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977年至1990年
複旦畢業到北影廠
我從複旦大學畢業的時間是1977年7月中旬。
5月,上海召開紀念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較大規模的座談會,二百餘人,會期兩天半。複旦大學創作專業分得一個名額——學校給了中文係,中文係給了創作專業,老師們決定由我代表專業參加。
按以往情況,紀念周年“逢五小慶,逢十大慶”。《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於1943年,非“五”非“十”,相當隆重地舉行分十幾個座談會場的座談會,且要開上兩天半,不同尋常。
過後,一種看法是,向社會釋放信息——今後之中國,仍將高舉“毛澤東思想”的偉大旗幟;另一種看法是,向社會廣而告之——中國曆史將翻開新的一頁,一切將與從前不同,不同將首先自文藝界始。
確實,粉碎“四人幫”才半年多,那次會開得令人費思量。
我一向頭腦簡單,之前和過後都不思量,隻當是一次文藝盛會,覺得榮幸。
我所在的一組,成員皆為我所敬仰的文藝前輩——巴金、黃佐臨、施存蜇、師陀、吳強、茹誌鵑、黃宗英等十二三人。有些人的名字,我此前根本沒聽說過,也沒讀過他們的作品,如施存蜇、師陀。
我們那一組發言不踴躍,氣氛沉悶,顯然都心有思量,也有顧慮,使輪番主持討論會的茹誌鵑老師和黃宗英老師很犯難——她們二人都是從“生活基地”趕回上海的,除了談深入生活的體會,話也不多。據說,某些“文革”中“寫作班子”的成員也在別的組裏。
我作為討論會的小組記錄員很為難,每次幾乎隻交白紙——當時,不少文藝界人士還在勞改或在獄中呢——趙丹便是。
一天上午的大會發言,主調是《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精神仍是中國文藝工作永不偏離方向的燈塔,多為表態性質。
有一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在發言中提到了茹誌鵑老師的《百合花》,認為——像那樣“小資產階級情調濃重的作品,一旦出現,仍須批判,防微杜漸”雲雲。
《百合花》是我喜歡的短篇,“文革”前曾收錄在我們哈爾濱的中學語文課本中,記得我的語文老師龐穎講那一篇課文時聲情並茂,投入得很。而我們讀時,也都不禁輕聲細語,沉浸其中。
於是我作了唯一的一次發言,頗為激動,主要內容是——文學作品當然是有情調的。文學作品的情調,以美或不美為界限之一。美的,就是健康的,好的。請問究竟什麽是無產階級在現實生活中的情調?誰能說得明明白白?如果誰都難下結論,又憑什麽認為這一篇文學作品的情調是無產階級的,而那一篇文學作品的情調是小資產階級的?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一部小說中,保爾的革命引路人麗達就曾嚴肅地批評過他——不要以為革命者就隻是騎著戰馬,揮舞戰刀,高喊“衝啊!”“烏拉!”的人。文學是人學,人的感情表達方式千差萬別,文學作品的情調當然也不能千篇一律。《紅燈記》《杜鵑山》《海港》《龍江頌》裏的黨支部書記都是丈夫在外的女人,這正常嗎?……
沒人打斷我的話,皆肅默聽之。
當時茹誌鵑老師因開小組長會議不在場。
黃宗英老師說:“同學,你自己不要將自己的發言寫在記錄中了吧?”
我說:“我正要那樣!”
吃午飯時,茹誌鵑老師出現了,已有人將我的發言“傳達”給她了。
她悄悄對我說:“聽我的話,就不要自己往記錄裏寫了,啊!”
我表示服從。
黃佐臨插了一句話:“他還真像我小女兒說的那樣。”
茹誌鵑老師奇怪地問:“你小女兒怎麽會認識他呢?”
我說:“她是‘雜技學館’的輔導員老師,我在‘雜技學館’深入生活過一年。”
實際上,我與黃佐臨的小女兒已是朋友,但直到那時,我還沒主動與黃佐臨說過一句話,卻替他盛過湯了。
會議結束時,茹誌鵑和黃宗英都主動給我留下了她們家中的電話號碼,說如果我留上海了,歡迎我常到她們二位家中做客。
6月,我受中文係同學委托,約請她們到係裏開展一次講座——茹誌鵑老師在鄉下,黃宗英老師爽快答應。
她的講座很受同學歡迎,外係的同學也到場不少,二百多個座位的最大教室擠入了三百多名學生,兩旁過道水泄不通,門外也站了幾十名同學。她娓娓道來,同學們聽得聚精會神,兩個多小時內無離去者——在我工農兵學員的大學經曆中,那是第一次聽到與“三突出”創作原則迥然不同的創作經驗。所謂“三突出”創作原則,即在各種矛盾中必須突出階級鬥爭這一主要矛盾;在主要矛盾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群體中突出一號英雄人物。客觀而論,這也不失為一種創作經驗,《三國演義》《水滸傳》都體現了這一經驗,盡管其中“英雄”並非“無產階級英雄”。再論起來,雖屬經驗,專利也不能歸樣板戲;古已存之,洋亦用之。奉為金科玉律,遂成教條。刻意為之,於是矯情——《海港》是十分矯情的;《龍江頌》也是十分矯情的——碼頭上一名青年搬運工不安心工作,想要更好的人生,黨支部書記與這樣的青年工人之間,有什麽階級鬥爭可言呢?上升到海港碼頭,連著世界革命的高度,就真能使韓小強從此熱愛起工作來了嗎?——鬧水災了,一部分村民不樂意決堤淹了自己的家園,有情緒,這不是挺正常嗎?也非要上升到階級鬥爭的高度,還要揪出一個老地主示眾,都以這等經驗作為“樣板”,中國的文藝還有看頭嗎?就說樣板戲中最具經典性的《沙家浜》吧,郭建光是一號人物,還是阿慶嫂是一號人物?若阿慶嫂是,那麽武裝鬥爭是主線,還是地下鬥爭是主線?“文革”中不是批楊子榮是個人英雄主義典型嗎?怎麽改成了“樣板戲”,個人英雄主義典型就成了最“三突出”的“樣板”了呢?豈不是此一時彼一時,怎麽說怎麽有理嗎?——如上不以為然,早已在同學之間私議紛紛了。聆聽非“三突出”的、純粹個人的而非神聖統一的創作經驗,起碼是同學們不反感的。
7月,我畢業,分配的單位是文化部。
出北京站,麵對車水馬龍,暈頭轉向。好在兜裏有一名同連隊的北京知青家的地址,投奔之,是夜宿其家。
第二天去文化部報到,一位接待我的中年女同誌很驚訝——因為9月初才是正式報到日,之前仍可享受學生暑假。
她勸我還是先回哈爾濱探家為好。
我說:“不行,我已沒錢買回哈爾濱的車票了。”
她也替我發愁了。
我問:“部裏不是有幾個下屬文藝單位嗎?我去哪兒都行,隻要能盡快有個地方住。”
她就說了電影管理局、北京電影製片廠、外文局、青年藝術劇院、實驗話劇院等幾個單位。
我選擇了電影製片廠。
她說:“你可要三思啊!”
