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桃李不言02

李敢見霍去病拿家中私事來問他,自知並非霍去病的心腹,驃騎將軍不恥下問,自然是因為自己年紀頗長的緣故,倒覺得有些受寵若驚。他心直口快,便直截了當地道:“將軍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去看望親人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將軍的親人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麽會覺得唐突呢?”

霍去病長舒了一口氣,點了點頭,對李敢的話表示讚許。他又來回踱了幾步,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回頭道:“好!明日一早拔營,去河東平陽。”

李敢很是不解,回鄉省親並沒有錯,輕騎簡從又省事又方便,為什麽非要大軍都繞道河東呢?出營帳後才驀然醒悟過來,這位少年得誌的將軍就是要讓親人看看他的威風。

平陽縣地處黃河中遊,兩旁是縱橫千裏的呂梁山、太行山,汾河水穿越縣境,滋潤著這塊物產富庶的肥沃土地。但這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跟邊郡其他地方一樣,常常會遭受匈奴鐵騎的**。早年白登之圍、文帝、景帝在位,平陽均遭受過匈奴人的侵擾,縣城被踏破,八成以上的人家有親人被殺或被擄去胡地為奴。

霍去病率數十騎快馬馳到平陽縣的時候,遠遠就聽到城中傳來斷斷續續的擊鼓聲和哭聲。隨侍的李敢道:“這是殺人的鼓聲。”

漢代執行死刑前,通常要先擊鼓,以壯聲威,鼓聲一停,就有人頭落地。但那鼓聲停歇一陣後又重新敲起,似乎被殺的不止一人。

到城門前,縣卒們聽說是與大將軍衛青齊名的驃騎將軍霍去病到來,驚得張大了嘴巴,好久才回過神來。一名機靈的縣卒聽說將軍要找平陽縣吏霍中孺,忙道:“新任郡太守上任,路過本縣,正與縣令在縣廷前處決犯人,霍君人當在那裏,小臣這就領將軍去。”霍去病心道:“哪有在刑場上與親人相認的道理?”道:“不必,先帶我去霍家。”那縣卒忙應了,又派同伴去刑場找霍中孺。

一路問明情由,才知道是新任河東郡太守義縱上任路過平陽,正督促本縣縣令在大開殺戒。

義縱任長安令時直法行治,不避貴戚,頗有威名。皇帝劉徹同母異父的姊姊金俗有子名梅仲,仗著是皇親國戚的身份,有恃無恐,橫行京師。義縱查知後,派人捕獲,繩之以法,由此震爍京師,贏得了皇帝的側目。自朝廷對匈奴展開大規模的反擊後,連年有大軍遠征塞外,花費巨大,而民間不法之徒趁機滋事,不少郡縣吏治敗壞,境內秩序混亂,因而劉徹特別喜歡任用果斷敢殺的人,認為隻有這樣的酷吏才有治民的能力,得知義縱敢拿自己的外甥開刀後,立即提升其為河東郡太守,並當麵勉勵他放手作為。

平陽是義縱入河東的第一站,一到縣廷就將獄中被關押的數十名罪行較重的罪犯都定了死罪,又將來縣獄探望過罪犯的兩百多名親朋好友全部抓起來,用酷刑逼迫他們供認曾私下為囚犯解脫手腳上的桎梏。漢律,為囚犯解脫刑具與其同罪,這些人既然承認罪名,也被一並判了死刑,今日恰好就是處決這三百名罪犯的日子。

霍去病在戰場上縱橫馳騁,殺人如麻,從來沒有眨過一下眼睛,但那畢竟是有“九世之仇”的敵人,忽聽得義縱對待治下的百姓如此狠毒,為立威殺人不擇手段,不禁有些心驚。但他從來不問政事,況且心愛的妻子司馬琴心曾跟隨義縱之姊義姁學習醫術,多少算是有些幹係的人,雖然不滿,也隻是一閃而過的情緒。

霍中孺家位於城南闔裏中,是一處一堂二舍的低矮房子,帶有一個前院,算是最普通的人家了。聽見人馬聲,一名十四五歲的稚氣少年開門出來,忽見到許多全副武裝的軍人,個個高大魁梧,登時嚇得呆住,怯生生地打量著這些陌生人。

縣卒道:“這位就是霍君的公子霍光。”

霍去病翻身下馬,走過去問道:“你是霍光?我叫霍去病,是你的……”正想要去拉弟弟的手,霍光驀地尖叫一聲,轉身跑回院子,又回身將門關上。縣卒忙要去拍門,霍去病阻止道:“不必,我等在這裏便是。你也去吧。”

在霍家門外等候的這段時間竟然是霍去病一生中最難熬的時光,他從來沒有這樣忐忑過。前一宿,他便已經失了大半夜的眠,那種因疲倦而產生的緊張現在還在周身動**。他自己也頗為詫異,他在大漠中縱橫馳騁,即便大敵當前,也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何以自己年紀輕輕,位高權重,而會對從未謀麵的父親和那扇薄薄門板後的弟弟這般害怕?不,不是害怕,是不安。那時響時歇的鼓聲愈發加劇了這種躞蹀不下的心理,他終於煩躁起來,再也忍不住,轉身命道:“李校尉,你去趟縣廷,叫義縱暫且罷手。”李敢道:“遵令。”

李敢剛走,巷外便有車馬聲傳來。片刻後,一大群人朝巷子裏湧來,平陽縣令鹹宣走在最前麵,一見霍去病便搶過來拜伏在地,滿口是仰慕驃騎將軍等讚語。霍去病見麵前黑壓壓地伏了一地人,卻不知道哪位是自己的父親,正要出聲詢問,卻見巷口站著一名年近五旬的老年男子,須發銀白,正好奇而警覺地注視著他。從第一眼起,霍去病就猜到他一定是自己的父親霍中孺,忙排開眾人,走過去下跪,深深拜道:“去病拜見父親大人。”

那老年男子正是霍中孺。他當年被衛少兒無情拋棄,曾發誓今生今世再不理睬她。他也當真說到做到,即使後來衛家一門因衛子夫得寵而顯貴,他也從未生過要與衛少兒重修舊好的念頭。他當然知道衛少兒之子霍去病是自己的兒子,但他一怒之下離開京師時,霍去病還是個繈褓中的孩子,因為對衛少兒的怨恨,他也並不如何愛這個孩子。回到河東後,他從未跟旁人提過在京師的風流往事,重新娶妻生子,開始了新的生活。隨著時間的流逝,第一個孩子的麵孔早消逝得幹幹淨淨,直到兩年前冠軍侯聲名鵲起,他才重新想了起來,原來他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私生子。不過光有血緣又有什麽用呢?對他而言,那個兒子就跟衛少兒一樣,隻是個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陌生人。

此刻,陌生人就跪伏在他的麵前,當眾叫他“父親大人”,不僅令他驚異,更令縣令一幹人瞠目結舌。那催著要人命的鼓聲終於止歇,天地間陡然安靜了下來。

霍去病抬起頭來,道:“去病早先不知道自己是大人之子,沒有盡孝。”說著竟然有些哽咽了。霍中孺也終於回過神來,慌忙扶起闊別二十年的兒子,道:“老臣能夠托命將軍,這是上天的眷顧啊。”一時父愛天性流露,老淚縱橫。

