溫先生性情,依你來看,誰會是害死他的凶手?”魚玄機道:“我開始不知道飛卿是死於美人醉時,本來懷疑是李近仁下毒殺了飛卿。”李言、裴玄靜均大出意外,李言問道:“煉師何以會如此認為?”魚玄機卻突然躊躇起來,似有難言之隱。

綠翹道:“我來告訴你們吧。李近仁李君一直對煉師很好,認為是溫庭筠先生和李億員外害了煉師一生。”李言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反問道:“僅僅如此,李近仁便想殺了溫庭筠和李億為魚煉師報仇?”魚玄機默然不應。

裴玄靜心想:“夫君不是性情中人,自然不能理解情愛對人的巨大影響力。一個男子,真愛一個女子的話,會甘心為她做任何事情。”一念及此,突然想道,“若真是李億殺了裴氏,他定然也是為了與魚玄機在一起了。隻是,他這勇氣未免來得太遲了些。”

李言又問道:“煉師知道溫先生是被美人醉毒殺後,就開始懷疑李億了。因為煉師知道美人醉十分難得,而李億擁有美人醉,對嗎?”魚玄機點頭:“我本來還以為李億是因為跟飛卿口角,一怒之下起了殺機。不過今日聽說裴夫人也是被美人醉毒死,我猜想李億可能以為是我做的……”

李言聽了很是驚訝,問道:“難道不是李億毒殺了自己妻子麽?”魚玄機搖搖頭,淡淡地道:“他的性情,是決計不會動裴夫人一根手指頭的。”她故作淡定,可還是難掩淒然之色,大概因她在前夫李億心中,地位始終不及裴氏重要的緣故吧。

裴玄靜卻頓覺案情有了新的發現,眼睛一亮,問道:“那麽,李億為什麽會認為是煉師殺了裴夫人呢?”綠翹道:“那惡婆娘以前經常毒打煉師,李億員外知道煉師惱恨她!”頓了頓,續道,“當日煉師差點就被她打死。我的腿也是那惡婆娘打瘸的。”裴玄靜原本不知道這些私密往事,聽了極為震驚,望著魚玄機,又望著綠翹,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才好。

魚玄機已然平靜了許多,歎了口氣,道:“當年李億曾跟我提過美人醉。這藥十分機密,一般人絕不會知道。可能是他已經知道了裴夫人是死於美人醉劇毒,所以懷疑是我做的。他曾經提過,裴夫人就是他的前程。既然前程沒有了,他便幹脆棄官不做,也不回鄂州找族人訴說,而是單獨來到京師,目的是想親自找我報仇。”

李言問道:“李億如果是要為妻子報仇,應該到長安來殺魚煉師,為什麽反而到鄠縣殺溫庭筠呢?”魚玄機一時也想不通這其中的關節,答不上來。

裴玄靜卻突然想到了什麽,問道:“等一等!煉師,你是怎麽知道溫先生的死訊的?”魚玄機道:“有個鄠縣人趕來京師報的信。”裴玄靜問道:“他有沒有說是誰讓他來的?”魚玄機一怔,想了想:“沒有。不過,我以為是昆叔……”裴玄靜道:“不對。當初煉師一進門,昆叔第一句話是:‘煉師,怎麽是你?你怎麽來了?’可見他並不知道你要來。也就是說,他並沒有請人帶信給你。”

李言一拍大腿,大聲道:“這就對上了!請人送信給魚煉師的不是昆叔,而是李億。他也許是覺得在長安難以下手,所以先到鄠縣毒殺了溫先生,再找人給魚煉師送信,打算將魚煉師誘到鄠縣,才好下手。”裴玄靜道:“夫君所言極是。但李億沒有料到我與尉遲王子一行會意外出現在溫府,正是這個意外打亂了他的計劃。”魚玄機黯然道:“想不到他會如此待飛卿,又如此待我。”

溫庭筠一案看起來已經查明了真相,正是李億毒殺了溫庭筠。不過其中疑雲依然很多,那就是裴氏到底是誰所殺?

李億又是被何人所殺?

