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美人醉

屍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撣掉其麵上的泥土。隻聽見“啊”的一聲慘叫,國香已然暈了過去。魚玄機及時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慘淡,直愣愣地盯著那具屍首,搖搖欲墜……美人醉語園中煙,晚華已散蝶又闌。走在大街上的時侯,魚玄機突然想起來李賀的這句詩。美人醉,表麵如此優雅浪漫的名字,背後卻是冷冰冰的死亡意味。於她而言,更是牽連著太多的回憶。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的世界裏,傷感與哀愁清晰地寫在臉上,就連裴玄靜和國香也不忍打擾她。

不知道何時,李近仁悄然走到了她身旁,關切地問道:“煉師沒事吧?”魚玄機搖了搖頭,道:“我已經知道你是清白的了。”李近仁道:“噢?是不是裴家娘子又發現新的線索了?”魚玄機有些詫異他的平靜:“你好像一點也不意外。”李近仁淡然道:“有什麽好意外的,我本來就是清白無辜的。”魚玄機看了他一眼,低下頭:“之前多有得罪,實在抱歉。”李近仁道:“這沒什麽要緊。”頓了頓,又道,“一直來不及對煉師說,我這次回江東,托名醫為煉師開了些藥,已經交給綠翹了,煉師身上那些舊傷……”魚玄機道:“不礙事。”又謝道:“費心了。”

沉默良久,李近仁才遲疑道:“煉師托的那件事我也問了,綠翹的腿傷到了筋骨,時間又拖了這麽久,恐怕是治不好了。”魚玄機神色黯然,歎息道:“綠翹為了救我才弄成這樣。她還這麽年輕,卻要瘸腿一輩子。是我害了她,我實在有愧於她。”李近仁溫言道:“煉師並沒有害她。愧疚的人也該不是煉師,而應該是李億的夫人裴氏。”

魚玄機一時默然。對於這個女人,她實在有太複雜的情感,她本該恨她的,正是因為她,才使得昔日的纏綿蜜意、宛轉柔情盡付於流水,使得自己與所愛的人天各一方,相愛不能相守。可是說到底,裴氏又有什麽錯呢?她雖然出身名門,門楣顯赫,歸根結底不過是一個想要留住丈夫心的可憐怨婦。她的惡語、她的狠毒、她的棒打鴛鴦,不過是為了不讓別的女子來分享自己名正言順的丈夫而已。如果真的有錯,那就是老天爺錯了,讓她與李億相逢得太遲了。

忽不知怎的又想起五年前一日與李億一道打完馬球後到慈恩寺戲場看合生戲的情形。合生戲是長安極為流行的歌舞戲劇,隻有一生一旦二人表演。那一場戲中,生、旦分唱道:“今生今世花同命,漫隻說鴛鴦交頸,好與你割臂同盟一寸心。偶然相見便勾留,身世茫茫萬斛愁。同是飄零同是客,青衫紅袖兩分頭。”當日李億還評點說,這戲最妙之處,就在“偶然相見便勾留”一句,恰似他二人當年初逢於崇真觀的情形。

李近仁不知她正情懷緲緲,見她沉思不語,以為是思及溫庭筠一案,便問道:“煉師已經猜到凶手是誰了,對嗎?”魚玄機道:“我隻知道有一個人有美人醉。”李近仁道:“美人醉?”魚玄機道:“是一種奇藥,我曾經跟你提過的。”李近仁道:“嗯,我還記得。”魚玄機意味深長地看了李近仁一眼,二人再無話說。

李梅靈幾次想要與國香走到一起,都被李可及拉住。

他反複考慮後,還是悄悄問道:“公主,他們有沒有問你關於美人醉的事?”李梅靈道:“有啊,國香問過了。”李可及心中一涼,著急地道:“那公主是怎麽回答的?”李梅靈道:“當然是說我找韓宗劭要過一些,然後給你了。”李可及後悔莫及地歎了一聲。

李梅靈猶自不解,問道:“怎麽了?莫非是我說錯話了麽?”李可及忙道:“沒有,要怪隻能怪我自己。我真沒有料到裴家娘子會知道美人醉,也沒料到她正受京兆尹所托,在追查溫庭筠的案子。”

李梅靈好奇地道:“那如果有人再問我,我還是這麽說麽?”李可及思忖了片刻,道:“嗯。這樣,公主就說曾經聽我提過要向韓禦醫要美人醉,但公主並沒有參與。”李梅靈道:“可是確實是我向韓宗劭要的美人醉。京兆府派人找來韓宗劭一對質,不就清楚了麽?”李可及道:“韓宗劭知道輕重,絕對不敢說出是公主找他要美人醉。”

李梅靈尚在遲疑:“可是……”李可及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實在不想牽連到公主。”李梅靈不以為然地一撅嘴,道:“如果說是我要的,他們反倒不敢拿你怎麽樣。”李可及道:“可是那樣的話,聖上愛女心切,一定會參與進來,事情就變得複雜了,不知道要牽累多少人。”李梅靈道:“我懂了,就依你說的辦。”遲疑了下,又問道,“李可及,真的是你用我給你的美人醉毒殺了溫庭筠麽?”李可及反問道:“公主你認為呢?”李梅靈道:“嗯,我不相信你會這樣做,你一直視溫先生為知己。可是……可是,如果是父皇吩咐你,你也不能拒絕的。我知道……父皇一直不喜歡溫庭筠,曾說過終有一天要殺了他。嗯,他是大才子,名動天下,難以公開治罪,派你暗中除掉他自然是最好的方法。”

李可及聽了,不禁駭然,忙道:“公主千萬別胡說!”

四下望了一眼,見其他人都距離甚遠,這才放了心。又再三叮囑道:“公主,這種話再也不能說了!對任何人都不能說!”李梅靈道:“嗯,我知道輕重。”回頭望了一眼正與裴玄靜交談的國香,道,“我想到後麵去找國香玩兒。”李可及生怕她又說漏什麽話,忙阻止道:“千萬別去。裴家娘子受命調查案情,她們正討論案情呢!”

