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月漢關

自建成之日起,長城內外就是金戈鐵馬的逐鹿戰場,飲滿了豪情壯誌,悲歡離合,鮮血淚水,邊愁哀思,成為曆史的生動縮影——夢想與勇氣,權力與欲望,激昂與慷慨,慘烈與悲壯,在這片蒼莽大地上反複交織上演。

長城氣吞萬裏,仿若一條矯健的巨龍,伏踞在廣袤遼闊的東方。“因地形,用險製塞”,一路翻崇山,越峻嶺,跨深壑,依絕壁,經草原,穿流沙,破雲斬霧,昂首翹尾,大有奔騰欲飛之勢。

這條磅礴偉岸的萬裏長城原先隻是春秋戰國時期各諸侯國為了防禦他國入侵所修築的烽火台,北方遊牧民族強大後,時常南下劫掠中原人口和財富,與其相鄰的燕、趙、秦三國為了阻抑胡人騎兵南下,各自用磚、石以及泥土修築起長長的城牆,將烽火台連接起來,形成最早的長城。

校尉羽書,單於獵火;旌旗逶迤,摐金伐鼓;白刃相搏,山川震眩;關山別情,胡笳起舞。自建成之日起,長城內外就是金戈鐵馬的逐鹿戰場,飲滿了豪情壯誌,悲歡離合,鮮血淚水,邊愁哀思,成為曆史的生動縮影——夢想與勇氣,權力與欲望,激昂與慷慨,慘烈與悲壯,在這片蒼莽大地上反複交織上演。

秦始皇統一天下後,為解決北方邊患,派大將蒙恬北擊匈奴,收複河南[1],並攻占了原屬於匈奴的河套地區。又調發大量人力,將秦、趙、燕三國長城連接在一起,西起臨洮,延袤起伏向東,直抵遼東[2]大海之濱,綿延蜿蜒萬餘裏,巍峨粗獷,雄偉壯觀,氣勢恢弘,號稱“萬裏長城”,象征堅不可摧、永存於世的意誌和力量。前後共征調近百萬丁壯軍士、民夫,花費十餘年時間,工程浩大,古無其匹。繁重的勞動全部由人力以血肉之軀完成,以致“道路死者以溝量”,堪稱血淚澆灌的世界奇跡,民間廣泛流傳的“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便來源於此。

為了進一步鞏固邊境,秦始皇大肆推行“移民實邊”,特別設置九原郡,增設四十四縣,從內地強征三萬刑徒到這一帶屯墾。經過數年的迅猛發展,農耕區域逐漸推進陰山[3]腳下。長城以南地區更是處處阡陌相連、村落相望,新興農業繁榮,堪與關中地區相媲美,因而被稱為“新秦中[1]”,成為天下人向往的地方。

然而到了秦漢戰亂之際,情形有了很大改變——匈奴不但重新占領了河套與河南地,而且時常越過長城搶掠內郡。大漢立國不久,開國皇帝劉邦即遭逢白登之圍,險些葬身於匈奴人之手。中原既無力應付強悍的匈奴騎兵,隻能采取守勢,委曲求全,采取“和親”的綏靖政策,用漢家公主出嫁單於和陪嫁大量財物來換取和平。雙方約定以長城為界,漢軍不出塞,匈奴不入塞。盡管如此,邊塞的居民還是時不時會遭受匈奴小規模的侵擾,漢軍始終隻處於防禦的被動狀態,敵來則擋,寇去則止。有能力的百姓大多舉家逃往內郡,以背井離鄉的代價來換取相對安寧的生活。

和親時期尚且如此,馬邑之謀後,大漢、匈奴絕親,局麵更加惡化,匈奴為報複大漢,連年越關攻城屠邑,驅掠畜產。不願離開家鄉的邊境漢民要麽被掠走為奴,要麽被殘忍殺害,遭遇奇慘。殺氣衝塞,胡風吹邊,昔日繁茂如煙的新秦中漸漸變成了荒蕪靜寂的白地,長城內外隻剩下戍守的漢兵。秦時的明月照著漢時的關塞,山河依舊,氣象隨移,景致未變,人事已非,格外令人感慨。

右北平郡[2]一帶的長城是燕長城,修建於戰國燕昭王時期,堪稱中國最古老的長城。當年燕昭王即位於燕國危難存亡之際,發憤自雄,在易水邊築起高台,以千斤黃金置於台上,廣招天下賢士,樂毅、鄒衍、劇辛等賢良紛紛從四麵八方趕來,燕國國勢由此大盛。燕昭王又派大將秦開[3]打敗了經常侵邊的東胡,將燕國的北部疆土一舉拓展到遼東。為了進一步防禦東胡,燕國修築了長城,自造陽到襄平,長達一千多裏,並緣邊設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1]、遼東五郡。匈奴強大後,代替東胡成為中原北邊的勁敵,因而五郡依然是邊防重郡,駐有重兵。

元朔三年,即公元前126年,新年伊始之際,邊塞降下一場瑞雪,長城內外銀裝素裹,白茫茫一片。

新征調到右北平的戍卒初登長城,不及欣賞壯美雪景,便爭相向老士卒們打聽飛將軍的事跡。飛將軍的奇聞軼事素來是軍營中的熱門話題,領頭的假屯長[2]任文當即笑道:“說起飛將軍的故事,話可就長了,怕是幾天幾夜也講不完。”一名來自淮南國[3]的新戍卒東京門道:“其實飛將軍名滿天下,他的故事我們大多聽過,隻是想知道得更詳細些。”

眾人口中所稱的“飛將軍”即指現任右北平郡太守李廣,出身名門,是擒獲燕太子丹之秦名將李信七世孫。其人弓馬嫻熟,精於騎射,行動矯捷如風,忽來忽去,因而匈奴人給他起一個外號,叫“漢之飛將軍”。

任文笑道:“那麽你們一定沒有聽過射石飲羽的故事,這可是最近才發生的奇事。”

新戍卒們聞言更加按捺不住,連聲催問究竟。任文便咳嗽一聲,清了清嗓子,洋洋灑灑地講了起來:“你們往北看,那一大片土地都是匈奴左賢王的駐牧地,咱們戍守的右北平郡與其接壤,因而素來是胡人騎兵入侵搶掠的重地。兩年前,材官將軍韓安國就是在這裏被匈奴人打敗,損失了大量兵士及牲畜。”

有戍卒好奇問道:“是曾經位列三公的前任禦史大夫韓安國麽?”任文道:“不錯,正是那位死灰複燃的韓安國韓大夫。”

韓安國字長孺,早先在梁國梁王劉武手下為官。劉武是漢景帝劉啟的同產弟[1],仗著太後竇漪房的寵愛,一度覬覦帝位,引來兄長猜忌。韓安國曾作為使臣到長安,以言辭緩和了景帝和梁王的關係,由此博得了竇太後的好感。回去梁國後,韓安國因犯法被囚禁於監獄中。大漢律法嚴酷,獄吏恣意妄為,開國名將絳侯周勃也曾有“吾嚐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之歎。有獄吏田甲對韓安國百般淩辱虐待,韓安國吃盡了苦頭,怒道:“死灰難道不會再燃燒嗎?”暗示對方最好客氣點,自己將來有可能還會複職。誰知道田甲竟狠狠回擊道:“要是死灰複燃,我就撒一泡尿澆滅它。”不久,因竇太後之命,韓安國被任為梁國內史,從囚徒身份一舉躍為二千石大官。田甲畏懼遭到報複,棄官逃走。韓安國命人召回田甲,笑道:“你可以撒尿了。”之後對其既往不咎,一笑了之,由此傳為佳話。

