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林府血案

就這樣忍辱負重地又過了幾天,林逸飛度日如年。

一天上午,一個日本兵叫開了林逸飛的房門。這是個看起來很麵生的日本兵,他用生硬的中國話說道:“林少爺,請跟我們走,小倉少佐有請。”

林逸飛讓小春喜反鎖好房門,安心在家等自己,便跟隨日本兵來到了前院。他本打算過去跟母親通稟一下,可又害怕母親為自己擔心,一番思忖,還是作罷。

林逸飛的心情有些忐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遭遇什麽,但也心存了些僥幸,興許此番前去,可以得到一點父親的消息。

出了林府,林逸飛看到停在門前的一輛軍用偏鬥摩托車。很久沒出大宅門了,門外的陽光似乎比院裏的要暖和一些,林逸飛伸了個大大的懶腰。突然,他怔在了原地,門前停放轎車的位置,如今已空空如也。看來,日本人不僅僅是收繳了林府的槍械……

林逸飛坐上了摩托車,兩個日本兵啟動了引擎。車在路上橫衝直撞,行人們紛紛驚恐地避讓。一路繞了幾個彎,摩托車將他帶到了一棟大樓前。

林逸飛以前來過這裏,最早的時候這棟大樓是法國人建的領事館,後來法國人走了,這裏就成了國民政府的一個什麽辦事機構。如今這裏戒備森嚴,除了荷槍實彈的日本兵,還多了兩座木製的碉堡,大門口處也架上了路障。

門側的大牌匾上書寫著幾個大字:濱城憲兵司令部。

在憲兵司令部二樓的一間辦公室裏,林逸飛見到了小倉正雄。

小倉正雄對林逸飛很客氣,親手給他倒了一杯茶,稍作寒暄便言歸正傳:“林少爺,我們希望你深明大義,更希望你能幫助我們,好好勸一勸你的父親。

他目前的頑固不化和對皇軍的敵視,對我們彼此都沒有好處,你……明白?”

看來父親是安全的!林逸飛略感心安。

林逸飛平靜地問道:“我父親他……現在好嗎?”

“很好。”小倉正雄看著窗外,不無炫耀地說道,“林少爺,我想你在來這裏的路上已經看到了,在皇軍的統治下,一切都很好,而且會更好。我們完全可以和平相處,讓濱城的百姓安居樂業。當然,這個‘我們’,也包括你和你的父親。”

林逸飛笑了笑,試探著問道:“小倉先生,我什麽時候可以見到我父親?”

小倉正雄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笑著一抬手,示意林逸飛喝茶。

一個日本軍官進了門,嘰裏呱啦地向小倉正雄說著什麽。

別看林逸飛平日裏遊手好閑不肯讀書,可這幾句日語他倒是聽明白了:佐藤伊川大佐求見。佐藤是濱城駐軍的最高司令長官,他來幹什麽?林逸飛的心底升起一絲疑問。

小倉正雄猶豫了一下,朝林逸飛抱歉地一點頭,便隨那名軍官出了房間。

林逸飛在省城讀書時,他的國文老師姓程,是個進步青年,曾經留學日本,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閑暇的時候,程老師就教學生們學日文。林逸飛第一次接觸到母語之外的語言,出於好奇,學得很用心,雖然算不上精通,但這種簡單的日常對話,他聽懂還是沒有問題的。

手裏的那杯茶要涼透了,小倉正雄終於回到了房間,他鄭重地一鞠躬,說道:“對不起,林少爺,有些公務,讓你久等了。”

林逸飛略顯窘迫地一欠身:“小倉先生,你太客氣了。”

小倉正雄給林逸飛續了茶水,問道:“我們剛才談到哪裏了?”