李言道:“魚煉師一直在長安,當然沒有殺裴夫人。

如果不是李億殺死妻子,那麽裴夫人到底是誰殺的呢?”裴玄靜道:“這點確實很難想得通。不過裴夫人死在廣陵,時間又在一個月前,我們無法知道更多詳情,隻能暫且放到一邊。”忽然想到一事,“如果是李億殺了溫先生,那麽書房暗格後的那支九鸞釵也應該是他拿了。”

魚玄機歎道:“這九鸞釵是飛卿十八歲時,一名神秘的教坊女子送給他的,是昔日南朝淑妃潘玉兒使用過的舊物,釵上刻有‘玉兒’兩個字,九隻鳳凰同時呈現出九種不同的顏色,世間罕見,珍貴無比。自古以來,奇物總是容易招致奇禍,因而飛卿從來沒有聲張過,很少有人知道九鸞釵就在飛卿手中。飛卿收藏得也很隱秘,一直藏在書房的暗格中。”裴玄靜道:“但李億卻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魚玄機點點頭,失望地歎了口氣。

裴玄靜道:“可是今日我們在李億身上並沒有發現九鸞釵,很可能是殺他的凶手取走了。”李言道:“會不會殺李億的人就是為了得到九鸞釵?”

魚玄機突然記起國香曾經提到有人在飯館喝醉了酒,說要賣九鸞釵,由此還引來了同昌公主,會不會那聲言要賣釵的人就是李億?抑或是殺死李億的凶手?不過按照國香所描述的時間來推斷,賣釵人出現在飯館,應該是昨日以前,而李億昨日才死,那麽,那賣釵人肯定就是李億了。當下說了自己的想法。

李言肯定地道:“肯定是李億。這樣便完全合上了。他拿了九鸞釵,因為醉酒後太過張揚,聲明要賣掉這件珍寶,甚至還引來同昌公主打探,結果被盜賊盯上,盜賊一直尾隨其後,尋機殺死了他,奪走了九鸞釵。”

裴玄靜仔細勘察過李億屍首,留意到一些細節,卻又提出一個新的疑問:“但盜賊劫寶殺人,用刀用劍豈不更方便?李億又是如何中了美人醉呢?我仔細檢查過屍首,李億口腔和鼻孔中均有美人醉的粉末,凶手應該是用沾有美人醉的衣袖、手帕之類,捂住了李億的口腔和鼻孔,導致李億吸入美人醉而死。”

案情重新陷入困境,幾人一時無語。還是綠翹道:“既然想不出來究竟,不如先休息吧。”眾人這才意識到夜已闌珊,於是決意各自去歇息。李言叮囑了妻子幾句,自離開鹹宜觀前往勝宅求宿。

魚玄機毫無睡意,打算去書房收拾從鄠縣帶回來的溫庭筠的詩稿。裴玄靜便一同跟隨前往。

望著一大堆的詩稿,裴玄靜問道:“煉師打算如何處理這些詩稿?”魚玄機道:“飛卿自己已經將詞整理得差不多了,我打算將他的詩與詞合成一本《溫飛卿集》。”

裴玄靜信手拿起桌案上的另一堆紙稿,仔細翻閱了數篇,問道:“這些都是煉師的詩作吧?”魚玄機道:“我可不敢全部據為己有,最上麵的幾首都是綠翹作的。”

裴玄靜驚訝地道:“是麽?可是看起來……”魚玄機道:“筆跡一樣對不對?”裴玄靜道:“文風也差不多,完全看不出是兩個人做的。”魚玄機歎道:“綠翹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子。她本來出身名門,後因曾祖父卷入了甘露之變被殺,他們全家被沒入官中為奴,從此淪落。綠翹原本是裴夫人的婢女。我嫁給李億為妾後,裴夫人便將綠翹給了我,本意是派綠翹來監視我,唉……”

裴玄靜道: “ 但綠翹卻與煉師一見投緣, 情如姐妹。”魚玄機點頭道:“我們確實很談得來。綠翹本來不識字,但人相當聰明,跟著我識字作詩不久,便能以假亂真。旁人都分不出是我寫的,還是她寫的。”深深歎了口氣,“不僅如此,綠翹對我有恩。那時候,裴夫人經常借故打我,我一度非常灰心,天天以淚洗麵,全靠綠翹從旁勸慰,才算挺了過來。”

裴玄靜遲疑問道:“李億就任憑裴氏毒打你麽?”魚玄機道:“裴夫人出身名門,娘家是有名的山西聞喜裴氏。

李億一心思量著前途,哪裏敢得罪她?有一次,裴夫人竟然追到鄂州,操著大棒朝我打來……當時我以為自己這次必死無疑了,沒想到一旁的綠翹撲了上來,替我擋了那一棒。那一棒剛好打在了她腿上,從此以後,她便成了瘸子。這件事後,我意識到人生遇合,自有定數,姻緣也不可強求,這才回到長安,到鹹宜觀出家做了女道士。”