我明白她的意思,比之於電影製片廠,文化部是上級單位,選擇上級單位符合多數人“人往高處走”的思想。
我是知青時,曾在團部做過報道員,自忖是個天生不適合機關工作的人,回答“主意已定。”
她替我遺憾地說:“你的檔案,部裏有關領導已看過了,本來要安排你先參與清查工作的,這可是一種信任……”
我說自己更不適合那樣的工作了。
她對我也很信任,將檔案交給我,開了介紹信,又說:“可別好奇撕開檔案看啊,你的檔案內容挺好,否則也不會打算安排你先參與清查工作。”
幾天後,我成了“北影人”。
當年,北京電影製片廠屬於重要單位,有解放軍同誌持槍站崗。
1976年的7月、8月、9月三個月,曾被“四人幫”說成“謠言四起”的三個月;1977年的7月、8月、9月三個月,是北影廠集中進行“清查落實”的三個月,即查在“文革”中有打砸搶劣行甚而有人命問題的人;查參與了“四人幫”篡黨奪權陰謀,特別是後期還在參與的人;查冤假錯案——首先是“文革”中的。
廠裏成立了冤假錯案申訴接待辦公室和清查辦公室;清查辦公室設在編導室——該室分外稿組、組稿組、編劇和導演組。組稿組由定向組稿的編輯組成,外稿組負責處理投寄劇本。
“文革”一結束,外稿多起來,內容主要分為革命曆史題材;工農兵“火熱”勞動或生活題材——這一題材與《海港》《龍江頌》已很不同,不但寫勞動生產內容,也寫親情、友情和愛情等生活內容了;知青題材;“文革”悲慘遭遇題材。作者中,部隊官兵極少,我自己從未讀到過。卻有幹部,大抵是地級市或縣級市退休賦閑的科、處級幹部。中青年文學創作愛好者居多,都是工作在各生產一線的人。也有在地方文化單位工作的人,如縣文化館、小城市圖書館、報社、劇團的人。幾乎都附有懇切的信,強調自己的劇本若能被拍成電影,必大受歡迎,也將是對“四人幫”極“左”文藝專製主義的有力一擊。
然而確實都隻能措辭禮貌地退稿。外稿組有印好的退稿箋可用,我很少用,往往寫一頁半的回信,覺得會使作者獲得幾許安慰。不敢提具體意見,因為一那樣做,不久改改又寄回來了——這是老同誌傳授給我的經驗。寫一頁紙有敷衍之嫌,寫滿兩頁紙沒那麽多話,一頁半恰到好處,我的歉意少些,對方的心裏也會舒坦點兒——這是我自己的經驗。但一個月後我開始用退稿箋了;不提具體意見並要使投稿人明白沒有改的必要,還要使對方心理舒坦點兒,太是難活了。
近年,曾有文章認為——中國的階層已經板結、固化,中下層人的上升空間分明堵塞了,驚呼整個社會結構已空前“僵硬”。若其“上升”專指從政為官,我不敢妄加評議,因為對於官場規則一向知之甚少。若其“上升”是泛指,則我認為,空間絕不是小了,相對於從前,應該承認確乎大得多了。
從前,“農村戶口”這一條,便將三分之二的中國人及其子孫後代板上釘釘似的釘死在農村了。擅自離開農村去往城市謀生,叫“盲流”,絕無機會的,往往會被捆綁押回。並且,在許多城裏人看來,視他們為“盲流”不是侮辱他們。“成分論”這一條,又澆滅了多少人改變人生的希望啊!加上“政治表現”這一條,留給個人的人生發展空間幾乎歸零了。起碼,如今的投稿者,不必在稿件內夾一份證明自己曆史清白、曆次政治運動表現良好的證明信了。而當年我所閱過的外稿中,三分之一夾有那樣的證明信,有的是村支部書記以指印代章的證明信;有的還有單位領導的指示:“已審閱,無政治傾向問題,同意投寄。”
後人分析“文革”成因,往往忽略的一點恰是——當年普通中國人之人生的“上升”,如天方夜譚。“文革”仿佛攪亂了當年的社會常態,仿佛機會忽現眼前,造反也能改變人生,如古代造反或能一躍顯貴。而沒那麽大那麽強的欲望卻也有改變人生之意的人,便往往選擇了迫不得已的自我證明之法。那樣也許尚有一線機會,不那樣連一線機會也沒有,而且意味著永遠沒有。
故我認為,“文革”也是堅如岩石的社會階層的壁壘瓦解坍塌後,渴望人生出現上升式改變機遇的人們的盲從——而此時,恰是群眾最易於被“運動”之時;“文革”之初肯定有那樣的原因在內。
但“文革”之目的也不是為人民大眾而重新洗牌呀。
所以,我又認為,廣大人民群眾形成了反“四人幫”的同盟,“民間正義”固在,意識到自己被利用了的憤怒也是成因。
北京電影製片廠沒查出特別壞的人。某些年輕人在“文革”初期也很狂熱,但後期而非“文革”結束了才有反思,故當時便暗中與被自己混亂批鬥過的老同誌達成了和解。既已超前的思想一致了,就沒什麽可耿耿於懷的了。曾扇過老同誌耳光的事確有,是極個別現象。
北影廠竟能如此,原因如下:
一、個人革命經曆清白無瑕的“三八”式幹部多,延安出身的幹部多,“紅小鬼”多。造反派、紅衛兵隻能批他們導或演的電影,難以從嚴重的曆史問題方麵下手。除了他們,別的“北影人”無非是年輕一代電影工作者和工人,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也就分不成誓不兩立的派係。
二、普遍文化程度較高。不論編、導、演部門的青年還是工人中的青年,性情中人多。長期浸**在文學與電影藝術氛圍濃厚的環境中,人道主義原則的根子在內心裏紮得牢,絕大多數人的行為守此底線;證明了文化的重要。
三、凡屬藝術部門的老中青三代人中,官迷少,多為藝術至上主義者,電影是心中最愛。他們的夢想是多拍電影,拍好電影,在中國電影史上留名。老一代電影藝術家“重藝名、輕權位”的人生追求方向,對年輕一代電影工作者影響很大。若年輕一代中的誰脫離藝術部門而轉向官場去謀發展,往往會被人腹誹,也幾乎等於自己承認藝術潛力不足了;證明了價值觀的重要。
四、北影廠第一代廠長田方使北影廠養成的崇藝尊老的廠風在“文革”中起到了對衝極“左”浪潮的作用;證明了傳統的重要。而“文革”時期的廠長汪洋,雖曾一度被“打倒”,但不久就被“結合”了,又是廠長了。他乃“老運動員”,見多識廣,有經驗做到既不至於惹惱“四人幫”,對北影廠大加撻伐,又能盡量使“文革”對北影廠造成的危害與損失降到最小,且善於不顯山不露水地暗中保護自己保護得了的人。所以,餘會泳等人曾悻悻地說他是“老豬腰子”“慣打太極拳”。卻又奈何不得他,當時的北影廠,離開他別人玩不轉。
五、“文革”中“四人幫”還要令北影廠將樣板戲拍成電影。生產任務一下達,什麽“批林批孔”“評法批儒”“反擊右傾翻案風”“評《水滸》”,全都有借口堂而皇之地暫放一邊了——拍好樣板戲電影也是重中之重的政治任務嘛。
所以,盡管“文革”初期北影廠就被列為重點“運動”單位了,實際上卻並沒成為受“文革”危害的“重災區”。
也所以,“清查”三種人的工作在北影廠結束得較早——大多數涉事之人,說清楚了,在不同範圍做次檢討,有懺悔表示,便一一過關了。老同誌們對年輕人犯了錯誤皆抱寬大為懷的態度,年輕人對犯了錯誤的老同誌的態度也不再如紅衛兵一樣。汪洋實在是位好幹部,可敬可愛的老同誌,每每在大會上自擔責任,幫人解脫。