眾人均聽說過這則典故,聞言一齊會意地笑了起來。有人打趣道:“韓大夫對獄吏自有胸襟和度量,可是對匈奴就少了一份豪氣和膽量。”任文道:“正是如此!韓大夫是最堅定的主和派,曆來主張跟匈奴和親,當今天子也是個武斷有個性之人,偏要委以他軍職,派他屯駐在邊郡要塞,對抗匈奴。可惜一介文人,實在難以擔當重任,屢戰屢敗不說,兩年前還被匈奴兵攻破了營壘,遼西太守也被殺害。天子派使者切責,韓大夫又內疚又抑鬱,氣急之下,吐血身亡,埋骨在右北平。之後匈奴兵愈發張狂不可一世,不斷攻破邊郡,殺掠數幾千人。一直到李廣老將軍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後,局麵才陡然轉變,匈奴人畏懼飛將軍之威名,居然主動避讓風頭,從此再也不敢入侵右北平。”

任文從軍前當過小吏,口齒本就伶俐,又多次講述過飛將軍的傳奇事跡,早深諳抑揚之道,見戍卒們已然聽得入神,用力一拍大腿,話鋒一轉,道:“可就算沒有了胡人入侵,右北平的百姓們還是不能安居樂業。你們知道原因麽?因為右北平還有另外一個大大的禍害。”

戍卒們見他刻意頓住話頭,紛紛追問道:“什麽還能比匈奴為害更甚?到底是什麽人?請屯長君快說!”任文賣足關子,這才嘻嘻笑道:“它可不是人,而是老虎!諸位,右北平雖沒有了匈奴兵進犯,可是這一帶山巒眾多,時常有老虎出來傷害人畜。飛將軍決意為民除害,隻要聽說哪兒有老虎,總是親自趕去射殺。有一次,惡虎驀然撲出,飛將軍猝不及防受了傷,他臨危不懼,急避一旁,最終帶傷射死了這隻老虎。不過,更精彩的還在後頭——兩個月前的一天,飛將軍巡防後回去平剛城,當時天光已暗,暮色正濃。忽然一陣秋風掠過,樹葉紛紛墜落,飛將軍猛然瞧見前麵山腳下草叢裏蹲著一隻斑斕大虎,立即飛快地取出弓箭,朝猛虎射出一箭。老虎中箭,一動不動。隨從連忙舉起兵器上前捉虎,走近一瞧,全部都愣住了,原來中箭的不是老虎,而是一塊大石頭。而且箭陷得很深,幾個人拔也拔不出來。飛將軍過來看見後自己也很納悶,於是又回到原地,對準那塊石頭射了幾箭,然而箭頭撞到石頭隻迸出火星兒,卻再也射不進去了。這就是‘射石飲羽’的故事。”

眾人聽說李廣的箭能射穿石頭,又是驚異,又是佩服,發出一片“嘖嘖”的讚歎聲,真恨不得當晚自己也在場,好親眼目睹飛將軍的神力。

來自河內溫縣[1]的戍卒裴喜忽然插口道:“李廣將軍箭法如神,精絕天下,這是公認的事實。不過屯長君不惜貶斥韓安國大夫來抬高李將軍,不免有些過分了。對匈奴作戰,韓大夫確實沒有打過勝仗,可李將軍自己不也是常敗將軍麽?八年前,馬邑之謀無功而返。三年前,天子派李將軍率一萬騎兵出雁門,結果一萬精騎全軍覆沒不說,連李將軍本人也當了匈奴人的俘虜。這可是我大漢開國以來最大的一場敗仗,比較起來,韓大夫之敗又算得了什麽?”

原來三年前的春天,匈奴再度興兵南下侵犯漢境,大肆殺掠吏民。自馬邑之謀勞師動眾卻一無斬獲後,皇帝劉徹在對匈奴問題上一直保持沉默,到此刻終於決定重新反擊,派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車騎將軍衛青、騎將軍公孫敖分四路出擊——四人中,以李廣年紀最大,資曆也最老,他自十八歲起從軍抗擊匈奴,戎馬倥傯,久經沙場,曆文帝、景帝、武帝三朝,迄今已經四十載。其次是公孫賀,他是平曲侯公孫昆邪之孫,祖先是匈奴人,少為騎士,景帝時曾參與抗擊匈奴,後成為太子劉徹的親信,劉徹即皇帝位後,將他由太子舍人擢為太仆,位列九卿之中。公孫賀又娶了皇後衛子夫之姊衛君孺為妻,愈發得到劉徹寵信,曾參與馬邑之謀。而衛青則是第一次領兵作戰,他本是皇帝長姊平陽公主家的騎奴,許多人並不看好這位還不到三十歲的沉默憨厚的男子,認為皇帝拜他為將,不過因為他是正受寵幸的皇後衛子夫的弟弟。衛青是沾其姊姊衛子夫的光,公孫敖則是沾衛青的光,他自小與衛青交好。昔日皇後陳阿嬌與衛子夫爭寵,陳氏之母館陶公主劉嫖派人捉住衛青,預備處死。公孫敖與好友張次公等人拚死將衛青奪了回來,這才救了他一命。之後衛青被劉徹召入宮中任太中大夫,公孫敖也跟著平步青雲,以郎官的身份侍從皇帝左右。

四位大將軍各率一萬騎兵,約期同時異道出擊,結果卻令人大跌眼鏡——公孫賀部未遇到匈奴軍,一無所得;公孫敖部遭遇匈奴軍後吃了敗仗,損失七千騎;李廣一部一出雁門關就被匈奴主力包圍,激戰之下寡不敵眾,漢軍損失殆盡,李廣本人受傷被俘,在押送途中裝死,趁敵人不備時奪弓掠馬,終仗著神奇箭術逃生;隻有衛青一部進軍到匈奴單於祭天、聚會的龍城,斬殺七百胡人。

皇帝劉徹對這樣的戰果自然很不滿意,僅加封衛青為關內侯,另兩名主將李廣和公孫敖均被逮捕下獄,交由執掌軍法的軍正論罪。大漢軍法為開國名將韓信申定,條文眾多,律令森嚴,對違犯者處罰量刑也比普通刑律要重許多。按照軍律,亡失兵士過多要追究主將的責任,公孫敖損失了大半兵士,犯下死罪。尤其李廣折損全部人馬,自己也被敵人俘虜,論刑該當腰斬。但因為對匈奴用兵在即,朝廷正需良將,劉徹特詔準許二人用錢贖罪。[1]李廣和公孫敖各自交納了三十萬錢,削職成為平民。此戰中隻有衛青一枝獨秀,被賜關內侯,由騎奴躋身高爵之列。

任文聽裴喜語氣中對飛將軍大有不敬之意,也絲毫沒有將自己這個假屯長放在眼裏,很是不快,沉下臉道:“你這話可就不對了。當年四路人馬出擊匈奴,隻有飛將軍一軍遭遇匈奴主力,一萬人對敵方數萬人馬,任誰也難有回天之力。”

裴喜道:“那可不一定。李將軍是出了名的意氣行事,治軍不嚴,部屬鬆垮,士兵自便,夜間不打更巡邏自衛,上戰場從不布陣,不講謀略,殺敵全靠他的匹夫之勇。若是換作程不識將軍在世,以程將軍的治軍嚴格,隊列整齊,陣式分明,即使不能以少勝多,也斷然不會是全軍覆沒的結局。”

原來李廣與程不識同為名將,治軍卻有著天壤之別:李廣訥口少言,與部下很易相處,率軍出征時,往往劃地為軍陣,以射為戲,軍中很少作文書記錄,很少派兵自衛,甚至不派出偵察兵,治軍極為簡易;程不識卻是截然相反,率軍一旦駐紮下來,就馬上派出偵察兵,安排輪防的士卒,文書登錄也嚴格,每個人都要各司其職。因為治軍苛嚴,士卒往往叫苦不迭。程不識本人也直言不諱地談論過自己與李廣治軍的差別,道:“李將軍治軍簡易,匈奴兵襲擊容易得手,但士卒們都喜歡這種方式,願意為他死;我治軍雖然苛刻繁瑣,但是卻無隙可乘,匈奴人難以從我這裏占到便宜。”