林逸飛笑了笑。小倉正雄似乎也想起了剛才未盡的話題,抱歉地笑道:“哦,對對,真不好意思,你馬上就可以見到你的父親。我們希望你能在會麵的時候說服他。並且,有一件事情你必須清楚,大日本皇軍是友善的,但是,我們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送林逸飛出門時,小倉正雄客氣地道別:“我還有一些公務,就不能陪你去見林會長了,請見諒。我會派人送你過去。林少爺,我們很期待林會長回心轉意,我等你的好消息。”

林逸飛隨兩個日本兵下了樓,可剛走到憲兵司令部大門口,便有幾個商賈打扮的人圍了上來。

那是幾個濱城商會的人,林逸飛對他們並不陌生。那幾個人跟兩個日本士兵打了招呼,便把林逸飛帶到角落裏。其中一人壓低聲音說道:“二少爺,您可千萬好好勸勸大掌櫃的,這都什麽時候了,幹嗎非要和日本人爭一時長短?”

另一個人說道:“是啊,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答應著日本人,不就是幾個官銜嗎?咱們不替日本人做事不就行了。”

又有人附和:“就是就是,這個時候和日本人硬碰硬,那是以卵擊石。

大掌櫃的是什麽人,咱濱城百姓哪個不清楚?他就是當了日本人的官,也沒人會說他是漢奸啊。”

……

林逸飛看著眼前幾個人焦慮的神情,心裏五味雜陳。他抱拳致謝道:“諸位叔叔伯伯,多謝了!你們的好意逸飛明白,我一定盡力而為。”

幾個商人紛紛抱拳回禮:“那就有勞少爺了。我們也正在想辦法與日本人通融,爭取能讓大掌櫃的早日出山。”

關押林敬軒的寓所離著憲兵司令部不遠,是一座不小的宅院,門口戒備森嚴。兩個為林逸飛引路的日本兵和門口守衛的士兵低聲說了些什麽,便帶著林逸飛進了宅院。

院裏很安靜,幾個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四處巡邏。在一間並不寬敞的小屋裏,林逸飛終於見到了日思夜想的父親。父親身上的衣服幹淨整潔,麵容雖然有些憔悴,但是雙目依然炯炯有神。胡子多日沒有刮了,父親已經蓄起了胡須。

見到林逸飛,林敬軒驚喜地迎上來:“逸飛,你怎麽來了?”

父親對自己從來沒有如此熱情過,林逸飛迎著父親撲了過去。聞著父親身上熟悉的味道,多日來的委屈和思念頃刻間化成淚水一齊湧了上來,鼻子一酸:“爸……”已是泣不成聲。

“臭小子,哭什麽!”林敬軒仔細端詳了兒子一番,又朝他胸前輕輕地擂了一拳,誇讚道,“好小子,又結實了不少,好樣的!”

林敬軒拉著林逸飛的手,父子二人在一隻幾案旁落座。有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少爺,您喝茶。”

是小翠仙。剛才一進門林逸飛就聞到了一股脂粉味,曾幾何時,那味道讓他覺得清新、親切,可如今卻令他作嘔。林逸飛在心裏暗罵: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竟然還有臉來見父親!

轉頭望去,林逸飛正迎上了小翠仙的目光。此時的小翠仙紅著臉,眼裏充滿了恐慌和羞愧,仿佛正對林逸飛哀求:“不要說,求求你,不要說。”

林逸飛本沒打算接那杯茶水,但礙於父親的情麵,他還是伸手接了過來。

林逸飛很想在父親麵前親手撕開這個女人偽善的麵紗,抖出她那些醜事,讓她無地自容。可是他不能,父親已經身陷囹圄,不能再給父親添堵了。林逸飛接過茶水,小翠仙朝他感激地笑了笑,便退了出去。

林敬軒看著兒子,笑問道:“是日本人讓你來的?”

林逸飛點點頭。

林敬軒又問:“他們是讓你來勸我做順民的,是嗎?”

林逸飛如實回答:“是的,爸。”接著,他將在憲兵司令部門口遇到了商會的人,還有商人們讓他轉達的那些勸說,統統告知了父親。

林敬軒聽後笑了笑,歎息道:“我知道,他們也是出於好意。但我林敬軒是什麽人?我是堂堂濱城大掌櫃,如今做了亡國奴也就罷了,豈能再淪為漢奸之流,遭世人恥笑?”