鹹宣咳嗽一聲,躬身道:“恭喜霍公和驃騎將軍父子相認,這就請二位移駕造訪縣廷,也好讓本縣略備薄酒,為驃騎將軍接風。”霍中孺不敢接話,霍去病擺手道:“不必了,你們都去吧,我父子二人自有話要說。”

霍中孺聞言,心中更對這個兒子刮目相看,忙引著霍去病進門,叫道:“光兒,快過來拜見你兄長。”

那霍光躲在樹後,隻露出半邊臉來,死活都不肯過來。霍中孺連連抱歉,說是鄉下孩子,沒有見過世麵,膽小怕見生人。霍去病雖然年輕,卻是在宮中長大,見慣了宮廷的爾虞我詐、互相利用,此刻沉浸在親人相逢的巨大喜悅中,倒也不以為意,命從人盡退出院外,親自走過來牽起霍光的手,道:“不要怕,我是你阿兄,我的名字叫霍去病。”霍光陡然抽回手去,又躲到父親身後,無論如何都不肯叫霍去病一聲“兄長”。

之後霍去病在平陽停留了三天,為霍中孺大買田宅、奴婢,為父親安頓好一切後,才提出要帶霍光去京師長安。霍夫人去世已有兩年,霍中孺一直與霍光相依為命,雖然很有些舍不得,但為了霍光的前程,也隻能答應。隻是霍光膽怯異常,一直不肯跟兄長說話。霍中孺隻得一再向霍去病道歉,囑咐霍去病小心照顧弟弟,霍去病自然滿口應承下來。

離開河東後的數日,霍去病一直想方設法地親近霍光,無奈始終隻是一頭熱,霍光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令出如山的驃騎將軍也拿這個呆頭呆腦的害羞弟弟沒有辦法。漢軍士卒都在暗中議論說:“一個是威風凜凜、戰無不勝的驃騎將軍,一個是木訥不言的鄉下小子,同是一個父親生的,差別竟然這麽大。”

那霍光被父親強逼著跟隨兄長去長安,心中百般不情願,一路也是百無聊賴,不知道什麽緣故,竟對隨軍押送的匈奴王子日磾發生了興趣,不停地拿水和食物到囚車邊,給那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囚犯。漢軍士卒不免更加詫異,但霍光是驃騎將軍的弟弟,也沒有人敢輕易幹涉他,隻得任由他去了。

幾天後,軍中發生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某日半夜裏,日磾利用漢軍對他看管的鬆懈,竟然設法溜出了囚車。但他也沒有就此逃走,而是徑自來到霍去病的大帳,打算殺了這個名震天下的驃騎將軍,好為族人報仇。滿腔仇恨的日磾倒是躲過了巡邏的士卒,順利溜進了驃騎將軍的大帳,但卻在偷取佩劍時驚醒了霍去病。漢軍士兵聽到喊聲,一擁而進,將日磾擒住,奪下佩劍,見到驃騎將軍毫發無損,這才長舒了一口氣,卻不由得都驚出了一身冷汗:本朝律令苛嚴,倘若驃騎將軍被刺,今晚巡邏守衛的士卒都要連坐獲罪,可就一個都別想活了。

一時間漢營中火光霍霍,亮如白晝。霍去病心中惱恨,下令將日磾拖出去亂刀砍死。忽見霍光匆匆掀帳而入,大叫道:“不要殺他!”他上身**,下身套著一條薄褲,想是睡夢中剛剛得到訊息,便立即趕來營救。

眾人驚訝地望著霍光,他雖然滿臉畏懼,但還是勉強鼓足勇氣,直直走到霍去病麵前,低聲道:“阿兄……請你……請你不要殺他!”

霍去病大感驚訝,弟弟終於跟他說話了,這是第一句話呢。他有些喜出望外,於是下令將日磾重新鎖入囚車,與其他的重要俘虜一起先行押送長安。日磾被帶出去的時候,霍光用一種怪異的眼神望著他,那一直不肯屈服的匈奴王子竟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扭轉頭去,不敢再看。

待眾人都退出大帳後,霍去病嚴肅的神色一下鬆懈了許多,見弟弟衣衫單薄,連忙取過自己的外袍,給他披上。霍光依舊沉默,但望著兄長的目光顯然不再像以前那般畏懼,多少有些感激和親近之意。霍去病大喜,將霍光一把抱住,道:“來,阿弟,你跟我睡這裏……不,我們還是不要睡了,一起喝喝酒、說說話。”

祁連山是水草豐美之地,綠草如茵,山花爛漫,是匈奴的主要牧場之一。焉支山上林木蔥翠,盛產紅藍花,花瓣中含有紅、藍兩種色素,匈奴婦女習慣挼取英鮮者,放在石缽中反複杵槌,淘去藍汁後,即成鮮豔的紅色染料,稱為“胭脂”,用以修飾麵容。單於妻號“閼氏”,也是言其可愛如胭脂。河西一戰,霍去病踏破焉支、祁連兩山,匈奴勢力不得不退到焉支山以北,因而有匈奴歌謠哀唱道:“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胡地哀聲,長安卻是歡聲笑語。許多降漢的匈奴人第一次見到如此雄偉的城池,驚歎之餘,更是畏懼大漢的強大。匈奴人來到西市、東市,用大漢皇帝慷慨賞賜的金錢瘋狂地購買各種物品。商人們也紛紛使出各種解數,兜售商品。匈奴人天性好戰,最為他們鍾愛的自然是大漢優質的兵器和精良的弓弩,盡管商人趁機抬價,價錢比以往高出幾倍,但店鋪的武器還是銷售一空。

麻煩也隨之到來。大漢律令,馬高五尺九寸、齒未平、十歲以下者,十石以上弩,均不得出關。這條律令既針對諸侯王,也適用於匈奴,且吏民不得持兵器及鐵出塞,更不準將兵器賣給匈奴人,不然以死罪論。雖然匈奴人投降了漢朝,但還是匈奴人的身份,是以售賣兵器的商人均違反了律令,被逮捕判處死刑的多達五百餘人。

右內史汲黯向皇帝進諫道:“大漢發兵征討匈奴,死傷不可勝計,消耗費用以巨萬百數。臣以為陛下得到胡人,會把他們賞賜從軍死難者家屬做奴婢,以此來謝天下。即使做不到這一點,渾邪王率領數萬部眾前來歸降,也不該虛府庫賞賜,發良民侍養,將這些胡人供奉得如同驕子一般。百姓無知,又哪裏懂得賣給匈奴人兵器就會觸犯法律呢?陛下縱不能得匈奴之贏以謝天下,又要用苛嚴法令殺戮五百多名無知的老百姓,此即所謂‘庇其葉而傷其枝’,臣私下認為陛下此舉是不可取的。”皇帝劉徹聽後隻是沉默,但最終還是下詔減免了五百人的死罪,從輕發落。

霍去病軍功赫赫,回到長安後,皇帝劉徹為他舉辦了隆重熱烈的慶功大宴。霍去病自此恩寵有加,與大將軍衛青地位相等,其弟霍光也當場被皇帝拜為郎中,入未央宮當差。

霍光第一次見到皇帝,伏在地上,緊張得全身發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劉徹見狀反而很高興,道:“是個淳樸的孩子。”特命霍光隨侍在自己身邊。