裴喜續道:“據說文帝在世,稱李將軍當高皇帝時,必定能封萬戶侯。以他這種好惡隨意的性格,即使他真的生在高皇帝的時代,也隻能是樊噲,不可能是韓信。”

戍卒們大多是各郡國征發來的農民,沒太多見識,聽裴喜侃侃而談,言辭難以反駁,便各自沉默下來。

裴喜見眾人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敵意甚重,顯是對他非議李廣不滿,便幹脆冷笑道:“大夥兒不是想聽飛將軍的故事麽?屯長君也別揀好的說,何不講講李將軍是如何促狹斬殺霸陵尉[1]的,正好可以比照韓安國大夫‘死灰複燃’的故事。”

新戍卒們均是頭一次聽說霸陵尉之事,好奇心大起,一齊朝任文望去。

任文隻是瞪視著裴喜,沉聲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裴喜道:“臣[1]河內溫縣公乘裴喜。”

漢初承襲了秦代的賜爵製度,以軍功論賞爵位。爵位分為二十級,從一級到二十級分別為:公士、上造、簪嫋、不更、大夫、官大夫、公大夫、公乘、五大夫、左庶長、右庶長、左更、中更、右更、少上造、大上造、駟車庶長、大庶長、關內侯、列侯。有爵者可以為官,可以得到田宅,可以用來贖罪或贖奴隸,有許多特權和利益,爵位越高,利益越大,十九級關內侯和二十級列侯大體可相當於三公。漢高帝劉邦死後,其皇後呂雉把持朝政,為籠絡人心,發布了一個大規模的賜爵詔令,將二十等爵位分為官爵和民爵,以八級公乘為界,八級以上為官爵,以下為民爵。這樣,就等於取消了以軍功賜爵的基本條件,之後凡有皇帝即位、立後、立太子等所謂大事時,朝廷均賜天下民爵,以示普天同慶,因而漢家男子幾乎人人都有爵位。但普通百姓最高爵位不能過公乘,漢初劉氏冠風行民間,劉邦特下詔令:“非公乘以上,不得冠劉氏冠。”即有公乘以上爵位的男子才有資格戴劉氏冠。這裴喜不過二十歲出頭,竟已有八級公大夫的爵位,這可是民爵的最高爵,按律令可以免除其個人徭役,完全不必來邊關苦寒之地戍邊。

任文聞言很是驚奇,問道:“你年紀輕輕,竟已是公乘?”裴喜道:“嗯。屯長君,大夥兒可都等著聽飛將軍怒殺霸陵尉的故事呢。君如此吞吞吐吐,不如由臣來代勞好了。”

任文正待阻止,新戍卒們卻是心癢難耐,都嚷了起來,催道:“快講,快講。”裴喜道:“嗯,這件事的起因就發生在三年前李廣將軍兵敗贖罪賦閑後……”

人群後麵不知道何時多了幾人,任文無意中瞥了一眼,驀地臉色大變,斥道:“快些住口!”急命戍卒們列隊站好,趕過去向一名黑甲將軍躬身行禮,道:“小李將軍。”

小李將軍約摸二十七八歲,豹頭環眼,虎背熊腰,腰佩長劍,腰帶上結成官印,斜背著大弓箭筒,正是李廣幼子李敢。他常年隨父從軍,亦以英勇善戰著稱,現任都尉,負責右北平郡地方軍務。自兩年前李廣上任右北平郡太守,匈奴不敢來犯,邊境安然無事,李廣掛名太守官職,郡縣地方事務不少,父子二人多待在距離長城邊塞二百餘裏的平剛城中,並不常來長城軍營。

任文既不明白李敢為何突然輕騎趕來邊塞,不驚動軍營當值校尉仆多便自行登上長城,也不知道適才裴喜那些非議李廣的話被對方聽到了多少,一想到小李將軍那剛烈如火的脾性,心中更是惴惴難安,訕訕問道:“這般大冷的天,小李將軍如何來了這裏?”李敢冷冷擺手道:“你們不必管我,這幾位是天子派來犒軍的貴客,本都尉隻是奉命領他們到長城看看。”

任文這才留意到李敢身後的隨從中有四人並非尋常士卒的赤色戎服打扮,而是穿著虎文禪衣,戴著鶡鳥形狀的武冠,腳上皮靴的靴頭還裝飾有花紋,貴氣無比,顯是在京師皇宮中當值的郎官。

郎官隸屬於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又分議郎、中郎、侍郎、郎中等,是最親近皇帝的高級侍衛,掌宮殿門戶禁衛,負責貼身保衛皇帝的安全。因有與天子朝夕相處的機會,許多高官名將都由郎官崛起,著名者如衛青、蘇建、司馬相如、主父偃等,飛將軍李廣也曾在漢文帝宮中任郎官。能成為郎官當然不是件容易的事,要麽是權貴子弟,要麽是有一技之長的才子俊傑。這四人既能近身侍奉天子,不是有些來頭,便是有相當的過人之處。

那四人中有兩人年紀稍大,均是三十歲出頭,一人儀表偉岸,風度翩翩,另一人容貌醜陋,麵目可憎。餘下兩人則是十四五歲的少年,一人劍眉朗目,英氣冷傲,另一人則一副老實笨拙的樣子,露出幾分怯生生的稚氣來。

任文心中揣度,兩名年紀大些的郎官當是以才學顯名的賢良之士,而那兩名少年年紀輕輕得任郎官,一定是名宦顯貴之後,有心詢問四人姓名,好上前參見,隻是見小李將軍臉色不善,最終未敢開口。

李敢揮手斥退任文和眾戍卒,領先來到城牆垛口,指著北方道:“東方大夫、幾位郎中君請看,那邊就是匈奴左賢王的駐牧地了。”

東方大夫正是那外貌風姿出眾之人。他複姓東方,單名朔,字曼倩,平原厭次[1]人氏,父母早逝,由兄嫂撫養長大,成人後發奮讀書,學識淵博。當今天子即位後征召天下文學賢良之士,東方朔應詔上書,稱自己文武雙全,具備各種才幹和美德,文辭不遜,高自稱譽,因而得了“狂人”的稱號。皇帝劉徹花了近兩個月才讀完這份多達三千片木簡的上書,不怪反喜,十分讚賞他的氣概。漢代製度,天下上章、四方貢獻均由公車司馬令掌管,凡上書合皇帝之意者,均會被召到京師,養以俸祿,稱為待詔公車。然而公車署中俸綠不多,東方朔也一直沒有機會進見皇帝。不久,他去找幾名同樣待詔公車的侏儒,恐嚇道:“你們還不知道麽?你們的死期要到了!像你們這樣矮小的人,活在世上無益,力不能耕作,也不能做官治理百姓,更不要說拿兵器到前方去作戰。像你們這樣的人,無益於國家,隻是活在世上糟蹋糧食,所以皇上打算殺掉你們。”侏儒們大驚失色,嚇得啼哭起來。東方朔假意安慰道:“暫時不要哭,皇上馬上就要來了,你們趕快去叩頭謝罪。”不一會兒,劉徹果然乘輦經過。侏儒們奔過來跪伏在地,號哭不止,連連磕頭。劉徹覺著奇怪,問是怎麽回事。侏儒回答道:“東方朔說陛下要殺掉我們這些身材矮小的人。”劉徹大為驚訝,立即召來東方朔,問他為何要借皇帝之名嚇唬侏儒。東方朔回答道:“侏儒身長不過三尺許,他們一月能得到一袋口糧,還有二百四十錢俸金,撐飽了還有剩餘。我身高九尺三,每月也是一袋口糧、二百四十錢俸金,食不飽肚,衣不蔽體,這實在是有欠公平。如果陛下認為我是可用之才,就應給予優厚待遇。如果認為我是平庸無用之輩,就該及早遣散回家。不然我就要淪為長安城中的乞丐了。”劉徹聞言哈哈大笑,非但沒有責備東方朔,反而命他待詔司馬門[1],成為供皇帝隨時征召谘詢的官員。不久,東方朔便因為擅長射覆晉升為常侍郎,得侍天子身邊。其人聰明伶俐,滑稽詼諧,經常直言諷諫,天子愛他能言善辯,幽默風趣,也不怪罪。