我印象特深的一次“說清楚”會是在編導室召開的,批評幫助的對象不是“北影人”,而是長春電影製片廠的一位老導演,也是延安出身的“老三八”;“文革”中調到文化部,成了餘會泳等人的得力幫手,曾分管電影。是故,北影廠的某些事,他必須也來說清楚。
編導室老同誌沒有不認識他的,有人還曾與之私交良好——對於他曾十分賣力地為“四人幫”效勞,大家批評得很嚴肅,每每一針見血,直指靈魂深處,也就是操守和“節”的方麵。但氣氛卻並不激烈,推心置腹,溫度在焉,真正體現了“治病救人”的宗旨,也簡直可以說都是在良言誨友。
編導室的領導也是延安走出來的幹部,政策意識很強。
總之,“文革”結束了,許多事的做法明顯不一樣了。也可以說,“文革”給人上了十年反麵教育的課。有權力審查別人的人,都能較有意識地證明自己與“四人幫”的爪牙們是完全不同的人。
當然,我這裏回憶的僅是當年的北影廠。
北影廠也召開過控訴會,在大禮堂。當年非是電視機時代,全國有那麽多人在“文革”中經曆了重重苦難,有限的報刊哪裏報道得過來呢?不以開會的方式廣而告之,更多的人也無法知道啊。
也許正是為了達到這樣的效果,北影廠幾次請其他單位的人到廠裏現身說法,每每坐立無隙,台上悲泣,台下唏噓。
北影廠又有招待所,天南地北要求落實政策予以平反的人,紛紛投宿。多是文藝界人士,認識北影廠同行,而北影廠同行亦樂於相助,替之走走後門,睡上保留床位。北影廠招待所價格相對便宜,不走後門很難住得上。有時,後門會走到廠長汪洋那裏。當時廠裏尚無宿舍分給我,允許我在招待所免費睡一個床位。在小小的廳堂,每每見文藝界老友久別重逢,手手相握,彼此淚盈眼眶,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的情形……
我曾受編導室領導所派,到文化部老招待所為一位有冤上訴的文藝界人士預訂床位,在那裏亦見到同樣情形。當年那裏也住滿了上訪的文藝界人士,一床難求。
然而,中國之文藝的春天,正在悄悄來臨……
北影廠的筒子樓
1978年夏季,北影分給了我一間十一平方米的單人宿舍,在筒子樓裏。
那時,北京出版社已經創辦了文學雙月刊《十月》;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文學雙月刊《當代》即將問世。
在粉碎“四人幫”不到兩年的時間裏,真的像雨後春筍般的,全國“文革”前曾有過的文學期刊,以競賽似的速度,爭先恐後複刊了。不但原有的複刊了,還催生了一批新的文學刊物。文學界的中老年編輯們,誠所謂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共同營造文學的光榮與夢想。有的人,自己的問題還沒平反呢,頭上戴罪的“帽子”還沒去掉呢,往往前一天剛允許工作了,第二天就積極熱忱地打電話、寫信或親自登門四麵八方地約稿了。
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以來,中國的幹部們——不惟主管文化、文學與藝術的幹部,而是幾乎一切幹部,看文化、文學與藝術界的人士,一直用兩種眼光——對從延安走出來的,從根據地走出來的,屬於部隊培養的一批人士,是一種看“自己人”的眼光,縱使“跌跟頭”了,也還有惋惜之情,有“恨鐵不成鋼”的痛心。而對非以上一類文藝界人士,則習慣於用看“可疑的知識分子”的眼光來看待,仿佛他們骨頭裏就是天生“異己”的——有時對他們友善點兒,也隻不過是統戰意識的體現,非平等待人的理念。一來“運動”,抓住一點,不計其餘,劃入另冊沒商量。對被“打倒”者,惋惜和痛心極少,更談不上同情。於是,往往便隻剩下了大快人心的態度。至於文化、文學與藝術三界中知識分子的可愛,有一分熱發一分光的可敬,他們實在是經常忽略不見的。
在1978年,一部分幹部仍像從前那樣無所改變。因為他們一直是幹部,在“文革”中雖也受到過短時期的衝擊,不久就幸運地被“結合”了,甚至被委以重任了。他們“緊跟”是必然的,但又僅僅是奉行者。他們不屬於幫凶或爪牙,所以不能免他們的職,隻能調動他們的工作;而那也是為他們好,以便於他們在新的崗位上,以新的姿態、新的麵目繼續為黨工作。對他們的寬容也是由實際情況所決定的——當時國家方方麵麵都缺少幹部。他們對於徹底否定“文革”,心理上是相當矛盾的。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文革”確實是對國家和人民的一場嚴重的危害,但徹底否認“文革”,也意味是對他們一向的革命性打了很大的折扣。這使他們看著往日的“臭老九”們忽然精神煥發,心裏老不高興了。好在這樣的幹部基本都從文化、文藝界調離了,一些“解放”得快的老文藝界領導和一些老文藝家開始執掌各級文藝單位的工作,真正出現了內行領導內行的局麵。從前某些文藝單位的領導也是內行,但不普遍;從前的老文藝界領導“左”起來也夠人喝一壺的,但由於有了同樣挨“整”的經曆,對文藝家和知識分子們的感情就發生了些變化。理解多了,包容多了,愛護也比較由衷了。他們不再一味地“唯上”,也肯於傾聽文藝家和知識分子們的想法了,甚至會站在後者的立場反映情況,代為辯護了。
正因為有了那樣的幹部,文學界才有了那樣一批可愛可敬的中老年編輯——當時年輕編輯少之又少。前者如各期刊舵手,後者皆如奮力劃船的槳手;前者也如旗語手,要經常與各航道管轄者溝通、申訴、請求允許駛過,後者負責與作者商議,共同擬定修改方案。並非所有作品的發表都大費周章,更多的時候,刊物負責人自己就敢拍板了,那時他們常說的話是“大不了不當了!”而實際上,即使哪位大官因什麽作品的發表問罪了,在我記憶中,也並沒撤過什麽人。“觸礁”的事是確實發生過的,往往力爭一下,改改,便又通過了。那總體上是一個避“左”的時代,不是指碰到“左”都沉默、回避;而是指又有了一定決定權力的幹部,常會暗問自己:“我是不是又犯了‘左’的毛病呢?”——避“左”是指總體的官場,形成了一種防止“左”的傾向並從自我做起的氛圍。“文革”時期都吃盡了“左”的苦頭,普遍的人們特別是知識分子和文藝家們,對“左”極厭極憎。而總體上的政治形態,也很希望文化的、文藝的形態先發破局之聲,力挺撥亂反正。
不論怎樣,當年有一批可敬的期刊的領導和編輯,適時地也是義無反顧地充當了一個新時期的中國文學的“助產士”、辛勤的培育者和一批作者的良師益友。
在此,我以十二分虔誠的敬意,套用當下的網絡用語,給他們“點讚”!
