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除了以公主出嫁外,大漢每年還要送給匈奴大批衣物、絲絮、絲綢、糧食、酒等,稱為『歲奉』,單於可謂人財兩得,此即後世所稱『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之來曆。

公元前200年十月朔日[1],漢代開國皇帝劉邦正式遷都長安,在新落成的長樂宮舉行盛大的慶賀典禮。

按照大漢所采用的曆法,這一天正好是新年的第一天。

中國傳統以金、木、水、火、土五行象征帝德,以五行相生相克表示王朝的嬗替——黃帝得土德;夏得木德;殷得金德;周得火德。秦始皇統一天下後,因從前秦文公出獵時曾獲得一條黑龍,認為這是秦得水德的符應,由此來定製度:衣、服、旄、旌、節、旗,色尚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定方式為六寸,輿軌寬六尺[2],又以六尺為步,乘六馬;更改“黃河”名字為“德水”,稱百姓為“黔首”;水主陰,陰主刑殺,行政以剛毅嚴峻為上,事事依決於法度,摒棄仁恩和義,以合水德。

劉邦出身平民,對禮製一無所知,入關後聽說秦代祭祀白、青、黃、赤四帝,就理所當然地以為所缺黑帝祠是等改朝換代者補上的,於是立黑帝祠,以符合五行。

大漢既自命水德,因而也襲用秦正朔服色,所有參加朝賀典禮的王公大臣均是一襲黑色禪衣,頭上則戴著劉氏冠[3]。負責警戒的車騎步卒雖然內穿絳色絮衣及紅色褲子,然而戎服外還罩著玄色的鐵短甲,手中所執旌旗也盡是黑色。放眼望去,長樂宮內外盡是黑壓壓一片。

這是大漢立國以來第一次舉行朝儀大典,由曾經擔任秦朝待詔博士的叔孫通製定禮製——諸侯群臣在執禮官謁者的引導下依次魚貫而入殿門,功臣、列侯、諸將軍、軍吏按次序站在西方,文官自丞相以下按次序站在東方。車騎步卒組成的儀仗左右分站,夾陛而立,衛官張旗,郎中執戟,氣氛森嚴異常。頃刻,隻聽鍾鼓齊鳴,皇帝劉邦和皇後呂雉緩步登殿,麵南升坐。

劉邦本人戴著垂著白玉珠旒的冕冠,穿著一身端莊華貴的冕服,黑色衣服上繪著日、月、星辰、龍、山、火、華蟲、宗彝八種圖案,稱“八章”——其中日、月、星辰取其照臨之意;龍象征應變;山象征穩重;火代表光明;華蟲是一種善鬥、不易屈服的雉鳥,象征文麗;宗彝則是祭祀用的器皿,象征忠孝。自春秋戰國以來,貴族均有配飾兵器的禮俗,劉邦的腰間也配掛著一柄黃裏寶劍,正是昔日他用來斬斷白蛇的那柄傳奇寶劍。他身側的皇後呂雉頭戴步搖,穿著袖口極其寬大的黑褐色袍服,上麵繪著五彩野雞圖案。一張臉繃得老緊,愈發令她顯得老氣橫秋。

這時,掌管宗廟、禮儀的大行高聲呼叫,命群臣依次上前拜見,場麵宏闊,秩序井然。群臣無不俯伏垂首,震恐肅敬,再也不敢像從前那樣喧嘩失禮。大行又傳語平身,群臣才敢起身趨退,仍舊依次站立兩廂。接著,便分排宴席,稱為“法酒”。劉邦坐在龍案宴飲,其他人則依次分席侍宴。

劉邦本人起自草澤,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平民出身的皇帝,手下功臣除張良、張蒼、叔孫通三人出身尊貴外,其餘均為布衣將相,粗疏淳樸,不識禮儀。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公大臣如此尊卑有序,欣喜萬分,道:“朕今日才知道身為皇帝的尊貴。”當即授叔孫通為太常,賜黃金五百斤。