郎中等同於親信侍衛,職責多是侍奉皇帝,隨時奔走傳令。當郎中沒幾天,霍光就接到了第一個任務——充當使者,替天子到茂陵取董仲舒新著。劉徹喜歡讀書,經常派人到茂陵向董仲舒、司馬相如這樣的大家索讀新書。霍光從宣室出來,不覺很有些茫然無措,不知道茂陵在哪裏。躊躇了許久,隻得去找郎官蘇武,囁嚅著請他幫忙。

皇宮中的郎官個個有來曆,即使不是權貴親屬,也必是武藝出眾的良家子弟,有趾高氣揚的,有躊躇滿誌的。霍光不喜歡那些人,除了蘇武,蘇武就像他老家的鄰家大哥一樣,平和,親切,令人安心。

蘇武與霍去病同歲,之前二人同為郎官時就沒什麽交情,而今霍去病顯達,蘇武之父蘇建跟隨大將軍衛青出戰匈奴時因全軍覆沒失去了官職,他更不想與霍氏走得太近,以免有攀龍附鳳之嫌。但不知道為什麽,當他看到霍光緊張得滿頭大汗時,頗同情這個笨拙的少年,便慨然答應道:“我陪你一起去。”跟當值的侍郎說了一聲,與霍光同乘一輛車子,往茂陵而來。

出了長安,霍光緊繃的臉才鬆弛下來,貪婪地望著車外鹹陽原的美景,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好久沒有如此暢快地呼吸過了!

自從來到長安,霍去病就走馬觀花地帶霍光出席許多慶功宴會,將他引薦給各種各樣的人。原來天下間最有權勢的人都是他這個鄉下窮小子的親戚——皇帝是他姨父,衛皇後是他姨母,大將軍衛青是他舅舅,平陽公主是他舅母,大名士司馬相如的女兒是他嫂子,還有許多的王侯公主,全部跟他沾親帶故。他從來沒有想到一日之間能跟這麽多聲威赫赫的人結親,眼花繚亂之餘,也令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壓得他幾乎窒息。而霍去病卻不顧他的感受,將他強送進宮中當差,他稍有畏縮之語,便招來兄長厲聲嗬斥。在宮裏惶恐,在家裏委屈,真不如過去在老家平陽跟父親相依為命的日子,生活雖然苦些,卻是過得逍遙自在。他雖然心裏這麽想,卻不敢對任何人說。唯一的安慰就是去未央大廄[1]看馬。倒也不是他格外喜歡駿馬,而是日磾做了黃門署的馬奴,專門負責養馬。他跟那匈奴王子雖然語言不通,卻有一股難言的默契,暗中做了好朋友。若非日磾是囚犯,行動被限製在大廄之內,霍光真想帶他來這鹹陽原看看。

蘇武見到霍光的樣子,知道他被壓抑得太久,心頭微微歎息。

來到茂陵董仲舒家,仆人稱董先生正在靜坐,霍光便請仆人去轉告皇帝的旨意,自己等候在院中。董宅甚大,西院中樹有一個箭靶,正有一名八九歲的少年在練習射箭。他挽一張常人用的大弓,羽箭飛出,正中靶心。一旁觀戰的少男少女立即拍手喝彩。

蘇武見霍光瞧得目不轉睛,道:“那少年是飛將軍的孫子李陵公子,是個小神射手。他也是太子的伴讀,同時教太子學習射箭。”

霍光見那李陵連發五箭,箭箭射中靶心,最後一箭甚至劈開前一支箭的杆身,不由得大叫一聲:“好!”

李陵回過頭來,笑道:“蘇武哥哥,這位郎官君是誰?”蘇武道:“霍光,驃騎將軍的弟弟。來,我為你們一一介紹——這位是飛將軍的長孫李陵;這位是李敢將軍的兒子李禹;這位是桑弘羊侍中的兒子桑遷;這位是平陽侯曹襄,平陽公主之子;這位是江都國翁主,細君翁主也是董先生的義女。這位小女娃娃呢,是劉宗正的女兒劉解憂。他們都住在茂陵,時常聚在董先生這裏讀書射箭。”

霍光見李陵年紀比自己小許多,卻能射一手好箭,很是羨慕,遲疑著問道:“我能拜李公子為師,跟你學習箭術麽?”

李陵年紀雖小,為人卻是豪邁熱情,笑道:“別說什麽師不師的,大夥兒一起玩就是了。來,你射一箭試試。”

霍光卻是畏畏縮縮不敢上前,生怕丟份兒被人恥笑。劉細君微笑道:“不要怕,總比我射得好,我可是連弓都拉不開呢。”

霍光遂取了李陵適才用過的弓,搭了一支羽箭,開弓到一半,便覺得吃力,手一鬆,羽箭飛出,斜射入麵前不遠的地下。李禹登時放聲大笑起來,道:“你當真是驃騎將軍的弟弟麽?怎麽一點也不像驃騎將軍呢?”霍光臉臊得通紅,極是難堪。

李陵笑道:“你步法和射姿都不對,應該先站穩身子,像這樣……”正指點霍光射箭,仆人匆匆送了一大卷竹簡出來,道:“這是董先生獻給皇上的新書。”

霍光忙接了書簡,道:“我得趕緊回宮向皇上複命了,下次再來向李公子學習射術。”匆匆辭別出來,登車走出老遠,才悶悶地問道:“我是不是太給我阿兄丟臉了?”蘇武道:“不過是射箭而已,何須介懷?多練幾次就好了。”又指著一旁的宅子道:“這是司馬相如先生的宅邸,你嫂嫂……”忽見司馬琴心正陪著一名男子走出來,不由得一愣。

霍光也很奇怪,心道:“原來嫂嫂今日回來茂陵了。”車子馳出一段,蘇武命馭者停車,道:“你先回未央宮。我臨時有點私事,辦完再回來。”說罷躍下車子,回頭往司馬相如家趕來。

那男子剛與司馬琴心道別,往東而去。蘇武疾步追上去,叫道:“雷被!”

那男子聞聲回過頭來,果真是被當做射殺匈奴太子於單車夫的嫌犯而遭緝捕的雷被!蘇武認得他,完全是巧合。五年前的某日,他奉皇帝之命來茂陵取司馬相如所著之書,正好遇到司馬琴心和雷被手牽手出來。後來雷被被指認殺人,司馬琴心險些遭到牽連,但雷被一直未能被捕獲。

雷被雖不記得蘇武,但見他一身郎官服飾,立即本能地去拔佩劍。蘇武冷笑道:“你是要在京畿之地當眾跟我格鬥麽?隻要我高喊一聲,你連茂陵都走不出去。何不乖乖束手就擒?免得牽連了旁人。”這“旁人”自然是指司馬琴心了。

雷被道:“天子在去年大赦了天下,我之前所犯下的所有罪行都已勾銷,就算你擒住我送官,也沒有多大用處。”正想要說服蘇武放過自己,夷安公主湊巧散步過來,一眼認出雷被,立即命侍從上前圍住他。

雷被道:“公主一點也不念舊情麽?”夷安公主道:“我跟你有什麽舊情?是你行刺於單又用毒藥害死他吧?也是你射殺了車夫朱勝又射傷我師傅吧?快說,你到底是什麽人?為誰做事?”雷被道:“要我說實話不難,可我要見了天子才能說。公主,我願意束手就擒,這就請你帶我進宮吧。”當真解下佩劍,遞給了蘇武。