他們對“新時期文學”的形成、繁榮、發展功不可沒,不該沒。中國文學史不僅應該記錄作家和作品,也應專門用一章來記錄他們的貢獻——當年好作品發表了,期刊印數上去了,大抵是不發獎金的,更沒有提成一說。他們的熱忱是無私的,是相當純粹地被文學的榮譽而激發的——文學的榮譽,文學期待的榮譽,編輯工作的榮譽感,在他們身上合而為一了,難分哪一點為主。
也正因為有他們,第一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獲獎作品新鮮出爐了。
“文革”結束才不久啊!
1982年,首屆茅盾文學獎也“橫空出世”了。
至1984年,全國性的文學評獎,已如美國的奧斯卡金像獎一般,必上各大報紙的新聞頭條了——當年,中國僅很少的人家有電視機,國產電影也不多,書籍與報刊,是青年們的精神良友。一部再版的世界名著、新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一期發表了好作品的文學期刊或報紙,都是精神需求強烈的老中青中國人迫切想要獲得的。一旦得到,書會包上皮兒,報刊會標記上得到的日期,保存很久,很久。而好的文學作品,不單指小說,也包括詩、散文、隨筆、報告文學、理論或評論文章。
新時期文學至少伴隨了三代中國人的成長。
文學的繁榮
可以這樣說,文學之繁榮,如同新時期文藝的報春花。
這乃因為,比之於電影、戲劇,文學是無須創作者預先投入物資成本的,是純粹的個體勞動,也不必協調合作關係,審查程序簡單。主編簽字,就可以下廠印刷了。
歌曲從創作到成為作品的過程雖然周期也並不長,但中國當時還沒有錄音帶生產流水線,一首好歌尚不能迅速而廣泛地流傳開,隻能在舞台演唱之後,靠口口學唱而使更多的人聽到。
文學期刊之所以在複刊的過程中不斷有創刊,也因為經過對“反右”和“文革”兩次政治運動中的冤假錯案的平反,重新獲得工作權的文學界人士多之又多。一時安排不了那麽多崗位,他們又有辦刊經驗和特長,於是批準一個刊號,既可解決多人的工作崗位,並且還能自己解決工資問題,同時為單位創收,一舉三得。當年,三分之一的省都有了新辦的文學刊物。而隻要問世了,就沒有虧損的情況,盈利多少的區別而已。
故也可以說,文學當年解決了中國知識分子的就業和再就業難題。
文學有了那麽多園圃,作品遂成關鍵。
好在中國當時已經初步形成了幾大作家隊伍,如“複出派”,即打成過“右派”的一批;“知青派”,即有過“上山下鄉”經曆的一批;介於兩者之間的是“幸存派”,即本是作家苗子,但一度被十年“文革”歲月所“掩埋”,逢春沐雨,於是“生長”迅速的一批;還要加上“不待揚鞭自奮蹄”的“古物派”老作家們和意氣風發的軍旅作家們——這幾大作家群體,每一群體的陣容都實力可觀,每一群體都處於“噴發”狀態。由這幾個群體所牽拉,從大城市到小城市到農村,幾乎每年都有新人出現,而他們的作品往往一出手就引起廣泛關注。如當年以短篇小說《八百米深處》而蜚聲文壇的孫少山,原本是默默無聞的井下礦工;路遙當時還是農村戶口,借調在《延河》編輯部;王安憶雖是最早獲獎的知青一代作家,也仍在《兒童時代》當編輯……
斯時文壇已經有了“陝軍”“湘軍”,這個“軍”那個“軍”之戲說。還隻是小說作家的群體,尚未包括詩人、散文家、報告文學作家們;他們形成的文學景觀也都多姿多彩。
但,小說以其具有的故事性,引起的注意更廣泛一些,社會影響也更大一些。故所以然,不僅愛讀小說的人們之目光經常被吸引,政壇的人們也倍加關注——他們沒料到文學會那麽“紅火”“熱鬧”,也可以說尚不習慣,本能地擔心“一放就亂”,卻也怕“一收就緊”,而“緊”了會影響鼓勵“思想解放”的初衷。
“文革”後的首屆全國“作代會”“文代會”“科代會”“教代會”已經開過,全國正處於“思想解放”的亢奮期。在這種情況下,收緊文學限製尺度顯然是與大氣候相違背的,非明智之舉。
但,實際上,已經出現不同看法了,分歧已有征兆。
關於“傷痕文學”的分歧:“傷痕文學”這一概念,始出評論家之口,後被報刊放大,最終成為沿用至今的說法。
小說《傷痕》的作者盧新華曾是知青,發表此篇代表作時,是複旦大學中文係學生。
也可以說,《傷痕》是最早引起讀者廣泛共鳴的“知青小說”——由曾是知青的作者創作,內容是關於知青命運的。
《傷痕》獲首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評選過程並無分歧。對於新時期文學,具有發軔的意義。若評不上,倒是會引起嘩然。
之後,由其而產生的概念,漸成公認。雖成公認,“傷痕文學”四字由不同人們的口中說出,含義頗為多元。
“‘傷痕文學’太多了吧?如果新時期文學一直沿著‘傷痕文學’的路徑走下去,會不會走偏了啊!”——此種憂慮之言,每每發自政壇。
“以文學的形式控訴‘四人幫’的罪行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作家們的筆不應膠著於隻揭示傷痕,更應寫向深處,引發人們思考造成苦難的原因。”——指點迷津的看法產生於文壇自身,體現著評論家們對作家們的新希望。
北影廠的電影《淚痕》公映後,以上兩種聲音都多了。
發自政壇的憂慮之聲,換位思考,不難理解。《傷痕》也罷,《淚痕》也罷,都會使看過的人情不自禁地想——誰之過?若想得比作品還深,“誰”就不僅是個人了。
而此種影響,不可能是政壇並不憂慮的。
評論家們的新希望,是大多數作家們所尊重的,並且作家們自己也開始如是思考。
“反思文學”的概念由此而生。
但是,連帶問題也隨之而來——對於作家們來說,不將傷痕呈現到位,反思就難有深度;倘作品的傷痕色彩濃了,是否便又歸於“傷痕文學”了?