林逸飛勸道:“爸,我覺得那些叔叔的話有道理。咱們先答應著日本人,以後可以慢慢再想對策。咱們不為日本人做事,那就不能算是漢奸。”

林敬軒拍著林逸飛的肩頭,感慨道:“我的好兒子,你記住,咱們林家在濱城世代經商,幾輩人沒有出過一個孬種。濱城人叫咱們什麽?叫咱‘大掌櫃’,那是人家對咱的敬重,那是因為咱林家的人明事理、最公正、最仗義!”

林敬軒歎息一聲,接著說道,“咱們活的還是自己嗎?不是。多少人都看著咱們呢,我若是接了日本人的差事,外麵就會有更多的人理直氣壯地去給日本人做走狗,到那時候,咱濱城可就徹底完了。”

“爸,這些我都懂,可是……”林逸飛的眼淚再次流了出來,“可是麵子有那麽重要嗎?”

“麵子?”林敬軒握住林逸飛的手,笑著搖了搖頭,“兒子,這怎麽能是麵子呢?這是骨氣,這是流在咱們林家人骨子裏的血性。咱們得活出個人樣來,不能讓人家看扁了咱林家!”

“可是……”林逸飛急了,叫苦道,“爸,那您什麽時候才能回家啊?”

林敬軒苦澀地笑了笑,長歎一聲:“回家?我要回哪個家?連國都破了,回了家又能怎麽樣?”

林逸飛茫然了。他明白,父親是寧死也不會接受日本人的任命的,可如果不接受任命的話,日本人會放過父親嗎?也許隻能寄希望於那些商人與日本人的通融了。

林敬軒看著兒子,欣慰地笑了笑:“我都聽你小媽說了,她說你長大了,也知道照顧家了,我真替你高興。想來也是我林敬軒有福氣啊,能有兩個這麽好的兒子。”

聽父親說起大哥,林逸飛的眼前一亮,問道:“爸,您說我大哥他們什麽時候能打回來?”

“打回來?”父親無奈地苦笑一聲,“他們不走二杠子的老路,就算不錯嘍。”

“什麽?”林逸飛驚訝地說道,“爸,不會吧,我知道我大哥,他是絕不會做漢奸的!”

父親麵帶沮喪地嘲笑道:“嗯,他是不會當漢奸,可是他的那個軍隊呢?

一支不戰而降的隊伍,一個將國土拱手送人的政府,還能指望他們做什麽?”

林逸飛一臉茫然:“那……爸,咱們大民國就這麽完了?以後就真的是日本人的天下了?”

顯然,這是一個林敬軒也回答不了的問題。

房間裏靜默了下來。這時,小翠仙回來了,她給林敬軒帶回了酒菜。小翠仙從餐盒裏取出酒菜,窘迫地寒暄道:“難得你們父子相見,我多買了一些菜,今天少爺就留在這裏陪老爺吃頓飯吧。”

林逸飛何嚐不想多陪父親一會兒,可他沒有時間了,那兩個日本兵已經來到了門前。

林敬軒也看到了,他苦笑著搖了搖頭。離別前,林敬軒再度擁抱了一下林逸飛,在他耳邊低語道:“兒子,好好照顧你的三位母親。那個家,就托付給你了。”

林逸飛的眼淚再度決堤,他使勁地點著頭:“爸,我會的,您放心,家裏有我呢。隻是您,一定要多保重身體啊!”