而今這位狂人已被拜為太中大夫加給事中。太中大夫是本官,跟郎官一樣隸屬於郎中令,官秩比一千石,衛青任將軍前即任此職。給事中則是加官。漢初相權極重,且丞相全部由功臣宿將出任,在朝政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當今天子劉徹好大權獨攬,親政後采取措施來抑製、削弱相權,授予一些親信侍從及有才幹的文人侍中、給事中等頭銜,讓他們參與處理朝政。這些官職帶“中”的官員均可以出入宮禁,能在宮中辦公,因而被稱為“內朝”,雖然官小職微,卻因為代表天子,得以與以丞相為首的外朝官員分庭抗禮。加給事中者給事宮禁中,常侍天子左右,備顧問應對,每日上朝謁見,分平尚書奏事,負責實際政務,為內朝要職,多以名儒國親充任。東方朔得加此銜,任意出入禁中,已是天子身邊的親信寵臣。

比東方朔年紀略小的郎中名叫徐樂,右北平無終[2]人氏,雖然外表奇醜,卻是才華橫溢。他本是無名之輩,八年前赴闕上書,稱“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以陳勝、吳廣起義比擬土崩,以吳楚七國之亂比擬瓦解,指明國安的關鍵在於民安——當民困多怨時,陳勝這樣無千乘之尊、無尺土之地的窮苦百姓一聲呼喚,天下也紛紛響應;反之,當民安其處時,就連吳王劉濞、楚王劉戊這樣的萬乘之君舉兵造反,帶甲數十萬,威足以嚴其境內,財足以勸其士民,卻也不能西攘尺寸之地。劉徹閱書後即拍案而起,立即召見徐樂,大有相見恨晚之慨,當場拜為郎中,給事左右。但其人外貌欠佳,為人行事不似東方朔那般張狂,名氣亦遠遠不及。他這次來到右北平郡,是奉皇帝之命犒賞邊郡太守及戍軍。

兩名少年郎中一人名叫霍去病,是當今皇後衛子夫和關內侯衛青的外甥。另一人名韓說,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庶孫,其同產兄長即是一度與皇帝劉徹親密到同起同臥程度的韓嫣。

李敢官任郡都尉,佩二千石銀印,比四人中官秩最高的東方朔猶要高出一倍,隻因四人既是朝廷使者,又是天子近臣,雖然心中不喜,亦不得不俯首充任向導,一路陪同遊山玩水。

東方朔轉頭笑道:“右北平郡是徐卿故裏,此次重遊故地,不知有何感想?”徐樂隻“嗯”了一聲,凝神注視眼前的美景,似有無窮心事。

此處長城地勢極高,自垛口憑高遠眺,視野極其開闊,大有羽化飛升、君臨環宇之感。空曠的大地覆蓋著皚皚白雪,在陰沉的天幕下閃爍著銀輝,寧靜而神秘,寂寥又迷離。觀景者也被滿眼的清亮晶瑩挾裹了起來,煩囂盡滌,神清氣爽,似乎就此脫離塵世,達到了榮辱皆忘的境界。

霍去病忽道:“我想出塞看看,還請都尉君通融。”

李敢本不大情願,可眼前這少年是皇親國戚,將來說不定跟其舅衛青一樣拜將封侯,自己少不得也會成為其下屬,微一遲疑,還是滿口應承道:“郎中君有此雅興,李敢怎麽敢不相陪?”

東方朔卻不肯吃苦,隻願意與徐樂留在城牆上欣賞醉人美景。

韓說亦有所遲疑,支支吾吾地道:“我……我還是留下來,跟徐使君、東方大夫一起。”霍去病道:“那好,你跟東方大夫他們一起留在這裏賞雪,我一個人去。”

扈從使者一行的衛隊長韓延年聞言忙道:“臣也想跟隨霍君出塞看看。”

李敢便領著霍去病、韓延年二人下來長城,帶上隨從士卒,策馬來到關口,解下腰間青綬銀印出示。把守城門的軍侯不敢怠慢,急命士卒打開關口。

一行十餘人踏雪出關,積雪剛好沒過馬蹄,踩之即實,行走還不算太艱難。唯獨塞外風大,冷風似刀,刮在臉上生生作疼,對於頭一次來到塞外的人,是個不小的考驗,難以吃消。李敢本以為霍去病一介翩翩貴公子,不過少年好奇心性,想到長城外隨意看看,哪知道他竟不避嚴寒,堅持要走得遠一些。

往北馳出幾十裏,霍去病指著前麵一座石砌的高堡問道:“那就是亭燧麽?”李敢道:“不錯。這是第一座,往北還有五座,均有燧長帶領燧卒駐守,多是熟悉地形的本郡人氏。若有敵人來襲,白日舉煙,夜間舉火,遙相呼應,傳遞示警。不過自家父到右北平郡上任,亭燧上的烽火台再也沒有點燃過。”語氣中又是驕傲,又是遺憾。

大漢雖然廣賜爵位,但要封高爵如關內侯、列侯等仍需要卓著的軍功。李廣雖然僅憑飛將軍之名就能拒敵於長城之外,但像他這樣不善言辭、不懂做官的人,無仗可打,就沒有任何封侯拜相的希望,聲名反而成了他建功立業的絆腳石。

霍去病年紀雖小,居然也立即明白了李敢的言外之意,點頭道:“飛將軍的威名的確是雙刃劍……”忽然住了口,直直盯著前方,露出警惕的神情來,問道:“軍中近來可有兵力調動?”李敢不明所以,答道:“沒有,亭燧的燧卒才剛剛更換過一輪……”陡然也感覺到什麽,駐馬舉目,朝北眺望。

空曠的天地間有輕微的馬蹄聲、呼喝聲傳來。過得片刻,聲音漸大,北方天際處陡然出現了一群人馬。

李敢一望見便驚叫道:“呀,是匈奴人!”

他常年在邊塞,曾向俘虜學習匈奴之法,望塵知馬步多少,嗅地知軍遠近。然而今日地麵落雪,塵土不揚,無法判知對方實際人數,但似乎來犯敵人數目不多。一時不及思慮這隊匈奴騎兵如何能避過漢軍亭燧,轉頭命士卒道:“快!你們幾個護送二位郎官君回關塞,其餘人隨我斷後。”拈弓搭箭,自箭箙中取出一支鳴鏑[1]向南射出。那鳴鏑發出清脆響亮的聲音,呼嘯著朝南飛去。

霍去病非但不肯勒轉馬頭,反而請戰道:“都尉君,關塞甚遠,鳴鏑信號難以抵達。敵人數量應該不過百人,又是遠道而來,鋒銳盡去,不如就近召集亭燧燧卒攔截。我與韓延年願意追隨都尉君身後,與匈奴人決一死戰。”

大漢豪邁開放,習武成風,尤其當今天子酷好武藝,因而即便是官宦子弟也多精於騎射,少有嬌弱之徒。列侯權貴的子弟更是從小要在北軍中學習騎馬射箭之術,成績優異者可以順利進入皇宮當郎官侍衛。但霍去病不過一少年,第一次來到塞外,遭遇到十倍於己的敵人,即主張迎戰,這份膽識豪氣還是極少見。正因為這份罕見的沉著冷靜,他的提議在旁人眼中反而成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冒失。

李敢心道:“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麽,當這裏是上林苑[1]的狩獵場麽?哪有百名匈奴騎兵入寇長城的道理,那不等於白白送死?”

