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公主(下)

雄。李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如何做到了這一點?

飛將軍出擊匈奴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卻依舊是天下人心目中無可比擬的英全軍垂涕慟哭的場麵讓衛青愈發不安,他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就算第六章眾叛親離

元狩四年,大漢再次出擊匈奴。皇帝劉徹對此戰勢在必得,因而傾盡國力——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同為主帥,各帶領五萬騎兵、四萬隨軍運送行裝之私人馬匹和數十萬步兵及轉運者,分別從定襄[1]、代郡出發,共擊匈奴單於於漠北,這就是曆史上著名的“漠北之戰”。

郎中令李廣亦多次請求隨軍出征,皇帝認為他已經年老,並不答應。李廣卻是非要上戰場不可,甚至托堂弟李蔡說情。劉徹礙於丞相的情麵,不得已準許李廣出戰,任命其為前將軍,隨大將軍衛青出征。但臨出發前,劉徹特意單獨召見衛青,叮囑道:“李廣年老數奇,命蹇時乖,千萬不要讓他獨當一麵與單於對敵。”

衛青一軍出塞後,前隊哨探捕到了幾名匈奴士卒,從他們口中得知伊稚斜單於正親自帶領精兵在沙漠北麵布陣。衛青決定自己親自帶領精兵與伊稚斜單於交鋒,命令前將軍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其從東路側翼出擊,策應主力軍隊。東路道遠,而且水草極少,不利於行軍。李廣請求道:“臣的職務是前將軍,大將軍卻命令臣改從東路出兵,於情理不合。況且臣自少年時代就與匈奴作戰,直到今天才得到一次能與單於對敵的機會,臣願意做前鋒,和單於決一死戰。”

衛青因為皇帝之前的警告,始終不同意李廣的請求。另外還有一個他說不出口的原因——他的親信好友兼救命恩人公孫敖上次出擊匈奴時丟掉了侯爵的身份,此次任中將軍出征,他想讓公孫敖跟自己一起與單於對敵立功,好重新恢複侯爵的身份,所以有意把前將軍李廣調開,排斥在主力之外。

李廣心中也明白是怎麽回事,堅決要求大將軍收回調令。衛青不肯答應,命長史寫文書發到李廣軍中幕府,催促李廣快點出發。李廣性格內向,經曆多次挫折之後,人變得愈發憤世嫉俗,此時被衛青反複催促,心中惱怒異常,既不與大將軍告辭,也不做充足的準備,就憤然起程離去。

衛青一軍向北行軍一千多裏,穿過了瀚海大漠。之前衛青、霍去病幾戰獲勝,均是以輕騎突擊,靠奪取匈奴糧草補給軍隊,這次伊稚斜單於學乖了,在漢軍降將趙信的指點下,預先將全部輜重運往北方,自己親自指揮精兵在沙漠以北嚴陣以待。衛青發現敵軍結陣後,立即就地紮營,營外用武剛車連接環繞,形成一道堅固的屏障,再發出五千精銳騎兵向敵陣衝鋒。

伊稚斜單於立刻派出一萬騎兵迎戰,雙方搏鬥得異常激烈。沙漠多風沙,到黃昏時分,大風陡起,飛沙走石,人難以睜開雙眼,兩軍即使麵對麵也不能辨別對方。衛青遂下令漢軍全麵出擊,分左右兩翼包抄,把伊稚斜單於包圍了起來。

伊稚斜單於見漢兵大隊加入戰團,步步緊逼,很是惶恐,急率數百精壯的騎兵,一鼓作氣衝出漢兵的包圍,向西北逃逸。

當時天色已黑,雙方在暗黑中廝殺,各自傷亡都很慘重,居然沒有人發現伊稚斜單於已經逃走。後來漢軍捕捉到一名敵將,才知道單於在傍晚時刻就已經突圍逃走。衛青急忙發出輕騎追趕,自己率主力大軍緊隨挺進。

到黎明時分,漢軍追奔二百餘裏,沒有追到伊稚斜單於,卻捕斬了匈奴兵將一萬九千人。

衛青一路進軍到窴顏山趙信城[1],燒毀了匈奴的囤糧,奏凱而歸。

這場會戰雖未能生擒伊稚斜單於,但匈奴主力卻被打散。許多匈奴人都不知道單於的死活和去向。十多天後,單於依舊下落不明,匈奴右穀蠡王遂自立為單於,湊巧伊稚斜單於率領殘部回來,才沒有造成更混亂的局麵。

而前將軍李廣領兵與右將軍趙食其合兵後匆匆從東路進發。因為出發倉促,負責引路的前鋒哨探裴喜對地形又不熟悉,也一直都沒有找到向導,兩軍在茫茫大漠中迷失了道路,結果未能按期到達指定地點,隻在大將軍衛青歸師途中相會。

按照軍法,誤期是死罪,李廣隻簡單地謁見了衛青,也不解釋為什麽會誤期,隨即便回到自己軍中,態度十分冷淡。衛青雖然寬厚,但畢竟是領導全軍的大將軍,心中很不高興,立即派長史送幹糧和酒給李廣,“順便”詢問失期的原因,說是要給天子上報。李廣聽出長史話中隱有責難之意,更加憤怒,虎著臉拒絕回答。

長史恨恨拂袖而去後,前鋒哨探裴喜來向李廣請罪。李廣搖頭道:“這不能怪你。”深深歎了口氣,道:“老夫自少年從軍,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從來都是有進無退。如今跟隨大將軍出征,有幸同單於主力交戰,可是大將軍一定要老夫迂回繞道東路,以致迷失道路,貽誤了戰機,叫老夫說什麽好呢!”憤懣之情,溢於言表,顯是對衛青有意調開自己滿腹怨恨。

裴喜道:“其實將軍本可以如期穿過沙漠的,是臣有意將大軍引入了迷途。”李廣一愣,道:“你說什麽?”裴喜道:“將軍不記得小臣了麽?當日在右北平郡戍軍軍營,我曾經當眾罵過你‘老匹夫’,差點被你下獄整死。”

李廣隱約記了起來,道:“我記得你!你不是仆多的部下麽?而今仆多已經封侯,是驃騎將軍的得力幹將,你怎麽來了我軍中?”裴喜笑道:“這次是我自己主動要求來當飛將軍的前鋒哨探。李廣,你實在是太老了,這次不殺你,我就再也沒有為父複仇的機會了。”

李廣道:“你……你是……”裴喜道:“你忘了霸陵尉麽?”

原來裴喜正是被李廣殺死的前霸陵尉胡豐之子,他為報仇方便,隱去真姓,改為母親姓氏。至於胡豐臨死稱關東大俠郭解會為他報仇也不是危言聳聽,裴喜之母是著名女相士許負的孫女,而郭解則是許負的外孫。胡豐死後,裴喜決意為父親報仇,但為郭解所阻。裴喜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身為人子,不能為慈父複仇,還有何顏麵存世?”當即要自殺。郭解製止了他,告之道:“李將軍殺你父親的確不該,但他是國之飛將軍,是匈奴人畏懼的勁敵,我們不能因私廢公。隻要我在世一日,你就不能向李將軍複仇。”逼迫裴喜立下重誓。按郭解的想法,李廣年紀遠比他大,當然也會比他早逝,他這句話實際上是要約束裴喜今生不準向李廣報仇。