林敬軒笑著安慰道:“我這裏一切都好,你小媽每天都會來陪我,你放心,日本人不敢對我怎麽樣。”說著,他回頭對小翠仙說道,“好了,你也辛苦了一上午,跟逸飛一起回去吧。”

小翠仙慌張地說道:“不,老爺,您別讓我走,我想在這裏再陪您一會兒。”

說著,她竟抹起了眼淚。

望著小翠仙央求的眼神,林敬軒笑著走過去,親昵地攬住了小翠仙,允諾道:“好,那咱倆就再說說話,你先幫我把逸飛送出去。”小翠仙抹著眼淚,點點頭。

小翠仙假情假意的眼淚讓林逸飛覺得惡心,他仿佛又看到了小翠仙在藤井身下嬌媚承歡的情形。戲子就是戲子,真他媽的會演。

就要分別了,林敬軒俯在林逸飛的耳邊叮囑道:“如果再過幾天我還沒有回家,你就趕快想辦法,帶你母親離開濱城,到咱家鳳霞縣的避暑別院去找阿福,明白嗎?”

林逸飛警覺地朝房門瞥了一眼,點點頭。

林敬軒歎息道:“唉,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帶著你們提前離開的。”

兩個日本兵果然沒有讓林敬軒出門,當小翠仙將林逸飛送出大門的時候,她給林逸飛作了個揖:“少爺,謝謝您。”

林逸飛沒有理她,徑直走出了院門,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然後朝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

回到家中,林逸飛迫不及待地去了佛堂,興奮地告訴兩位母親:“媽,大媽,我去見著我爸了,他在那裏一切都好,讓你們不要為他擔心。”

大媽顯得很激動,嘴裏不斷念叨著:“阿彌陀佛,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母親急切地問道:“老爺什麽時候能回來,他說了嗎?”

林逸飛撒了個謊:“說了說了,他說可能用不了幾天了,應該就快回來了。”

這句謊言連他自己都有些相信了。

是啊,父親也該回來了。

兩天後。

林逸飛早起要去正院給兩位母親請安,開門時發現自己門前的崗哨不見了。他有些納悶,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正欲走出院門,不料卻被兩個日本兵攔住了去路。日本兵告訴林逸飛,今天剛接到新的命令,林府中人禁止隨意走動,也就是說,林逸飛連自己的側院也走不出去了。

多日來,林逸飛已經習慣了這種逆來順受的生活,之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他懶得追問緣由,便悻悻地回了房間。

中午,兩個日本兵給林逸飛和小春喜送來了午餐。

一下午無所事事,一直到傍晚也不見有人送晚餐過來。林逸飛又耐著性子等了一會兒,可是天已經黑透了,還是不見送餐的人過來,他有些坐不住了,決定出門去看個究竟。

林逸飛來到側院門口,感覺有些奇怪。這裏的崗哨竟然也不見了,整個前院裏空無一人,大媽和母親的房間都沒有開燈,佛堂方向也是漆黑一片,隻有三姨太小翠仙的房間裏微微透出一些光亮。

前院的過分安靜讓林逸飛有些不安。他心生疑惑,站在原地猶豫了片刻,便朝著院裏唯一的光亮走去。就在這時,小翠仙的房門突然“咣當”一聲被人從裏麵用力拉開了。林逸飛被眼前突如其來的一幕嚇得倒退兩步,那個日軍奸夫藤井少尉**著粗壯的身體,身形趔趄地倚靠著房門,瞪著一雙牛眼怒視著林逸飛。借著房裏透出的光亮,可以看到藤井滿身是血。

林逸飛一驚,出什麽事了?

藤井少尉的雙手死死地捂著自己的脖子,林逸飛壯著膽子湊上前一看,一把剪刀正插在藤井脖頸的正中,大股的鮮血正從傷口不停地向外噴湧。藤井似乎是想向林逸飛求救,可他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卻吐出了一大口鮮血。

林逸飛向左右一看,沒人。他快步走過去,一抬手,朝著那把剪刀的握柄就是淩厲的一掌。鋒利的剪刀刺穿了藤井壯碩的脖頸,鮮血四濺,這家夥倒在地上掙紮了幾下,便徹底斷了氣。