李敢本是勇猛果決之人,承襲了其父飛將軍李廣好戰的天性,其兩位兄長又均是在與匈奴作戰中戰死,胸中早憋著一股複仇之氣,換作平時一定徑直衝上前廝殺,絕不會顧及己方人多人少,然而眼下卻不得不優先考慮霍去病和韓延年的安危,這二位畢竟是朝廷使者的身份,萬一有所差池,不但他會受到軍法處置,還會牽連一大堆地方官吏。見霍去病躍躍欲試,忙道:“魯莽不得!這百騎人馬肯定是前鋒,一定還有大隊敵人在後麵!”

霍去病道:“果真有大隊敵人來襲的話,一定避不過外圍亭燧的監視,早該有烽煙燃起。”李敢尚在猶豫之中,霍去病卻甚是堅定,決然道:“臨陣對敵,事不宜遲,請都尉君立即持印章去召燧卒。”儼然是以主將的身份下令,隨即拔出長劍,朝匈奴人迎去。韓延年微一遲疑,也拔出兵器,策馬跟上。

李敢見二人勢難勸回,隻得解下都尉銀印,交給一名心腹士卒,命他速去亭燧點燃烽煙、召集燧卒,自己帶領餘人去追霍去病、韓延年二人。

急馳出幾裏地,與敵方人馬漸漸接近,終於可以勉強分辨敵情——原來是數十名全副武裝的匈奴騎兵在追趕三男兩女。五人盡是匈奴人打扮,其中一男一女已受了箭傷,半伏在馬背上,身後猶自箭矢如雨,情形十分危急。

邊塞偶爾也會有被匈奴擄走的漢民不堪虐待,思念故鄉,冒險從胡地逃歸,但匈奴派騎兵入塞追殺逃人之事卻絕少發生。李敢常年屯駐邊塞,都是頭一回遇見,心道:“父親大人曾被匈奴人俘虜,押送途中趁敵人不備才奪馬逃回。這五人一定也是我大漢子民,匈奴人不惜舍棄數十人之性命入塞追殺,說不定內中有什麽了不得的關鍵人物。”一念及此,忙大聲下令道:“前麵五人是自己人,讓過他們再放箭。”

他自己卻輕舒猿臂,自背上取下大弓,又向一旁士卒要過一張單弓,同時挽起兩弓,拈箭上弦。李家箭法世代相傳,獨步天下,急馳中一隻羽箭呼嘯而出,登時將追兵領頭的匈奴百夫長射下馬來。

其時,匈奴騎兵之箭力尚不能追及奔逃的五人,而距離更遠的李敢卻能力挽雙弓,將箭射到匈奴陣中,登時引來一陣驚呼,有匈奴人叫道:“飛將軍!”

李敢高聲叫道:“飛將軍在這裏!”手上毫不停頓,接連射出三支羽箭,又有三名匈奴騎兵應聲掉下馬來。

匈奴人駭然而驚,盡皆勒馬頓住——令他們停住的並非孤軍深入漢地的巨大危險,而是那有百步穿楊神技的飛將軍大名。

遲疑片刻,離得最近的亭燧的烽火台冒出一道濃煙,在寒風中瑟瑟縮縮,疲軟無力地升向空中。

亭燧備有積薪,其實就是巨大的柴草堆,白天點燃觀其濃煙,夜間則熊熊大火,日夜兼用,幾十裏外相望不絕。《烽火品約》[1]規定:敵五十人至五百人入侵燔一積薪;五百人至千燔二積薪;三千人以上入塞,或攻克亭障特急者燔三或四積薪;萬人以上入塞燔五積薪。按照目前入塞的匈奴兵人數,隻到點燃一積薪的程度。駐守亭燧的漢軍燧卒亦大聲鼓噪,盡數湧出亭燧,手執弩機和兵器,趕來增援。

匈奴騎兵見五名逃亡者已與前麵的小隊漢軍接上,便紛紛勒轉馬頭,往北退卻。匈奴民族生性好利,利則進聚,不利則作鳥獸散,從不認為逃跑是一件羞恥的事情。就像麻雀一樣,有食來聚,遇危險各自飛走,連蹤影都難找到。不像中原人,據地死守,以敗退為恥,因而自古以來防備和追擊匈奴都甚為困難。

那奔逃的五人連日亡命,本已精疲力竭,山窮水盡,滿以為會被射死在長城腳下,忽得大援到來,頓時鬆了一口氣,馬速也慢了下來,受箭傷最重的男子更是掉下馬來。

李敢見匈奴兵退走,因己方騎兵少,便不命追擊,躍下馬來,扶起那受傷的男子,待看清他麵孔,不由地吃了一驚,道:“你不是張騫張卿麽?”

張騫非但傷重無力,更是神誌不失,問道:“你……你是……”李敢急道:“我是李敢呀,飛將軍第三子,我兩位兄長李當戶、李椒曾與你同為郎官。”張騫道:“啊,原來你是阿敢!十幾年不見,你完全變了樣子!”喜見昔日好友之弟,激動之下,竟然暈了過去。

李敢忙命士卒抱他上馬,帶回軍營救治。又招手叫過那名滿臉絡腮胡須的匈奴人,問明幾人姓名來曆——絡腮胡名甘父,當真是匈奴人,景帝在位時入侵漢關被漢軍俘虜,賜給堂邑侯陳午為奴,所以又稱堂邑父,後因熟悉匈奴地形、箭法精良,被舉薦為張騫的侍從,跟隨其出使西域。那名二十七八歲的男子是漢民,名叫趙破奴,太原人氏,幼年時被匈奴人入侵中原擄走,一直淪落在胡地為奴,這次匈奴內亂,是他最先向張騫通風報信,幾人約好一起逃回漢地。中箭受傷的女子名叫王寄,原是長樂宮宮女,十多年前作為陪嫁侍女跟隨孫公主出嫁匈奴,這次也是趁亂跟趙破奴逃走。另一名匈奴女子乳名阿月,是張騫在胡地為奴時娶的妻子。

李敢聽說匈奴發生內亂,又驚又喜,忙追問究竟。甘父漢話說得不好,於政事更一竅不通,支支吾吾也說不明白,倒是那趙破奴從旁敘述,這才將事情經過說清楚。原來匈奴軍臣單於新近病死,他生前已經立愛子於單[1]為太子,按理該由太子繼位。然而軍臣之弟伊稚斜封左穀蠡王,野心勃勃,一直暗中窺測單於王位,在軍臣寵臣中行說的支持下自立為單於。於單自然不甘心就此失位,興兵討伐伊稚斜。叔侄二人便各領人馬,真刀真槍地打了起來。幾乎所有的王公貴族都卷入了這場爭奪單於之位的大戰,匈奴境內一片大亂,張騫幾人這才有機會擺脫看守監視,奪馬逃往漢地。匈奴與漢地交接的邊境漫長,大致為右賢王駐牧的河西、樓煩王白羊王駐牧的河南以及左賢王駐牧的東方。兩年前漢將軍衛青奉命率四萬騎兵反擊匈奴,大獲全勝,迫使匈奴樓煩王、白羊王率部逃遁,一舉收複了黃河以南所有地區,現下正與遊擊將軍蘇建一道率領軍民修築朔方城,以鞏固邊塞。匈奴有意重新奪回河南地,在那一帶緣邊布有重兵,逃往漢地者難以通過。而右賢王駐牧的河西與西域相連,距離漢地太遠。張騫幾人隻剩下唯一的選擇,隻能取道左賢王駐牧的東方。幾人在匈奴也屢屢聽說飛將軍李廣的大名,得知匈奴人畏之如虎,不敢輕易冒犯,便一路逃往李廣駐守的右北平郡。不想在距離燕長城兩百多裏的地方被追兵發現,一路窮趕猛追,張騫和王寄均受了箭傷,若不是湊巧遇到霍去病、李敢出長城遊玩,怕是難以活著回到漢地了。