夷安公主很是意外。蘇武道:“公主,小心有詐。”

夷安公主便命仆從尋來繩索,反縛了雷被雙手,令他與蘇武同乘一輛車子,帶著侍從往未央宮而來。

劉徹正在宣室閱讀董仲舒新書,手不釋卷,聽說夷安公主和蘇武捕到了行刺匈奴太子於單的刺客雷被,大為意外,立即召見。雷被一番供述後,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淮南王劉安的陰謀。

淮南從來就是個不太平的地方。大漢第一任淮南王是開國名將英布,當時的淮南國轄九江、廬江、衡山、豫章、會稽五郡[1],地域廣闊,風光無限。然而好景不長,劉邦立國站穩腳跟後即大肆誅殺功臣,用具五刑的酷刑殺死梁王彭越後還將其剁成肉醬,分賜給諸侯。英布得到肉醬後恐懼異常,擔心自己也會落到如此下場,於是集結軍隊謀變,結果兵敗被殺。之後劉邦封少子劉長為淮南王,轄九江、廬江、衡山、豫章四郡。

劉長的母親原先是劉邦女婿張敖的小妾。張敖封趙王,係劉邦與呂雉唯一愛女魯元公主的夫婿,依然逃脫不掉被猜忌的命運。劉邦路過趙國時,張敖為了討好劉邦,將身邊最貌美的小妾趙姬送去侍寢。不久,趙國丞相貫高設計刺殺劉邦未果,張敖和趙姬都受牽連入獄。趙姬在獄中上書,稱自己懷了劉邦的孩子,托辟陽侯審食其轉告皇帝。審食其是呂雉的情人,先將這件事告訴了呂雉,呂雉出於嫉妒不予理會。趙姬在獄中生下劉長,之後悲憤自殺。劉邦得知後很是痛心,命人厚葬趙姬,將劉長抱給呂雉撫養。呂雉因趙姬已喪,對劉長還算不錯,視若己出,盡心撫養,所以後來呂氏當權時,劉邦諸子或被逼死,或被毒死,或被餓死,劉長都得以無恙。

劉長被封淮南王後,得知母親趙姬自殺的真相,歸咎於審食其,有心複仇,但因審食其有太後呂雉的庇護,不敢妄為。呂雉死後,群臣倒呂擁漢,選出了代王劉恒做皇帝。劉長自恃是皇帝的弟弟,驕橫跋扈,親自用鐵椎殺了審食其。這一舉動震驚朝野,上至薄太後、太子劉景,下到王侯大臣,均忌憚劉長。但是文帝劉恒認為高皇帝在世的兒子隻剩下自己和劉長,手足情深,因而沒有追究。劉長歸國後又自作法令,驅逐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與匈奴、閩越暗通聲氣。事發後被削去王爵,逮捕至長安,文帝赦免其死罪,發配到蜀郡。劉長途中絕食而死。民間有歌謠唱道:“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聽到後大有愧色,為表示自己不貪淮南之地,將淮南國一分為三:淮南、衡山、廬江,分別封給劉長的三個兒子,長子劉安繼任淮南王,都城設在壽春。

劉安當真是諸侯王中的佼佼者,好讀書操琴,談玄論道,與當今天子頗為投契。劉徹極愛劉安寫的《內篇》[1],讀得手不釋卷,又令劉安再寫《離騷傳》。每每劉安入朝,叔侄二人在宣室中交流方術詩文心得,愜意得如飲美酒,心都快要醉了。在劉徹眼中,劉安是如玉如圭的有斐君子,尤其他那一套養生煉丹、追慕神仙的方術令人迷戀不止。所以當雷被跪伏在宣室殿下,告發劉安預備造反的種種時,劉徹無論如何也難以相信。

但雷被所講述的故事也是有頭有尾,有枝有葉,毫無破綻,令人不得不相信。

原來雷被本是長陵人氏,漢時墨子遺風尚存,青壯年好為遊俠,他也是如此,跟人學了一手好劍法後,四處遊曆,成為江湖遊俠。到淮南時被劉安招入門下任郎中,因外表瀟灑,劍術精湛,成為劉安最倚重的心腹。

之前雷被偽造關傳來到右北平郡,目的在於刺殺郡太守李廣。倒不是他本人或淮南王劉安跟李廣有私人恩怨,而是劉安久有謀逆之心,想借助匈奴人的勢力。這不是什麽新鮮法子,他的父親前任淮南王劉長謀反時,就暗中派人與匈奴、閩越暗通聲氣。昔日吳楚七國之亂,諸侯王謀反前也曾與匈奴暗中結為聯盟,隻不過匈奴還沒有來得及發兵,七國就已經兵敗。劉安也走父親的老路,派人與匈奴相結。他是高皇帝劉邦的親孫子,在當今諸侯王中地位最高,軍臣單於甚是看重,同意在他起兵時發兵相助,但要求劉安先拿出一點誠意來——以匈奴人最畏懼的飛將軍李廣的性命作為結盟的見麵禮。雷被前往平剛,正是要辦這件送給匈奴的禮物。

他本已有周密計劃,在城南酒肆撞見李廣不過是個意外,他本有意借機殺了李廣,可又畏懼同在酒肆的郭解,心中正矛盾不已時,居然聽到了淮南國翁主劉陵的聲音,驚訝得無以複加。他是直接從淮南國趕來邊郡,而劉陵八月底便離開京師,陪著夷安公主來到邊郡,未及遇上劉安派去長安的使者,因而她並不知道父王的計劃。但她為人極其聰慧,第一眼見到雷被就猜到他的來意。雷被武藝高強,劍術精湛,有“淮南第一劍客”之稱,可李廣也並非泛泛之輩,一旦動起手來,殺之不易,但要殺夷安公主就容易多了。公主死在右北平郡,郡太守李廣失職,論罪要當棄市,所以她先有意以言語暴露夷安公主的身份,目的就是要提示雷被。雷被雖然會意,可依然畏懼郭解,不敢輕易動手。劉陵不知究竟,不免懷疑雷被因為飛將軍李廣的威名而心生膽怯。湊巧羌人阿胡為族人複仇行刺李廣,劉陵遂有意唆使夷安公主離開酒肆,原本是要給雷被脅持殺死公主的機會,但後來又改變主意——她與夷安一直在一起,公主若死,她也難脫罪名。況且她與夷安交好,日後還有許多可以利用的機會,就此殺死未免太可惜,遂暗令雷被設法接近公主。公主愛玩,果然被雷被哄得團團轉,到地下搏莊瘋玩了一夜。

次日,劉陵得知了匈奴軍臣單於已死的消息,急忙設法通知雷被,令他停止行刺李廣的計劃。萬一新單於跟大漢結盟,將淮南王與匈奴相結之事告訴朝廷,那可就大事不妙。尤其是劉陵意外聽到趙破奴與東方朔的對話,懷疑那逃歸的宮女王寄知道了淮南王與匈奴結盟的計劃,雖說王寄醒來後不記得前事,暫時緩解了危機,但萬一有一日她又記起來了呢?所以一直有心想殺其滅口。但郡府那樣的地方,外人實在難以混進來,劉陵甚至想過自己動手,可又忌憚東方朔之精明,最終計劃在返回京師的途中由雷被帶人劫道。哪知道上路之時,朝廷正好有詔書到達,召李廣回朝任郎中令,李廣與使者一同上路,其隨從士卒不少,又多是武藝精良之輩,雷被劫殺計劃遂告泡湯。