裴玄靜道:“原來如此。煉師誌趣高遠,對這等負心漢子與好妒婦人,原本也不值得再放在心上。”她這話有很深的婉勸意味,結果卻反而觸動了魚玄機的綿綿情絲。

一時之間,她耳邊恍然又響起了李可及的歌聲:“……虛閣上,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從書房出來後,裴玄靜便跟著綠翹前往東廂房。綠翹道:“東廂房原本是彩羽道友的住處。去年煉師請畫師來修補觀內脫落的壁畫,結果壁畫還沒有弄完,彩羽就跟畫師私奔跑了。自從她走後,東廂房便一直空著……”一邊說著,一邊引著裴玄靜進去。又道:“娘子若是有什麽需要,直接告訴我便是,我就住在對麵西廂。”臨出門時,見裴玄靜悶悶不樂,便頑皮地道:“若是娘子睡不著覺,後麵有個院子,種滿了梅花,娘子可以去月中賞梅。”裴玄靜自知她是好意玩笑,竟然點頭答應。

安置好裴玄靜,綠翹心中猶自惦記著魚玄機,短短幾日內,突然發生了這麽多事情,生怕她會傷心而想不開,便幹脆抱了被褥,走到魚玄機臥房外道:“煉師!”魚玄機果然尚未就寢,忙過來開了門。

綠翹道:“我怕冷,今晚想跟煉師擠著睡,好麽?”

魚玄機立即意識到她的好意,不由得分外感激,道:“多謝你,綠翹。”綠翹調皮地道:“謝我做什麽。我還得謝謝煉師肯讓我進門呢!”走過去將被褥放在床榻上。

魚玄機幽幽道:“我知道,你是擔心我……”綠翹回過頭來,笑了一下:“我好像已經很久沒有跟煉師擠在一張床榻上談天說地了。”魚玄機也勉強笑了一下。猛然之間,她隱隱約約覺得綠翹的話仿佛另有深意,不由怔怔地望著她,卻見她正忙著收拾床榻上的被褥,並無異常。

夜色中的親仁坊格外寂靜。此刻,一個人影正如幽靈一般,在鹹宜觀外徘徊。鹹宜觀後牆處,突然出現了另一條黑影。他穿一身緊身夜行衣,頭和臉部均用黑布包住,看不清麵孔。黑影點地一躍,便輕鬆地翻進了後院。他似乎對鹹宜觀的地形極為熟悉,徑直來到一棵梅花樹下,從腰間取出一把小鏟子,彎下腰來,剛挖了一下積雪,突然聽見牆外有動靜,急忙停下。後牆外,幽靈一般的人影正悄然經過。

黑衣人凝神靜聽,見牆外再無動靜,思索片刻,便前院走去。他悄然無聲地行走著,徑直來到綠翹臥房外,剛伸手要去推門,卻聽見裴玄靜在背後喝道:“是誰在哪裏?”黑衣人大吃了一驚,轉身就往後院跑去。

裴玄靜急忙去追。到得後院,二人便交上了手,一番旗鼓相當的劇烈打鬥。裴玄靜三番五次欲扯下黑衣人臉上的蒙麵巾,始終未能得手。那黑衣人料不到裴玄靜一介女子,竟然武藝不弱,幾次欲擺脫對方逃走,均被緊緊纏住,不能如意。情急之下,他從腰間取出一節短棒做兵器,迫退裴玄靜一步,趁機用木棒在牆壁上一點,借力躍上牆頭,瞬間便消失在黑暗中。

魚玄機、綠翹聽到動靜,各舉燈燭趕來,急問道:“出了什麽事?”裴玄靜道:“適才有個身手不凡的黑衣人闖了進來,可惜讓他跑了。”

三女重新回到廳堂坐下。裴玄靜告知始終無法入睡,想出來走走,卻突然發現一個黑衣人鬼鬼祟祟地站在綠翹的門口,正準備推門進去。魚玄機聽了,不禁大為困惑,納罕地問道:“黑衣人為什麽要進綠翹的房間?”綠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我不知道啊。何況我剛才不在房內,睡在煉師房裏呢。”

魚玄機沉吟半晌,才遲疑道:“或許……這個人……他……是衝我來的?”其他二女大吃了一驚。裴玄靜忙追問究竟道:“煉師為什麽會這麽說?”魚玄機道:“綠翹居住的西廂臥房,原本是我的臥房。她的臥房原先是緊挨書房的那間。去年入冬後,我因為怕冷,為了取書方便,就與綠翹換了臥房。”

綠翹驚魂不定,道:“難道是他?是不是他想來殺煉師為那惡婆娘報仇?”裴玄靜也跟著緊張了起來,問道:“他是誰?”綠翹道:“李億員外。”裴玄靜看了一眼魚玄機,見她心事重重,便道:“李億已經死了。”綠翹道:“說不定他真的借屍還魂了。”說完已然覺得涼風嗖嗖,陣陣寒意,禁不住地打了個冷戰。

裴玄靜卻突然想起一件事來,叫道:“短棒!剛才那黑衣人使的兵器正是短棒!他肯定就是殺死坊正王文木的凶手!”頓了頓,又道,“這人武藝高強,身懷絕技,出入牆頭如履平地,絕非等閑之輩,會不會就是擾得長安雞犬不寧的飛天大盜?”魚玄機與綠翹相顧駭然,齊聲問道:“可飛天大盜來我們鹹宜觀做什麽?”