“傷痕文學”與“反思文學”,二者的界限究竟在哪裏呢?
回顧當年的小說,今人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並無沒有傷痕色彩的“反思文學”,也並無沒有反思效果的“傷痕文學”;兩者如眼鏡的左右鏡片,缺了哪一片都是不完整的眼鏡。
即使到了今天,兩種概念的模棱兩可,在大學裏也仍是說不清楚,越說越不清楚的文學現象。如學生若將《天雲山傳奇》視為“傷痕文學”,論文指導老師就不甚同意,建議歸在“反思文學”一類。而有的同學將《第十個彈孔》歸在“反思文學”,有的老師也不同意,認為明明是“傷痕文學”嗎!結果,學生們總是一頭霧水,不得要領。
文學的文藝的概念,古今中外,多半是模棱兩可的。
這裏主要談的是——“反思文學”概念一出,政壇某些人的反應由憂慮而光火了。
《淚痕》公映後,有主管文藝工作的不大不小的領導視察北影廠,與創作部門的同誌座談時坦言:“又是傷啊又是淚啊,同誌們,有完沒完呢?現在又一窩蜂似的反思,究竟要反思出個什麽結果來呢?……”
於是,當年有理論家幹脆將“傷痕文學”說成是“呻吟的文學”,將“反思文學”指斥為“居心不良的文學”。
而實際上,縱觀當年的文學,一味呻吟的現象絕非主流,作家們的創作出發點,大抵都是受文學良心的支配。《天雲山傳奇》也理所當然地成為當年金雞獎、百花獎評出的最佳故事片。
對於《天雲山傳奇》,某些幹部是不高興的——片中一位地委副書記,不但將一位深受同事喜愛的優秀青年打成了“右派”,還以威脅利誘的方式,使人家的未婚妻成了自己的妻子。
這已不僅是在思想上、路線上否定了一位幹部,也在道德上對之進行了譴責。
於是當年對於電影下發了一份文件,規定凡片中將出現處級以上幹部反麵形象的劇本,必須上報電影管理局,等待批複方可投產。
當年的北影廠因而特有壓力——北影廠啊,電影界的“龍頭老大”呀,卻在批判“文革”方麵明顯落後了——上影廠拍出了《於無聲處》《牧馬人》《芙蓉鎮》以及《天雲山傳奇》,連八一廠都拍出了《許茂和他的女兒們》,而峨眉電影製片廠拍出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都好評如潮,票房很高。
北影的《淚痕》卻未達預期。
於是,決定將《冬天裏的春天》搬上銀幕——該片改編於李國文老師的同名長篇小說,也是全國首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內容不涉及幹部,著重寫逆境中的知識分子之堅忍精神以及對正常生活不泯的期盼。借助於原著莊重的氣質,紮實的內容,該片獲得了好評。
此後,還有從維熙老師任編劇的作品《第十個彈孔》——一名幹部子弟在“文革”中成了一樁人命案的主犯;幹部由階下囚到官複原職後,兒子卻鋃鐺入獄了。小說結尾預示著,他將失去他唯一的兒子。他曾在戰場上中槍九次,在和平年代又留下了第十個彈孔;無痕的,永難愈合的。
這不是從維熙老師最好的作品,似乎是主題先行之作——若果如此,那麽,恰恰從其主題先行,證明了作家對於“文革”之危害,確實是進行了深度思考的;它是席勒式的作品。
此作品起到了當年也許連作家自己都想不到的作用,差不多為“傷痕文學”畫上了休止符。
當年我遇到的青年作家之間常有這樣的交談:
“看過《第十個彈孔》了嗎?”
“看過了。”
“以後,關於‘文革’的小說,不好寫了。”
“是啊。都寫到那份兒上了,別人還能往多深了寫呢?”
“也隻能寫到那麽深了。”
“對。夠深的了。”
那麽,至於是“傷痕文學”抑或“反思文學”,反而一點都不重要了。
不是說此後便絕無“傷痕文學”了,有還是有的,但確乎開始少了。也不是說這種作用,反而是作者一大功績,而是想指出——那一篇小說的休止符作用,與當時許多中國作家自己也正要調整創作維度的打算不謀而合。
當年的許多中國作家,麵臨著改弦更張的猶豫不決——一方麵,都認為對“文革”的文學批判使命尚未完成好。並且,與從維熙有著同樣的憂慮性,倘半途而退,必存後患。不一定什麽時候,為“文革”翻案的陰風,必在中國重新刮起;另一方麵,“文革”畢竟已經結束,平反工作也進行得較為徹底,國家正在實行“改革開放”,一大堆事急待中央來做,現實中的種種新問題、新矛盾,也引起了作家們的關切,激發了作家們為支持“改革開放”而用文學予以反應的熱忱。在這方麵,當年蔣子龍是先行一步的。
在以上二者之間,要作出斷然的決定不是很容易的事。
電影《太陽和人》、詩歌《將軍,你不能這樣做》、話劇《假如我是真的》、牆上小說《社會的檔案》等“事件”以及某些朦朧詩的產生,使情況變得仿佛十分嚴峻了。
電影《太陽和人》我是看了的,在當年的北影廠“內部放映”過,問題出在主要配角的一句台詞——他是主角的朋友,動員主角與他一起離開中國。主角出於愛國情懷,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於是他說出了那句著名的台詞:“你愛祖國,可是祖國愛你嗎?”
之所以用“著名”來形容那句台詞,乃因電影雖被禁放,卻畢竟已在“內部”放映過多場。並且,經由報刊摘出批評,更加廣為人知,幾乎成為叩問式的流行語。
當年,絕大部分中國人都是愛國的。倘不愛國,又怎麽會有那場愛國的“四五運動”呢?
粉碎“四人幫”了,反而都不愛國了,說不通。
出乎批判者們意料的是——非但沒將那句台詞批“臭”,反而引起了更多的共鳴。
原因很簡單——電影的背景是剛粉碎“四人幫”的時候,有海外關係的人出國容易了。引起共鳴的人們,是從批判“四人幫”的角度來理解的。“四人幫”的倒行逆施,曾經傷害透了許多愛國的人們的心,覺得那句叩問式的台詞,替他們道出了內心深處長期受到的委屈。
批判者所言之國,既是粉碎“四人幫”以後的國,也是倫理學上的國——“子不嫌母醜”。
當然,這確實是極高的愛國境界。
無論這樣,還是那樣,
無論貧窮,還是富有,
我的國啊,
我都那麽愛你!
一首外國詩人的愛國詩——很能代表批判者所言的愛國情懷。
但在引起共鳴的人們那裏,國不是恒定的概念,而是局麵不斷變化的存在,起碼可分為“文革”前、“文革”中、“文革”後以及將來——他們理解那句台詞是針對“文革”中的國而言的。
“此時離去,安知他日不歸?”