哪知道白雲蒼狗,世事難料,郭解因為遷徙茂陵之事被朝廷追捕,逃亡後下落不明,民間流言說他已經死在深山中。裴喜遂決意複仇,他潛回河內故裏,用錢買來高爵位,又主動替調撥到右北平郡的戍卒戍邊,想以此來接近時任右北平郡太守的李廣。到達軍營後,才知道軍規森嚴,行刺李廣幾乎不可能。湊巧李廣某日到軍營時與校尉仆多爭吵,裴喜一怒之下挺身怒罵李廣,將積蓄幾年的憤恨宣泄,但也因此與仆多一起下獄。

很快李廣被調回京師,路德任接任右北平郡太守,將仆多和裴喜都放了出來。裴喜意外得知李廣被召回京師是因為有胡巫勇之在天子麵前稱其“年老數奇,命運多蹇”,與匈奴作戰必不能取勝,李廣接詔後氣得當眾嘔血,最終還是不得不奉詔,鬱鬱返回京師後,他這才意識到報仇並不一定要用武力行刺這種方式。後來郭解被族誅,牽連極廣,他因隱姓埋名反而得以保全,從此安心等待機會複仇。

裴喜一直跟隨仆多,歸驃騎將軍霍去病節製,始終沒有跟李廣同時出軍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這次漢軍傾巢而出,李廣被任命為前將軍,遂主動要求調衛青前軍。他因幾次跟隨霍去病出塞,熟悉沙漠地形,所以擔任前鋒哨探一職。正好大將軍衛青又堅持將李廣調離主力,給了他絕好的報仇機會。漢軍軍法嚴酷,失期者死罪,隻要李廣未能按大將軍約定的期限到達,一定會被軍正判腰斬。

裴喜表明了自己的身份,這才狂笑道:“如何,我這報仇的手段可比一刀殺了你這老匹夫強多了,你就等著大將軍派人來捕捉你去受審吧。”不待士卒圍上,即拔出佩刀,橫在頸上,仰天笑道:“父親,孩兒終於為你複仇了。”手肘用力回拉,登時一股血箭噴出,笑聲戛然而止。他抽搐了兩下,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眾將士麵麵相覷,一齊望著李廣。李廣呆在當場,半天作聲不得。白發蒼顏,急痛攻心,看起來十分可憐。

裴喜雖然沒有用兵刃傷害李廣的身體,其話語卻像利刃一般刀刀戳中了他心口——裴喜說得不錯,他雖然還活著,卻等於已經死了。按照軍法,失期當判主帥腰斬,他和手下五名校尉都逃脫不了死亡的命運。他已經七十多歲,就算天子開恩,再次允許他用錢贖罪,然而他再也沒有了上戰場的可能。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戰,也成了他人生的終點。

一生戎馬倥傯,曆曆在目——文帝劉恒曾對他的英勇和膽氣無比讚歎,惋惜他生不逢時,若是生在征戰頻繁的高帝時期,當可因戰功封萬戶侯;景帝劉啟在位,爆發吳楚七國之亂,他任騎郎將,跟隨太尉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於昌邑一戰成名,聲震天下。甚至連景帝同產弟梁王劉武也十分仰慕,特意派人送將軍金印給他。他接受了金印,卻不知犯了景帝大忌。班師回朝後,許多匈奴降將如韓頹當等都因戰功封侯,唯獨他沒有得到景帝的任何封賞;他任邊郡太守時,因頻頻出戰,又被一力主張和親的景帝調離前線;終於等到一心抗擊匈奴的當今天子劉徹即位,滿以為可以大有一番作為,皇帝卻跟前朝暴君秦始皇一樣,迷信方術,相信了胡巫汙稱自己命運不濟的話,始終不肯再重用他。他當真命運不濟麽?他的飛將軍的名號完全是靠自己一弓一箭贏來的,而不是因為姊姊當了皇後、舅舅做了將軍才得以出任軍中主帥。可那些靠裙帶關係爬上高位的人偏偏怎麽運氣那麽好呢?當真是老天爺青睞他們麽?大將軍那般排擠他,即使沒有裴喜從中搗亂,他就會立下功勞麽?怕是也不能吧。

他就那麽呆呆地站立在那裏,不知道自己究竟站了多久,直到有士卒來稟道:“大將軍派人急召將軍到幕府問話。”

李廣轉過頭去,卻見手下校尉和右將軍趙食其都已經被士卒繳下兵刃,押在一旁。原來衛青聽長史回報李廣置之不理的態度後,更加憤怒,立即派長史帶兵來捕捉李廣及部屬審問。

李廣走過去,昂然道:“校尉們沒有罪,他們隻是聽命於老夫,是老夫自己迷失道路,我這就跟你們去大將軍幕府受審對質。”

他的白發在夕陽的餘暉中隨風飄**,發出閃爍不止的金色光彩,映出蒼涼的英雄氣概。

來到衛青幕府前,李廣轉身對右將軍趙食其道:“我已經七十多歲了,用不著再上公堂受審。”不等趙食其回答,飛快地拔出刀來,橫刀自刎。他的一生,都在渴望征戰沙場、馬革裹屍,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這裏。

趙食其大驚失色,忙扶住李廣,連聲叫道:“來人!快來人!”

衛青聞聲奔出帳來,見李廣橫臥在血泊中,忙命人去叫軍醫。然而一切已經遲了,白發丹心,一代名將就此悲慘地隕落在大將軍幕府前。

衛青自己亦是手足冰涼了起來,他是個柔和的人,並沒有太多自己的主見,雖然出擊匈奴場場得勝,那不過是嚴格遵照皇帝的計劃辦事。他知道李廣為什麽自殺,為什麽特意在大將軍幕府前自殺,這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抗議。他雖然自認並沒有做錯什麽,但天下人從此都會認為是他逼死了飛將軍,雖然他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但這罪名於道義上太過沉重,將他心頭大獲全勝的喜悅衝得幹幹淨淨。

軍中將士自發地聚攏在幕府,先是望著李廣的屍首發呆,漸漸響起了輕輕的啜泣聲,聲音越來越大,終於有人失去控製,開始痛哭出聲。

全軍垂涕慟哭的場麵讓衛青愈發不安,他恍然明白了過來:原來就算飛將軍出擊匈奴沒有打過一場勝仗,卻依舊是天下人心目中無可比擬的英雄。李廣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如何做到了這一點?

李廣死時,其子李敢正跟隨驃騎將軍霍去病在狼居胥山[1],享受勝利的喜悅。

雖然這次出戰大將軍和驃騎將軍地位相等,同任主帥,但皇帝劉徹仍然對二十一歲的霍去病顯出偏愛之心,將所有漢軍精銳都調到其麾下,好讓他再立不世軍功。霍去病所率領的部屬均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精兵,帶隊的將領如校尉李敢、右北平太守路博德、北地都尉邢山、校尉仆多、徐自為等人,都是軍中最傑出的猛將,雄心勃勃,英勇善戰。而軍校趙破奴、複陸支、伊即靬等人要麽長期在匈奴生活,要麽本身就是降漢的匈奴人,熟知地理,慣於在沙漠中行軍。

霍去病一部自代郡出塞,北上行軍兩千多裏。越過離侯山,渡過弓閭河,與匈奴左賢王主力遭遇。漢軍各將分頭作戰,各自斬將搴旗,獲得大勝。霍去病本人率領的軍隊戰果更是輝煌,擒住了匈奴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將軍、相國、當戶、都尉等八十三人。這次戰役,總計斬擄匈奴兵約七萬多名,匈奴左賢王部幾乎全軍覆滅。

最終,大軍在北海[1]之上勝利會師。霍去病下令在狼居胥山主峰上築起高壇,舉行了封禮,在姑衍山旁開辟廣場,舉行了禪禮。全軍將士同時舉起火炬,慶祝戰功,祭告天地,祭奠烈士,犒勞全軍。場麵極為壯觀。