今晚這事真是蹊蹺離奇,裴玄靜也無法回答,一時不禁聯想起三個月前銀菩薩於勝宅失蹤、又神秘被埋在鹹宜觀黃金印下的情形。當時蘇幕曾提過飛天大盜躍入了鹹宜觀後院,隻是眾人均想是內賊所為,認定是蘇幕看錯了。如今看來,蘇幕所見之人與裴玄靜所交手的黑衣人多半就是同一人。可正如綠翹所問,飛天大盜來鹹宜觀做什麽?為什麽來過一次後,還要再來一次?他到底有什麽目的?

不過倒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來人真是飛天大盜的話,那麽肯定不會是李億了。且不論李億武藝如何,唐朝尚武成風,士人好騎馬、射箭、擊劍之術者大有人在,且高手層出不窮。單說三個月前飛天大盜已經鬧得長安不得安寧,而根據廣陵刺史的卷宗,李億當時還在廣陵為官的。

當此情形之下,自是耿耿難寐。裴玄靜突然提起想向綠翹學如何泡製**茶,綠翹雖覺奇怪,但還是特意教她煮了一壺。原來這**茶頗為麻煩,先是一年前將**洗淨後曬幹,再與茶葉混合,裝在壇中,埋在地下,一年後方可取出;飲用前,先將**茶碾碎了放在一旁,再加水入茶釜煎水;當水開始冒魚眼氣泡時,加入一小撮鹽;當水如湧泉般沸騰時,先舀出一勺水來,再將茶葉末子倒入茶釜中;等到泡沫四溢時,再將舀出的水加入茶釜止沸;等到水再次沸騰,才算大功告成。而這次的水,用的並非鹹宜觀內的井水,而是昨夜的雪水,自有一股獨特的清冽之氣。

有了這一壺**茶,時光似乎流逝得快多了,氣氛也不再那麽沉鬱難捱。綠翹這才知道裴玄靜的深意,不由得對她刮目相看。

等到天色一明,三女便急急趕到後院。後院空空如也,一派靜謐,隻有漂浮的渺渺霧氣,恍然如夢境般迷離。怒放中的梅花掩映於晨霧中,風露曉妝,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

裴玄靜走到牆根仔細查看,果然發現牆壁上除了昨夜黑衣人用木棒點過的痕跡外,還有半個鞋印。魚玄機道:“很淺的半個鞋印,像是有人從這裏翻過牆。”裴玄靜點點頭,指著鞋印和木棒印跡道:“深淺差不多,說明力道也差不多,完全可以證明是同一個人留下的。”

一邊說著,一邊從院角搬來一架梯子,放在鞋印下的牆角處,登上梯子,從牆頭往下探視了一番,隨即下來道:“這半個鞋印,應該是在殺坊正老王的那天晚上留下的。”

又解釋道:“當夜大雪,飛天大盜來到鹹宜觀,也許是預備盜取什麽財物,也許是有其他目的。他正準備下手之時,坊正王文木來到鹹宜觀後牆外。他右手提著木桶,左手拿著一隻刷子,開始往牆壁上刷字,打算再次陷害鹹宜觀,以激怒京兆尹。王文木在外麵長時間的不走,飛天大盜被驚動了,擔心有變,不敢再多停留,便躍出牆外。他武藝再好,要跳上這麽高的圍牆,也需要借力。這半個鞋印就是他借力的地方。但是雪夜寂靜,這一動靜也驚動了坊正王文木,王文木走過來想查看究竟,剛好與躍出牆外的飛天大盜遇上。於是飛天大盜迅速取出短棒,擊打在王文木頭頂,將他打暈後,任憑他凍死在冰天雪地中。”

她擔心二女不明白,道:“這個鞋印的位置,離牆上的‘生’字不算太遠……”又往南走出數步,‘生’字大概就在這個位置,王文木也就是死在這裏。”

魚玄機聽了深為歎服。隻有綠翹還是疑竇重重,問道:“娘子的推斷很有道理,可是這飛天大盜到底來我們鹹宜觀來做什麽呢?全長安的人都知道我們鹹宜觀一貧如洗,哪裏有什麽可偷的?”頓了頓,忽又想起一樁舊事來,問道:“會不會是有人雇請了飛天大盜,來鹹宜觀盜取黃金印的**?”