此時長城內漢軍望見烽火,已趕出大隊騎兵出塞增援。校尉仆多親自領隊,簡略問了幾句,便率領輕騎前去追擊逃走的匈奴騎兵,李敢等人則護送昏迷不醒的張騫回來關塞軍營救治。

東方朔早年在宮中與張騫同為郎官,時常一道持戟宿衛未央宮,頗為熟稔,一見麵就認了出來,大為意外。

徐樂也特意叮囑道:“張騫是皇帝親自挑選派去西域聯絡大月氏共擊匈奴的特使,多年來念念不忘。想不到時隔十二年,他還活在人間。匈奴人不惜冒險入塞追殺,可見他身懷重大機密,務必要救活他。”

軍醫聞言深感為難,反而不敢下手救治,道:“箭入張君背心甚深,不拔出來,總還能維持一口氣在,一定要強取的話,後果實在難以預料。依小臣看,這箭暫時還是不要拔的好。”

李敢隻好道:“那麽先回平剛城再說,城裏或許能覓得良醫。”徐樂歎了口氣,道:“不用尋了,郡府中即有良醫。”

李敢愣了一愣,才應道:“郡府掾史暴利長倒是懂得一些醫術,可他的能力遠遠不及軍醫。”東方朔道:“徐卿指的不是郡府官吏,而是暫住在那裏的貴客。”

李敢大奇道:“貴客?難道是夷安公主麽?”東方朔搖了搖頭,道:“不是公主本人,而是公主的主傅義姁,她曾經是太後的禦醫,是天下最好的醫師。”

黑色山脊向前伸延著,強勁的北風呼嘯而過,拂動著燕山的山巒。幾道河流都結了冰,河麵猶自帶著北國土地冷峻的膚色。

平剛城位於燕山北口的峽穀之中,正當青龍河、瀑河、老哈河南北分流的隘口,東西兩麵均是大山,山勢險峻,森林密茂,地勢崢嶸,是築城的天然絕險之地。既是一郡治所,又是控扼東北五郡的中心,理所當然地成為邊關重地。城邑周遭十餘裏,城牆外挖有壕溝。城內不但駐有大量兵力,也聚居了許多平民客商,繁密程度雖遠遠不及京師長安,卻也是邊郡第一大城。

郡府[1]位於城池的正中心,是一處方形的宅院,四周牆垣圍繞,一座大柵欄門開於北牆西側。宅子分東西兩院,兩院間以長廊相隔。東院為兩進,前堂後院,屋宇宏敞,為郡太守辦公居住之所。西院樓舍齊備,是郡地方官吏辦公所在,院西北角有望樓,西南有監獄。

郡太守李廣正坐在堂中,心不在焉地檢閱案牘。雖說政平訟理是太守的職責,可他更多的是一名軍人,總覺得自己應該待在戰場上,或是軍營裏,而不是白白在這些瑣碎的文書上消耗光陰。

也難怪李廣悶悶不樂,自三年前遭逢雁門大戰,他就此跌入了人生的低穀——雁門大戰是他一生中最慘重的失敗,損失了全部人馬,長子李當戶和次子李椒均在此戰中力竭戰死,他自己也差點被俘虜到匈奴王庭。雖然贖罪削職後又被皇帝重新起用為邊郡太守,可偏偏匈奴人畏懼他飛將軍之名,對右北平秋毫無犯,他已然三年沒有打過仗了,哪怕是一場小小的追逐戰。一年前,天子決意反擊匈奴,他上書請求領兵出戰被拒,天子隻任命其內弟衛青為將軍,率領四萬騎兵出擊。那騎奴出身的衛青當真是運氣好,首上戰場便因直搗匈奴單於祭天的龍城而封關內侯,這一仗又完全收複了河南地,全甲兵而還,開創大漢立國以來對匈奴作戰的最大勝利。因立下大功,衛青被封為長平侯,食邑三千八百戶。之前許多看不起衛青的人也由此對其刮目相看——雖有椒戚之名,卻有實實在在的戰功。而他李廣雖有赫赫威名,卻無尺寸之功——馬邑之謀無功而返尚情有可原,雁門之戰一敗塗地再也無法推脫。此時此刻,衛青正率領十萬軍民在河南大築朔方城,那一帶水草肥美,形勢險要,勢必將成為漢匈雙方下一輪爭奪的焦點,建功立業指日可待。比照之下,右北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如何能安坐郡太守之位呢?

桴鼓又稱“建鼓”、“植鼓”,是懸掛在郡府、縣廷等地方官署門前的大鼓,往往作為召集號令之用。漢承秦製,地方實行行政與司法合一體製。民間若發生案情,也可擊鼓報警。所謂“桴鼓不絕”,即整日報警鼓聲不斷。

李廣正嫌地方政務繁瑣,哪裏有心思聽取訟訴,皺眉道:“他是不是昨日來過?老夫不是說過麽,既是無終人氏,將案子發回,命無終縣令決斷便是。”門下掾道:“小臣也這般告訴苦主了,可那少年管敢堅持稱其父留有遺命,有訟事一定要來郡府,且不要掾史決獄,一定要找郡太守本人。”

李廣心念一動,問道:“苦主是個少年?名字也叫敢?”門下掾道:“是,正好跟小李將軍同名,才十五歲。被告是他同父異母的姊姊,名叫管媚,與她夫君陽安一道在府門外。依小臣的看法,被告若不是心裏有鬼,斷然是不會一路跟著苦主來郡府的。”李廣想了一想,道:“讓他們進來。”又想到自己不習律令,命道:“先去叫軍正來。”

郡太守秩俸二千石,掌一郡大小事務,等同於封疆大吏。因事務繁劇,府中置有不少屬官,如郡丞、長史、掾史等,協助郡守處理各種政務,譬如決曹掾史負責斷罪決獄,辭曹掾史主辟訟事等。然而李廣在軍營待得久了,軍人習性根深蒂固,有事總是先叫軍中屬官,而不是郡府官吏。

軍正執掌一軍軍法,須得熟知律令。自秦代秦始皇“焚書坑儒”以來,學習律令隻能以吏為師[1],因而軍中軍正多是小吏出身,大大有別於軍士。李廣一軍的軍正名叫魯謁居,原是長安小吏,新派來右北平軍中不久。李廣治軍寬鬆,為人清廉樸素,吃住多與士卒一起,朝廷有賞賜也是均分給部下,因而他總能得軍中死力,為士卒真心愛戴。若士卒犯法違律,他總是想方設法予以庇護,不令軍正知曉。魯謁居名為軍正,反而成了協助地方斷罪決獄的掾史,斷的大多是民間案子,跟軍營毫無幹係。他倒也自得其所,從不抱怨。

魯謁居聞召迅即趕來堂下,李廣尚不及命人帶告狀人管敢進來,一名士卒飛奔進來,急聲稟告道:“將軍,長城上有烽煙燃起。”

李廣聞言不禁大奇——匈奴騎兵入關劫掠,多選在秋高馬肥之際抑或是凍土化開、新草發芽的春季,從來沒有聽過有冬月來進攻的。況且自他上任右北平太守,從沒有半個匈奴人越塞,如何會忽然有狼煙升起?事情如此不合常理,會不會跟那幾名京師來的郎官有關?那太中大夫東方朔行事荒誕出格,這次奉詔來邊郡犒軍,居然還帶著夷安公主,當真匪夷所思,聞所未聞,會不會是他在玩烽火戲諸侯的把戲?