在這次著名的漠北大戰中,衛青一軍所到的趙信城,霍去病一軍所到的狼居胥山和姑衍山,都在大沙漠北邊。兩路遠征大軍深入匈奴腹地,均獲得了重大戰果,取得了大漢抗擊匈奴戰爭史上空前輝煌的勝利。匈奴受到致命打擊,元氣大傷,聞風喪膽。此後,匈奴長期遊牧於漠北,無力南下,出現了“匈奴遠遁,漠南無王庭”的局麵。

然而戰爭終歸是極其艱苦的,代價是極其巨大的。在這一次重大的戰役裏,漢軍傷亡數萬,損失馬匹十一萬匹,功不補患。因為缺少馬匹,大漢在很長時間內難以組建足夠數量的騎兵部隊。而作戰軍費花銷巨大,消耗光了文、景兩代積累起來的巨額財富,財政上也出現了空前的危機。從此以後,大漢也再無力對匈奴發動大的戰爭。

在這次戰爭中,衛青雖然勝利程度不遜於外甥霍去病,但卻沒有增加封戶,其下屬軍吏卒沒有一人因此而封侯。傳說天子劉徹亦傷痛李廣之死,是有意貶抑大將軍功勞。與李廣同時失期的右將軍趙食其下獄問罪,被軍正判處死刑,劉徹準其出錢贖為庶人。

而驃騎將軍霍去病則風光無限,加封食邑五千八百戶,部屬右北平郡太守路博德等四人被封侯,從驃侯趙破奴等二人各加封三百戶,校尉李敢封關內侯,食邑二百戶等,軍吏卒為官,賞賜甚多。

李敢是在封侯當日得知父親因失期畏罪自殺的消息的,幾乎不能相信這是真事,一路疾馳回長安,親眼看到李廣的屍首後,才跪倒在地上,捂臉痛哭了起來。他的第二任妻子梅瓶扶起他勸道:“人死不能複生,還是早些安排大人的後事吧。”

梅瓶就是劉徹同母異父姊姊金俗的女兒,早先嫁給淮南王太子劉遷,因淮南王劉安有心謀反,太子身邊不便有朝廷的人,所以令劉遷有意冷落她,逼得她自行返回京師娘家。梅瓶完全不明就裏,見與丈夫複合無望,又由皇帝做主改嫁給李敢,反而因禍得福,沒有卷入淮南王謀逆大案中。

李廣已經七十餘歲,算是漢人中的高壽者,又是死在戰場上,當是死得其所。李敢隻是不能接受父親自殺而死的事實,抹一把眼淚,道:“有勞夫人多費心。”轉身出堂,招手叫過跟隨李廣的任立政、管敢等侍從,詢問到底是怎麽回事。

任立政便說了前霸陵尉胡豐之子裴喜為父複仇、有意引軍迷路失期之事,李敢聽完半晌無言。

管敢道:“其實飛將軍自殺主要還是因為……”任立政忙道:“其實就算失期判死罪,天子也會準予贖刑,主要還是因為飛將軍不願意受刀筆吏侮辱。”李敢悶不作聲,好半天才道:“知道了,你們先下去吧。”

幾名侍從遵命退了出來。管敢道:“裴喜固然該死,可若不是大將軍排擠飛將軍在先,有意調我們繞遠東路,裴喜就是想搗鬼也沒有機會。你為何不讓我將實情告訴小李將軍?”任立政道:“小李將軍性格火爆,你告訴他實情,是想要他拔刀去殺大將軍替父報仇麽?這件事,誰也不準再提。”

忽聽得有人問道:“是衛青大將軍害死了祖父麽?”

眾人驚然轉過頭去,卻見李廣九歲的孫子李陵站在院中,身邊還有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正是驃騎將軍霍去病的親弟霍光。

任立政忙走過去假意問道:“霍郎官又是來跟我家陵公子學習箭法麽?”霍光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才剛剛知道飛將軍不幸身故,正想要進去祭拜。”任立政道:“不忙,咱們先去後院比試一番射藝如何?”

李陵卻不肯罷休,問道:“大將軍為何要害祖父?”任立政道:“哪有這回事?陵公子聽錯了,我們是在說飛將軍這次出戰歸大將軍節製。”

李陵不知道是真信了,還是心中已經明白是怎麽回事,不再追問,默默領著霍光進來靈堂。霍光跪在靈柩前磕了三個頭,這才告辭出來。郎官五天一休假,他今日不當值,兄長大軍尚未回京,便幹脆來到董仲舒家,想順路探訪劉細君。

劉細君正站在門前,與一名四十歲出頭的中年男子交談,見霍光騎馬過來,低聲說了一句什麽,那男子便低下頭,匆匆往東去了。

霍光知道劉細君素來不出茂陵,所交往的人極其有限,不禁好奇,問道:“那人是誰?”劉細君低聲道:“是我父王的舊部。”

既是江都王劉建的舊屬,行蹤又如此詭秘,那麽多半是逃犯了。霍光遂不再多問,簡略寒暄了幾句,就此作別。

走上中街,正遇到阿兄的嶽母卓文君與東方朔一道散步。東方朔扶著拐杖,行走得十分遲緩,卓文君倒也耐心陪在一旁,二人一路交談,似乎頗為愜意。

霍光忙下馬上前參拜。卓文君對女婿和女婿的弟弟都不怎麽喜歡,隻淡淡一點頭。東方朔道:“霍君怎麽一身便服,不是來茂陵公幹麽?”霍光對這位天下第一聰明人仰慕已久,忙道:“小子是來向李陵學習射箭的,不料想飛將軍身故,遺體剛剛運回家。”

卓文君眉頭一挑,道:“飛將軍身故了?”不再理會霍光,忙命仆從攙扶了東方朔,轉身往李廣家趕去。

霍光騎馬回到長安城,進來家門,院子中的紅藍花開得正盛,這是霍去病攻破河西時特意從焉支山帶回來的,又親手為妻子種植在院中,說是花開時可以淘出花瓣裏麵的紅汁,匈奴人稱為“胭脂”,專門用來美容。司馬琴心也依言淘出紅汁,卻隻當做染料使用,而今家裏的楹柱都是用這種胭脂染成,別有一種天然風韻。

一名衛府的仆人剛好到來,說是今晚大將軍要在府中舉辦家宴,特來邀請司馬琴心和霍光參加。司馬琴心因為丈夫軍務繁忙,還沒有班師回京,愛子霍嬗剛滿一歲,不願意離開孩子一步,遂隻應允讓霍光去參宴。

霍光有些難為情,其實說到底,他姓霍,跟姓衛的真的沒有太大的幹係。他跟這一大家子皇親國戚扯上親戚,不過是因為他跟霍去病是同一個父親生的,而他阿兄的母親衛少兒,正是拋棄他父親的女人,霍中孺至今提起來還怨恨不已。但既然阿嫂要自己去,也隻得滿口答應。他自跟隨霍去病來到京師,雖然皇親眾多,然而大多陌生疏遠,兄長為人又苛刻嚴厲,頗有孤苦伶仃之感。倒是司馬琴心對他噓寒問暖,令他對這位醫術高明的嫂子多有親近和依賴之感,許多話也隻敢對阿嫂說。

霍光逗了兩下小侄子,這才小心翼翼地問道:“阿嫂聽說了飛將軍的事麽?”司馬琴心道:“我聽到仆人們議論,說是飛將軍延誤軍期,在軍前畏罪自殺了。”

霍光道:“可是我聽到……聽到是大將軍逼死他的。”司馬琴心嚇了一跳,道:“這話千萬不能再說,知道麽?你先去換衣服,準備去大將軍府赴宴吧。”