一行人返回京師後,王寄反倒不足為慮,新投降的匈奴太子於單成為淮南王勢必要除去的眼中釘。淮南國太子劉遷氣走太子妃梅瓶,淮南王劉安將太子捆送京師,實際上就是要尋機將劉遷送到京師來主持行刺於單之事。而雷被也一直藏身在淮南邸,並有意無意地跟司馬琴心來往,目的就是要利用她獲取最新消息。劉陵知道夷安公主不願意嫁給於單,也想利用這一點,假意是為朋友之義氣而行刺,萬一事敗,還可以拿夷安公主來當擋箭牌。

當晚,雷被先派人放火,引開於單手下的注意力,自己闖入於單臥室,出其不意地刺傷了他。但匈奴人也足夠機警,很快趕來將他團團圍住。於單命手下退開,告訴他道:“我大致知道你是誰派來的,你回去告訴你的主人,我現在是大漢的涉安侯,以前我當匈奴太子時所發生的一切事情我都不記得了。”言下之意,無非是暗示他絕不會出賣之前暗中與匈奴通好的漢朝高官。

雷被由此全身而退。他回到淮南邸後將經過情形報告給太子劉遷和翁主劉陵,劉陵推測於單定然不會張揚遇刺一事,劉遷遂連夜作出安排。次日,於單的車夫朱勝按計劃到東市接了假的淳於光大夫來到北闕甲第為於單療傷,傷藥是最好的外傷藥,但裹傷的藥布上卻早浸泡了雄黃。

幾日後,於單在赴長樂宮家宴時於西闕外遭暗箭伏擊,淮南邸的人這才知道不隻他們一家想要於單死。至於當晚長樂宮家宴,據說劉陵本來也有計劃,但後來沒有實現,反而是隆慮公主之子陳耳因為喜歡夷安公主而搶先對於單下了手。

於單死後次日,夷安公主和東方朔很快追查到北闕甲第,淮南太子劉遷遂命將朱勝滅口。雷被偽裝成車夫,有意停在於單宅邸附近,果然順利載上著急回家的朱勝,趁他進門時用帶毒的弩箭射殺了他,線索最終中斷於此。雷被則一直藏在淮南邸中,躲過了追捕。後來劉陵覺得東方朔成了夷安公主的師傅,人又那麽聰明,對自己威脅太大,又令雷被伺機射殺東方朔。但不知道怎麽回事,東方朔與車夫都中了弩機射出的毒箭,車夫死了,東方朔卻命大活了下來,不過終於還是半癱在床,再也不能東奔西走地去查案了。

之後雷被偽造關傳逃回淮南國,因立下許多功勞,加官晉爵,成為淮南王宮的座上賓。淮南王太子劉遷酷愛劍法,拜了不少名師,勤學苦練,自覺得武藝了得,所以特意找“淮南第一劍客”雷被較量。哪知道太子心高手低,劍法根本不堪一擊,雷被上來兩下就擊傷了劉遷。同場較藝,受傷本是再普通不過的事,但劉遷卻心胸狹窄,懷恨在心,從此處處為難雷被。雷被在淮南國裏實在待不下去了,正好皇帝頒布詔令大赦天下,允準民眾自願從軍出擊匈奴,規定諸侯壅閼不與擊匈奴者當死,於是雷被向淮南王劉安請求從軍去打匈奴,為國家效命疆場。雷被知道如此多的淮南國機密,劉安怎麽可能輕易放他離開?遂將其軟禁起來。雷被擔心早晚會被劉遷誅殺,想方設法逃出了淮南。他原本也沒有打算就此背叛淮南王,隻是忽然很留戀那段與司馬琴心交往的日子,遂來到京師茂陵重訪故人,這才從卓文君口中知道琴心早已成為驃騎將軍霍去病的妻子,風光無限,不由得悔恨交加。卓文君也是個奇女子,見他悔不當初的樣子,居然同意安排女兒跟他見一麵,今日湊巧司馬琴心回來茂陵父母家中,二人一番長談,琴心送雷被出來,正好被蘇武看見。雷被見難以脫身,遂決意麵見天子,說出一切真相。

這一番交代,雷被足足講了一個多時辰。劉徹聽完驚異不已,夷安公主更不能相信最好的女伴劉陵居然是淮南國安放在京師的奸細。

宣室寂靜了下來,連咳嗽也不聞一聲。過了好久,夷安公主才問道:“這些……這些是真的麽?”雷被道:“天子麵前,罪臣不敢妄言。”夷安公主道:“我不信,我不信,我要當麵去問阿陵。”正要奔出宣室,劉徹命道:“攔住公主。去召東方朔和淮南國翁主劉陵來。”郎中飛奔出去傳令。

過了小半個時辰,謁者引著劉陵進來。她見雷被被縛在階下,很是詫異。雷被道:“翁主,臣已經將一切實情都招出來了。”劉陵奇道:“什麽實情?”

夷安公主奔過來問道:“雷被說之前行刺於單、射殺車夫朱勝、射傷我師傅都是受你和你王兄指使,是真的嗎?”

劉陵大吃一驚,道:“什麽?”夷安公主見她一副渾然不知情的樣子,便將之前雷被的招供大致複述一番。

劉陵忙上前拜見天子,叩首道:“雷被滿口都是誣陷之詞,請陛下明察。”劉徹道:“噢,那麽翁主不認得雷被了。”劉陵道:“不,臣女認得他,右北平郡之行後,雷被來投淮南邸,臣女見他武藝高強,就私自留下了他,沒有告訴公主等人知道。但臣女並不知道雷被其實是別有所圖,得知他就是射殺朱勝的凶手後,臣女本要綁他見官,但卻給他逃走了。臣女怕惹來朝廷懷疑淮南,所以也沒敢聲張。而今事情已然明白,雷被早先投在淮南邸,就是要地利之便,好行刺匈奴太子後嫁禍給我淮南。”

劉徹道:“照翁主的說法,是雷被設下了一個大圈套,目的就是要陷害你們淮南?”劉陵道:“陛下先聽了雷被的供詞,已經先入為主,臣女不敢再多妄辯,僅舉一事為例,夷安公主的金簪是我拿的……”

夷安公主瞪大了眼睛,道:“真的是你?”劉陵道:“是,是我。大夏殿家宴前,我到永寧殿看望公主,見公主淚水潸然,心中不忍,一時衝動,就順手取了金簪,想用它殺了於單,這樣公主就再不用再嫁自己不喜歡的人了。第一巡酒後,於單最先出殿去方便,我就將金簪交給了王兄劉遷,讓他跟去茅房,伺機殺死於單。但殺人這事說起來容易,真的動手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兄長跟於單並無深仇大恨,又是被我所逼,所以一直不忍動手,結果不小心遺失了金簪,最終也就沒能下手。至於後來昭平君陳耳撿到金簪,暗中加害於單,則是另外一回事了。果真如雷被所言,是我和王兄安排了一切,派他到甲第行刺,又連夜安排下假大夫之計,往藥布上塗毒,那麽我該知道於單早晚必死,又何須再多此一舉,還要在大夏殿冒險用金簪動手呢?”