暴利長為難地道:“李都尉陪同使者去了長城遊玩,沒有都尉印符,如何能征發郡兵?”李廣不悅道:“老夫奉天子令鎮守邊郡,佩二千石太守印,領一萬騎兵備胡,難道還調不動區區幾千郡兵麽?況且都尉李敢是我兒子,若他人在這裏,豈敢多說半個不字?”暴利長微一遲疑,還是說了出來:“可這不合朝廷製度。”

大漢軍製采用征兵製,按照法律規定,男子年滿二十歲[1]時必須到官府登記,叫做“傅”,即附著於名籍,要為國家義務服兵役兩年:一年在原籍當兵,稱為郡國兵,根據本地實際情況,或當材官,或當騎士,或當樓船,接受相應的軍事訓練。材官即為普通步兵,多為能開強弓硬弩者。騎士又名車騎,分車兵和騎兵,車兵有輕車和武剛車兩類,輕車便捷用於作戰,武剛車用於後勤運輸,兼作駐紮布陣的防禦。騎兵分輕騎和重騎,輕騎奔襲突擊,重騎負重耐遠,長途行軍。樓船即水兵。另一年要麽到京師當衛士,宿衛長安,稱為“番上”,要麽屯駐邊疆當戍卒,稱為“戍邊”。不服兵役的年份,每年還須為地方官府服役一個月,即所謂“月為更卒”,直到五十六歲才能免除,稱為“免老”。不願或不能服役者,可出兩千錢交官府雇人代替,稱為“過更”,所出之錢即為更賦。完成兩年強製兵役後的男子即轉為預備役士卒。遇到重大戰事,天子以虎符征調各地郡國兵,臨時擇命將帥出戰。戰罷,將帥罷職,士兵各歸郡國。兵員不足時,還會臨時謫發刑徒罪人。

右北平郡既是邊郡,郡內軍隊除了來自天下郡國的戍卒外,還有本郡良家子弟組成的郡兵,主要是騎士,非常時期還會屯駐有直屬中央朝廷的屯兵,比如李廣曾以驍騎將軍屯守雲中。按照慣例,戍卒為邊軍,駐紮在長城邊塞,負責日常防禦,由各校尉統領,最高長官為郡太守。而服役中的郡兵則是地方軍隊一係,駐在平剛城西的軍營中,有戰事才會出征,最高長官是郡都尉。大漢製度,征發郡國兵需天子虎符,即使遇到緊急情況,也需太守與都尉兩名二千石官員的印綬、符節合用,如此規定的用意,是讓地方行政長官與軍事長官互相牽製,任何一方都不能擅自調發軍隊。

暴利長本是善意提醒,卻不知正巧觸動了李廣最敏感的神經,拍案大怒道:“軍情緊急,你還在這裏婆婆媽媽講什麽朝廷製度,殊不知‘軍中隻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喝令左右將暴利長拿下。

暴利長冷笑道:“下臣是郡地方官吏,似乎輪不到軍正用軍法來治臣的罪。況且,臣隻是按朝廷製度提醒李將軍,有何過錯?臣要向長安廷尉府上訴。”不及說完,便被強行帶了出去。

李廣心急如焚,一時等不及再遣人去軍營征發郡兵,幹脆取過鎧甲兵器,披掛停當,匆忙點齊郡府中當值的士卒,不到百人,均是輕騎快馬,一路急馳出城。

行不多遠,迎麵遇上一名尉吏[1]飛騎趕來,稟報說長城上烽煙已熄,警報解除,或許是誤報也說不準。

李廣心中不免大為失望,悻悻罵了一句,卻不願意就此打道回府,便命士卒們回去郡府,自己則帶了幾名親信隨從,往城南酒肆而來。

大漢食俗有明顯的等級性——天子一日四餐,一為平旦食,少陽之始也,二為晝食,太陽之始也,三為晡食,少陰之始也,四為暮食,太陰之始也,一頓飯多達二十六道菜;貴族官宦階層則是三餐製,稱朝食、晝食和晡食。當初周勃等人誅滅諸呂恢複漢室天下,就是利用晡食時間進攻,令正在吃飯的呂氏猝不及防;而民間飲食通常是日食兩餐,這是先秦時期傳下來的用餐習慣,以適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勞作生活,早餐在上午辰時,稱“大食”,晚餐在下午申時,稱“小食”,軍營中也是如此。此時還不到正午,剛過大食不久,距離小食時間還遠,李廣其實並不餓,隻是突然很想痛飲一場,一醉方休。

城南酒肆不算太大,小本經營,卻是家祖傳老店,自製的馬奶酒和醬肉別具風味,在平剛一帶享有盛名,尤其馬奶酒酒味醇厚,有“平剛一絕”之稱。肆主羊田聽到馬蹄聲迎接出來,認出飛將軍,驚喜異常,連說話的聲音都顫抖起來,忙不迭地引領李廣到堂中正首食案前。

李廣解下佩劍放在食案上,道:“來一斤肝,一斤鹹羊肉,都切好了,再來二斤馬奶酒。嗯,有別的酒菜也都端上來。”羊田應聲道:“是,飛將軍請稍候,酒菜馬上就好。”又請李廣隨從到一旁食案坐下。

李廣擺手道:“不必費事,他們跟老夫同坐一案,我們在軍中一向如此。”羊田先是一愣,隨即笑道:“久聞飛將軍愛兵如子,今日一見,才知道不是虛傳。”心中更加敬慕,親自往廚下去準備酒菜。

大漢嚴禁聚眾飲酒,律令明文規定三人以上無故群飲須罰金四兩,朝廷有慶典才特許臣民聚會換飲,稱做“賜酺”。因而漢家酒肆通常隻是賣酒的商鋪,客人打完酒提了就走,雖也招待酒客,卻不是主要營生,酒肆的廳堂從來都是稀稀落落,尤其在這樣的時分,連打酒的主顧都少。但今日除了李廣一行五人外,堂中居然還有兩名酒客,各坐一案——一名男子二十來歲,身材頎長瘦削,穿著光鮮的銀色鼯鼠皮襖,席坐在東首窗下;另一男子四十歲出頭,短小精悍,健壯結實,穿著一身粗糙的棕色皮衣和皮套褲,正是民間黔首最常見的服飾,倚坐在北首牆角。二人均深埋著頭,慢條斯理地飲酒,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對身旁之事置若罔聞。

隨從任立衡跟隨李廣日久,立時猜到飛將軍心意,起身欲去請那年輕男子過來相見。最年輕的隨從任立政甚是機警,忙扯住兄長,低聲道:“那兩個人似乎有些古怪,還是小心些好。”

他一提示,任立衡便立即想到了,的確古怪——李廣雖為人親和,在百姓麵前從不端將軍架子,然其箭法名動天下,漢地、胡地沒有不知道他的名字的,每當他來往於民間被人認出時,總是圍觀者如堵,場麵十分熱烈。酒肆肆主羊田迎接李廣進來,大呼小叫,恨不得左右鄰居都知道飛將軍來了酒肆做客,那兩人竟沒有好奇扭頭看上一眼,實在不合情理。試問天下間怎麽可能有這樣完全無動於衷的人?

任立衡扶劍走到窗下,問道:“足下麵孔陌生得緊,理該不是本地人氏,敢問高姓大名?”