林逸飛從沒殺過人,但此刻卻異常鎮定。他趴在門邊,機警地朝屋裏掃了兩眼,看到地上有一排藤井留下的帶血的足跡。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血腥味,順著那些腳印望去,小翠仙正**滿身是血的身子朝門口這邊爬了過來……林逸飛一怔,幾步衝了過去,驚叫一聲:“小……”他本打算叫聲“小媽”,但沒有叫出口。

小翠仙看清了來人,竟然擠出一絲微笑:“少爺……快……快跑。”

林逸飛慌忙蹲下身子,扶住了小翠仙,這時他才看到,一把日本指揮刀洞穿了小翠仙的小腹,在她光潔的後背露出了鋒利的刀尖。林逸飛瞠目結舌地問道:“這……這到底怎麽了?”

垂死的小翠仙斷斷續續地告訴林逸飛:駐守林府的日本兵已經被她全部毒死了,現在藤井也死了,她讓林逸飛趕快逃走,去棲霞山的避暑別院找老管家阿福。說完,小翠仙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少爺,我……我也算是為老爺報仇了。”

“你說什麽?為誰報仇?”林逸飛的心頭一緊,“我……我爸他怎麽了?”

原來,頭天下午,濱城商會會長、濱城大掌櫃林敬軒已經被日本人以“破壞大東亞共榮”的罪名處決了。今天上午消息傳到了林府,林府的兩位太太悲痛欲絕,為表忠貞,她們當即在佛堂吞金自盡,為丈夫殉葬。

難怪日本兵今天禁止林府的人隨意走動……小翠仙忍住悲痛強顏歡笑,她串通林府的廚子,在給日本兵做的晚飯裏下了毒。為防止日本兵中毒後察覺,她將大量的蒙汗藥和斷腸草同時加到了雞湯裏。

可是事不湊巧,雞湯快燉好了,帶隊的藤井少尉卻突然接了通知,讓他今晚到憲兵隊去聚餐。藤井吻別了小翠仙,便獨自離開了林府。

眼看就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小翠仙望著那一大盆冒著熱氣的雞湯,左右為難。怎麽辦?為防夜長夢多,小翠仙還是讓廚子給日本兵將飯菜端了上去。

十二個日本兵聚在門廳裏大快朵頤,一盆雞湯被他們吃喝了個精光。吃飽喝足,這些日本兵手裏的筷子都沒來得及放下,就盡數被麻翻在地。小翠仙吩咐幾個廚子先將日本兵的屍體拖進柴房,然後便讓廚子們分頭通知府中的下人趕緊逃命。

一切安排妥當,就在小翠仙準備去側院通知林逸飛的時候,正碰上藤井少尉醉醺醺地回來了。小翠仙擔心藤井覺察事情敗露,趕忙迎了上去,將藤井扶進了自己的臥房。

酒後的藤井望著懷裏嬌美的麗人,色心頓起,他近乎瘋狂地扯去了小翠仙的衣衫,將她壓在了身下……一番肆虐,獸性發泄之後,藤井離開小翠仙的身體,心滿意足地倒在了一邊。

小翠仙本打算用藤井的手槍結束這個畜生的性命,可是她擔心槍聲會驚動城裏其他日本兵,於是眼神落到了針線筐裏的那把剪刀上。小翠仙摸過剪刀,緊緊握住,對準藤井的脖子拚盡全力地一刺,接著便騎跨在藤井的身上,用力握住剪刀,想盡快置藤井於死地,但她低估了藤井,這畜生太壯實了。

身負重傷的藤井就像一頭發狂的蠻牛,柔弱的小翠仙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她被掙紮的藤井一把掀翻在地。

藤井捂著脖子逃下床,伸手撲向了桌上的手槍。小翠仙當然知道他想幹什麽,她瘋了一樣衝上去,趕在藤井之前將槍搶到了手,可與此同時,藤井手裏的指揮刀卻刺穿了她的身體……林逸飛驚呆了,父親沒了?母親沒了?大媽也沒了?怎麽會這樣!望著懷裏奄奄一息的小翠仙,他幾乎不敢相信,這個看似嬌滴滴的弱女子,竟會做出如此石破天驚的大事情。

小翠仙望著林逸飛,艱難地咽下一口帶血的唾液:“少爺,十三個日本兵,咱……咱們夠本了。”

林逸飛的眼淚噴湧而出,他咬著牙問道:“小媽,你這是為什麽呀?”