李梅靈有些失望。便在這個時侯,韋保衡突然回過頭來望了她一眼,她頓時紅了臉,露出羞澀之色,低下頭絞著衣角。李可及瞧在眼中,也不動聲色,其實他早已經看出公主對儀表堂堂的韋保衡有意,不過假裝毫不知情而已。

韋保衡卻隻是回頭偶然一望,並非留意李梅靈。一路上他甚至都顧不上去與心儀已久的魚玄機搭訕,而是緊緊纏著差役,不停地追問為什麽他會成為疑凶。差役本來置之不理,後來被問得實在不耐煩了,喝道:“韋公子自己都不知道,我哪裏知道!去了大堂,你直接問尹君不就知道了?!”韋保衡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地嘀咕了幾句,見無人睬他,這才無語。

進得京兆府大堂,眾人意外發現除了鄠縣縣尉李言和疑凶樂師陳韙外,溫府老仆昆叔也在堂下等候。魚玄機一見急忙奔過去,問道:“昆叔,您怎麽來了?”昆叔道:“昨日你們走後,尹君忽然派人來接我,說是要審理先生一案,會需要我的證詞。”

魚玄機道:“那飛卿的後事……”李言插口道:“煉師請放心,我都已經安排好了。”魚玄機朝他微微點頭,表示謝意。李言卻頗為冷漠,不予理睬,轉身向妻子走去。魚玄機心下揣度他如此待己,多半是因為他堂兄李淩的緣故,看來男子比女子更不容易忘記過去。

裴玄靜之前已經與其他四名疑凶交談過,正忙著詢問五人中的最後一人陳韙。陳韙到京兆府時已經得知事情經過,很是痛惜,道:“溫先生還在長安的時候,我就多次拜訪求教音律。後來溫先生不幸被貶出京城,住在鄠縣養病,我還去探望過一次,時間就在半個月前……”便在此時,有人高聲叫道:“京兆尹到!”大批差役湧出,環站四周,眾人當即肅然站定。

溫璋大踏步走了出來,目光如鐵,先落在了李可及身上,隨後依次打量各人。眾人都低下頭,尤其以韋保衡最為慌亂。溫璋這才招手,叫裴玄靜道:“今日便由娘子負責審案。”裴玄靜莫名其妙:“我?”其他人也都大吃了一驚。

李言忙道:“這如何使得?內子並非官府中人,並不熟悉律法。何況此案涉及朝廷命官,案情重大,還望尹君親自聆視為上。”溫璋道:“本尹說使得便使得。何況裴家娘子隻是負責問案,旁邊有書吏記錄,一切律法流程自有本尹做主。”李言不敢再強辯,隻拿眼望著妻子,期盼她竭力請辭為妙。

不料裴玄靜隻問道:“尹君為何如此?”溫璋道:“本尹仔細分析過案情,還是覺得魚玄機嫌疑最大。可娘子曾說本尹對她有偏見。仔細想想,本尹確實對她很反感,但就算摒除了偏見,本尹還是認為她是毒殺溫庭筠的最大疑凶。”

眾人目光一齊落在了魚玄機身上,各自有不相信之色。

裴玄靜道:“尹君可不要忘記,正是魚煉師揭穿了凶手下毒的過程。”溫璋道:“本尹就知道娘子要這樣說。既然如此,為了公平起見,避免落人話柄,不如由娘子來審案。娘子曾經助尊公緱氏縣令破過奇案,又是最先發現溫先生中毒之人,整個案情也就數你最清楚。”

裴玄靜心中一時揣度不透溫璋的真實用意,不知道他真的是為了問案公正,還是不願意與李可及這些有來頭的人為敵。但事已至此,推辭無益,便道:“如此,我便恭敬不如從命了。”李言聽到妻子答應,不由得長歎了一聲,神色極為沮喪。

裴玄靜先大致介紹了如何意外發現溫庭筠是中毒而死,道:“這是一種叫做美人醉的奇毒,人中毒後會在愉悅中死亡,而且屍體不壞。”溫璋料不到她一上來便不顧忌諱,說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大為意外,但料到她如此做,必有深意。在場眾人則大多第一次聽到美人醉的名字,很是嘖嘖稱奇。

裴玄靜又道:“我們花了很長時間來找凶手下毒的方法。後來還是在尹君的協助下,才發現了凶手的巧妙玄機。

他是將毒藥用蠟封在溫先生書房中的屋梁上,過了十五天左右的時間,封蠟被桌案旁蠟燭的熱氣熏化,毒藥粉末掉入溫庭筠的茶杯,他在不知不覺地狀態下中毒而死……”她刻意用一種奇詭的語氣,且說得極慢,到最後一句時,堂上眾人竟然都各自不自覺地抬頭看了一下屋頂,隻有李近仁例外,依舊是那副泰然自若的安詳神態。

裴玄靜道:“根據蠟熔化時間來判斷,凡是在半個月前到過溫府的人都有嫌疑——一共有五個人——李近仁、李可及、陳韙、韋保衡——四位已經在這裏了,隻缺一個李億。”溫璋道:“我昨日就已經派人快馬加急到廣陵傳喚李億,很快就該有消息了。”

魚玄機本來處在一種迷離的狀態中,似乎心神完全不在這裏,聽到溫璋的這句話後,突然露出了驚惶的奇怪表情,竟然不由自主地回頭向門口望去。溫璋一直刻意觀察著她,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卻並無異常之處。

裴玄靜續道:“大家已經很清楚案情了,凶手就在這五個人當中。現在就請被懷疑的人依次說明自己到鄠縣拜訪溫先生的目的、準確時間,以及見麵談了些什麽,什麽時候離開等等。”