然而,對於立國不久的大漢而言,天下尚不太平,劉邦還沒有高興幾天,韓王韓信[1]又在封地太原郡發動叛亂,並勾結北方匈奴,一同揮師南下。

韓王信是六國貴族後裔,身高八尺五寸,長得一表人才,他在楚漢相爭時堅定不移地站在漢軍一方,唯劉邦馬首是瞻,立下不少戰功,因而在大漢立國後被封為韓王,封地潁川,定王都於陽翟[2]。劉邦本是市井無賴出身,為人刻薄寡恩,天下初定後,即開始有計劃地鏟除異姓王,將為大漢立下汗馬功勞的楚王韓信冠以企圖謀反的罪名逮捕至京師,貶為淮陰侯後軟禁起來。而韓王信雄壯勇武,封地潁川又是兵家必爭的戰略重地,亦深為劉邦所忌。不久,劉邦以防禦匈奴為借口,將韓王信封地遷至太原郡,以晉陽為王都。韓王信雖遭遷徙貶斥,卻猶自存有忠君之心,特上書劉邦,告知“國被邊,匈奴數入,晉陽去塞遠”,請求遷王都至馬邑[1]。馬邑在雁門關外,靠近邊境,韓王信將王都遷至更危險的地方,無非是想禦敵於國門之外,保內郡平安。然而匈奴人反應極快,就在他遷都後不久,匈奴冒頓單於率大軍包圍了馬邑。韓王信兵少勢弱,無力還擊,不得已隻能利用匈奴人貪利的天性,多次派使者出城,奉上金銀珠寶,請求冒頓單於退兵。劉邦得知消息後,懷疑韓王信暗通匈奴,下書切責,韓王信擔心會被漢廷誅殺,便幹脆以馬邑之地請降匈奴。

劉邦自認為對韓王信有知遇之恩,忽聽到他勾結匈奴謀反,勃然大怒,決意親自率兵平定。當年冬天,劉邦率領三十二萬大軍出征太原郡,帳下謀士如雲,猛將如雨,一路凱歌高奏,擊潰了韓王信的軍隊,韓王信本人也逃跑北投匈奴。

時值冬季,天寒地凍,風雪交加,十之二三的漢軍兵卒不耐嚴寒,凍壞了手腳,難以持續作戰。但劉邦獲勝心切,打算乘勝追擊,徹底擊退匈奴,還是揮師進軍到晉陽一帶,欲與匈奴主力決一死戰。

匈奴是中國北方的少數民族,又被稱為“胡”,傳說其先祖是夏後氏[2]後人,生活以遊牧為主,逐水草而居。到戰國時期,匈奴逐漸強大,經常南下,掠奪內地的人口、牲畜與生活物資,相鄰的燕、趙、秦三國深受其害。到戰國後期,各諸侯爭霸中原,無暇北顧,匈奴趁機占領了河套地區。秦統一中國後,方士盧生有“亡秦者胡也”的讖語,令秦始皇深為忌憚,命大將蒙恬率領三十萬秦軍北擊匈奴,卻匈奴七百餘裏。在秦軍的強力打擊下,匈奴首領頭曼單於率部向北退卻,胡人從此不敢南下牧馬。

秦漢之際,匈奴冒頓殺死生父頭曼單於,自立為單於,東擊東胡,西攻月氏,北服丁零,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1],統一了匈奴各部,達到了其史上最強大最鼎盛的時期。又趁楚漢相爭之機,重新奪回了當年蒙恬所收複的失地,嚴重威脅到中原的利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韓王信的叛降,無異於令大漢北方邊事雪上加霜,難怪劉邦一聽就火冒三丈,堅持要禦駕親征了。

對仗韓王信的節節勝利堅定了劉邦要擊敗匈奴、解決邊患的決心,他聽說冒頓單於駐紮在代穀[2],便想擒賊擒王,先後派出十幾批偵騎查探虛實。前哨探軍打聽到匈奴駐在代穀的盡是老弱殘兵和瘦弱牲畜,劉邦更是獲勝心切,急欲出擊。隻有出使過匈奴的郎中劉敬[3]持反對意見,道:“兩國交戰,宜誇矜其長,而臣出使匈奴時隻見到老弱羸畜,必然是冒頓單於有意匿藏了精銳士兵和肥壯牛馬,故意示弱,好作誘敵之計,仗奇兵爭利。”極言不可輕易出擊匈奴。

劉邦聞言勃然大怒,怒罵道:“你不過是個以口舌得官的齊虜,今日竟敢在朕麵前妄言沮軍。”下令逮捕劉敬,給他手足戴上刑具後囚禁起來,預備凱旋回師時殺其祭旗。

劉邦隨即親自帶領先頭輕騎部隊進軍到平城[4],預備搶先截斷匈奴退路,與後軍南北夾擊,生擒冒頓單於。孰料平地裏忽然冒出無數匈奴伏兵來,將漢軍團團圍困在白登山。劉邦這才知道中了匈奴誘兵之計,後悔不聽劉敬勸告。

