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暮色濱城

一九三八年,濱城。

黃曆上說過了大年就是春,可溫度還在延續著冬的嚴寒。天太冷了,冷得能凍掉鼻子。正月初五,街巷的雪地裏還殘留著鞭炮燃放後的碎屑,滿地的殘紅昭示著喜慶,卻並不代表太平。偌大的濱城街麵上,行人寥寥,就是這少之又少的幾個人,走路的樣子也是戰戰兢兢、小心翼翼。

絕大多數人選擇留在了家裏。他們蜷縮在各自家中的熱炕頭上,小聲說著話,盡管已經關嚴實了房門,可還是將聲音壓到了最低:“咋?這說變天就變天,真的就換朝廷了?”

真的變天了,幾乎就在一夜之間,濱城在無聲無息中迎來了“改朝換代”。

兩天前的大清早,有人打開院門時,發現門口有大批的“黃軍裝”列隊經過,各家各戶的門前也都被人掛上了“膏藥旗”。如今的濱城,已經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濱城百姓們唏噓不已,心裏雖帶著點莫名的興奮,更多的卻是不安。

這就改朝換代了?今後的日子會咋樣呢?

別怪濱城百姓麻木不仁,也別說他們不愛國,因為那個“國”根本沒給他們帶來多少好處。其實把話說白了,哪朝哪代都一樣,過得順心的人盼著太平,過得不順心的人盼著改朝換代。如今這年月,過得不順心的人實在太多了,為數不多“過得順心”的人整天在報紙上粉飾太平、鼓吹昌盛,厚顏無恥地代表著“民意”,教化著絕大多數“過得不順心”的人,說些大局還是好的、生活還是不錯的、明天會更好之類的假話空話。百姓們很無奈,也看不到希望,長久的壓抑和無奈讓他們隻剩下一個盼頭:快點改朝換代吧。

如今終於換了朝代,大家心裏反而別扭起來,以後咱大中華就是小日本子的了?仔細想想,“大國子民”們又覺得心有不甘。

人們悄聲談論著。門外有大卡車慢悠悠地駛過,車上大喇叭播放著“安民告示”,說大日本皇軍已經接管了濱城,皇軍體恤百姓,希望大家不要驚慌,要維持現有的生活秩序。

維持現有秩序?大夥聽了不免泄氣,那就是還和從前一樣唄!

臨近中午,街巷上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

所城裏,是位於濱城軸心地段的一處建築群,在此居住的俱是濱城的名門大戶。往來的人們路過一扇緊閉的黑漆大門前,紛紛駐足。這處外觀並不算紮眼的大宅子,便是濱城赫赫有名的“林府”。

此時林府門前的七級台階下正聚攏著一群人。看衣著,這應該是一群“過得順心”的人。他們一個個麵色紅潤、肥頭大耳,身上也盡是狐皮貂毛,隻是臉上沒有了以往的高傲和泰然自若,神色一片惶然,猶如驚弓之鳥。

為首那人舉目環視四周,和大夥交流了一下目光後,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行了,人來得也差不多了,敲門吧。”

有人提醒道:“哎,郝記還沒到呢,要不要再等等?”

為首那人掏出懷表瞅了一眼,有些惱怒:“這都什麽時候了!昨天第一個通知的就是他,不等他了,敲門吧。”

“嘭嘭嘭”,有人登上石階叩響了那扇黑漆大門的門環。很快,一個中年男人打開了院門。大夥進門後沒有寒暄,隻是衝那中年男人拱了拱手,算是打過了招呼,之後便井然有序地擁進了院子。

林府正堂上,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漢子端坐在太師椅上。他鳳目微閉,手裏正嘩啦嘩啦地把玩著一對碩大的鋼球。此人正是這所大宅的主人,也是濱城裏響當當的人物——商會會長林敬軒。

此時的林敬軒看似泰然,可偶爾**的嘴角卻暴露了他內心的不安。

“老爺,有客人到訪。”管家老阿福在門外稟報。

林敬軒微微睜開眼。此時,老阿福正站在正堂門外,身後畢恭畢敬地站著一群濱城的富賈豪紳。林敬軒不動聲色地朝正堂兩側的椅子微微一抬手臂,富賈豪紳們便次第進了正堂,按座次一一落了座。