眾人從沒有見過如此問案的方法,均感好奇。溫璋卻暗暗稱讚,知她因無法取得更多證據之時,便有意如此,想從各人的話中來找出破綻,推測出真正的凶手。其實他這次破天荒地讓裴玄靜問案,也隱有此意。

裴玄靜道:“韋公子,根據昆叔的說法,你是第一個到達的,就由你先說。”韋保衡訝然道:“我先說?”裴玄靜點點頭:“請盡量將經過說得詳細些,細節越多,便越能為自己洗脫嫌疑。”韋保衡驚疑不定,就是不肯開口。

溫璋嘲諷地問道:“怎麽,韋保衡,你有什麽不方便說的麽?”一旁國香忍不住插口道:“咳,當然是先說先吃虧了。”韋保衡當即漲紅了臉,道:“不是……那好,我先說了……那一天是臘月二十三,剛好是祭祀灶王爺的日子,小年,所以我記得很清楚……”裴玄靜征詢地看了看昆叔,昆叔點點頭,表示確認無誤。

韋保衡道:“我聽說溫先生離京後在鄠縣養病,還沒有到隨縣上任,就想趁著小年的機會去拜訪一下。那一天,我特意起了個大早,等西市一開市,買了一些糕點後,就馬不停蹄地到了鄠縣。當時,昆叔正在掃年,出來接了糕點,便直接領著我到了溫先生的書房……”頓了頓,續道,“可溫先生正忙著整理詩稿,因此我簡單問候了幾句就出來了。”

裴玄靜道:“講完了?”韋保衡看上去很有些心慌神亂,極不自然地道:“講完了。”昆叔補充道:“本來我留韋公子吃午飯,他卻不肯,徑自上馬便走了。”裴玄靜思忖了片刻,點了點頭,道:“下一位。”

下一個輪到李近仁。他波瀾不驚地述道:“我一直很仰慕溫先生的才學,但因為一直來往於江南和京師,忙於生意,沒有機會去拜訪。半月前,我聽說溫先生被貶出京師了,心想若是再不去拜訪,等他去隨縣赴任了,就來不及了,所以才臨時起意去拜訪。我跟韋保衡韋公子是同一天到達。不過我是午後到達的,並沒有遇到韋公子。”昆叔道:“確實如此。韋公子離開後不久,李君便到了。”

李近仁續道:“我到達時,溫先生剛剛吃完飯,昆叔領著我到書房,等了一小會兒,溫先生才進來。我們聊了大概有半個時辰,其間昆叔進來上過兩次茶,然後我就起身告辭了。”裴玄靜問道:“你們聊了些什麽話題?”李近仁淡淡道:“都是些廣陵舊事。我是廣陵人,溫先生恰好在廣陵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對我故鄉的風土人情很是熟悉。”眾人一時無語。

第三個該輪到李億,但其人不在,便該到第四個到達的李可及。李可及道:“我本是伶官,素來欽佩溫先生音律方麵的造詣才華,跟溫先生一直保持著來往。他在京師為官的時候,我隔三岔五地都會到他府上拜訪,向他請教一些音律方麵的事情……”溫璋突然不無諷刺地道:“可是溫庭筠被貶出京師後,你卻隻去了一次!”

李可及心想:“聖上厭惡溫先生,我自然有所顧慮,不敢再與他走得太近。難道你溫璋就敢去麽?枉稱你們有同鄉之誼。”心中如此想,表麵卻不予理會,繼續道,“那日是臘月二十四,因為我出來得早,路上人不多,馬騎得快,所以早早就到了鄠縣。到達之時,溫先生才剛剛起床不久,我們在書房簡單談了一些詞曲的事務。我特意拜托他寫一首新詞給我,又將我新譜的《達摩支曲》和《更漏子》唱給他聽。他很是喜悅……我們聊了很久,一直到午飯時間,我才離開。”

裴玄靜問道:“既然已經是午飯時間,你為什麽不留下來吃午飯?是溫先生沒有留你麽?”李可及道:“不是……溫先生留過。”溫璋道:“那你為什麽要急忙離開?你不是說跟溫先生很談得來麽?”李可及道:“我出來了半天,擔心宮中有事,萬一聖上要找我,可就麻煩了。”溫璋冷笑道:“恐怕李將軍是怕聖上發現你與溫先生來往吧。”李可及沉默不語。

一旁李梅靈忍不住插口道:“才不是呢。我可以作證,父皇一刻也離不開李可及的。”眾人一時呆住,驚詫地望著她。李梅靈渾然不知自己已經說漏了自己的身份,再次強調道:“我確實可以作證呀,你們幹嗎都這般望著我?”

濃重的疑雲又再次在魚玄機心頭浮起,她知道李可及也是有可能得到美人醉,不由得將狐疑的目光投過去,卻發現李可及正用一種奇怪的眼光凝視著她。

國香聽到李梅靈竟然是金枝玉葉的公主,不由得萬般詫異,如此也便說得通了,難怪她能輕而易舉地得到美人醉。

又想起來該告知魚玄機李可及通過公主得到美人醉一事,悄悄走過去,附耳講給了魚玄機聽。魚玄機登時震撼不已,再望李可及時,他已經側轉了頭,刻意不對著自己。凶手原來近在咫尺,她的臉上驀然泛起了一層紅暈,抑或憤怒,抑或激動,她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

裴玄靜生怕李梅靈公然表露公主身份後,攪亂了案情,正想著該如何把她打發走。卻聽見溫璋使勁一拍驚堂木,叫道:“肅靜!下一個!”陳韙便走上前來,敘述道:“我是韋府樂師,跟李可及將軍一樣,很仰慕溫先生的音樂才華。

溫先生在長安時,我就曾經多次拜訪,可以稱得上是半個弟子。”昆叔道:“先生確實大力稱讚過陳韙小哥,認為他在笛子上很有天賦。”