包圍白登山的四十萬匈奴騎兵盡是精銳,劉邦一行既無力突圍,在外的漢軍也難以援救。被圍七天七夜後,漢軍斷糧斷水,瀕臨危困的邊緣。多虧護軍中尉陳平出謀劃策,想出一招“美人計”來——用重金賄賂冒頓單於的閼氏[1],又另外附上美女畫像和書信,信中稱如果單於繼續圍困白登山,漢天子將送許多美女給單於以解困厄。閼氏見那畫中女子千嬌百媚,擔心漢女得寵後自己的地位受到威脅,於是稱漢主有神靈保佑,極力勸說冒頓撤軍。

冒頓本與韓王信舊部曼丘臣和王黃約好共圍漢軍,但二人遲遲不到會師地點,冒頓懷疑他們已經投降漢軍,又聽說漢軍援兵即將趕到,時值天降大霧,冒頓唯恐局麵對自己不利,遂采納閼氏的建議,打開包圍圈的一角,讓漢軍撤出。之後,冒頓率軍離去,劉邦也收兵而歸。

劉邦脫險後,立即將先前進言可擊匈奴的十幾名探軍斬首,並赦免下獄待決的劉敬,賜關內侯爵位。漢初承襲秦代二十等爵以賞軍功,本來列侯有自己的封國,享受食其租稅的特權,但關內侯是二十等軍功爵製之第十九級,是僅次於列侯的高爵,因而是空爵,沒有食邑。劉邦因劉敬深謀遠慮,有先見之明,特詔其食祿兩千戶,號建信侯。

“白登之圍”後,冒頓單於仗著兵強馬壯,經常侵擾劫掠大漢邊郡。劉邦兄長劉喜本被封為代王,率兵鎮守晉陽,然而當匈奴來攻時,他恐懼得不能自已,竟然棄城逃走。臨陣脫逃本是死罪,但劉邦顧念兄弟之情,不忍致法,隻廢劉喜為合陽侯,另立皇子劉如意為代王。

直到這時,劉邦才徹底意識到天下初定,師勞兵疲,亟需恢複元氣,而匈奴騎兵來去如風,難以用武力征服,既然力不如人,隻能用一時之計,遂采納劉敬之對策,決意與匈奴和親——將親生女兒魯元公主劉樂嫁給冒頓單於,以女子和財物來換取和平。由於皇後呂雉強烈反對,劉邦最終選宮人所生之女冒充嫡長公主嫁往匈奴,由此開中國和親之始。

白送的嬌美公主和大批財物終於討得了匈奴的歡心,冒頓單於與大漢約定結為兄弟,各自以長城為界,漢人不出塞,匈奴不入塞。除了以公主出嫁外,大漢每年還要送給匈奴大批衣物、絲絮、絲綢、糧食、酒等,稱為“歲奉”,單於可謂人財兩得,此即後世所稱“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1]之來曆。

和親換來了安邊的局麵,雖然兩國邊境一帶小規模的戰鬥從未間斷,但終冒頓單於去世,匈奴確實沒有再大規模地入侵中原,兩國關係得到暫時的緩和,大漢也得以休養生息。

從漢高帝[2]劉邦到漢惠帝劉盈,再到漢文帝劉恒,冒頓單於曆經三朝,總共娶過三位大漢公主。冒頓死後,其子老上單於又先後娶了兩位漢公主,到其孫軍臣單於時,則達到了頂峰,不但娶到了五位漢公主,第四位昭陽公主和第五位孫公主更分別是漢景帝劉啟和漢武帝劉徹的親生女兒,是貨真價實的大漢公主。

盡管大漢自開國皇帝劉邦開始,便刻意用女子和財物來籠絡匈奴,然而匈奴單於性本貪婪,且無信義,經常違背盟約越界劫掠漢地。漢文帝和漢景帝在位期間,匈奴先後多次侵入邊郡。最嚴重的一次,戰火甚至燒到京畿之地甘泉,距長安僅數十裏,京師震動,全城戒嚴。軍臣單於甚至還在“七國之亂”時與趙王、吳王等人勾結,意圖趁火打劫,幹擾中原政局。漢廷對於匈奴的入侵堅決地予以了抵抗,李廣、程不識均是在邊界備戰、抗擊匈奴中湧現出來的傑出將領。隻是,漢廷從始至終采取守勢,隻要匈奴稍微示和,便又既往不咎,繼續奉上公主與財物。