劉徹聞言很是震動,道:“翁主是不願夷安公主嫁給胡人而起殺人之意?”劉陵道:“正是如此。”

夷安公主卻道:“金簪的確是很好的借口。但之前我和師傅推測是王寄在永寧殿拿了金簪……”忽然意識到王寄已經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忙改口道:“是王夫人在大夏殿遺失了金簪,王夫人本人又不記得這件事,你說是你拿了金簪,隻是空口無憑。”

劉陵聞言很是失望,道:“公主,我這麽做全是為了你,你居然不相信我的話?”忽聽得背後有人道:“我相信翁主。”

隻見四名郎官抬著一具坐榻進來,榻上所坐之人正是東方朔。夷安公主忙迎上去,叫道:“師傅。”

郎官將坐榻放下,東方朔道:“臣有傷在身,無法行禮,請陛下見諒。”劉徹一擺手,道:“卿說相信淮南翁主的話,可有憑據?”

東方朔道:“大夏殿之案,用金簪向於單下手的是昭平君陳耳,此節已經確認無疑。他殺人的起因也隻是事出偶然,無意中撿到了金簪,認定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給於單的定情信物,一怒之下用金簪攻擊於單,既殺了於單,又可以將懷疑目標引向公主,可謂一箭雙雕。但裏麵還有個疑點,那就是陳耳撿到金簪一事,金簪是太後賞賜給夷安公主的,陳耳認得不足為奇,奇怪的是,他憑什麽會認為金簪是夷安公主送給於單的定情信物呢?為什麽沒有認為是夷安公主身上掉下來的呢?隻有一種可能,他是在茅房裏麵撿到了金簪,茅房分為南北兩邊,婦女在南,男子在北,陳耳隻有可能在男茅房中撿到金簪,才會認定是從於單身上掉落,認定是夷安公主送給他的定情信物。話說回來,男子中又有誰能拿到金簪呢?於單不可能,公孫賀也不可能,隻可能有一個人——淮南國太子劉遷假翁主劉陵之手。所以據此推斷,翁主的話是完全可信的。”

夷安公主仔細回思,果然是這個道理,忙歉然道:“抱歉,阿陵,我誤會了你。”

雷被忙道:“臣所言句句是真,絕沒有欺瞞陛下和公主。劉陵雖是女子,卻是老謀深算,陰險狡詐,金簪一定是她預先伏下的棋子,你們可千萬不要上了她的當。”

劉陵道:“我若是老謀深算,怎麽會不預先調查清楚,就收留你進淮南邸呢?陛下,雷被逃亡後,臣女派人細細調查他的來曆,發現他居然和丞相長史審卿暗中有密切來往,所以他為何假意投靠淮南邸,傾心盡力陷害淮南國,動機一望便知。”

審卿即是辟陽侯審食其的孫子。審食其與漢高帝劉邦同鄉,以舍人從劉邦起兵反秦。劉邦帶兵離開沛縣時,留下自己的哥哥劉仲和審食其一起照料自己的父親和妻子兒女。楚漢戰爭期間,審食其曾經與劉太公、呂雉一起被楚軍俘虜。三年囚徒生涯中,審食其忠誠相伴,與呂雉結下生死與共的深厚感情。大漢立國,因為呂雉諫爭,沒有戰功的審食其也被封為辟陽侯。劉邦死後,呂雉更無顧忌,召審食其入住長樂宮,公開往來。審食其更是被任命為左丞相,雖不管理政務,卻像郎中令一樣在宮殿內監視,公卿奏事均須通過他的決裁,權勢極大。呂雉死後,陳平、周勃等誅殺諸呂,恢複漢室,審食其隻被免去相位。但淮南王劉長懷恨其在漢高帝時對其親母見死不救,於是伺機殺了審食其。審食其之子審平繼為辟陽侯,一再上書文帝劉恒,請求追究劉長,但文帝因為高帝諸子僅有自己和劉長在世,置之不理。後來劉長謀反被廢,在遷往蜀郡的途中憤而自殺,傳說也與審平有關。文帝內疚之下,將淮南國一分為三,封劉長五歲的長子劉安為淮南王,次子劉賜為衡山王,三子為廬江王。數年後,審平因謀反罪名自殺,辟陽侯爵位廢除,據說此事與衡山王劉賜大有關係。不管傳聞是真是假,淮南王與審氏勢同水火卻是天下眾所周知的事。審卿即是審平之子,素來是堅定的削藩擁護者,最關鍵的是,他也住在北闕甲第,宅邸就在於單住處的東麵。

劉徹聞言,果然立即會意了劉陵的弦外之音,將狐疑的眼光投向雷被。雷被還要再辯,東方朔忙道:“宣室是朝廷議政之所,不能成為小人自辯申述的地方,陛下何不將此人交給廷尉審問?”

劉徹便命人將雷被下廷尉獄,又命夷安公主和劉陵退出,這才問道:“卿認為雷被告發淮南王謀反之事可信麽?還是更相信這是丞相長史審卿的陷害?”

東方朔答道:“臣近來一直在讀故郎中徐樂的遺書,對其‘天下之患,在於土崩,不在瓦解’之論有了更深的體會。自高帝以來,朝廷千方百計地孤立、削弱諸侯王的地位,所以才有文帝時的淮南叛亂,景帝時的七國之亂,若不是朝廷強硬削藩,未必會激起諸侯國舉兵反叛。陛下即位以來,采納主父偃建議,廣行推恩之令,命諸侯王將封地分給所有的子孫,一人為王,餘者為侯,堪稱最高明的削藩之策,天下士庶均稱讚天子的仁義美德。現在諸侯王兵眾不及吳楚十分之一,天下安寧又萬倍於秦時,若是在這種時候舉兵叛亂,既無對抗朝廷的實力,又出師無名,得不到民心擁護,隻見其禍,未見其福,不是白白費事麽?”

劉徹笑道:“許久不見,卿倒像是變了一個人。”東方朔微微歎了口氣,道:“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臣這幾年來悟出的道理。五年前,陛下尚且煩惱朝臣、諸侯中有人與匈奴勾結,而今匈奴一蹶不振,陛下還會有此憂心麽?那些有心投靠匈奴的人,怕是自己早就熄了反叛的念頭了。隻要大漢強大,人主仁義,自然是人心所向。”

劉徹大笑道:“是這個道理。朕正預備要再擊匈奴,生擒單於。”笑聲未落,便有郎官進來稟告道:“丞相君在殿外求見陛下。”

劉徹急忙起立迎接,一旁內侍高聲叫道:“皇帝為丞相起立,問丞相無恙。”李蔡進殿伏地,拜道:“臣李蔡叩見皇帝陛下無恙。”劉徹道:“丞相請起。”

李蔡道:“臣……臣的長史自殺了。”劉徹驚道:“審卿自殺了麽?”李蔡道:“是,他服了毒,他的家人往丞相府送來了遺書,是指名給陛下的,臣不敢妄自拆閱,特送來給陛下禦覽。”內侍接過他手中的信簡,轉奉給劉徹。

劉徹略略一看,無非是稱淮南王劉安包藏禍心、密謀造反之類,不禁很有些惱怒,道:“這審卿既然一意指認淮南王謀反,為何不肯到廷尉當麵作證,反倒要搶先自殺?分明是心中有鬼。”