陳韙道:“慚愧!我記得那天是臘月二十四,我出來時遇到大批人到長安辦年貨,路上很不好走,馬根本就跑不起來,所以我一直到下午申時才到鄠縣。我們在書房談了一些音樂方麵的事,我見溫先生有些疲倦,因此沒有聊太長時間,大概一盞茶的功夫,我便告辭了。”

至此,在場四名疑凶都做完了陳述,卻沒有發現任何疑點,昆叔也確認他們各自並沒有說謊。溫璋征詢地望著裴玄靜,欲看她下一步如何作為。卻見她凝思了片刻,徑直走到韋保衡麵前問道:“韋公子,你是去年溫先生主考的丙戌榜的進士,對嗎?”韋保衡道:“正是。”裴玄靜道:“聽說這一榜考生有舞弊事件發生,雖然未得查證,但後來溫先生也是因此被貶。韋公子可知其中內情?”韋保衡道:“這個……我不知道……”突然發現昆叔正以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他,一時間不由得慌亂了起來。

溫璋目光如炬,一直從旁仔細觀察眾人舉動,當即問道:“昆叔,你是不是有什麽想說?”昆叔回過頭來,愣了愣,才道:“噢……沒有……”

裴玄靜又問道:“韋公子,你頭上的傷是怎麽來的?”

韋保衡一驚,這才知道帽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然歪到了一旁,露出了額頭上的傷口,忙扶正帽子,重新遮蓋好傷口,道:“噢,昨天……昨天不小心撞到牆了。”國香卻立即揭破了他:“你撒謊!我明明看見是有人用石頭砸了你!”韋保衡料不到當場竟然有人看到了昨天的糗事,不由得分外尷尬,支吾道:“嗯……是……是有這麽回事兒……”強作的鎮定下,顯然有著難以擺脫的恐懼與不安。

溫璋依舊窮追不舍,喝道:“你為什麽要撒謊?”他聲色俱厲,韋保衡更加驚惶起來:“因為……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說辭,便向陳韙使了個眼色。陳韙忙道:“韋公子昨日出門,莫名其妙地被人扔了一石頭,砸中了額頭。大正月的,這種事太過晦氣,所以,韋公子不願意旁人知曉。”一邊說著,一邊小心翼翼地看著韋保衡的眼色,顯然對他很是畏懼。韋保衡道:“正是如此。”又瞪了陳韙一眼,似乎對他沒有及時出來解圍很是不滿。

裴玄靜道:“韋公子可認識拿石頭扔你的人?”韋保衡忙道:“不認識,當然不認識。”昆叔便在這個時候不屑地癟了癟嘴。

裴玄靜望了昆叔一眼,卻沒有追問,而是走向李近仁,問道:“臘月二十三,李君到鄠縣去拜訪溫先生,應該是你跟溫先生的第一次見麵,對吧?”李近仁點了點頭。裴玄靜道:“那就是說,第一次見麵,也就是最後一次見麵。”李近仁又點了點頭。裴玄靜道:“你是五名疑凶中唯一隻見過溫先生一次的人,你對此怎麽看?”李近仁一怔,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溫璋突然插口道:“李近仁,你是一個商人,應該對詩詞歌賦沒什麽興趣吧?”李近仁恭敬地道:“回尹君的話,確實沒有。”溫璋道:“那你為什麽還要去拜訪溫庭筠?你們既沒有共同話題,又不是很熟,你突然去那麽偏僻的溫宅拜訪,不是很奇怪嗎?”

眾人目光灼灼,一起落在李近仁身上。卻聽見他答道:“我在廣陵就聽說了溫先生許多故事,這次來京師,聽說溫先生被貶出京師了,想到他也許再也不能回來,所以才臨時想要去拜訪。”

裴玄靜心想:“你的目的當然不止如此,肯定還有魚玄機的關係。”也不挑明,又轉向李可及,問道:“李將軍是不是曾經向人索要過美人醉?”李可及見她一上來就說出了美人醉的名字,心知對方若不是已經充足證據便是不知禁忌,然而目前情形已然避無可避,隻好答道:“我確實曾經向禦醫韓宗劭索要過一瓶美人醉。”

此言一出,當場一片嘩然之聲,就連一直不動聲色的溫璋也對他直認不諱感到驚訝。國香剛想要指出他說謊,幸被魚玄機及時拉住。她更是心想:“李可及自承其事,自然是有恃無恐。看來的確是他下的手,以他的為人性格,做這樣的事隻有一個可能——幕後凶手是皇帝。看來我之前全然想錯了凶手。”裴玄靜心想:“李可及的確是個聰明人,知道不能輕易牽扯出同昌公主。”

隻聽見溫璋一拍桌子,叫道:“來人,立即去傳禦醫韓宗劭到堂。”當即有數名差役應聲奔了出來。

裴玄靜又問道:“李將軍可知那美人醉本是劇毒之藥?”李可及搖了搖頭:“這我可不知道。”裴玄靜道:“那你要美人醉做什麽?”李可及道:“我隻聽說這是種奇藥,心中好奇得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什麽樣子。”溫璋冷笑道:“哪裏會有對毒藥好奇的人!是不是你毒殺了溫庭筠?”李可及倒也冷靜,隻是連連搖頭。

裴玄靜道:“如果李將軍你沒有殺人,那麽你手上的美人醉的藥呢?”李可及漠然道:“扔了。再奇它也是毒藥,我哪敢留在自己家裏。”裴玄靜道:“可你剛才明明說不知道美人醉是毒藥。”李可及一時怔住。裴玄靜道:“將軍明明知道是毒藥,卻特意向韓禦醫索要了一瓶,是不是想毒害什麽人?”李可及終於明白言多必失,當即閉緊了嘴唇,不再發一言。