裴玄靜不明究竟,問道:“這與黃金印的**有何幹係?”

魚玄機當即說明了情由:原來長安素有鬥花的傳統,一些富豪權貴爭相在自己的園林中種植奇花異草,以此為誇耀,尤其以牡丹與**為甚。武宗會昌年間,曾有數十名士人結伴到慈恩寺賞牡丹,花色眾多,卻偏偏沒有深紅色。正深以為憾時,一名老僧將眾人領到一處小院,頓時眼前一亮,原來那裏種有一株開有上百朵花的深紅牡丹。

消息飛快地傳開了。當晚,便有黑衣人潛入慈恩寺中,掘走了這株罕見的牡丹。不僅如此,盜竊者還在原地留下了三十兩黃金,以作為補償。一年前,也曾有人半夜潛入鹹宜觀,掘走了最大的兩株黃金印,不過這個竊賊比較小氣,並沒有留下黃金做補償,隻留下了兩斤蜀茶。幸好後來不知是誰傳出消息,黃金印隻有才鹹宜觀才能開出方形的**,一旦移植到他處,便變成了普通的**,之後才再沒有人打黃金印的主意。

裴玄靜突然聽說此等雅聞軼事,不由得覺得十分新奇。

不過仔細一想,即使飛天大盜真是為黃金印而來,也該直接到廊下,又何必繞到後院這般費事?她說了自己的想法,魚玄機也道:“這事確實甚奇,飛天大盜來這裏應該不會是為了黃金印。或許鹹宜觀裏麵有什麽珍稀之物,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

綠翹奇道:“莫非是昔日鹹宜公主在觀裏埋下了什麽寶藏,飛天大盜是來鹹宜觀是為了尋寶?”越想越覺得自己的話有理,又問道,“煉師,當初一清師傅臨死前將鹹宜觀托付給你的時候,有沒有交代過什麽?”魚玄機回想了半天,始終記不起來昔日師傅臨終遺言有什麽特別之事。

裴玄靜卻突然有所發現,留意到一棵梅花樹下的積雪有鏟子挖動的痕跡,急忙上前將積雪扒開,地麵上露出了一些新土,顯然有人挖開過這裏,而且就在最近幾天。

裴玄靜忙問道:“綠翹,你最近動過這些樹嗎?”綠翹奇怪地道:“沒有啊,我和煉師從來都沒管過這些梅樹的。”魚玄機也點頭道:“我們根本不怎麽到後院來。”

裴玄靜道:“這應該是前幾天剛剛挖開又重新掩埋上的,後來剛好被大雪掩蓋了痕跡。綠翹,你幫忙找個能挖土的工具來。”

綠翹剛及轉身,魚玄機拉住她道:“我去。”奔進廚下找來一把鏽跡斑斑的鏟子,與裴玄靜二人手忙腳亂地將土挖開,卻是一個大包袱。打開一看,三人登時目瞪口呆,驚訝不已,原來裏麵全是寶氣耀眼的金銀首飾。

綠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嚷道:“天哪,真被我說中了,我們鹹宜觀真的埋有寶藏啊!”魚玄機道:“鹹宜公主在世距離現在已有上百年,可這包袱很新,周圍的土也很新,肯定不是前人所埋藏的寶藏。”

裴玄靜細細翻看了幾件珠寶,才道:“這不是鹹宜公主留下的寶藏,而是飛天大盜盜取的長安富戶的贓物。”

原來她受京兆尹溫璋相邀,協助調查飛天大盜一案,已然在京兆府大略翻過失竊物品清單,眼前不少珠寶都符合清單上的描述。

魚玄機更加感到不可思議:“我實在弄不明白,這飛天大盜的贓物怎麽會埋在我們鹹宜觀裏呢?”不解地望著裴玄靜。裴玄靜道:“也許飛天大盜來這裏並不是來偷盜的,而是要將他之前盜取的財物找個妥當的地方藏起來。綠翹剛才說了,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鹹宜觀一貧如洗,因而這裏反而是最好的藏贓物的地方。”

魚玄機道:“這般推測很有道理。想來昨夜大雪紛飛時,那飛天大盜也偷偷溜進了鹹宜觀後院,開始埋金銀珠寶。就在他忙碌的時候,王老公也來到鹹宜觀外忙碌。當飛天大盜埋好珠寶,跳出牆外的時候,剛好遇到了聽到動靜的王老公。於是,飛天大盜為了殺人滅口,迅速取出木棒,擊打在王老公頭上……”