小翠仙依偎在林逸飛的懷裏笑了:“少爺,翠仙出身貧賤,本來就是個戲子,承蒙老爺疼愛,翠仙感激不盡。林家蒙了難,翠仙無以為報,唯有用這一身皮囊換取林府片刻的平安,可這群畜生還是對老爺下了毒手。少爺,我這副身子已經被那畜生汙了,我對不起老爺,對不起你們林家……”

林逸飛明白了,小媽用美色**藤井,都是為了這個家啊!她用身體買通了藤井,換來了這個家短暫的安寧,她利用藤井走出了大宅門,隻是為了每天能去陪伴、照顧父親,可自己竟然對她……“不,不,”林逸飛號啕大哭,“小媽,你不要說話,我給你叫醫生。”

小翠仙的身體一陣**,她搖搖頭,有氣無力地說道:“沒用了少爺,我知道,我活不下去了。”

“不行,”林逸飛哭嚎著,“你得活,小媽,你得活啊!除了大哥,你現在是我唯一的親人了,我不能讓你死!”

“謝謝你少爺,你能叫我小媽,我真高興……”小翠仙氣若遊絲地說道,“可是我真的不行了,少爺,我真的很疼,你能幫我……幫我把刀拔出來嗎?”

林逸飛當然明白拔刀意味著什麽:“不行啊,那樣你就……”

“求你了,少爺……真的好疼……我不想帶著畜生用過的刀離開……”

小翠仙艱難地說著。

林逸飛的眼淚嘩嘩地流著,他顫抖著將手伸向了刀柄。小翠仙這時猛地睜圓了眼睛,說道:“少爺,記得去找老阿福,他在等你……我能……能再聽你喊我一聲小媽嗎?”

“小媽……”林逸飛哭嚎一聲,奮力將刀抽了出來。

小翠仙走了,能在小少爺的懷裏咽氣,她臉上掛著滿足的笑容。

林逸飛抱著身體漸漸變涼的小媽,放聲慟哭。哭過一陣兒,他將小媽放到**,取出一套幹淨衣衫給她換上。小媽愛美,他要讓小媽離開的時候體麵一些。

跌跌撞撞的林逸飛來到佛堂門前,伸手推開虛掩的房門。

佛堂的地上,是兩具蓋著白床單的屍首,那是大媽和母親。本來供奉在佛台上的觀世音佛像,已經支離破碎,變成了滿地散落的殘渣。林逸飛知道,那一定是兩位母親在離開人世前砸毀的。她們每天吃齋禮佛,可佛祖和觀音菩薩卻沒能保佑丈夫平安歸來。

林逸飛清楚,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日本人隨時都有可能察覺到林府發生的災變,他已經沒有時間去悲痛和緬懷。林逸飛擦幹眼淚,拜別兩位母親,帶著藤井的手槍跑回了側院。

回了自己房間,林逸飛從枕頭下取出自己那支勃朗寧小手槍,那是他去省城讀書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禮物。

小春喜顯然被嚇壞了,她望著林逸飛身上的斑斑血跡,驚慌地問道:“少爺,你……你這是怎麽了?外麵出什麽事了?你……你身上怎麽這麽多……”

林逸飛沒有時間解釋,他擔心把事情說出來會嚇壞這個稚嫩的小丫頭。

小春喜給他找來一套幹淨的衣衫,他一邊手忙腳亂地換著衣裳,一邊叮囑道:“小春喜聽話,從現在開始,你什麽也不要問,什麽也不要說,隻要跟著我,我帶你離開這裏,聽見了嗎?”