霍光雖極不情願,還是不得已換了衣裳出門。

衛青也住在北闕甲第,乘車轉瞬即到。衛府談不上賓客雲集,隻聚集了少數親屬。但宴席還沒有開始,就被不速之客打斷了——李敢排開侍從闖了進來,二話不說,舉拳就朝衛青臉上打來。在場的人都愣住了。等到李敢第二拳出手時,堂中賓客才像油炸開了鍋一般沸騰起來,叫的叫,喊的喊,嚷的嚷。數名侍從衝上來,死死抓住李敢手臂,將他強行拖了出去。

衛青一言不發,捂住臉匆匆跟了出去,片刻後又回到堂中,叮囑道:“今晚的事,誰也不準傳出去。”

他的臉頰高高腫起了一塊,聲音依舊平和,但因為他大將軍的身份,自有一股威嚴。衛青目光緩緩掃過全場後,最後落在了霍光身上。霍光不得不應道:“諾。”

雖然李敢出現的時間極短,但衛府上下卻由此籠罩上一層沉重的陰影。雖然霍光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麽,但他的腦海中卻反複出現李廣的身形,他仿佛看見了飛將軍死不瞑目的樣子,令他不由自主地心悸起來。其他人的狀況未必比他好,家宴最終不歡而散。衛氏一族自然對李敢以下犯上相當不滿,但當晚居然有一個令衛氏欣喜的好消息傳來——皇帝最寵愛的王寄王夫人病歿了。

自王寄得寵,衛子夫便失去了皇帝的歡心。以色事君,女子年長色衰便會失寵,這原本也正常,隻是眾人不明白為何皇帝會對一個癡癡傻傻的女子那樣迷戀。王寄恩寵最濃時,就連大將軍衛青聲名赫赫,也在門客甯乘的勸說下主動送黃金為王寄之母賀壽。甯乘勸道:“將軍之所以功未甚多,身食萬戶,三子為侯,是因為姊姊是皇後。而今王夫人得幸,而其家族不顯富貴,將軍何不以千金為王夫人母親祝壽?”衛青遂以五百斤黃金厚贈王寄之母。王母入宮時將此事告訴王寄,王寄又轉告劉徹。劉徹召衛青問明情由後,讚歎甯乘遠見,拜其為東海都尉。史稱甯乘一語得官。王寄入宮不久即為皇帝生下次子劉閎,愈發得到寵愛,一度威脅到衛子夫母子的地位。而今她突然病死,意味著衛子夫的皇後和劉據的太子地位又穩固了一層。

不日,驃騎將軍霍去病率軍回到京師,風光無限。皇帝又特加設大司馬位,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均為大司馬,令驃騎將軍秩祿與大將軍相等。此後,驃騎將軍寵遇日隆,連大將軍也相形見絀,威勢日日減退,衛青的故交、門客多離開他去投奔霍去病。

李敢毆打衛青之事並沒有傳開,李廣下葬後不久,李敢便被皇帝拜為郎中令,接替了父親的官職,堂而皇之步入九卿之列。大概劉徹的心中也略有不安,畢竟命衛青排斥李廣的正是他本人。但李廣之死遠遠比不上寵姬王寄病逝令他傷懷,皇帝食不香,睡不著,長久地在王寄住過的飛羽殿徘徊,形隻影單,看起來十分可憐。

上任右內史汲黯因忤逆皇帝已被出為外郡太守,死在任上,新任右內史義縱舉薦了一個名叫少翁的男子,稱其會方術,能召鬼神。劉徹如獲至寶,忙命人把少翁接進宮。少翁設壇作法,燈燭輝煌,笙歌喧天,折騰了三天三夜。到了第三天午夜時分,正值月圓,劉徹坐在紗帳重帷中,忽然燭影搖晃,一片朦朧中,隱約有女子身影翩然而至,模樣神態若王寄之貌。劉徹大喜過望,連忙趨前審視,可惜身影又徐徐遠去。劉徹思念王寄的心思更難以排遣了,時常借酒抒情,低吟淺唱:

是耶!非耶!

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詞曲生動地表述了等待與王夫人相見的忐忑心情,頗有多情天子的風采。

這一日,平陽公主入見,劉徹留姊姊在漸台宴飲,召協律都尉李延年奏唱新曲。

李延年即是之前收留關東大俠郭解黃棘裏李翁的長子,郭解被族誅,他受腐刑當了宦者,在未央宮中為皇帝養狗,地位最為低下。但他相貌俊美,精通音律,擅長歌舞,一日忘情時淺唱低吟,被天子聽到,大為讚歎。正好劉徹想改革郊祀之禮,大規模擴建樂府機構,遂令李延年為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掌製樂譜、訓練樂工、采集民歌。

李延年擅長采集各地民歌來創設新聲曲調,奉召來到漸台後,當即獻上一支新曲。隻聽見琴聲咚咚,如清風泠泠,分辨不清是什麽曲子。漸漸地,音調激越起來,聽得人頗為心喜。那曲子卻又轉為平和溫熙。李延年這才婉轉唱道: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

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詞曲均極符合皇帝當下的心境。劉徹極為感慨,連連搖首歎息說:“世上果真會有如此美貌的佳人嗎?唉,佳人難再得。”平陽公主忙道:“陛下有所不知,都尉君歌中所唱的美人其實意有所指,李都尉的妹妹李妍,正是傾城傾國的絕色佳人。”

劉徹立即下詔令李妍進宮,一見之下,果然瓊姿花貌,群芳難逐,且能歌善舞,豐盈窈窕。劉徹大為傾心,當場冊封李妍為“夫人”。自此,李妍深得寵幸,猶在昔日王寄之上。引薦李妍進宮的平陽公主和李延年也各有賞賜。

平陽公主又趁機為自己與前夫曹壽所生之子曹襄求娶衛長公主。衛長公主則是皇後衛子夫的長女,是嫡長公主,身份比夷安公主這類庶出的公主要尊貴許多。劉徹滿口答應,不日即以衛長公主下嫁平陽侯曹襄。

李妍柔情綽態,奇服曠世,豔絕一時。她喜畫八字眉,劉徹便讓宮女們都跟著描畫這種眉式,於是八字眉成為長安風行的眉式。有一天,劉徹到李妍宮中,忽然覺得頭癢,於是順手拔下李妍頭上插的玉簪搔頭。於是宮中人人都學李妍的樣子,在頭上插一支玉簪,一時長安玉價陡升。

劉徹幾次興兵,終於擊垮匈奴,報了九世之仇,文治武功震古爍今,又得到絕世美姬,隻覺得人生至此已經達到極致,若是能與鬼神相通,那麽便再無憾事。又拜少翁為文成將軍,賞賜極多,入宮也待為上賓,請其行方術代通鬼神,好求得長生不老。

和親也在這個時候被重新提上日程。匈奴伊稚斜單於派使者來到長安,好言好語請求與大漢和親。劉徹下詔廷議,大臣們大多認為匈奴已是窮途末路,不配求娶公主,而是該向大漢俯首稱臣。隻有博士狄山讚成和親,並說興兵動武會讓人民困貧。

禦史大夫張湯不屑地道:“臣認為這是愚儒的無知看法。”狄山道:“臣雖是愚儒,卻總算是愚忠,不似你禦史大夫張君,是詐忠。張君智巧足以拒諫,奸詐足以飾非,專用機巧諂媚之語,強辯挑剔之詞。喜歡無事生非,搬弄法令條文,內懷奸詐以禦主心,外挾賊吏以為威重。”舉出張湯借淮南王、江都王謀反案大誅異己、牽連無辜的例子。