“孔子還因他的國不愛他而周遊列國呢!”
“不過就是說的一句寒心話嘛。”
談到那部電影和那句台詞,許多人如是說。
此亦據理,彼也據理,各說各的理。
詩歌《將軍,你不能這樣做》是軍旅詩人葉文福的一首譴責特權現象的詩——他因而離開了部隊,在煤炭的幹部學校做些文化工作。他寫信請我去為某學習班的學員講一堂關於小說創作的課,我由而認識了他和他賢惠的妻子,那時他們的兒子三四歲。
講課結束後,我曾問他:“你那首闖禍的詩我還沒看過,告訴我到哪裏去找?”
他說:“別找了呀,何必非看到呢?”
我又問:“有房子嗎?”
“分給了我一間半房子,我挺知足。”
他笑了,從妻子懷裏抱過去兒子,親了一下。
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熱愛生活的人。
“我知道一發表準會闖禍的。”——他又笑了笑。
我再問:“還能發表詩嗎?”
他說:“能。但幾乎沒精力了。”
話劇《假如我是真的》,是中國版的《欽差大臣》——一個農民的兒子,冒充高幹子弟,過了一段時期風光日子,結局當然是被戴上了手銬。在法庭上,他自我辯護時說:“假如我是真的呢?”
該話劇是根據當年曾引起廣泛關注的案件創作的,那句台詞也流行了一個時期——在被禁演後。
所謂“牆上”是指北京西單曾出現的“民主牆”——油印的鋼板刻字的小說《社會的檔案》,一頁頁用糨糊貼在牆上,口口相傳,不脛而走,內容是——在父母被關押時還是少女的女兒,流浪街頭;父母出獄時,她成了流氓團夥的女首領,並且死不悔改……
北影廠請作者將此篇小說改編成了電影劇本——有關領導製止過,北影廠卻“按既定方針辦”;劇本發表在北影廠的刊物《電影創作》上,當時該刊已有四十餘萬發行量。這種不聽話的表現,成為電影界內部通告批評的事件。
可見,當年文藝界確有了一定程度的民主協商氛圍,反批評很正常。除了驚動最高層已然定調的作品,反批評的文章往往也可在報刊上發聲。
《社會的檔案》之事,發表在正式刊物上也就發表了,有關方麵並未大加撻伐,波瀾不驚地就過去了。而原是普通工人的青年作者,因創作才華顯現,被調到了全國總工會搞宣傳。
至於朦朧詩,現在看來,沒有什麽讀不懂的。朦朧詩之所以使某些人不高興,乃因某些而非全部朦朧詩“調子太灰”“反叛現實的情緒過於強烈”“必將對成長期青少年之世界觀的形成產生不良影響”……
當年,文藝界與主管部門,一度形成過這樣一種關係——文藝界有較寬的自主決定權,但主管部門也有問責權。一般情況下,批評隻針對作品,罰不及人。停報停刊、撤職降級、開除公職的處分極少實行,更多的時候是“打招呼”,提出忠告或警告。而文藝界的表現則往往是寫份檢討,保證下不為例。即使為了執行高層指示,不得不“處理”作者,最嚴重也隻不過是調離崗位或單位,並且會盡量做好去處安排,絕不使作者陷於生存困境,也絕不剝奪其繼續創作和發表的權利。而接收單位,大抵也不會視作者為“問題分子”,歧視對待。有的接收單位,或許還會當成“白得的人才”,盡量發揮其文藝特長。
這很使文藝界度過了一個寬鬆的、少鬱悶的時期。偏不聽話的現象反而少了,顧全大局的意識反而強了。也可以說,更願意從正麵理解政治有時的兩難之境了。
新時期的詩歌
中國“新時期”之詩歌現象,可謂星光燦爛,風景獨秀——詩風之直抒胸臆,襟懷坦**,元明清三個朝代,概不曾有。與民國時期相比,毫不遜色。新中國成立後十七年中詩成果的總和,亦不能抵。中國之詩性國度的曆史,又由當年的詩人們“開光”。一方麵是,詩人眾多,好詩紛呈。另一方麵,也是更主要的方麵是,集體地以思想性見長,卻又皆不失詩語言的美感,兩者結合得好,發揚光大了陸放翁、顧炎武、龔自珍們的家國情懷、載道精神,卻又個性鮮明,並非一色。
當然,此現象不是“新生代”詩人所能單方麵營造的,“老詩人”們的參與功不可沒。
這裏所說的“老詩人”們,乃指因“反右”和所謂“胡風反革命集團”而銷聲匿跡近二十年的一批詩人,他們與被定義為“朦朧詩派”的年輕詩人們,以詩作各放異彩,構成了“新時期”十年中國新詩現象的風景線。
“文藝為政治服務,為工農兵服務”的神聖性口號,以後改為“文藝為社會主義服務,為人民服務”。
此種修改並非文字遊戲,文藝可涉及的題材不言而喻的多樣了。
也正是在此日晚上,北京大學中文係主任謝冕為《朦朧詩選》寫了一篇序——《曆史將證明價值》。
當年,詩壇、文壇、文藝界乃至社會,對“老詩人”們的詩並無負麵評價——從詩壇跌落民間二十餘載,帶著遍身傷痕的那一批詩人們筆下所流淌的詩行,積澱著對個人命運與國家命運所經曆的共同苦難的沉思,混合著親曆的民間悲涼的鹽堿成分——除了令人讀之而起敬意外,誰也沒資格再說什麽指責。
但是對“朦朧詩派”某些年輕人們的詩,則不乏批評之聲——當年的中國人似乎還不明白,冷酷之事不但對受傷害的人是冷酷的,對看到了的青少年同樣是傷害,甚至都不能說是間接的傷害。不,那也是直接的受傷。何況,那種冷酷所傷害的往往還是他們的父母、親人、友愛者。又由於當年他們是青少年,無形的心理上的傷痕比成年人身上有形的傷口愈合得還慢。
是的,當年的許多中國人還不明白——詩在他們那兒,是作為隔代創傷的止痛劑的。
謝冕在序中寫道:“這一論戰迄今尚未結束。看來,要論戰的各方各自收回自己的見解或是彼此說服都是困難的——他們之間,基於不同的社會背景之下所擁有的曆史意識與審美意識的分歧,想在短時間內加以消弭是不可能的。然而,既然新詩的變革已是事實,明智的態度隻能是承認它的存在(——力求客觀地描繪產生的必然,並研討它的特質,從而估量它的價值),而不是其他。”
“一首難以理解的詩,並不等同於不好的或失敗的詩,除非它是不可感的。一些人在這些詩麵前的焦躁,多半是由於他們的不能適應。”