綠翹道:“飛天大盜並沒有痛下殺手,說不上是殺人滅口。”她素來痛恨王文木,心中反而多少有些感激殺了他的飛天大盜,是以有意為其辯護。裴玄靜道:“這是因為飛天大盜知道王文木肯定會被凍死。大家想想,如果王文木不死,也許會追蹤到財寶就埋藏在鹹宜觀裏,那樣飛天大盜豈不是要竹籃打水一場空?”綠翹還待再說,卻聽見前院傳來了有力的拍門聲,便道:“我去開門。”

來人卻是李言、杜智與尉遲鈞,各有疲倦之色,大約是昨夜亦未睡好緣故。三人聽綠翹說了昨夜黑衣人闖進鹹宜觀以及適才在後院發現了飛天大盜贓物的經過後,駭然失色,急忙趕將進來,卻見裴玄靜與魚玄機已經將包袱取回廳堂。

眾人免不得一番議論。

杜智負責追查飛天大盜一案,他昨天剛剛到京兆府查看了長安縣尉崔公嗣遞送上來的相關卷宗,記得其中的一起記錄著:大約四月前,張翰林家起夜的仆人看到了一名黑衣人,剛要叫喊,結果被黑衣人當頭給了一記悶棒,打暈了扔在花叢中。過了好長時間,仆人才自己蘇醒過來。當天夜裏,張翰林就失竊了不少財物。這與裴玄靜所言的飛天大盜的手法完全一致,因而完全確認了她的推斷。

坊正王文木被殺案意外破獲,又離奇地尋找到了飛天大盜的部分贓物,眾人都深覺鼓舞。尤其是杜智,已經連日因飛天大盜一案備受壓力,現在意外有所斬獲,可以交差,不由得對魚玄機和裴玄靜感激不盡。

李言又道:“可是有一點,我還是想不通,為什麽飛天大盜一定要選擇鹹宜觀後院作為藏贓物的地方呢?”

杜智是萬年縣尉,最熟悉這一帶的情況,也道:“親仁坊靠近繁華熱鬧的東市,我也不認為這裏會是一個合適的藏寶地點。”裴玄靜道:“不管怎樣,贓物就在這裏,飛天大盜選擇鹹宜觀一定有他的原因和目的。”

綠翹突然語出驚人地道:“飛天大盜會不會是為了栽贓嫁禍給我們鹹宜觀?”杜智道:“這實在不合情理。飛天大盜作案多時,好不容易竊取來的財物,為何隻為了嫁禍就輕易送還他人?”

尉遲鈞天生富貴,從來不在意財物,倒是支持綠翹的想法,道:“我認為綠翹說得有理。如果不是為了嫁禍,飛天大盜為什麽昨晚會出現在綠翹房外?他似乎是想故意引起注意,引你們到後院。”綠翹當即道:“王子殿下說得極對!本來後院地麵被積雪覆蓋,贓物並不容易被發現。偏偏那一處積雪有挖動的痕跡,肯定是飛天大盜故意留下的線索。”

裴玄靜卻是不同意這一推斷,道:“如果飛天大盜是為了栽贓給鹹宜觀,那麽他為什麽要連續來兩次呢?第一次的時候,他無意中遇到了坊正王文木,正是最佳的栽贓給鹹宜觀的機會,為什麽還要就此殺了王文木滅口呢?”

這一詰問甚為有力,一下子便推翻了綠翹的猜測。

眾人隻覺得迷霧重重,越想越覺得頭緒越多。現下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殺王文木的就是飛天大盜。眾人商議一番,決定由杜智先將贓物送去京兆府。國香卻在這個時候批頭散發地闖了進來,嚷道:“我也要去。”裴玄靜知道她與李億兩家世交,自小相識,她要求同去京兆府肯定是想最後看看李億的屍首,便道:“如此,杜少府就帶國香一起去吧。”

杜智與國香一走,眾人總算略微鬆了口氣。魚玄機自與綠翹到廚下燒水做飯,廳堂隻剩下李言夫婦和尉遲鈞三人。

裴玄靜突然問道:“王子殿下,如果你是飛天大盜,會把辛苦偷來的財物藏到我家後院嗎?”尉遲鈞道:“當然不會了。”裴玄靜道:“為什麽不會?”尉遲鈞笑道:“我放誰家都可以,絕對不會選你家後院。娘子那麽精明細心,還不得一下子就發現蛛絲馬跡啊。那我之前不是白忙活了?”

裴玄靜若有所思。李言:“玄靜,你是不是想到什麽了?”