小春喜緊張地點著頭:“嗯,我都聽少爺的。”

林逸飛沒敢帶小春喜走林府的正門——他怕被人發現。這麽晚了,城門肯定已經關閉,就算城門不關,他也不可能通過盤查,而且城裏到處都有日本人的巡邏隊。父親的床底下有一條緊急逃生通道,是父親在世時為防土匪挖的,小時候,父親帶著他走過兩次。通道直接通往林府東牆外的柴院,出了柴院,可以順著巷道直奔城東的海邊。

林逸飛帶著小春喜下了通道逃出林府,又朝海邊奔去。

海邊懸崖下有一條可以繞到城外的小路,不過,如果趕上漲潮的話,小路就會被潮水淹沒。萬幸,他們來到海邊時剛好是退潮。礁石小路濕滑難走,林逸飛攙扶著小春喜,在礁石叢上艱難前行。小春喜的手被礁石割了幾道血口子,可小丫頭咬著牙,一聲也沒吭。

他們剛剛逃離了濱城,林逸飛就聽到城中隱約傳來了槍聲。

小春喜很乖,兩個人一路沒有說話。繞出城又疾走了一個多小時,前麵就是城郊的小姚村——那裏是小春喜的老家。逃到這裏,林逸飛總算鬆了一口氣,起碼,他將小春喜安全送回了家。

林逸飛認識小春喜的家,春節前,還陪她回來過。盡管小春喜和林府大部分下人一樣,都是被府上買來的,按說不應該再與家裏有任何關係,但林敬軒和太太們宅心仁厚,隻要是家在附近的下人,逢年過節都會允許下人回去與家人短期團聚,甚至還給他們的家人贈送價值不菲的禮物。也正因如此,那些下人對林府感恩戴德,做起事情來也更盡心竭力。

進了村,林逸飛將小春喜拉到她家屋外的暗影處,小聲叮囑道:“你先在家裏住幾天,等我安頓好了就來接你。”

小春喜一把抓住林逸飛的手,急切地問道:“少爺,府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你現在能告訴我了嗎?”

林逸飛的心裏一陣絞痛,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暫時將實情隱瞞。他敷衍道:“春喜,別問了,反正家裏是出了大事,以後我會告訴你的。”說著,他從隨身的包裹裏取出兩根“黃條子”,硬塞到了小春喜的手裏,囑咐道,“這個你先拿著,乖乖在家裏等我,聽到了嗎?”

小春喜看著手裏的金條大吃一驚:“少爺,這是幹啥?為啥給我這麽多錢呀,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小春喜死死地拽住少爺的手,生怕他突然飛走。

“傻丫頭,我怎麽會不要你呢。”林逸飛將小春喜攬到了懷裏,勸慰道,“我要連夜趕去鳳霞縣找福叔,帶著你在路上不方便。春喜聽話,等我處理好了那邊的事情,馬上就來接你,好嗎?”

小春喜緊緊抱住少爺,眼淚已經流了出來:“那你快點兒來接我,不要讓我等得太久。”

林逸飛的眼睛也濕潤了,此時的小春喜,已經是他為數不多的親人了。

“我會的,我會的。”林逸飛點頭應著,眼淚抑製不住又掉了下來。

告別了小春喜,林逸飛借著夜幕匆匆上路。即便是在夜裏,林逸飛也不敢在大路上行走,為了不招惹麻煩,他一路摸著黑走山路,爭取能在天亮之前趕到鳳霞縣。

林逸飛已經盤算好了,就算到了鳳霞縣,距離自家在棲霞山上的避暑別院還有不短的一段路程,不過,他可以先去“老丈人”宋恩萬處落落腳。如今,自己是家破人亡的落難之人,宋恩萬還會不會認他這個女婿不得而知,但隻是路過落落腳,想來他應該不會拒絕。好歹給口水喝,給口飯吃,總不至於將自己趕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