“新的生機勃發的詩歌在向我們招手。但回首詩歌在新時期崛起的艱難命運,我們的心情有不無悲涼的歡悅。中國的藝術也如中國的社會一樣,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代價。詩為自己的未來不憚於奮鬥,詩也就在艱難的跋涉中行進。如今是生活的發展宣布了障礙的消除。新詩潮麵臨著新的考驗,這便是:它究竟要以怎樣的前進來宣告自己的成熟。”
顯然,謝冕對那些年輕詩人和他們的詩是愛護、支持、勉勵和寄以莫大希望的。
而對於當年的我,不論是“老詩人”還是“朦朧派”詩人的詩,都是喜歡的,還往往將特別感染自己的詩句抄在小本上。坦率講,我當年常從兩類詩中吸取創作“熱能”,好比“情緒充電”——往往有這樣的時候,小說構思業已比較成熟,卻就是缺少“情緒線”的貫穿,兩類詩人們的詩能給予我及時的幫助。
徐遲和黃宗英兩位前輩,以《哥德巴赫猜想》《生命之樹常綠》《橘》《小木屋》等膾炙人口的報告文學,不僅在文壇,也在中國掀起了報告文學熱。報告文學的內容是真人真事,比之於虛構的小說,對讀者具有紀錄電影般的思想和心靈影響。一批關注現實的情緒飽滿、思想敏銳、視野廣闊的中青年作家的躋身,促使報告文學對社會現實進行了幾可言之為“全景式”的呈現,而這是“文革”前十七年中從未有過的現象,更是“文革”十年中一旦連想法說出都會大禍臨頭的事。報告文學的長足發展,與小說和詩、散文漸成比肩而立的文學現象。相對於小說和詩,報告文學的社會文化性更顯明。
小說、詩、散文和報告文學的進一步繁榮,題材的進一步廣泛,風格的進一步多樣化,也使評論家們評價文學作品和文學現象的理念更新了——評論不再僅僅拘泥於評,借評而論漸成特點。總而言之,評論的理論性加強了。自然,也難免受到非議,如“掉書袋”“硬套西方概念”“過於引經據典”……但總體上可以這樣說——評論的新理念,毫無疑問地啟發了作家們的創作新思維,促使中國文學創作更加欣欣向榮。
在第四次“作代會”前,實際上大多數中國作家已經意識到,文學所肩負的肅清“文革”流毒的使命,不必專執一念,以圖畢其功於一役。那將是長期的文化責任,絕非一步到位之事。並且,“左”也不僅在“昨天”,現實中“左”的現象仍比比皆是。
於是,在第四次“作代會”後,許多作家開始情願地轉向了對現實矛盾的關注。而電影一如既往地借力於小說改編,電影因小說紅,小說因電影而熱的例子很多。
僅舉三例——張賢亮和他的《浪漫的黑炮》;陸文夫和他的《井》;張弦和他的《未亡人》。
《浪漫的黑炮》的內容——一名科研所的工程師是棋迷,出差時也帶象棋,住入賓館發現少了一子“黑炮”,於是拍電報至家屬區,讓老婆“速寄黑炮”,傳達室的人甚覺可疑,認為是“異常情況”,逐級匯報,終至省公安廳立案偵查。該工程師曾是“右派”,“文革”中也有“反動言論”,這使許多幹部認為“異常情況”確實異常。據此改編的電影《黑炮事件》成功運用了“黑色幽默”拍攝風格,越嚴肅越令觀眾忍俊不禁……
他有一篇獲獎小說是《圍牆》,極短——某單位一直存在一堵“問題牆”,給職工群眾的日常生活造成許多不便,拆牆呼聲漸高。但那牆是上一任老領導在位時砌成的,當時也很必要。但時過境遷,如今有弊無利的話在新一屆幹部班子裏誰也不便說,不好說,不敢說;因為老領導還健在,仍對廠裏之事特別是幹部的任免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於是,幹部班子開了一次又一次會,研究了一番又一番,始終委決不下……
《井》的思想性一如陸文夫因而被劃為“右派”的《小巷深處》——“文革”已經結束多年了,“文革”中受盡淩辱的女主人公卻仍活在“性道德”的歧視之中。明明的,使她在“文革”中深受民間傷害的事子虛烏有,但那一種一如當年的歧視在她周圍仍根深蒂固地存在……
從對官場陋習以小見大地文學呈現,到對民間劣根性入木三分地揭示,足見當時作家們創作計劃中或曰內心裏,似乎人人都有一部成竹在胸的《人間喜劇》。
我一直認為,張弦是在“新時期文學”十年中評價不夠的作家。當年不是沒有評論。但越往後,我越覺出他的小說的與眾不同。當年的獲獎電影《被愛情遺忘的角落》便是根據他的同名小說改編的,此後他一直致力於反映經曆過“文革”十年的女性們的愛情心路——《掙不斷的紅絲線》《未亡人》《記憶》;他的這些小說,當年令許許多多的女性讀者唏噓泣下。
如今的大學中文係,每每開“女性文學課”——女性文學是否一定非是女作家寫的呢?張弦雖是男作家,他當年那些在女性中爭相傳閱的小說,是否也可視為“女性文學”的一種呢?講他的小說的意義,似乎不應在張愛玲小說的意義之下。張愛玲筆下的女性畢竟是近代的,張弦筆下的女性皆是當代的。並且,正因為他是男作家,其小說又在當年構成獨特的文學現象,似更有分析的價值。
以上三例,絕非電影“借力”於小說的最佳“樣板”——作家都已成故人,陸文夫、張弦兩位逝於創作爐火純青之時,令人歎息。他們又都曾是我的朋友,便不禁有幾分悼念起來。
當年的中國電影,確乎正在踱出“文革題材”的夢魘,開始向現實題材轉身——《鄰居》《夕照街》《老人與狗》等優秀電影相繼公映,為電影業拓展了現實題材的別樣天地。第四代導演正成為中堅力量,第五代導演卻已出手不凡,他們的電影作品也分外奪目,如《黃土地》《一個和八個》《紅高粱》。
同時,武俠電影異軍突起,如《神秘的大佛》《武林誌》《武當》《神鞭》《黃河大俠》等。
意味深長的是,某些觀眾反應異常激烈,斥為“庸俗”,致信北影廠,批曰:“背叛了電影工作者的神聖使命”“走上了商業化的邪路”。
該片確是北影廠當年最賺錢的影片,廠長汪洋在大會上說:“全廠都應該感激導演同誌,《神秘的大佛》保證了咱們北影人兩個月的工資!”