裴玄靜搖了搖頭。

李言溫言道:“玄靜,我知道你關心魚煉師。不過我還是要告訴你,我昨晚想了一夜,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所有的案子,包括溫庭筠之死,坊正王文木被殺,李億之死,飛天大盜,還有李億妻子裴氏之死,甚至包括三個月前的銀菩薩失蹤案,這幾個案子本來毫無關聯,但卻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跟魚煉師有關。就像六顆獨立的珠子,隻有魚玄機這根線能將它們穿起來。”

裴玄靜聽了悚然而驚。尉遲鈞細細一想,覺得不無道理,訝然問道:“果真如此。莫非果真如京兆尹所言,魚煉師才是這一切的幕後推手?”三人一時麵麵相覷。過了好半晌,裴玄靜才緩緩道:“我不信。”

此刻,在廚房中,綠翹也正在與魚玄機討論同樣的話題。綠翹道:“我越來越覺得是有人有意針對煉師了!先是溫先生離奇中毒而死;後是坊正老王被殺,就死在鹹宜觀外,多少跟我們有關;再是李億員外。無論死的是誰,都跟煉師有關係。現在又冒出個飛天大盜來,本來一杆子打不著的人,偏偏還把贓物埋在了鹹宜觀裏。”她看上去緊張極了,顯然很是為魚玄機擔心。

魚玄機沒有回答,但也是心神不寧的樣子。她已經有種強烈的不祥預感,感到一張巨大的命運羅網正在慢慢向她收緊。可是她不能讓關心她的人知道,不能讓綠翹知道。

綠翹小心翼翼地道:“煉師,要不然……咱們悄悄離開這裏吧?”魚玄機一愣:“去哪裏?”綠翹道:“我有個朋友是蜀中人,這幾日要回家鄉去,咱們可以跟他一起先去蜀中。他說他有能力照顧我的生活。”魚玄機大為意外,一時沉吟不語。

綠翹懇切地勸道:“煉師,你不是說過,眼下民不聊生,天下恐將有大變嗎?不如我們一道離開京師,遠離這個是非之地。”魚玄機望著她,開始有點動心了。

綠翹見她神動,喜道:“我馬上就去安排,近幾日便可以離開長安。”轉身欲走,魚玄機忙拉住了她:“等一下……”想了想,堅定地道:“不行,我不能這樣一走了之。”綠翹焦急地道:“可是,我真的很擔心有人要對煉師下毒手。”魚玄機似是下定了決心,道:“綠翹,你走吧,今日就走!”又加重了語氣,強調道:“你一定要走!”綠翹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要自己離開,一時驚住。

魚玄機滿腹心事,也不及多解釋,又自言自語道:“最好也要讓國香趕緊離開這裏才好。”一提到“國香”,突然想起來她的昨日今日極度悲傷的種種異常之處,猛然醒悟過來,“呀,那具屍首……”

她主仆二人極有默契,這一聲“呀”,也立即提醒了綠翹,會意道:“莫非死的那人不是李億員外?呀,難怪,裴家娘子說他白日已經死了,但煉師晚上還看見過他。原來不是借屍還魂!”魚玄機道:“我得趕緊去京兆府看看。”忙往外走,又回身叮囑綠翹道:“此事先不要告訴裴家娘子他們。還有,你今晚夜禁前就走,去蜀中!”

從廚房出來,魚玄機先到廳堂打過招呼,說要去一趟京兆府接國香,請李言夫婦繼續幫助調查溫庭筠一案的四名嫌凶。裴玄靜雖然覺得她不免多此一舉,但也未多說什麽,當即答應。

綠翹剛好送飯食茶水進來,聽說裴玄靜要去找李近仁,便道:“娘子如果要找李近仁李君,不必再多跑一趟了。我猜他一會兒就會來鹹宜觀的。”裴玄靜與尉遲鈞交換了一下眼色,問道:“李近仁似乎很關心鹹宜觀。”綠翹道:“嗯。這一年來,我們鹹宜觀全靠李君時常接濟,才得以度過難關。而且,李君是個大好人,不像以前來的那些男人,他根本不求回報的。所以,他絕對不會是凶手。”

裴玄靜突然想起了什麽,轉身即往書房奔去。尉遲鈞見狀,也急忙跟了出去。綠翹不明所以,正欲跟去敲個究竟,有人卻在大力叩門。她忙一瘸一拐地走過去:“來了來了……”一邊拉開門,一邊道,“是李近仁李君吧?您來得正好,裴家娘子正找你呢……”看清楚來人後,登時愣住了。

卻說裴玄靜直奔進魚玄機的書房,拿起溫庭筠的詩稿,焦急尋找著。尉遲鈞進來,甚感好奇,問道:“娘子在找什麽?”裴玄靜道:“殿下,你知道溫先生在廣陵呆過很長時間吧?”尉遲鈞道:“當然知道,溫先生青年時在那裏呆過好多年呢。”