老阿福吩咐下人給眾人上了茶,便垂首站到了東家林敬軒的身側。

為首那人欠了欠身子,小心翼翼地說道:“大掌櫃的,外麵變天了,日本人來了,您給大夥拿個主意吧。”

林敬軒沒有說話,眾人隻能聽到他手裏的鋼球已然加快了旋速,嘩啦嘩啦……

寂靜的空氣裏彌漫著不安的氣息。有人沉不住氣了:“大掌櫃的,您瞧這外麵,又是槍又是炮的,到處是日本兵,咱們這心裏沒底啊!大掌櫃的,您給大夥拿個章程吧,我們都聽您的。”

林敬軒的無動於衷讓大夥更加不安,漸漸地開始有人交頭接耳起來。

“大掌櫃的也不發話,這買賣到底還開不開了?”

“大掌櫃的今天是怎麽了?”

“你說這是什麽世道啊,這日本兵咋說來就來了?”

……

眾人正竊竊私語間,隻聽林敬軒一聲咳嗽,屋裏頓時安靜了下來。大夥知道,大掌櫃這是要說話了。

林敬軒睜開眼,老阿福伸手接過他手裏的鋼球,順手交給身旁的下人,然後雙手端起茶盞遞了上去。林敬軒接過茶盞輕啜一口,閉眼漱了漱口,一低頭,將那口茶吐進了老阿福伸到麵前的碗裏。隨後他清了清嗓子,環視一下眼前眾人,這才開口:“慌什麽,在濱城的街麵上,各位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大風大浪幾十年,到最後反倒被幾個倭人嚇成這個樣子,也不怕傳出去遭人恥笑。”

眾人都難為情地笑了笑,氣氛好像緩和了許多。為首那人再度起身,恭敬地說道:“大掌櫃教訓得是,還是請您給大夥拿個主意吧。”

“哼!”林敬軒臉上浮起一絲輕蔑的笑,懶洋洋地說道,“餓了吃飯,病了吃藥,熱了穿絹,冷了換棉,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事。莫說是幾個日本人,就算是天王老子來了,也得容老百姓過日子吧。”

眾人紛紛點頭稱是。

林敬軒朝眾人一抱拳:“我奉勸各位,安心回去,守好自己的買賣,做好自己的本分,以前怎麽過的,現在還怎麽過。這天隻不過是變了,又不是塌了。”

聽了這話,眾人安心了不少,可仍有人似乎心有餘悸:“大掌櫃的,您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不過……大掌櫃的,日本人那邊,咱們是不是也該找幾個人過去,探一探口風啊?”

林敬軒板起了臉,冷冷瞄了那人一眼,譏諷道:“日本人那邊,咱們是吃著他的了,還是用著他的了?他們又不是我親娘老子,我用得著去探他們的口風?恕林某直言,我還真不至於賤到那種地步。”

“就是就是,大掌櫃這話說得好,你瞧你問的那都是什麽話!”

“咱們做自己的買賣,犯得著跟日本人商量嗎?”

“有大掌櫃的在,咱們就按他說的辦!”

……

眾人齊聲附和著,一起看向剛才問話的那人。那人紅著臉囁嚅道:“我多嘴,我多嘴,我這擔心就是多餘。”

林敬軒微微一笑,朗聲說道:“阿福,吩咐一下廚房,中午多備些酒菜,今天我要留客人們吃飯。”

大夥心裏明白,大掌櫃的這是要送客了。

老阿福規規矩矩地應了聲諾,剛要離開,就見客人們紛紛起身作揖:“不敢勞煩大掌櫃的,我們櫃上都還有事,過來聽了您的教誨,我們心裏也就有底了。大掌櫃的別麻煩,我們這就回去忙了。”

林敬軒也未多做挽留,伸手拿起了支在太師椅旁的手杖,作勢要起身。

眾人見狀紛紛上前敬勸:“大掌櫃請留步。”