眾人見狀,不由得都開始相信李可及就是下毒凶手,就連李梅靈也狐疑地望著他。甚至站得距離他近的人,都不自覺地挪動腳步,盡可能地遠離他。

陳韙見裴玄靜轉向了自己,忙咳嗽了一聲,問道:“是不是到我了?”韋保衡重重看了他一眼,他立即低下頭,不敢再說。裴玄靜道:“你之前已經陳述得很清楚,我亦沒有問題再問你。”陳韙和韋保衡均大感意外,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裴玄靜道:“我已經問完案情了。各位請稍候。”隨即向丈夫李言和溫璋使了個眼色,溫璋會意,站起身來,三人一齊步入後堂。

溫璋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們覺得誰是凶手?”裴玄靜道:“看起來李可及嫌疑最大,到目前為止,隻能證明他手中擁有過美人醉的奇藥。”

李言道:“但是韋保衡和李近仁拜訪溫先生的動機不明,肯定不像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簡單,也難以擺脫嫌疑。”溫璋道:“理由呢?”李言道:“韋保衡神色一直慌裏慌張,而且他自己說的很可能不是真的。國香明明看到他被人扔石頭,他卻說是牆上撞上的。我與他同窗多年,深知他的性格及為人,他是睚眥必報的那類人,如今當街被人用石頭砸破額頭,應該暴跳如雷才對,國香卻說他堅持不肯報官,這不是太奇怪了嗎?”裴玄靜道:“隻有一種可能,韋保衡認識朝他扔石頭的人,並且他虧欠了對方,所以才忍氣吞聲。”李言點了點頭,又道:“李近仁也非常可疑。他始終不動聲色,鎮定自若,這般冷靜實在不像常人所有。尤其是當玄靜提到凶手屋梁下毒時,所有人都不自覺地抬頭看了屋頂,隻有他例外。”

裴玄靜問道:“尹君的看法呢?”溫璋道:“本尹認為李億和魚玄機的嫌疑最大。”裴玄靜與李言大為驚奇。溫璋道:“本尹之前懷疑是魚玄機和昆叔共謀作案,現今我懷疑李億和魚玄機共謀作案。”

裴玄靜道:“李億確實有重大嫌疑,五名疑凶中,隻有他先後兩次出現在溫庭筠的書房中——一次是半個月前,一次是溫庭筠死前一天。可惜的是,他至今尚未出現。”溫璋嘿嘿一聲,冷笑道:“他也許一直在你們身邊,你們不知道而已。”當即說明昨晚住在城外客棧之時,曾經從房間窗口看到魚玄機在院子裏與牆頭一人對視,後來被黃巢撞破,黃巢欲追之時,也被魚玄機阻止。

裴玄靜忖道:“適才來京兆府的路上,國香告訴過我,說她聽到魚煉師提過什麽人一直遊**在附近,會不會指的就是李億?”李言也道:“我後來審訊大山兄弟,大山說前天晚上——就是玄靜你們到達溫府的那天——他們本來想溜進宅子撈點油水,後來被趙叔撞破,往外跑時,看見溫府附近有個男子身形。他們兄弟還以為是你們追出來了。現在一想,這人影還蠻可疑的。”裴玄靜道:“夫君這麽一說,我也想起來,當時我與煉師還有王子殿下前去溫先生的書房時,魚煉師曾經發現過牆頭有人。我們都以為她看花了一眼,或許就是那個神秘男子。”

溫璋眼見支持自己的證據越來越多,不免得意起來。就在此時,一名差役奔了進來,躬身稟道:“尹君派去廣陵的老九已經回來了。”溫璋極為意外:“這麽快?”差役道:“隻有老九一個人回來,不見李億。而且老九人已經累得不行了,正在喝水休息,一會兒才能上堂。”李言道:“他這麽著急趕回來,一定是有十萬火急的事!”溫璋道:“出去看看再說。”

幾人出來大堂時,卻見眾人都沉默當場,氣氛極為壓抑沉悶。隻有韋保衡不知道何時溜到了李梅靈身邊,二人正笑語晏晏,交談甚歡。

國香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一見裴玄靜,急忙迎上前問道:“裴姊姊,怎麽樣?確認誰是凶手了麽?”裴玄靜道:“目前還是不能確定。除了陳韙外,其餘四個人都有重大嫌疑。”頓了頓,又見魚玄機也走了過來,便問道,“煉師怎麽看?”魚玄機壓低了聲音,道:“我與李可及熟識,他的為人我很了解,他雖然一直非常欽佩飛卿,但他為人謹慎,膽子很小,如果皇帝要他去做,他不敢不做的。”裴玄靜點頭道:“我也是這麽想,李可及嫌疑最大。”魚玄機恨恨道:“但真正的凶手卻是皇帝。”她知道若皇帝真是凶手,那麽一生都將無望為飛卿報仇,忿恨之餘,不免又格外沮喪。

國香卻道:“魚姊姊,裴姊姊,你們都錯了。”二女愕然望著她,卻聽她道:“李可及自然逃脫不了嫌疑,但皇帝卻絕對沒有嫌疑。你們想啊,這皇帝真要暗中除掉溫先生的話,自己悄悄塞給李可及一瓶美人醉就好了,幹嘛還要通過梅靈去轉手呢。有哪個父親會希望自己的女兒卷入殺人案呢?更何況梅靈是同昌公主!”