劉徹見張湯抵擋不住,忙問道:“朕若派卿去治理邊郡,卿能否像當初飛將軍駐守右北平郡那樣,做到讓匈奴秋毫無犯嗎?”狄山道:“不能。”劉徹道:“那麽治理一縣呢?”狄山道:“也不能。”

劉徹又問道:“那一鄣[1]呢?”狄山見天子目光嚴厲,言辭步步緊逼,這才開始害怕,不得不回答道:“能。”

於是劉徹派狄山去邊塞,負責守衛最前線的鄣,又派丞相長史任敞出使匈奴,拒絕和親,令伊稚斜單於稱臣。伊稚斜大怒,扣留任敞,發兵攻打邊郡,正好打下狄山駐守的鄣,狄山也被匈奴人砍下首級。

張湯以刀筆吏出身攀上三公高位,當上禦史大夫,本就惹來許多非議,又連興大獄,死在他手中的人無數,不斷有耿直人士上書,請求罷免張湯。自狄山一事後,朝中無人再敢與張湯作對。他遂得以大展拳腳,主持造新幣,行算緡,權勢甚至在丞相李蔡之上。

匈奴的和親雖被拒絕,但另外的一門和親卻被提上日程。當年張騫歸漢之際,曾向劉徹獻計:西域有強國名烏孫,實力遠在大月氏之上,是西域國家中唯一能與匈奴相抗的國家。如果聯絡烏孫王,將原來匈奴渾邪王的地盤封給他,締約和親,等於砍斷匈奴的右臂。而烏孫一旦領頭,西域的那些國家也會爭相與漢結交。

劉徹當初聽到計策就已經心動,隻是當時通往西域的河西走廊尚在匈奴人控製中,聯絡烏孫極不方便,而今河西已盡歸入大漢版圖,通往西域的大門完全打開,遂決意再派張騫出使西域,並發布詔書,公開招募出使烏孫的勇士。當年張騫也是以郎官身份主動應募,方才成就一代功業。朝野中欲效仿他的人不在少數,報名者極其踴躍。

霍光和李陵都很心動,想加入這次出使的隊伍。但李陵新喪祖父,有重孝在身,霍光則是剛剛向兄長霍去病提到此事,便被斷然拒絕了。

霍去病道:“大丈夫即使不能馳騁疆場,也該在朝中輔佐君王,出使胡地不是你該做的事。”

霍光聞言很是鬱悶,他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武不能挽弓,文不能擬詔,也就是這兩年,才開始跟著李陵學習箭術,跟阿嫂讀一些書。他心情不好,不願意留在家裏,便獨自騎馬來到茂陵。本欲去找李陵,到大門前正好遇到一身斬衰的李敢,被這位新任郎中令狠狠一瞪之下,竟連進門的勇氣也沒有了。

隻好又來到董府。劉細君站在門前,正與霍光上次見過的那名中年男子交談。霍光一直遠遠望著,等那男子離開,才策馬過去。

劉細君看見他,便叫道:“霍光哥哥。”這是霍光最喜歡聽的聲音。他翻身下馬,過去問道:“那人又來了麽?他……應該是逃犯吧。”劉細君道:“嗯。”

霍光見她神色,猜她不願意舉報這人,勸道:“雖說茂陵不比城裏那般森嚴,可你還是要小心些。”劉細君道:“他……他是要找我借錢逃亡。”霍光道:“原來是這樣。要是你不方便的話,我可以替你借給他的。”

劉細君歪頭想了半天,揣度自己的確沒有能力相助父王舊屬,便應道:“好吧。”霍光忙問道:“他叫什麽名字?住在哪裏?”劉細君:“他叫如侯,就住在茂陵大戶袁廣漢的家裏,不過這件事你千萬不能告訴旁人。”

霍光來京師已經兩年,對一些著名的人物和掌故多少有些了解,心道:“這如侯既然能與袁廣漢這樣的富豪交結,還需要找細君借錢麽?況且她早已經不是江都翁主了,既沒有封地,又沒有食邑。”但他得劉細君信任,很是欣喜,不願當麵忤逆她,便道:“好,我這就去找他,問他想要多少錢。”又叮囑道:“你可千萬不要再跟他來往了。”劉細君道:“嗯,他說他隻是要路費,拿了錢就會立即離開這裏。”

霍光來到袁廣漢的豪宅,請門仆通報找如侯。門仆不知道他是驃騎將軍的弟弟,見他相貌普通,土裏土氣,不愛理睬,隻道:“如侯出門還沒有回來。”

霍光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影,便道:“等如侯回來,請告訴他,有人托我將一筆錢轉交給他,請他直接來北闕甲第找我,我叫霍光。”

那門仆一聽見“北闕甲第”四個字,立即換上蜜糖般的笑容,道:“足下姓霍麽?不知道是甲第哪一家……哎呀,莫非是驃騎將軍府上?”

霍光點點頭,不再理會那前倨後恭的門仆,上馬自回來城中。

到甲第時,正見到霍去病意氣風發,前呼後擁地帶著大批騎從出門,霍光慌忙退到一邊,生怕被兄長看見。其實除了敬畏外,他也很羨慕兄長,才二十一歲年紀,就已經是舉國敬仰的英雄,大漢立國,還未有如此年輕便躋身三公[1]者。豔慕之餘,不禁心想:“自己要是有這麽一天就好了。可是兄長自幼長在皇宮,被天子精心栽培,學習文才武略,騎馬射箭,付出了多少汗水,又有天子力捧,始有今天的成就。而自己不過是個平陽來的傻小子,不會武藝,不會讀書,又拿什麽跟兄長比呢?別說三公九卿,今生今世能當上二千石的大官就是萬幸了。”一想到阿兄風光無限,自己卻是如此窩囊無能,不免怏怏滿懷。等一行人走遠,這才進門。

司馬琴心聽說二公子回來,忙迎出來,問道:“你去了哪裏?適才你阿兄還責備侍從,不該讓你一個人出去。”霍光道:“出了什麽事?”司馬琴心道:“聽說長安城中不安全,有匈奴刺客。襄城侯剛剛被人刺殺了,弓高侯也受了傷,他們就住在北闕甲第呢。你可別再一個人單獨出門了。”

弓高侯韓則是韓王信的曾孫,襄城侯韓釋之則是韓王信太子的曾孫,兩人的祖父韓頹當和韓嬰在文帝十四年自匈奴投奔大漢。韓頹當庶出的孫子韓說因跟隨衛青出擊匈奴有功,封龍額侯。

霍光很是奇怪,道:“弓高侯和襄城侯不過是世襲爵位,既然是匈奴刺客,為何偏偏要行刺他二人?要動手也該找……”他及時將後麵的“大將軍和驃騎將軍”吞回肚子裏。司馬琴心卻已猜到他後麵的話,道:“所以才叫你出門一定要帶上侍從。”頓了頓,又道:“聽說刺客是匈奴使者的隨從,與韓家有不解私仇。”

話音剛落,便見夷安公主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道:“琴心,你家小叔子勾結奸人……”忽見霍光也在場,便將後麵的話咽了回去。

司馬琴心愕然道:“霍光犯什麽事了麽?”夷安公主道:“那好,我就直說了,霍光,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如侯的人?”