李蔡少不得要為自己的下屬辯護幾句,道:“淮南王是高皇帝親孫,地位尊崇,告發他需要極大的勇氣和膽量。審長史為表明上書不欺,才會先自殺闕下,以死來博取陛下信任。”劉徹道:“罷了,罷了。朕已經將雷被交給廷尉審訊,這件事等有了結果再說。你們都退下吧。”

等李蔡和東方朔盡數退出宣室,劉徹才對身邊的霍光道:“這未央宮是越來越不安全了。五年前,你兄長霍去病帶人搜捕大乳母賓客住所,搜出了一張畫有長樂宮秘道的地圖,朕派人到長樂宮暗中驗證,竟然八九不離十。這未央宮也是前朝舊宮,想來也有不少不為人知的暗道。而今宮裏的人更靠不住了,雷被被押進宮不久,審卿便搶先自殺,可見有人暗中給他通風報信。”

霍光見皇帝怨氣頗重,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悶不作聲。

劉徹道:“你沒有什麽可說的麽?”霍光勉強道:“陛下心情不好,臣不敢多嘴。”劉徹道:“你倒是個老實孩子。朕有一件事派你去辦,你帶一些人,冒充丞相長史審卿的門客,去廷尉府將雷被劫奪出來。”

皇帝親自委派的劫獄計劃還沒有來得及實施,事情又起了新的變化——劉安的庶孫劉建親自來到長安,訴說淮南王不肯行推恩令,虐待庶子,而且正陰謀反叛。

劉建的父親名劉不害,是淮南王劉安的庶長子,因為不是王後所生,不得劉安寵愛。本來按照朝廷頒布的推恩令,劉不害也該在淮南國內得到一塊封地,但劉安不願意削弱自己的實力,不肯封地給劉不害。太子劉遷也因為自己是嫡子身份,對長兄劉不害很是無禮。劉建看到父親被多方迫害,很是不滿,私下招募勇士,預備刺殺太子劉遷,然後立父親當太子,結果事泄。劉建被逮捕,太子劉遷命人將他綁在馬廄中,用鞭子抽得死去活來。後來劉建暗中得人幫助,才逃出淮南國,趕來京師告發。

漢代以孝治國,劉建身為人孫,告發祖父和叔父謀反是大不孝。以往多有諸侯王庶子因為與嫡子爭寵而告發父親謀反者,通常會先於謀反者被棄市處死。但正逢雷被案發,劉建的證詞得到采信。在他的指引下,廷尉逮捕了正住在長安淮南邸中的淮南國中郎伍被。伍被和盤托出一切,事情才算真相大白。

原來劉安一意謀反,倒不是如何窺測皇位,而是他讀書多,對皇權的刻薄寡恩有清醒的認識:漢高帝封了八個異姓王,坐穩皇帝寶座後一口氣鏟除了七個,都是以謀反之罪,其中就包括第一任淮南王英布。漢文帝劉恒即位後第六年,便逼得唯一在世的弟弟第二任淮南王劉長自殺,罪名也是謀反。而實際上,天下多有認為劉長謀反是朝廷羅織罪名製造出來的冤獄,因為如果真是謀反,文帝就不會內疚之下繼立劉長五歲的長子劉安為淮南王了。劉安長大成人後得知父親其實根本沒有謀反之心,不過文帝是命舅舅薄昭寫信嚴厲斥責劉長,劉長擔心被朝廷誅殺,驅逐了朝廷任命的官吏,派人聯絡匈奴、閩越,做了一些逃亡的準備,結果反倒成了謀反的罪證。劉安知道了真相,父親之死遂成他心中的死結。

景帝在位時,爆發了吳楚七國之亂,劉安時年二十五歲,本欲參與其事,但因為下屬阻止而沒有采取行動,倒是由此避免了身敗名裂的命運。

當今天子即位之初,劉安到京師朝見,劉徹之舅武安侯田蚡為太尉,親迎於霸上,並奉承劉安道:“皇上還沒有太子,大王是高皇帝的親孫,廣行仁義,天下聞名。如果宮車某日晏駕,臣一定會設法迎立大王為皇帝。”

當時劉徹新即帝位,才十六歲,這番話並不是說他沒有兒子才地位不穩,而是因為他尊崇儒術,與好黃老之術的太皇太後竇漪房大鬧矛盾,竇太後為文帝皇後、景帝之母,在景帝一朝就已經權傾朝野,劉徹與她衝突,自然引發了不少廢立的傳聞。劉安也略有所知,聽了田蚡的話很是高興,送給他大量金錢財物。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劉安開始有了當皇帝的野心。後來田蚡倚仗姊姊王太後當上丞相,與竇嬰不和,竇嬰好友灌夫為朋友出頭,預備告發田蚡接受淮南王劉安賄賂之事。田蚡十分害怕,才勉強同竇嬰和解。但不久後田蚡即借口灌夫不服太後逮捕了灌夫,並不等皇帝指示,關押了灌夫全家和族人。王太後則以絕食威脅,逼迫劉徹族誅了灌夫。

淮南國翁主劉陵聰慧美豔,有心助父王一臂之力,自願來到京師,做了公主的伴讀,充當奸細的角色。劉安還派出許多心腹,混入朝中重臣門下當門客,譬如手握兵權的大將軍衛青,一旦劉安舉事,這些門客就找機會刺殺衛青,令朝政自亂。

至於雷被,也的確是劉安的心腹,他與淮南太子劉遷比武不慎失手,傷了太子,在淮南國待不下去,遂設法逃走。劉安生怕雷被會到京師告變,派伍被帶人一路追捕。伍被分別派了心腹武士在未央宮北闕、東闕及重要官署外埋伏,一旦雷被露麵,就當場殺了他,如同當年郭解門客殺死為楊昭父子鳴冤的死士一樣。誰知道雷被根本未進長安,直接去了茂陵尋訪司馬琴心,結果遇到郎官蘇武和夷安公主,被帶進了未央宮。公主侍從不少,剛好又有一大隊衛卒經過,守在北闕外的刺客沒敢出手,飛奔回淮南邸向翁主劉陵和伍被稟告。之前因為丞相長史審卿有心報祖仇,一直派人暗中搜集淮南王的罪證,劉陵曾有意派雷被去與審卿結交,用重金收買了幾名審府的奴仆,想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內幕,當此危急關頭,正好可以利用這一點。伍被遂模仿審卿筆跡寫下遺書,將書簡和毒藥交給審府仆人,毒害了審卿,裝作是自殺的樣子。不久,劉陵被召入宮,果然利用之前的金簪之計和雷被與審卿有交成功為淮南國辯護。若不是侄子劉建突然殺出,事情本可就此平息。

劉建和伍被的證詞證實了之前雷被的證詞,廷尉張湯將案情上報後,皇帝下令在京師展開大搜捕,淮南國翁主劉陵、與劉陵交好的將軍張次公、中大夫嚴助等許多官吏被捕下廷尉獄。劉徹又派人到淮南,以“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為叛逆事”等罪名發兵包圍了淮南王宮,淮南王劉安、王後、太子劉遷均自殺。

負責案子的廷尉張湯深知皇帝有意借此案一舉鏟除諸侯王勢力,窮追不舍,衡山王劉賜、江都王劉建均被認為與淮南王串通一氣,劉賜和劉建先後自殺,三國國除置郡,均收歸中央朝廷管理。