和親雖然多少帶有屈辱苟安的性質,卻還是為大漢王朝贏得了寶貴的恢複之機。由於社會安定,漢初幾任皇帝均推行與民休息的政策,中國經濟迅速恢複發展,終於出現了曆史上第一個治世“文景之治”——隻要不遇水旱之災,百姓總是人給家足;各郡國的倉廩堆滿了糧食;太倉[3]裏的糧食由於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致腐爛而不可食;國庫中錢財有千百萬,連串錢的繩子都朽斷了。

到漢武帝劉徹即位時,天下殷富,國力雄厚。雖然劉徹登上皇位之初即申明和親約束,並步景帝後塵,以親生女兒孫公主[1]出嫁匈奴,以示和親誠意,孫公主由此成為第五位嫁給軍臣單於的大漢公主。然而,年僅十六歲的劉徹首創帝王年號,詔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下令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切的一切,表明新天子年紀雖輕,卻是意氣風發,雄才大略,令人耳目一新。

劉徹初登帝位,即調名將李廣任未央宮衛尉,另一名將程不識則出任長樂宮衛尉,並時常召兩位老將徹夜長談,以更多地了解匈奴情況。傳說劉徹不避閑言,親信男寵韓嫣[2],甚至到了同起同臥的地步,也是因為其祖父韓頹當在匈奴生活多年,而韓嫣本人亦熟知胡人的兵器和陣法。有見識的人們暗中推測,在這一任天子手裏,大漢對匈奴一貫妥協的局勢必將有所改變。

建元六年,即公元前135年,匈奴軍臣單於致書大漢皇帝劉徹,稱孫公主已然病歿,要求再娶大漢公主,此時距離孫公主離開長安還不到五年。胡地生活艱難,出嫁匈奴的公主大多妙齡早逝,少則兩年,多則數年,便會在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下鬱鬱而終。但漢廷素來重視和親,犧牲幾個女子算不得什麽,隻是劉徹心中總有一股怨氣,特意召集群臣在未央宮宣室廷議。

大行王恢是北方燕地人,擔任過邊吏,熟悉邊境情況,慨然道:“匈奴與漢和親,常常維持不過幾年便違背盟約。不如興兵討伐。”禦史大夫韓安國素以能言善辯著稱,當即反駁道:“匈奴逐水草遷徙,居無定處,難得而製。如果出兵數千裏與之爭利,人馬疲乏,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衝風之極,力不能起鴻毛。匈奴則可盡全力製漢之憊,這是很危險的。不如繼續與匈奴和親。”

朝臣大多讚成韓安國的意見,劉徹不得已隻能同意下詔與匈奴和親,並選中同父異母兄江都王劉非之女劉徵臣,預備封為公主出嫁匈奴。劉徵臣時年十七歲,既是皇帝的親侄女,又美貌可人、知書達理,可謂再合適不過的人選。

正當和親事宜緊鑼密鼓地籌備之時,太皇太後竇漪房突然病逝。竇漪房是漢文帝劉恒的皇後,因生男劉啟而母憑子貴,劉啟即位後為皇太後,劉徹即位後為太皇太後,其人好黃帝、老子言,對子孫兩朝政事影響極大——劉啟不得不讀《老子》並尊崇其術以迎合母親;劉徹即位後欲興事更化,隆推儒術,但因祖母反對而作罷。竇漪房的死非同小可,代表著“無為而治”[1]時代的結束,被她鉗製了許久的大漢天子終於得以舒展手腳,完全按己意行事。

最引人注目的變化是——劉徹立即下詔停止準備劉徵臣出嫁匈奴事宜;免去周昌丞相職,提拔之前被竇漪房強行罷去太尉官職的母舅田蚡為丞相;任命未央宮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屯守雲中;長樂宮衛尉程不識為車騎將軍,屯駐雁門[2];十月,又改年號“建元”為“元光”,宣布大赦天下。

一切的變動都隱藏著動機與秘密。一個舊時代的終結,即意味著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真正改變的契機始於一個名叫聶壹的富商。

邊塞始終是商人們趨之若鶩的地方——匈奴渴求中原的生活物資,大漢需要匈奴的馬匹,總需要有人居中牽線交易,因而無論大漢、匈奴兩國之間是戰是和,邊界的關市始終存在,一些大商人甚至還是雙方朝中的座上賓,這位雁門馬邑豪商聶壹就同時是大行王恢和軍臣單於的貴客。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王恢暗中將聶壹引見給皇帝劉徹。王恢曆來主張對匈奴用兵,他也很清楚年輕皇帝霸道多欲的心思,現下再無太皇太後鉗製,必然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果然劉徹一見到聶壹,便迫不及待地詢問匈奴的詳細情形。聶壹數次到過匈奴王庭,與軍臣單於熟識,稱自高皇帝和親之後大漢已完全取信於匈奴,隻要依計行事,誘之以利,必定能將其擊潰。劉徹深為心動,立即召集群臣廷議。