霍光心道:“事情這麽快就敗露了麽?莫非這如侯是什麽了不得的通緝要犯?”隻得硬著頭皮答道:“談不上認識。”夷安公主道:“你不認識他,居然還主動去找他?我告訴你,這如侯就是大乳母的兒子陽安。”見霍光滿臉茫然,料想他也不知道陽安是誰,隻得繼續解釋道:“當年陽安在右北平郡殺了平原商人隨奢,割下首級,我和師傅誤斷是隨奢殺人,結果導致隨奢妻子上吊自殺,我師傅曾發誓要讓陽安血債血償,你快些將他交出來。”

霍光聞言很是吃驚,道:“我真的不知道陽安在哪裏。老實說,我連他長得什麽樣子都未看清。”夷安公主道:“那你還上趕著給他送錢。托你送錢的人是誰?”

霍光心道:“上次江都王謀反案差點牽連到細君,我若是說出細君的名字,她可就再難活命了。”

夷安公主見他沉默不應,氣急敗壞,上來扯住他衣袖,道:“跟我走。”

司馬琴心忙叫道:“公主!”夷安公主冷笑道:“你要替你小叔子說情麽?上次就是因為你強出頭,父皇才放過了雷被,他可是射傷我師傅害得他殘廢的凶手!你寧可為那樣一個欺騙你感情的男子求情,也不願意出麵為阿陵說一句話,你……”一時難以說下去,拉著霍光便往外走。

霍光既不出聲,也不反抗,順從地跟著上了車子。他滿以為要被夷安公主送去廷尉府拷問,哪知道車到了直城門即拐向北麵,到雍門出城往西,竟是往茂陵去了。

霍光大奇,問道:“公主要帶我哪裏?”夷安公主道:“去見我師傅。你阿兄正得寵,我知道廷尉也不敢拿你怎麽樣,但這件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

來到茂陵東方朔住處,東方朔正與司馬相如夫婦在書房說話,扼腕歎息李廣之死。見夷安公主引著霍光到來,司馬相如夫婦便退了出去。

夷安公主將事情經過說了,道:“霍光不肯說出背後主使他的人,所以我帶他來見師傅。”

東方朔想了一想,道:“霍光,你可能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這陽安不僅殺了人,而且還是梧侯陽成延的後人。數年前,你兄長任羽林丞,曾從他藏身的地方搜出了長樂宮的秘道地圖,皇上因而誅殺了他的全族。雖然陽安一直沒有被捕獲,但也是皇上誌在必得的要犯。你知情不報,若是鬧到天子麵前,隻怕你兄長驃騎將軍也庇護不了你。”

霍光原先以為陽安不過是受江都王謀反牽連,現在才知道原來他是那種十惡不赦的罪犯,卻不知道他如何跟劉細君牽扯上幹係,心道:“既然如此,我更不能說出細君的名字,不然不是讓她死麽?”

他曾聽人說過執行死刑的過程,受刑者不分男女,都要被當眾剝光衣服,趴伏在木板之上,然後由甲士用大刀或斧鉞斬下首級,判腰斬者則攔腰斬斷身體。淮南國翁主劉陵就是受腰斬之刑而死。他見過她在宣室侃侃而辯的樣子,實在不能想象那般身份高貴又美豔伶俐的女子當著全長安人的麵被脫掉衣服是何等的恥辱,大約不等重斧砍下來就已經羞辱欲死了。一想到這些恐怖血腥的場麵,他愈發將嘴唇閉得緊緊的,雖然他知道這也許將給自己帶來難以想象的嚴重後果。

東方朔見他倔強,便道:“你實在不肯說也就算了。你去吧。”

霍光料不到對方如此輕易放過自己,忙辭別出來。本想立即去董府找劉細君問個清楚,但轉念想到東方朔足智多謀,定然派人在暗中監視自己,好順藤摸瓜找出劉細君來。不得不強忍心中焦灼,向陵邑衛卒借了匹馬,徑直回了北闕甲第。

司馬琴心不知道夷安公主將霍光帶去了哪裏,一時也不敢驚動夫君,正在幹著急,見霍光回來,才舒了一口氣,問道:“沒事麽?”霍光道:“沒事。”

司馬琴心道:“你該知道東方先生的能耐,就算你不說實話,他早晚也有法子自己查出來。”霍光道:“那麽阿嫂覺得我該怎麽做才好?”司馬琴心道:“不如將實情告訴他。嗯,也不必急在這一時,你再好好想一想。”

霍光回來後院,正要進去自己房間,忽見一名黑衣男子從兄長房中出來,不由一愣,問道:“你是誰?”

那男子回過頭來,卻是用黑布蒙住了臉,隻露出一雙眼睛來,在濃重的暮色中晶晶發亮。

霍光見到他手中包袱,這才回過神來,叫道:“呀,你是盜賊。你……你敢來這裏?”

那男子笑道:“我的確是盜賊,不過這些都是你霍家欠我的,我隻是來拿回我該得的。”從懷中掏出一件長繩般的物事往房上一甩,拉緊繩索,借力沿著廊柱走上房頂。

霍光隻瞧得目瞪口呆,甚至忘了叫人捉賊。那男子見他傻傻地站在原地,哈哈一笑,道:“不妨告訴你,我是長安大俠朱安世。”縱身一躍,身影頓時消失不見。

霍光這才回過神來,叫道:“有賊!快來人捉賊!”

但那自稱是朱安世的京師大俠早不見了人影,侍從也無處可尋。司馬琴心仔細檢查房中,失去了不少奇珍異寶,均是皇帝賜物。偏偏霍去病今晚要在未央宮歡宴,不能歸家,她也不命人報官,隻等丈夫回來再作處置。

司馬琴心既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並不如何著急追尋失物,圍捕盜賊,霍光也就無所謂,反正家裏金銀珠寶多得是,多一包少一包沒什麽分別。他回來房中躺下,想了一夜:官府肯定已經對陽安展開搜捕,若是他被捕,以廷尉擅長株連的手段,遲早還是會牽扯出細君來。若是能在官府之前找到陽安,殺了他滅口,也許反倒能彌補。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想到殺人,他起初也為自己有這個念頭而心驚,但隨即又鎮定下來,陽安本來就是罪大惡極的罪犯,殺死他不過是除掉一害而已。遂決意將真相和盤托出。

東方朔道:“霍郎官一大早趕來,所為何故?”霍光道:“我願意將實情告訴先生,不過我有兩個請求:一是請先生不要對別人泄露她的名字,二是我也想跟先生一起追查陽安。”東方朔滿口答應道:“可以。”霍光遂說了劉細君之事。

夷安公主道:“啊,居然是細君,這可真是讓人想不到。”東方朔道:“倒也是情理之中。當初陽安在西市殺人,差點殺死管敢,暴露了行跡。後來皇上又因為長樂宮秘道地圖之事誅殺了他全族,逐捕極嚴,他卻依舊能夠逃脫羅網,一定是投靠了諸侯王。當時江都王劉建正好在長安,他投靠劉建,跟他回去江都國,朝廷勢力有所不及,自然能夠逍遙法外。想不到後來江都王謀反,被朝廷誅殺,他再次失去依靠。不過他為何要冒險來到京師,又為何偏偏要找細君借錢呢?”

正說著,宮中有使者到來,急召東方朔入宮。又見到霍光居然也在這裏,不禁奇怪,道:“聽說府上丟了許多貴重物品,驃騎將軍大發脾氣,城中正在搜捕長安大俠朱安世,霍君如何還在這裏?”霍光道:“唔,我有事來向東方先生請教。”

東方朔道:“那長安大俠名叫朱安世?”霍光道:“嗯,昨晚那盜賊親口告訴我的。”夷安公主道:“該不會就是那車夫朱勝的兒子吧?居然當了大俠?呀,師傅,他找上霍府,是不是因為琴心救過雷被?”