皇帝劉徹隨即下詔製定專門針對諸侯國的《左官律》[1],貶損諸侯王權勢,嚴懲諸侯王國官吏的犯罪行為。不久,又借口酎金金質不純,引《酎金律》[2],一舉削奪一百零六個列侯的爵位。自此,諸侯王及列侯勢力大衰,再無能與朝廷抗衡者。

按大漢律令,與諸侯結交是重罪,受淮南王劉安、衡山王劉賜、江都王劉建三王謀反案牽連而被誅戮棄市的列侯、二千石官員、世家豪傑等達數萬人,京師血流成河。這是當今天子即位以來牽涉最廣的一起大案,稍有幹係即受牽連,一些朝中大臣僅僅因為仰慕劉安風采才華,與淮南略通書信往來,也被廷尉毫不留情地判處死刑。江都翁主劉徵臣早已嫁給王太後兄長之子為妻,受兄長牽連,也沒能逃脫屠刀。帶著鹹氣的血腥味一度籠罩在長安上空,給人們心中帶來陰鬱和不祥的感覺。

劉徹卻笑答道:“世上怎麽會沒有賢才呢,隻怕你不能發現他們,假如都能發現,還怕沒有賢才嗎?所謂才者,指有用之器,有才而不肯盡用,與沒有才能一樣,不殺何用?”

汲黯無話可駁,隻得道:“陛下心裏欲望很多,隻在表麵上尊崇儒術、施行仁義,怎麽能真正仿效唐堯虞舜的政績呢?”

劉徹聞言色變,當場罷朝,拂袖走入內堂,餘怒未消,對身邊的近臣道:“汲黯太愚直、太過分了!”不久即調汲黯為外郡太守。

當然,也並非完全沒有被寬假之人,雷被便因為有人出麵說情而被特赦。不過這個從皇帝屠刀下救人性命的卻不是狂人東方朔,而是驃騎將軍霍去病。劉徹聽到霍去病為雷被求情時,也是愣了好久,才問道:“是琴心讓你來說情的麽?”

霍去病正色道:“不是,淮南案發,臣的妻子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但若是雷被死了,臣想她也不會快樂的,這不是臣所希望見到的。”

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不計付出,不計所得,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居然發生在名噪天下的驃騎將軍身上。劉徹有些羨慕,甚至有些嫉妒起來,什麽時候他也能對一名女子產生這樣刻骨銘心的情感呢?千秋萬歲,長樂未央,結心相思,毋見忘。

悠然神思了許久,天子終於開了金口:“霍卿可持朕節信,去廷尉獄赦免雷被。”

另外還有一名皇帝主動赦免的人——江都王劉建之女劉細君,她是劉徹最尊敬的名儒董仲舒的義女,一直長在董府,避免了像她的母親、兄弟、姊妹那般被斬首示眾的命運。

但茂陵也從此少了一位笑語晏晏的少女。人倚蒼莽原,雲凝萬古愁,山色不知秦苑廢,水聲空傍漢宮流。

劉細君經常鬱鬱寡歡地站在鹹陽原上東望故國,渭水西風,長安葉亂,雲霧淒迷,思情宛轉,幽遠深邃的哀愁完全占據了她的身心。這個時候,她完全不能想象,比起她日後所擔負的和親烏孫、截斷匈奴右臂的使命,喪父喪母喪親僅僅是她悲劇命運的開始。

天下起了細密的小雨。雨絲綿綿,淅淅瀝瀝,浸透深沉的大地,也給整個鹹陽原籠上一層輕煙般的薄紗。景致恍惚了起來,朦朧而迷離。天幕在雨中黯淡了下去,仿若愁人的心境。

[1] 古代一種微酸的飲料,極為流行,長安有商販因賣漿成為巨富者。

[2] 內官:官署名,屬宗正,負責管理皇家內務和皇帝親屬事宜。隆慮公主獨生子昭平君犯死罪囚禁於此。

[4] 衛子夫得寵時,衛氏一門均由她顯貴,民間有歌謠唱道:“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5] 惜若侯為爵名,產為人名。

[6] 焉支山:今甘肅蘭州東南。皋蘭山:今甘肅蘭州黃河西。

[7] 武剛車:古代戰車名,長二丈,闊一丈四,有巾有蓋,車身蒙有厚厚的牛皮犀甲,車外側綁有長矛,內側立有堅固的盾牌。既可防敵騎兵衝擊,又可抵禦箭矢。非戰時當運糧、運兵車用,戰時可用做屏障和衝鋒。作戰時,可將幾輛武剛車環扣在一起,成為堅固的堡壘。三國時諸葛亮的八卦車法的本質就是用戰車來狙擊騎兵,與漢武剛車戰術是一個道理。諸葛亮所創造的運糧用的木牛、流馬其實也是武剛車的演化。

[8] 正是這座祭天金人(即佛像),後來傳奇般地引發了佛教在中原的傳播——東漢明帝劉莊即位後,做夢夢到一個金人往西飄去。次日上朝,劉莊將夢講給群臣聽。博士傅毅稱:“從前驃騎將軍征伐匈奴,帶回來休屠王供奉的祭天金人,據說是來自天竺的佛像。武帝把金人供養在甘泉宮裏,後來打了這麽多年仗,金人不知哪兒去了。皇上夢見的金人,一定就是那個祭天金人。”劉莊聽說西方不僅有佛,還有佛經,十分好奇,決定派郎中蔡愔和秦景西去取經。蔡愔和秦景在大月氏遇到天竺僧人攝摩騰和竺法蘭,遂邀請二僧一道回去中國。永平十年(公元67年),一行人回到洛陽,隨身帶著白馬,馱有佛像和佛經。劉莊下令將佛經收藏,天竺僧人則安置在洛陽東門外的鴻臚寺中,馱佛經的白馬也養在裏麵。次年,劉莊下令在鴻臚寺舊地建佛寺,為了紀念白馬馱經之勞,以“白馬”為名,這就是洛陽白馬寺的來曆。相比於後來唐朝玄奘西天取經的故事,白馬馱經到中國的故事早了六百年之久,《西遊記》中唐僧的坐騎白龍馬應該也是由“白馬馱經”的故事化出。

[9] 漢代製度,皇帝見到三公級別的高官,要先站起來問候,表示對重臣的尊敬。

[10] 日磾音mì dī。

[11] 河東平陽:今山西臨汾。

[12] 未央宮中的養馬之地。《漢官儀》中記載:“未央宮六廄,長樂、承華等廄令,皆秩六百石。”

[13] 相當於從今河南上蔡、江蘇徐州到浙江、福建兩省及江西北部的廣大地域。

[14] 即《淮南子》中的《內篇》。

[15] 左官指諸侯王國的官吏。漢代以右為尊,舍天子而佐諸侯,故稱為左官,含有政治上歧視的意思。

[16] 漢製,諸侯貢金以助祭宗廟稱酎金。酎是一種優質酒,自四月至八月分三次追加原料反複釀成。漢文帝時規定,每年八月在京師長安祭高祖廟獻酎飲酎時,諸侯王和列侯,要按封國人口數獻黃金助祭,每千人貢金四兩,餘數超過五百人的也是四兩,由少府驗收。酎金之製即由此產生。諸侯獻酎金時,皇帝親臨受金。如發現黃金的分量或成色不足,則要受罰,諸侯王削縣,列侯免國。這種有關酎金的法令稱為《酎金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