大行王恢憤然道:“匈奴之眾,不過漢一大縣,以大漢四海之大,卻困於一縣,是為羞也。”位列三公的禦史大夫韓安國則堅決反對與匈奴開戰,道:“昔日高皇帝被圍困在平城,七天不得飲食,後來解圍,並沒有因憤怒而尋求報複,這是聖人的胸襟,以天下為重。”

群臣大多附和韓安國,九卿中隻有大行王恢和衛尉李廣堅決支持開戰,然而李廣不善言辭,難以與口若懸河的韓安國舌戰。經過激烈的爭辯後,廷議中主和派最終占了上風。但劉徹正值年輕氣盛,決意力排眾議,采納大行王恢的提議——對匈奴宣戰,執行聶壹誘敵深入的計劃,並為此作出了周密安排:命李廣為驍騎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太仆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最令人驚奇的是,皇帝居然又任命主和的禦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1],總督諸軍。年滿五旬的老將李廣更是被劉徹寄予厚望。諸將率領步兵、騎兵、戰車共三十萬人,在馬邑一帶的山穀中埋伏。

最關鍵的人物聶壹則以自身作餌,親到匈奴王庭麵見軍臣單於,稱自己有數百同夥混進了馬邑城內,有機會斬殺馬邑縣令,舉城投降,若是匈奴及時派大軍來接應,阻擋增援漢軍,便可盡得全城財物。軍臣單於貪利,聞言很是歡喜,立即開始集結騎兵。

聶壹回到漢地後,殺了兩名死囚,將首級掛在城門上,告訴匈奴使節道:“我已經殺了馬邑縣令和縣丞,請單於速來接收馬邑城。”

軍臣單於聞報後立即親率十萬騎兵趕來馬邑。當大軍來到距馬邑城一百餘裏的地方時,軍臣單於意外發現山坡上牛羊遍地,卻沒有放牧人,而且沿途也沒有遇到一個行人,不由得起了疑心。正巧不遠處有一個專門瞭望敵情的漢軍亭燧,軍臣單於便下令繞道攻打。亭燧由雁門尉史率領一百名漢兵駐守,難以抵擋匈奴大軍,很快被攻破,尉史本人也被俘獲。在匈奴人的威脅下,尉史將漢軍馬邑之謀的計劃原原本本地講了出來。軍臣單於大驚失色,倉皇引退,一直奔出長城外才敢放慢腳步,一邊拂拭額頭的汗珠,一邊長舒一口氣,道:“我得到尉史,才沒有上漢天子的當,真是上天所賜。”於是封尉史為“天王”。

當時三十萬漢軍主力由護軍將軍韓安國、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率領,埋伏在馬邑附近。將屯將軍王恢和材官將軍李息則率領三萬人出代郡[1],負責從側翼襲擊匈奴輜重並斷其退路,協助李廣等人全殲匈奴主力。王恢最先得到匈奴軍撤退的消息,但他非軍人出身,從來沒有帶兵打仗的經曆,自思己部不過三萬人,敵不過匈奴十萬大軍,因而徘徊不前,任憑軍臣單於從自己眼皮底下溜了過去。

而韓安國、李廣等人埋伏馬邑境內,好幾天不見動靜,也決定改變原定計劃主動出擊,出兵後才知道匈奴早已退出塞外,追之莫及。此即曆史上有名的“馬邑之謀”。事雖不成,之後大行王恢也因畏敵觀望的罪名被逼自殺,然而此事卻直接宣告了和親時代的結束,大漢公主們從此再也不必遠嫁匈奴。從此,漢匈關係徹底破裂,拉開了大規模兵戎相見的序幕。

[1] 中國古代采用夏曆紀年,因誕生於夏代,故稱。它是世界上三大曆法中曆史最悠久、天體定標點最多的曆法,以月亮的周期作為月長,又參考了二十四節氣,所以是陰陽合曆,又稱農曆。夏曆將朔日定為每月的第一天,即初一。以建寅月(今農曆一月)為正月(歲首,一年的第一個月),殷曆以建醜月(今農曆十二月)為正月,周曆以建子月(今農曆十一月)為正月,史稱三正(zhēng)。秦始皇統一中國後,以建亥月(夏曆十月)為歲首,但不改正月。漢初沿襲秦製,直到漢武帝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才由太史令司馬遷主持改製,改建寅月為歲首。