當初雷被為淮南王效力,害死了匈奴太子於單,又射殺了於單的車夫朱勝滅口,與朱安世有殺父之仇。以雷被所為,本來必然逃不過一刀,但霍去病因為妻子與其有舊,居然出麵求情,令這小子躲過一劫。朱安世選擇霍府下手,或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東方朔道:“霍郎官不回家看看麽?”霍光搖搖頭,道:“我阿兄能幹得很,用不著我費事。”

東方朔聞言一笑,道:“那好,我跟隨使者進宮。勞煩霍君去向細君問清楚經過情形。公主,得辛苦你去一趟西市。”

夷安公主遵師命來到西市,找到樊氏刀鋪,正遇到主人翁董偃,也在鋪子裏選劍。夷安公主對這位十三歲就成為館陶公主麵首的男子並不反感——雖然是靠侍奉公主才得以躋身權貴階層,但董偃卻與許多男子不同,對誰都是不卑不亢的態度,譬如他的外號“主人翁”,正是他第一次見到皇帝時的自稱。也正是這種自信,博得了劉徹的好感,甚至在未央宮宣室設宴招待他和館陶公主。

董偃見到夷安進來,果然隻是淡淡招呼一聲,便繼續專心選劍。倒是店主樊翁聽說進來的女子是當朝公主時,慌忙迎上來,問道:“公主要看什麽,是刀還是劍?”夷安公主道:“我有些要緊話想問店主。”

夷安公主道:“那麽樊翁可還記得他當初來店鋪做什麽?”樊翁道:“這個……老臣不記得了。應該是來買刀吧,來這裏的都是來買兵器的。老臣不敢誇口,不過在這長安城裏,樊氏刀鋪可是響當當的名號,首屈一指。”夷安公主道:“這大夥兒都知道,樊家世傳手藝,你曾祖父是韓國[1]最著名的工匠,後來又做了秦國的工匠,祖父、父親、兄長都曾在本朝考工任職,我猜陽安也是慕名而來。他殺人的凶器是一柄金色的短劍,既有利刃在手,當不會是來買兵器的。”

樊翁遲疑了一下,道:“聽說公主是東方朔先生的弟子,有這回事麽?”夷安公主道:“嗯。”樊翁道:“那麽公主可以回去問東方先生。當日陽安帶著短劍來這裏,跟起初他帶著長劍來找老臣是一樣的目的。”

夷安公主驀然記起當日東方朔將鎮國之寶高帝斬白蛇劍藏在外袍下,偷偷帶出了長樂宮,當時雖覺匪夷所思,可她為正被迫嫁給那匈奴太子於單而煩惱,沒有別的心思。後來問起一句,東方朔也稱早將劍還回,不久後考工令磨劍,也未見異常,此事就此作罷。

樊翁見夷安公主眼睛瞬間瞪得老大,以為她早已知情,便笑道:“那兩柄劍其實是一對雌雄雙劍,劍上有機括,可以套合在一起,卻不知道如何分散在東方先生和陽安兩人手中。”

他是製刀製劍的名家,見過絕世利器,自然難以忘懷,話匣子也跟著打開了,歎了口氣,續道:“老臣曾聽祖輩說過,前朝鹹陽秦宮裏藏有一對寶劍,一長一短,一雄一雌,是昔日鑄劍鼻祖歐冶子送給得意弟子幹將和莫邪的新婚賀禮,雖然名氣不如湛盧、巨闕、魚腸、泰阿這些名劍名氣大,但卻是歐冶子一生最得意之作。老臣的曾祖父曾經在秦宮中見過這對寶劍,形貌描述跟東方先生和陽安手中的金劍甚像。”

夷安公主心道:“樊翁沒有見過高帝斬白蛇劍,不知道我師傅拿來的長劍是鎮國之寶,那是高皇帝起兵反秦時用來斬斷白蛇的利劍,當時秦朝尚未滅亡,歐冶子的劍應該還在秦宮中,高皇帝也隻是個小小的亭長,是絕對不可能得到那對寶劍的。”當即笑道:“那絕對不是一回事,我師傅手中的寶劍可是金劍。”

樊翁道:“公主看不出來麽?那其實不是金劍,而是極純色的銅劍。長樂宮中的十二金人,名字是金人,其實也是銅人,隻是看起來像是金色罷了。但煉出那種銅質的劍需要極高超的工藝,東方先生讓老臣仿製一柄,老臣其實也是沒有什麽把握的。幸好後來東方先生又說不必了。”

樊翁道:“沒有,再也沒有。他就來過一次,想讓老臣按他手中金劍的樣子再仿製一把劍,結果一出門他就殺了人,官府還找來這裏。老臣因為事先答應過東方先生和陽安,絕不泄露造劍之事,因而也沒有敢多嘴,隻說陽安是來買劍。之後他被官府逐捕甚嚴,離開京師逃亡還來不及,怎麽可能再冒險來老臣這裏?”

夷安公主見問不出更多話來,便辭別出堂。董偃挑中兩柄長劍,正要離開,見夷安出來,便讓到一邊,讓公主車馬先行。

夷安公主回到茂陵時,中尉王溫舒正率領大批中尉卒包圍了茂陵邑,不準人隨意進出。這王溫舒曾在張湯手下任廷尉史,在族誅郭解一案中出力甚多,由此得到皇帝寵信。但其人以殺立威,手段嚴酷,名聲很差。

夷安公主對這類酷吏素無好感,下車質問道:“你們大張旗鼓地做什麽?”王溫舒道:“臣奉旨捉拿茂陵袁廣漢一家。”夷安公主問道:“是因為袁廣漢收留過陽安麽?”王溫舒道:“臣不知罪名,隻知道皇上有命,不準走脫一個人。”

夷安公主心道:“陽安改名換姓,袁廣漢如何會知道他是逃犯?僅僅因為收留過罪犯就要係捕他的全家麽?”雖然不滿,但令出自父皇,也無可奈何,驅車進來陵邑。

到東方朔住處前,裏麵琴聲叮咚,正有女聲幽幽唱道:

履朝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聽讒言。

孤思別離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

痛歿不同兮恩有偏,誰說顧兮知我冤?

漢風豪邁直爽,漢人每到動情之處,高歌起舞是常見之事。昔日漢高帝劉邦寵幸戚夫人,二人均擅長鼓瑟擊築,常常相擁倚瑟而弦歌,歌畢泣下流漣。皇帝都是如此忘情而無所顧忌,民間更是奔放,歌以述誌成為漢代風尚。

這首《履霜操》[1]是周人尹伯奇傷懷身遭讒言誣陷之作,宛轉幽怨,曲調淒涼。歌唱的女子聲音雖然稚氣,卻唱出了曲辭特有的感傷,令人心醉。

自義姁去世,東方朔不再娶妻,家中除了兩名服侍起居的婢女,別無女眷。夷安公主心念一動,暗道:“師傅久不撫琴,莫非彈奏的人是細君?久聞她是個小才女,琴棋詩書無一不通。”進來書房一看,果見劉細君席坐在琴座前,淚光漣漣。

霍光見夷安進來,忙解釋道:“我們一直在等東方先生回來。我見房中有琴,遂請細君彈了一曲。”

夷安公主道:“細君的琴彈得真好,唱得也好。不過你小小年紀,不該彈奏如此悲傷的曲子。”劉細君道:“細君一時感懷,讓公主姑姑見笑了。”

夷安公主陡然想起劉陵來,心道:“莫非劉建跟淮南王劉安一樣,是有意將細君留在京師,想讓女兒充當耳目,隻不過還沒有來得及等到細君長大,他謀反的陰謀便敗露了?可為什麽總有人說衡山王和江都王都是冤枉的?那被父皇派去守邊的博士狄山甚至說淮南王劉安謀反的證據也不足。事實上,這三位諸侯王並未舉一兵一卒造反,都是在朝廷派使者責以造反罪名時自殺身亡,大概因為如此,才會有人質疑吧。細君適才彈唱《履霜操》,莫非她心中也認為她的父王是遭人誣陷?”