原來同昌公主為當今皇帝長女,也是最受寵愛的公主。

今上本名李 ,為宣宗皇帝長子,被封為鄆王。李 雖是長子,卻不討宣宗皇帝的歡心,宣宗皇帝臨死前,將第三子夔王李滋托付大臣王歸長等人,預備讓李滋繼位。然而,宦官王宗實等殺王歸長三人,搶立李 為太子,李 才由此即位。同昌公主是李 為鄆王時所生,據說她長到三、四歲都不曾開口說一個字。有一天,她忽然歎息著向父親說出了她人生的第一句話:“今日可得活了。”眾人都不明所以,百思不得其解。恰好在這個時候,宦官王宗實派來迎接李 即位的儀仗到了鄆王府門前。自那以後,李 認定女兒是自己命中的福星,視為掌上明珠,千依百順。

正因為如此,國香這話如醍醐灌頂,二女當即醒悟,確如所言,皇帝決計不是幕後凶手。魚玄機明白過來,倒是輕輕舒了口氣,幸得如此,不然飛卿冤情難以昭雪,豈不是要含恨九泉。

恰好此時,兩名差役扶著疲憊不堪的老九走了進來。

溫璋道:“直接說重點吧,不必那麽多禮儀了。”老九道:“是。我昨日奉命趕往廣陵,在快到華州的東陽驛遇到了廣陵刺史派往吏部的使者,得知尹君要找的李億早已經棄官不做……”眾人大吃了一驚,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了魚玄機。在那一瞬間,她眼神遲滯了一下,明顯失去了光彩。

溫璋道:“嗯,繼續說。”老九續道:“據說一個月前,李億妻子裴氏突然去世,李億傷痛之下,就此棄官不做,已然離開了廣陵。我得知消息後,便連夜往回趕……”國香道:“原來那個惡婆娘死了?”驚訝中自帶著幾分歡喜。

卻聽見老九繼續道:“最奇怪的是,裴夫人死後容貌如生,在當地傳為奇談。”頓了頓,特意補充了一句,“就跟溫庭筠溫先生的死狀一模一樣。”眾人發出一陣驚呼聲。

隻有溫璋麵有得色,重重地看了一眼裴玄靜。裴玄靜隻覺得逐漸明朗的案情再一次蒙上了迷霧,喃喃道:“怎麽會這樣?”

素來氣定神閑的李近仁也露出了一種說不清的奇怪表情,向魚玄機望去,卻見她正一臉茫然,似乎還有一點兒哀傷。難怪她會如此,這一切都來得太快了。

就連昆叔也深感太不可思議,連聲道:“怎麽可能?怎麽可能?”他說的不可能,自然不是說李億不可能是凶手。

雖然早有諸多證據,他卻從始至終都不能十分確認先生是被人謀殺,因為他內心深處一直崇拜先生,認為是上天顯靈,才使得先生屍首不壞。而今傳來大惡婦裴氏屍首也是如此的消息,便徹底擊敗了他心中的最後一點幻想。

李言道:“看來凶手果真是李億,尹君早有先見之明,下臣十分佩服。”眾人這才知道溫璋早已斷言李億便是凶手,不由得對這位京兆尹又多敬服了幾分。更有人心想:“難怪尹君要讓一個婦道人家老問案,他不過想藉此從旁觀察,尋找破綻,實在高明。”

溫璋又道:“大家可能還不知道,這個李億一直徘徊在長安附近。魚玄機明明知道,卻一直在為他打掩護。可見這二人是共謀作案。”國香很是不平,道:“尹君何以這樣定論?”溫璋道:“魚玄機一直不忘李億,而李億也一直沒有忘記魚玄機,於是二人定下了周密的計劃。李億先用美人醉毒死了自己的妻子裴氏,然後趕到京師,與魚玄機會合。”

裴玄靜道:“殺裴氏倒也說得通,可他們二人沒有要殺溫庭筠的動機。”溫璋道:“起初,是溫先生將魚玄機介紹給李億為妾,但李億很快就為妻子裴氏所迫,表麵將魚玄機休掉,暗地卻送回了鄂州老家,裴氏又追到了鄂州,對魚玄機打罵不已,據說侍女綠翹的腿就是在那個時侯被打瘸的。

魚玄機不得不重返長安,到鹹宜觀出家為女道士。對於這樣的結果,李億未必還會感激溫先生。昆叔說過,半個多月前,李億曾趕到鄠縣與溫先生大吵了一架。溫先生死的前一天,李億又再次出現。這一切都說明李億才是凶手。”

國香道:“李億確實可疑,但魚姊姊決計沒有卷入謀殺溫先生一事。”溫璋道:“李億如此,魚玄機又何嚐不是恨溫先生入骨呢。她與溫庭筠明明有師徒名分,但溫先生在京師的時候,她卻從來沒有過來往,便是明證。對不對,魚煉師?”魚玄機不答,顯是已經默認。

李梅靈突然又插口道:“可是美人醉不是宮廷秘藥嗎?

李億官職卑微,又在外地做官,魚煉師不過是個道士,他們怎麽可能得到美人醉?”溫璋嘿嘿了一聲,道:“魚玄機可不是一個一般的女人,她有很多辦法能得到她想要的東西。”

大堂一時陷入了難堪的沉默。眾人怔了怔,終於明白京兆尹話中之意,一齊將目光投向李可及。他自稱已經扔掉的那瓶美人醉,是不是就給了魚玄機?旁人或許不知道,李言卻是聽勝宅的人提起過,李可及經常出入鹹宜觀。一個是宮中紅人,一個是女道士,除了用男女關係來解釋外,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原因。

正各自揣摩不已,韋保衡突然得意地插口道:“我知道李億怎麽得到美人醉的。”頓了頓,見無人主動問他,隻得自己說了出來:“禦醫韓宗劭就是李億的親舅舅!”

便在此時,兩名差役役帶著韓宗劭走進來,稟道:“尹君,禦醫韓宗劭帶到!”

詢問之下,韓宗劭當即承認道:“三個月前,李可及確實是向我要過一瓶美人醉。”溫璋問道:“你跟李億是什麽關係?”韓宗劭看了一眼魚玄機,大方地道:“他是我的親外甥。”裴玄靜問道:“韓禦醫,李億有沒有向你要過美人醉?”