[2] 漢代一尺等於23.1厘米。十寸為一尺。十尺為一丈。

[3] 又稱長冠、齋冠,高七寸,廣三寸,促漆 為之,製如板,用竹皮編製,形似鵲尾。劉邦寒微未發家時經常戴著它四處招搖,所以又被稱為“劉氏冠”。

[4] 此韓信為戰國時期韓國韓襄王庶孫,並非同時期的淮陰侯韓信,史書上為避免混淆,往往稱其為韓王信,本小說亦沿襲此稱呼。

[5] 陽翟:今河南禹州。

[6] 晉陽:今山西太原。馬邑:今山西朔州。

[7] 夏後氏:中國第一個世襲王朝夏朝的氏稱,夏皇族以國為氏,所以稱夏後氏。夏代多位君主稱呼前均冠以“後”字,如“後啟”、“後相”、“後羿”、“後少康”等。先秦時代姓、氏含義不同,夏後氏為姒姓。

[8] 東胡原分布於大興安嶺南端,因居於匈奴之東而得名。大月氏原分布於河西地區,匈奴打敗大月氏後占領了河西走廊,並進而控製了分布於祁連山以南的羌人;丁零原分布於今俄羅斯貝加爾湖一帶;樓煩、白羊河南王則在黃河河套以南。

[9] 代穀:今山西繁峙西北。

[10] 劉敬:婁敬。漢初齊人(今山東),漢高祖五年(公元前202年)戍隴西時經過洛陽,以戍卒的身份通過齊人虞將軍求見劉邦,向劉邦提出遷都長安的建議,得到采納,被賜姓劉,拜為郎中,號為奉春君。

[11] 平城、白登山:均在今山西大同。

[12] 閼氏(yān zhī):匈奴單於妻妾稱號,正妻稱“大閼氏”。閼氏地位很高,常常跟隨單於出師。又,匈奴沒有文字,來往書信使用漢文。

[13] 見唐代詩人戎昱《詠史》。和親起初隻是一種委曲求全,正如魯迅先生所言,是“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親”。

[14] 本小說中出現多位皇帝,采用習慣諡號稱謂來區分。劉邦廟號太祖,通稱高祖,諡高皇帝。劉盈無廟號,諡孝惠。劉恒廟號太宗,諡孝文。劉啟無廟號,諡孝景。劉徹廟號世宗,諡孝武。

[15] 太倉:西漢最大的國家倉庫,漢初由丞相蕭何主持修建,位於長安城東南。

[16] 劉徹即位之初才十六歲,其女應當還是幼童,似乎不大可能在這一年出嫁匈奴,而軍臣單於已在位二十一年,年紀已然不輕。但《漢書?武帝紀》中明確記載劉徹口稱“飾子女以配單於”。本小說對此點不多作考據,僅根據史籍設定孫公主為劉徹之女。

[17] 韓嫣:韓王信曾孫。韓王信投降匈奴時生下一子名韓頹當,後韓王信與漢軍作戰被殺,韓頹當在胡地長大,成人後任匈奴相國,於漢文帝十四年(公元前166年)率部投歸漢朝,在平定吳楚七國之亂時立下大功,被封為弓高侯。韓嫣為韓頹當庶出孫(非正妻所生,無權繼承爵位)。

[18] 中國古代的一種治國理論,最早由春秋末期的老子提出。漢初的黃老之學吸取了道家無為而治的思想,強調清靜無為,主張輕徭薄賦、與民休息,對人民的政治生活和經濟生活采取不幹涉主義或少幹涉主義,借以安定民心,發展社會生產。

[19] 雲中:今內蒙古托克托東北。雁門:今山西代縣。

[20] 在秦代以前,中國的武職將軍名號隻有左右前後將軍,武帝劉徹時開始設立各種名將軍,稱雜號將軍,又稱列將軍。這些將軍的雜號是針對某次戰役而特別授予的。西漢軍製,軍隊平時分隸衛將軍和諸校尉,戰時任命雜號將軍指揮。等到戰爭結束後,這些雜號將所率領的部隊或解散,或交還中央,名號也就不再存在。等到下次戰役,皇帝根據需要,再對不同的人任命不同的軍銜,讓他們率領部隊作戰。

[21] 代郡:今河北蔚縣東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