又聽見劉細君續道:“……那之後我再也沒有見過陽安。直到數日前他來找我,說……說他受我父王案子的牽連,還在逃亡中。昨日他又來找我,說需要一筆錢,正好霍光哥哥來,說願意替我籌錢送給他。”

夷安公主道:“陽安沒有說別的什麽嗎?細君,你一定要跟姑姑說實話,這很重要。”劉細君道:“他說……說我父王是被人冤枉的。”她畢竟年紀還小,長久以來沉重的心事早已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既然開口,就幹脆說了出來,道:“他說我祖父第一任江都王死得就很蹊蹺,因為皇上所寵愛的韓嫣被太後賜死跟祖父有關,所以皇上不喜歡家祖,也不喜歡家父,當初還有意選中我姑姑出嫁匈奴,幸好未能成行……”忽想到姑姑劉徵臣已經受父王謀反案牽連被處棄市死刑,若是當年出塞嫁給匈奴單於,說不定尚能活在世上,不由得怔怔落下淚來。

夷安公主也不知道該如何相勸,隻得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別再多想了。”

正說著,門前有車馬聲傳來,有人高聲叫道:“東方先生回來了。”仆人、婢女忙奔出來迎接,扶了東方朔進來坐下。

夷安公主道:“父皇找師傅做什麽?”東方朔道:“皇上命我協助右內史義縱查驃騎將軍府中財物失竊的案子,不過我已經拒絕了。你們這兩邊呢?”

夷安公主大致說了經過,隻略過東方朔盜竊高帝斬白蛇劍一節,道:“師傅既然早知道樊氏刀鋪是條線索,為何要等到今日才讓我去查問?”東方朔道:“我猜當日陽安去刀鋪多半跟金劍有關,但他行蹤暴露,母親又服毒而死,失去宮中大援,必然會盡快逃離京師,再追查樊氏刀鋪並沒有用處。這次他再現京師,說不定會為金劍再去刀鋪,看來是我想錯了。”

夷安公主問道:“可陽安當初為什麽要工匠仿製一柄假劍呢?”東方朔笑道:“這沒什麽稀奇,不過是典型的亂花迷眼的招數。當初在平剛,李將軍和驃騎將軍先後認出那柄劍,想來不少人都由此知道那劍大有來曆,試圖染指者也應該不少,他弄一把假劍亂人耳目,不過是要保護自己罷了。”歪頭想了一想,叮囑劉細君道:“如果陽安再來找你,你就告訴他,沒有我,他絕不會得到他想要的東西,然後帶他來見我。”

等書房中隻剩下師徒二人,夷安公主才問道:“那麽陽安冒險來到京師,到底想要什麽呢?”東方朔道:“劍,高帝斬白蛇劍。他手中的雌劍要與雄劍合套在一起才能打開機括,我敢斷定他一定是為了高帝斬白蛇劍。”

夷安公主吃了一驚,道:“怎麽可能?高帝斬白蛇劍在長樂宮前殿中,他無論如何是得不到的。”東方朔道:“不一定,陽安比你我想象的能耐大得多。他的祖先是建造長樂宮、未央宮和長安城的梧侯,母親又是當今皇帝的乳母,長伴太後左右,知道的宮廷機密極多。陽安以前懦弱不堪,但逃亡激發了他的潛力。你看,朝廷連郭解都追捕到了,卻始終未能捕捉到他。他在西市行蹤暴露,便當機立斷投靠了江都王,可見這個人極善於在夾縫中生存。”

夷安公主道:“那麽師傅打算怎麽辦?”東方朔道:“等。本朝慣例,每十二年磨一次高帝斬白蛇劍,上次磨劍是七年前,再等五年,就該重新開匣磨劍。公主,你明日再去一趟西市,樊翁一定還留有圖樣尺寸,請他再造一對雌雄雙劍。”

夷安公主雖然覺得仿冒高帝斬白蛇劍不是件好事,但之前在右北平郡誤斷隨奢殺人,間接導致隨妻自殺,她也有責任,因而十分了解東方朔多年來悔恨的心情,陽安不伏法,師徒二人始終不能安心,當即應了。

次日一早,夷安公主便進城趕來西市,卻見樊氏刀鋪前圍了不少人,心中頓時一沉,上前問道:“出了什麽事?”一人答道:“樊翁全家都被凶徒殺死了。”

自漠北之戰後,匈奴遠遁漠北,不敢輕易南下。大漢邊患解決,天下均以為從此國泰民安,人人可以過上安居樂業的日子,哪知道情況完全相反。皇帝因連年用兵,財政拮據,采取多種措施來增加財政收入:將鹽、鐵經營收歸官有,不準民間煮鹽和鑄造鐵器,百姓所用的鹽和鐵器均需要向官方購買。增加兒童口賦錢。以前朝廷對七歲到十四歲的兒童征收人頭稅,皇帝為彌補抗擊匈奴戰爭的龐大軍費開支,將起征年齡提前到三歲。又在原定二十錢外加收三錢,以供軍馬糧芻的用費,稱為馬口錢;又頒布算緡令,對商人和工匠征收財產稅,商人稅額為每二千錢納稅一算[1],工匠每四千錢納稅一算。

這些措施的確增加了中央財政收入,但本質卻是與民爭利,極大地加重了普通百姓的負擔,引起天下**。算緡令頒布後,許多商賈想方設法隱匿財產,以求少交稅。皇帝惱怒下下令“告緡”,即要求百姓告發偷漏緡錢者,由楊可主持。為鼓勵人告發,規定凡告發屬實,獎給告發者被沒收財產的一半。此令一行,各地爭相告緡。中家以上商賈都被告發。朝廷派遣禦史和廷尉正、監等分批前往郡國清理處置告緡所沒收的資產,所得財物數以億計,得到的奴婢數以千萬計,大縣田地達數百頃,小縣也有百餘頃,均被收歸官有,被告商賈因此而破產。

由於國庫空虛,百姓生活貧困,民間私鑄錢幣之風盛行。皇帝於是與禦史大夫張湯一起實行幣製改革,發行兩種新貨幣:一種是“皮幣”,用上林苑中的白鹿皮製成,一張皮幣價值四十萬。另一種是“白金”,用銀、錫製成。皮幣造好後,劉徹向大農今顏異征求意見。顏異早年為濟南亭長,以小吏起家,深知民間疾苦,道:“王侯們朝賀用的蒼璧才值數千錢,而一張皮幣就值四十萬,本末顛倒,太不相稱了。”劉徹很不高興。不久,有人告發顏異對朝廷不滿,劉徹派張湯審理此案。張湯本來就與顏異有矛盾,一心要借此置顏異於死地。後來調查得知,顏異曾與客人交談,客人說起朝廷政令多有不當之處,顏異沒有說什麽,隻是嘴唇略微動了動。張湯據此上奏,道:“顏異位列九卿,法令有不恰當的地方,不到朝廷陳述,反而在心裏非議,是腹誹之罪,應判死刑。”於是劉徹詔令處顏異死刑。自此以後,有腹誹之法,皇帝殺人無須罪名,隻憑自己的判斷。公卿大夫人人恐懼,日益諂媚阿諛,以求保身,世風日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