私送密藥非同小可,給同昌公主一瓶倒也罷了,畢竟她是皇帝最心愛的同昌公主,若是承認給過外甥,那追究起來不免後患無窮。韓宗劭深知其中利害關係,是以一時遲疑。

李言道:“五年前,李億應該在京師門下省任補闕。”

韓宗劭道:“嗯。那時候李億還跟魚……煉師在一起。有一天,我喝醉了,說有一種叫美人醉的奇藥,臨死的時候吃最痛快,不但沒有任何痛苦,還有如仙如醉的感覺,所以才叫美人醉。李億聽了很好奇,就想要一瓶,說是要為他自己死前做準備。我一時腦熱,就答應給了他一瓶。”李言問道:“李億知道這是毒藥麽?”韓宗劭答道:“當然知道。”

裴玄靜問道:“那李億應該也不知道人被這種藥毒死後,身體也不會腐壞了?”韓宗劭躊躇了起來,回想了半天,才道:“當時我喝醉了,不記得提沒提過這些。不過我應該沒有告訴他這些機密,我是知道宮中的規矩的。”溫璋冷笑道:“你明明知道宮中的規矩,可是你還是將美人醉給了李億。”韓宗劭一時無語,低下了頭。

溫璋一拍桌子,喝道:“來人,馬上簽發公文緝捕李億!”立即有差役應聲去叫書吏辦理。

裴玄靜又問道:“韓禦醫,你肯定宮中隻流出過兩瓶美人醉麽?”韓宗劭點頭道:“這等奇藥宮中都是有嚴格數目的,我弄出兩瓶來,已經是力所能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在此時,一陣急劇的“叮當”聲傳來,京兆府外的懸鈴又狂響起來。溫璋一揮手,立即有差役奔出去查看情由。

裴玄靜突然有所感應,道:“會不會那隻烏鴉又來了?”轉身便往外奔去。溫璋一見,立即醒悟,也急忙趕將出去。李言及眾差役莫名其妙,跟著蜂擁而出。

果見府門處一隻烏鴉正在撞鈴,甚是急促。李言大為驚奇,道:“呀,真的是早上那隻烏鴉呀!”頓了頓,又道,“是不是又有人掏了它的小烏鴉?”溫璋哼了一聲:“掏鳥人剛剛在西市處斬,誰還有這麽大的膽子?”裴玄靜道:“或許它是來報恩的。”

卻見那隻烏鴉停止撞鈴,在眾人頭上盤旋了兩圈,拍拍翅膀便飛走了。烏鴉撞鈴訴冤的故事已經傳遍全城,眾人正驚訝間,溫璋道:“走,看看去!”竟然以京兆尹的身份,率先去追烏鴉。走出幾步,又想起案情還沒有問完,便道:“叫所有人都跟著去!”

當即有差役到大堂傳令,要案情相關人跟隨京兆尹前去追趕烏鴉。眾人隻覺得這位京兆尹行事未免太過乖張,隻是府尹既然有命,也不得不遵照行事。當下一幹人跟隨差役出了京兆府,往西去追溫璋等人。

李近仁道:“可是他為什麽……”魚玄機道:“他與飛卿一向彼此瞧不起!外人可能不知道,其中內情我最清楚不過。他是狀元及第,認為飛卿一生潦倒,始終沒有中過進士不說,還不斷替人做槍手代考,擾亂了科場。”李近仁一時難以置信,驚異地望著急她。

魚玄機道:“飛卿一生自負,他一向認為自己才華橫溢,認為即使是李億這樣的狀元也不過如此,沒有一個能及得上自己。昆叔說過,李億半個月前到了溫府,與飛卿大吵一架……”李近仁道:“所以李億員外一氣之下就動了殺機?”魚玄機道:“飛卿死的前一天,他再次到過溫府,很可能就是想確認飛卿到底死了沒有。”李近仁道:“這些經過,煉師為什麽適才不在京兆府堂上說出來?這樣便能洗清煉師自己的嫌疑。”魚玄機聲音陡然低沉了下去,無奈地道:“我實在是不能說。”

李近仁沉默許久,才道:“煉師是不願意破壞他們兩個人的名譽。”魚玄機默然。李近仁知道她內心深處其實是想維護李億,因而不願意揭發李億是凶手,不由得歎息道:“看來在煉師一生中,溫庭筠和李億的地位始終是無人能及的。”魚玄機重重看了他一眼,問道:“你真的這樣認為麽?”李近仁反問道:“難道不是麽?”魚玄機搖了搖頭,麵露失望之色,卻沒有再說,轉身去追趕眾人。李近仁呆呆地盯著她的背影,猶自在回味她話中之意味。

烏鴉帶著眾人來到西城外,穿過一大片樹林,落在漕渠邊上的一塊空地上,拍著翅膀“嘎嘎”叫著。眾人正納罕疑惑間,溫璋一眼便留意到地麵凍土有挖過的痕跡,叫道:“那邊地下有東西,挖開看看。”差役手中也沒有鋤具,便拔出腰刀挖掘。

裴玄靜見溫璋不斷催促手下,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地下埋的是什麽,忍不住問道:“尹君不會認為這下麵就是飛天大盜埋下的寶藏吧?”溫璋的心思被猜中,不由得大為詫異,問道:“娘子如何得知本尹有如此期待?”裴玄靜微微一笑,也不回答。

土很快挖開了,先出現的是一隻手,差役道:“是具死人屍首!”國香本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麵,聽了不由得大駭,急忙奔過去抓緊魚玄機的臂膀,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想看看究竟。

屍首被小心翼翼地挖了出來,一名差役撕下自己的一片衣襟,撣掉其麵上的泥土。隻聽見“啊”的一聲慘叫,國香已然暈了過去。魚玄機及時扶住了她,可自己也是神情慘淡,直愣愣地盯著那具屍首,搖搖欲墜。