裴玄靜翻閱詩稿道:“看樣子,溫先生在江東的時候寫過不少詩,時間確實不短。”頓了頓,又道:“溫先生在廣陵呆過很長一段時間,而李近仁正是廣陵人,李億又在廣陵做官,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麽聯係?”尉遲鈞一呆,隻道:“這我可說不好。隻是聽說溫先生原來準備終老江南的,後來惹上了一場官司,這才不得不回到了京城。”

裴玄靜眼前一亮,問道:“是什麽樣的官司?”尉遲鈞道:“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事,不過有人小題大做罷了。溫先生在廣陵的時候,曾經喝醉了酒,犯了夜禁,結果被一個姓李的巡夜虞候抓住了。李虞候明明知道他就是溫庭筠,不但沒有手下留情,還按照律令重重打了他一頓。溫先生不但破了麵相,連牙齒都被打落了!”

裴玄靜道:“後來呢?”尉遲鈞道:“溫先生當然是深以為恨,發誓要報複。但地方官吏認為溫先生犯夜禁在先,李虞候依法處置,並無過錯,因而不予理睬。溫先生更加氣憤,便來到京城,四處向那些達官貴人上書,要求懲處李虞候,鬧得滿城風雨。結果當時的宰相徐商幫了溫庭筠,將李虞候免職,並當眾打了五十杖。李虞候自覺無罪受罰,一氣之下就上吊自殺了。”

裴玄靜道:“原來這位虞候也姓李。”尉遲鈞道:“對。但李虞候是廣陵本地人,應該跟李億沒什麽親屬關係,李億是鄂州人氏。”裴玄靜道:“跟李億沒關,可是說不定跟李近仁有關。”尉遲鈞大吃了一驚:“娘子是說……”

尉遲鈞道:“若說李近仁毒死李億夫婦,我倒能理解,畢竟這二人虧欠魚煉師極多,幾乎毀了她一生。可李近仁為什麽要毒殺溫先生?”裴玄靜道:“李近仁毒殺溫庭筠應該完全是為他自己。”尉遲鈞一時不解。裴玄靜道:“如果李近仁是李虞候的兒子,他就有殺死溫庭筠為報父仇的動機。”

尉遲鈞驚駭地望著裴玄靜,一時難以置信。綠翹正端茶進來,聽了此話,如小鹿撞胸,如冷水澆背,雙目瞪圓,呆立在門口。

便在此時,又有人大力敲門。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綠翹道:“肯定是李近仁來了!”一齊出來書房,尉遲鈞搶先過去,一邊用力拉開門,一邊嚷道:“李近仁,我們已經識破你的真實身份了。”卻見李言正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問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什麽?”

原來李言前去廣化坊韋府吃了個閉門羹,韋府的人稱韋保衡病了,不能見客,陳韙則是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去了哪裏。得知裴玄靜的最新推斷後,李言也道:“如果李近仁真是李虞候後人,那他的嫌疑確實非常大。”問起綠翹,她卻並不知情。當下眾人決定先去京兆府,請京兆尹派差役前去傳喚李近仁到場。

走出不遠,裴玄靜突然回望了鹹宜觀一眼,問道:“你們知不知道飛天大盜為什麽要把贓物藏在鹹宜觀後院?”尉遲鈞道:“飛天大盜也許隻是偶然選中了鹹宜觀。”裴玄靜搖了搖頭:“是因為飛天大盜知道魚煉師和綠翹都從來不去後院。”李言當即醒悟過來:“他這麽了解鹹宜觀的情況,一定是鹹宜觀的常客了。”裴玄靜點了點頭。

李言突然回想起坊正王文木一案中,李近仁被南門坊正看到夜半就在鹹宜觀外,而他本人也自承武藝不弱,現下已經確認是飛天大盜殺死王文木,那麽李近仁會不會就是這個神秘的飛天大盜?他遲疑著說出了自己的看法,裴玄靜深以為然,令他很是欣喜。隻有尉遲鈞全然不能相信一個大富豪竟然會去鋌而走險,當什麽飛天大盜。

正談論間,國香哭喪著臉奔將過來,一見他們就大嚷道:“不好了,不好了,魚姊姊剛剛被京兆尹下令抓了起來。裴姊姊,你快點去救她!”

原來杜智與國香帶著贓物前往京兆府,半路魚玄機便追了上來,三人便一道前往。到得京兆府後,溫璋命人拿失竊清單來與贓物比較,幾乎全部對得上,隻是還有不少近期失竊財物不在當中,大概飛天大盜隻埋藏了一部分在鹹宜觀中。溫璋卻由此懷疑魚玄機與飛天大盜有關,又是謀殺裴氏、溫庭筠和李億的重大嫌疑人,下令予以扣押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