導演卻削發為僧的心都有了。
之後,他又導演了《武林誌》,還是武俠片,打了導演聲譽的翻身仗,票房與口碑雙豐收。有了第一部電影的經驗,第二部自會拍得好些。但若說兩部影片一部好在天上,一部糟在地下,卻是誇大其詞。
此現象說明,其實很有一部分中國人,也變成了一批習慣於戴著政治眼鏡看文藝的人——《武林誌》中的男主角在擂台上痛扁蔑視中國功夫、欺負中國人的洋拳師,是李小龍電影主題的繼承。反麵人物是洋人,愛國主義思想便鐵定確立,不容置疑。
聯想到如今的中國影視圈,商業得不能再商業化了,爛片不少,卻很少有人站在“電影工作者的神聖使命”的高度來批評了;商業化也分明不是“邪路”,而是“康莊大道”了。
誠所謂——道即變,人亦變,於是事事俱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當年,陳強和陳佩斯父子的喜劇片《二子開店》係列,同樣廣受觀眾歡迎。在中國電影由題材領域狹窄向風格逐漸多樣化發展的過程中,他們父子倆是有貢獻的。
《誰是第三者》《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等影片,單從片名看,便知中國電影的題材之錐已向社會的肌理紮入得多麽深了。
這也給我們一種啟示,即在某一個時期,尤其是特定的時期,有關部門對文藝的領導功能不必操之過急,體現得太過強勢。往往,急也沒用,姿態太過強勢,隻不過能壓服一時,卻不能使人心服。某些現象,並非文藝家非要挑戰什麽底線,而是文藝對現實的必然反應。同一種現實,有人反應得平和些,有人反應得激烈些,應屬正常現象。不能由此認為,前一種人可愛,後一種人討厭。某些社會現實就在那裏存在著,讓文藝家裝作看不見、不講道理,要求文藝“看見了黑暗,更要寫光明”,也實在強人所難。激烈的文藝反映,不是體現在張三身上,就是體現在李四身上,不體現是不正常的,不激烈也是反常的;因為此乃人類文藝有史以來與現實“天定”的關係。若體現在誰身上了,以理性之思維,智慧之方式低調“處理”為好。
然而第四次“作代會”後,不少文藝家“轉型”轉得比較必然了。屈指算來,粉碎“四人幫”已快十年,“新時期”文藝已進入第八個年頭了。現實的呼喚之聲,是文藝家無法不理不睬的。
“轉型”也體現於話劇界。
上海著名編劇宗福先的“轉型”幅度最大。“文革”甫一結束,“四五運動”尚未平反,他便創作了話劇《於無聲處》,震動全國。第四次“作代會”後,他與賀國甫共同創作了話劇《血,總是熱的》——該劇反映國有企業實行體製轉型的陣痛。不論是劇名還是內容,都能感受到宗氏話劇**澎湃的氣質。也不難體會到,兩部話劇同樣是他聽命於時代召喚的“產兒”。
《未來在召喚》《灰色王國的黎明》《誰是強者》等話劇,或批判某些幹部思想僵化,熱衷於大搞現代迷信;或批判他們繼續封建家長式的領導方法;或批判從官場到民間的“關係網”現象——而這都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中國現實的焦點話題之一,反映在人與單位、人與社會的關係中。
但是人畢竟不僅僅與單位和社會發生關係,人與家庭和自身情感的矛盾,也開始引起話劇界的關注,於是出現了呼籲拯救失足青少年的話劇《救救她》以及反映婚戀、家庭倫理與社會倫理的“軟主題”話劇《明月初照人》《風雨故人來》《十五樁離婚案的調查剖析》等。這些話劇,對人的內心衝突特別是女性的內心衝突,揭示與剖析得尤為細膩,給“文革”後一向由慷慨悲歌、大聲疾呼的陽剛之氣籠罩的話劇舞台增添了些許陰柔陳情的色彩。
可以這樣總結,小說的“B超”對社會與人的心靈探測得有多麽及時,話劇也同樣做到了。並且,話劇也每每成為電影“拿來主義”的改編基礎,如《血,總是熱的》《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明月初照人》等。
有必要就《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專寫一段。它由北影廠拍為電影,故事是這樣的——一名叫葉肖肖的青年,在公共汽車上發現扒手行竊,指斥之。殊料被竊者郝處長不敢承認錢包是自己的。扒手惱羞成怒,拔刀刺殺葉肖肖,滿車人無勸阻者。肖肖死後,郝處長等將此事描述成流氓之間的鬥毆。肖肖的靈魂激憤難平,對目睹並說謊者逐一進行“私訪”,拷問他們的良知。在死者的靈魂麵前,彼們不得不承認自己顧慮種種的想法。
該劇的現代主義手法之借鑒毋庸置疑是成功的,也可以說是極其成功的,實現了內容、思想與形式的統一。
當時,對於西方現代主義文藝思潮的“光臨”,有人甚為警覺,每每以“來襲”二字論之,更有人直接說是“狼來啦!”——該劇的成功以事實證明,大可不必聞“西方”而色變,猶聞“敵方”。就文藝而言,現代主義既不是“狼”,更不是“洪水猛獸”“妖魔鬼怪”。既來之,擇其智為我所用,劣拒之,有何不可?
又,也是主要想談的——該劇具有懺悔元素,而此前中國“新時期”小說、散文、詩、報告文學乃至話劇中未免慳缺。
懺悔元素亦與“反思”有關——此前“文革”題材的一概文藝作品,叩問政治原因皆較用力,但揭示人的原因微乎其微。
詮釋“反思”二字,應包含這樣的含義——既站在大背景的對麵來思考,亦能勇於站在自己良知的對麵來自我拷問。
我言慳缺,後一種“勇於”也。
也正由於慳缺,“反思”之思向度未免單一。
為什麽?
蓋因老一代、中年一代文藝家中,許多人即使避過了“反右”,在“文革”中也傷痕累加。他們是受害者,一直期待的是別人們的懺悔,而這合情合理。
別人們又是誰們呢?
年輕一代文藝家,特別是作家,“文革”前皆文學青年;既為文學青年,受好書影響,心地大抵善良——“文革”中做過虧心事者,不能說沒有,少之又少。
讓他們講“文革”中善良在人性中怎樣更加成為自覺,誰都有體會可談。但說到懺悔,大抵確乎無可奉告。
老一代文藝家,多有個人迷信的時期,所以有的“反思”和懺悔;中年一代,特別是在“反右”和“文革”中被“打翻在地”的,對個人迷信異見早存,否則也不會有那種結果;非希望他們懺悔,也等於迫使原告自我批判。
紅衛兵一代是真應懺悔的,也有的懺悔——但年輕的文藝家、作家們,雖也大抵是戴過紅袖標的,但即使在當年,對凶暴的“革命”現象,也是能站在人道主義的立場心懷憎惡的。否則,他們後來也不會成為批判“文革”的一股文藝的、文化的力量。
巴金的《隨想錄》是令人起敬意的。但,若人人都因說過違心話而懺悔,“文革”中大凶大惡的人反而集體沉默——這種情況又非年輕一代文藝家、作家所樂見。
一言以蔽之,當年的中國,除了老一代文藝家、作家們巴金式的懺悔成為“反思”現象,深入曾對別人凶暴地“革命”過的人自己內心深處的懺悔文藝,還根本沒成為一種自覺——“三種人”是都受到懲罰了。或許他們有真懺悔,卻是在認罪書上。雖非“三種人”卻也夠壞的人,逍遙在法繩外者為數不少,甚至每每在緬懷“文革”歲月,詛咒“複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