一時之間,在場差役無不對溫璋佩服得五體投地,他竟然能事先料到烏鴉撞鈴與溫庭筠一案有關,別出心裁地下令將所有涉案人員帶來此地,此等見識,著實不是凡人所為。

裴玄靜仔細查看了一番屍體與環境,道:“看屍首周圍的土質和積雪,李億死了至少有一天了,屍首卻依舊保持了很高的新鮮度,完全跟活人睡著了一樣。”溫璋道:“不用說,李億應該也是中了美人醉的奇毒。”

本來已經被確認為凶手的李億就死在了眼前,案情一時陷入了困境。眾人不由得再次將懷疑的目光投向李近仁、李可及、韋保衡、陳韙四人。尤其是李可及,他曾經索要過一瓶美人醉,卻交代不出下落,而其他三人,看起來都沒有辦法能弄到美人醉,自然以他嫌疑最大。隻是李可及為人謹小慎微,性情怯懦,如果不是有人共謀,他不會殺人的。而皇帝指使他殺人的可能性已經被排除。這樣一個深得皇帝寵幸、名和利都不缺的人,為什麽要去殺溫庭筠呢?如果說裴氏是被丈夫李億所殺,李億又是被誰所害呢?一個月前,裴氏最先中毒而死,其次是溫庭筠死於半個月前,再次是李億死在了一天前,這其中到底有什麽關聯呢?

溫璋又提出了一種新說法,認為是魚玄機要報複被人拋棄之仇,先是慫恿李億毒殺了妻子,再利用李億毒殺了溫庭筠,最後又利用李可及毒殺了李億滅口。這樣,凡是以前有負於她的男人女人都被她一舉鏟除,且有李可及做盾牌,可以輕鬆置身事外。

這種說法倒是很符合情理,時間上以及美人醉的來源上也沒有任何破綻,順理成章,隻是裴玄靜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魚玄機卷入了其中。不管怎樣,照目前情形看來,李可及毫無疑問地成為首要疑凶,按理該被收監下獄,麵臨嚴刑拷打的審訊。裴玄靜也知道如果李可及是凶手,魚玄機勢必牽連其中,一旦嚴刑加身,結果難以預料,因而還想努力做最後的嚐試,便再次詢問李可及。不料他一字一頓地回答道:“我沒有殺任何人。”意誌極為堅決,大有不容人質疑之勢。

裴玄靜道:“那李將軍為什麽要向韓禦醫索要美人醉?”李可及幹脆地答道:“好奇。好奇的人又不止我一個,李億不是也好奇地向韓禦醫要了一瓶麽?”李言道:“如果李將軍沒有殺人,是不是將手中的美人醉給了其他什麽人?”李可及道:“沒有,我確實是扔掉了。”

一旁的溫璋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大手一揮,道:“不必再多費唇舌。來人,將李可及與共謀魚玄機拿下了!”

其實眾人早知道李梅靈的公主身份,但她自己還懵然不知,大家也佯作不知情,現下她公然亮出身份,以禦賜金牌命溫璋放人,溫璋也不得不從命。一時之間,各人心中百般滋味。眼見時已近黃昏,夜更將至,一行人默默地往城門走去。

不料剛進金光門,便有路人認出了李可及,叫道:“那不是李可及嗎?”立即大嚷道:“大夥兒快來啊,李可及在這裏!”

金光門靠近西市,正是最繁華的路段,四方人流一下子湧了過來,將李可及團團圍住。有人高喊道:“李可及,唱一個!給大夥兒唱一個!”

唐朝素有追捧伶官的傳統。昔日玄宗明皇帝經常在興慶宮勤政樓前的大型廣場上舉辦歌舞表演,有一名叫做念奴的宮伎歌技出色,歌聲激越清亮,據說“聲出朝霞之上,二十五人吹管也蓋不過其歌喉”。詩人元稹稱讚其“飛上九天歌一曲,二十五郎吹管逐”。每當她出場時,便是萬眾喝彩,道路為之擁塞,聲勢相當浩大。有一次,由於匯集到廣場上的實在太多,負責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已經無法控製局麵。素以執法嚴厲出名的嚴安之緊急趕到現場後,用手中的笏板在樓前的場地上畫了一個圈,大聲宣布:“誰敢越過這道圈,處死!”結果下了死令,人流依舊擁擠。明皇帝隻好叫念奴出來演唱,亂哄哄的現場一下子就穩定了下來。後世詞牌名念奴嬌便是由這位叫念奴的宮伎來得名的。

這李可及正是鹹通年間最紅的伶官,深受長安士民追捧。當即人流洶湧,越來越多,李可及不得已,隻得站到高處,答應唱上一曲。當場一下子便靜了下來。隻聽他沉聲清唱道:“星鬥稀,鍾鼓歇,簾外曉鶯殘月。蘭露重,柳風斜,滿庭堆落花。虛閣上,倚欄望,還似去年惆悵。春欲暮,思無窮,舊歡如夢中。”

嗓音剛柔並濟,高亢清亮,飽含濃鬱的深情,尤其歌聲中自有一種輕紗般的惆悵,極貼合詞意本身。

裴玄靜本不大瞧得起李可及,但此刻聽他開口一唱,不由得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昔日白居易有詩道:‘古人唱歌兼唱情’,李可及聲情並茂,柔情但不矯情,難怪深得聖上寵幸。”

圍觀的人群都被深深地感染打動,李可及自己的眼角也濕潤了。一曲歌畢,場中沉默良久,才爆發出了雷鳴般的掌聲。更有人感到意猶未盡,大叫道:“李可及,再唱一個!”

李可及揮手止住了大家,道:“剛才這首《更漏子》,是溫庭筠溫先生填的詞,曲子為我本人所譜寫。我唱這支曲子,是想以此來紀念他,願他的冤案早日昭雪,願他的靈魂早登極樂世界……”他的神情真摯而悲傷,決計不似作偽,說到最後,眼淚已然止不住地滾了下來。這當眾發生在一個成年男子身上,多少顯出了幾分悲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