年輕男子隻凝望著手中的銅酒杯入神,似正思慮什麽要緊事情,如此寒冷的天氣,鼻尖還滲出幾粒汗珠來。任立衡又叫了一聲,那男子這才回過神來,慌忙離座起身,答道:“臣姓雷名被,長安人氏。”

任立衡見他神色張皇,不由疑心更重,道:“足下可攜有關傳[1]?”雷被道:“當然有。”從懷中取出一枚竹簡,遞了過來。

任立衡略略一掃,見竹簡上刻著一行小字,內中有“內史黯”和“大夫被”的字樣。“黯”是指簽發關傳的現任右內史汲黯,“被”則是持傳者本人雷被了,“大夫”則是他的爵位。

任立衡見關傳上刻的出關原因及時間均能對上,便遞傳還給雷被,道:“原來雷君是來平剛探親訪友,多有冒犯。”說罷向座上搖了搖頭,示意並無可疑。

雷被道:“敢問這位軍侯,座上那位明公莫非就是大名鼎鼎的飛將軍?”任立衡道:“正是。”

雷被“啊”了一聲,忙走到堂中,朝李廣深深揖拜,道:“適才小子心中想事,又貪戀杯中之物,竟沒有留意飛將軍一行進來。久聞將軍大名,今日無意得見,實乃三生有幸。”

李廣名氣雖大,卻是個質樸單純的人,不善交際,拙於言辭,隻微微點點頭。

任立衡順勢問道:“雷君這柄佩劍看起來很不尋常,不知可否取出來一觀?”雷被道:“樂意之極。”

到案前拿起長劍,剛及轉身,那一直埋頭坐在牆角的中年男子驀地抬起頭來,冷冷地瞪了雷被一眼,眼中精光暴射,凜然如刀,竟讓他心頭一震,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險些握不住長劍。幸好酒肆肆主羊田與打雜的小廝阿胡正用大木盤托著酒菜出來,遮住了李廣幾人的視線,這才無人留意到雷被的失態。

按照慣例,飲酒通常是在飯後,且按巡而飲,一人飲盡,再飲一人,而不是眾人一齊幹杯,依次盡爵,遍飲為一巡。李廣在軍中粗疏慣了,從不計較這些禮儀,見有菜有飯有湯,唯獨缺酒,忙道:“勞煩肆主將酒先端上來。”

羊田道:“天冷得很,小人以為將軍想喝點熱乎酒暖暖身子,剛剛才燒了開水燙酒。”忙命阿胡先去取兩角酒來。

那小廝阿胡卻恍若未聞,隻癡癡傻傻地盯著李廣不放。羊田拿手往他後腦打了一下,賠笑道:“鄉下來的窮小子,沒有見過世麵,見到飛將軍光臨小店,都驚喜得呆了。”李廣道:“無妨。”羊田擔心阿胡失禮,忙拉了他衣袖扯進了內堂。

李廣舉手叫道:“雷君,也請過來一起相坐。”雷被大喜過望,道:“飛將軍有命,小子敢不遵從。”

牆角的中年男子忽然重重咳嗽了一聲,雷被聞聲頓住腳步,微有遲疑。李廣瞧在眼中,不由得轉頭打量那中年男子——那男子始終隻是悶坐埋頭飲酒,看不清麵孔,但他身上散發出一股獨特的氣勢,凜凜逼人,令李廣頓時生出警覺來,這人一定是個了不得的遊俠豪傑人物。正要命人去問那男子姓名、身份,忽聽見門外有清脆的女子聲音道:“就是這家酒肆。我打聽過了,這家馬奶酒最好,是平剛一絕。”另一女聲接道:“我不信能比長安甘泉酒肆的上樽酒[1]還要好。”又有一柔媚的女聲道:“我們偷偷來這種地方,會不會不太好?”

漢代風氣開放,男女交往、結伴步行、同車而行或相逢駐車致意,在當時均是正常現象。女子一般都有專門職業,可以在公開場合中與男子飲酒歡聚或單獨會見男賓。西漢初年,劉邦還沛,當地男女“日樂飲極歡”,許多地方習俗均是“娼優、男女雜坐”。在酒肆中遇到女酒客也是常見之事,雷被卻仿佛撞見了天大的稀奇事,但聞人聲,便掉頭直望著門口,臉上寫滿不可名狀的驚訝。

嬌笑聲中,簾子掀起,三名少女輕盈地步入堂中。不僅雷被驚呆在那裏,李廣等人亦立即驚得離座站了起來。

一名身穿紫色衣裙的少女道:“怎麽沒人來招呼咱們?店家……”一語未畢,便即愣住,結結巴巴地道:“李將軍,你……你不是出城了麽?”

身穿粉衣的少女甚是伶俐,忙一拉身旁的黃衫同伴,低聲道:“公主,李將軍人在這裏,咱們還是快些走吧。”

黃衫女子尚在遲疑,她明知今日已難盡恣意暢飲之歡,可還是不甘心就此離去。

公主巡邊,曠古未聞。實際上夷安公主這次微服來到邊郡,不過是一時好奇心起。按照慣例,每逢辭舊迎新之際,朝廷都會派出使者攜帶大批財物前往邊郡賞賜邊將,以示恩寵優遇。這次選派來右北郡的使者是郎中徐樂,霍去病和韓說二人則是主動請纓,請當使者隨從。夷安公主向來與霍去病親近,聽到消息後也想跟著一道出門遠遊。她幼年喪母,雖為父皇鍾愛,卻也知道劉徹定然不會同意,遂預先去求助以才智聞名的太中大夫東方朔,許以重金。剛好當日大雨新止,東方朔遂教了公主一計。劉徹在未央宮前殿處理完政事,忽然看到女兒神情古怪,站在殿階旁屈指獨語,大是好奇,忙召問究竟。夷安公主道:“殿後柏樹上有一隻靈鵲,立在枯枝上,東向鳴叫呢。”劉徹派人查看,果見有鵲如此,便問女兒何以會能知道。夷安公主神秘一笑,道:“告訴阿翁可以,但須得答應我一件事。”劉徹素來喜愛這個活潑可愛的女兒,隻有她敢像民間孩子那樣叫他“阿翁”,而不是“父皇”,當即滿口應承。夷安公主道:“風從東方來,鵲尾長,傍風則傾,背風則蹶,必然順風而立。阿翁,女兒想跟去病哥哥去右北平郡,你事先答應了女兒,可不能反悔。”劉徹何等精明,微一沉吟,即醒悟過來,道:“這一定是東方朔教你的法子。”命召來其人,道:“你給公主出的好主意!朕要罰你,現下將公主交給你,你負責護送她去右北平郡。”東方朔忙拜謝道:“臣多謝陛下。”

出使邊郡是件極艱苦的差事,路途遙遠,來回最少也要兩三個月,使者一般上年入秋就得動身出發,才能正好趕上十月的新年,遠些的邊郡搞不好連正月元旦也要搭在裏麵,失去與親人佳節團聚的機會,所以朝中官吏多不願意接這種差事。丞相府往往會從本郡人氏中選拔,譬如徐樂出使右北平郡,其故裏就是右北平,允準使者公私兼顧,出使完畢後歸裏還鄉,以近人情。

劉徹見東方朔不沮反喜,這才恍然大悟:他一定早料到會被指派護送公主,他故裏是平原郡,正在通往右北平的必經之路上,出主意明幫公主,其實是幫他自己。

皇帝醒悟過來,又好氣又好笑,有意沉下臉,故作嚴肅道:“記住,一路不可暴露公主身份,不可驚擾地方。若有差池,唯你是問。”東方朔道:“諾。”

又因為夷安公主一個少女外出多有不便,劉徹特命主傅義姁陪侍。夷安公主又趁機請求帶上要好的女伴劉陵和司馬琴心。劉徹為人豪邁,不拘一格,當即答應,道:“我大漢女子也該如男子一般,到外麵見見世麵。”遂成夷安公主右北平郡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