眼看著客人們遠去,林敬軒滿麵怒容,揮舞著手杖,咆哮著怒罵道:“飯桶!慫貨!草包……”手起杖落,勢大力沉,離他最近那兩張桌子上的茶杯茶壺,被盡數掃落在地,摔了個粉碎。幾個下人嚇得躲到了牆角,噤若寒蟬。

或許是聽到了響聲,三個女人急匆匆地進了正堂,她們是林敬軒的三房太太。為首的大太太驚愕地問道:“怎麽了這是?敬軒,怎麽動了這麽大的怒氣?”

見到三位太太,林敬軒收起怒容,很恭敬地一頷首:“哦,是大姐來了。

敬軒無禮,驚動您了。”

就在這時,有個清脆的聲音從正堂外傳來:“喲,這是哪個不長眼的惹了咱老爺子?這熱鬧我得瞧瞧。”隨著話音,一個身著筆挺西裝的帥小夥出現在正堂門前,小夥子抬手煞有介事地數了數地上的茶碗殘渣,“一個,兩個,三個……喲嗬,這麽多,這火上得不輕啊……得,我還是先避一避吧。”說完,腳底抹油就想溜。

“站住。”聲音不大,但足夠威嚴。

小夥子渾身打了個激靈,收住腳步,杵在原地。

“你這是要去哪兒?”林敬軒淡淡地問道。

小夥子回轉了身,指了指頭頂那片天,嬉皮笑臉地應道:“瞧您這話問的,這時候我還能去哪兒?魯香園唄,今天晌午約了幾個朋友小聚一下。”

“不許去!”林敬軒威嚴地說道,又吩咐管家老阿福,“都給我聽好了,從現在起,沒有我的允許,誰也不許踏出林府半步。”

“啊,憑什麽?”小夥子瞪大雙眼,強嘴道。

林敬軒頭也不回地出了正堂,隻冷冷留下一句話:“憑我是你老子。”

小夥子傻站在原地,直愣愣地盯著林敬軒走遠的背影,暗罵一聲:“軍閥。”

老阿福窘迫地笑著,湊過去:“少爺,你看這……”

“得得得,真敗興!”小夥子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嘴裏嘟囔著,“不去就不去,有什麽了不起的。”說完,悻悻地朝側院走去。

這個桀驁不馴的小夥子,正是林府的小少爺、林敬軒的小兒子林逸飛。

林敬軒回到書房,依然怒氣未消。他剛才那番怒罵,罵的不是那些到訪的客人,而是這個糜爛的世道,是那個無能的政府,是那些貪生怕死的軍隊。

可如果非要具體到某一個人的話,那就應該是二杠子。

二杠子本姓姚,在家排行老大,之所以稱他“二杠子”,是因為他本來有一個哥哥,但幼年時患病夭折。二杠子時年三十多歲,是土生土長的濱城人,算是林敬軒的徒弟,也是維持一方平安的“濱城治安團”團長。

濱城是座三麵環海一麵環山的海濱小城,位於膠東地區東首,風景秀麗,氣候宜人。說來也怪,千百年來兵荒馬亂、朝綱更替,唯獨這裏風調雨順,從未遭過大的天災。什麽地震海嘯、水澇旱歉,跟這裏一點都不沾邊,縱使外麵烽火連天,此地也照舊祥和太平。也許正是由於這些原因,這裏成了洋人們在膠東最早開埠經商的港口。

濱城雖然民風淳樸,但尚武之風卻很盛,尤其值得一提的,這裏是威震海內外的“螳螂拳”的發祥地。鼎盛時期,各家各戶都有個把“練家子”,隨便走出一個其貌不揚的漢子,都有可能是絕技在身的高手。

濱城的習武之人經常聚在一起交流心得,互相切磋技藝,定期舉辦“比武會”。因為是以武會友,所以交手時大多點到為止,一方技差一招,切磋也隨之宣告結束。輸的人一拍身上的浮塵,抱拳說聲“佩服佩服”,贏的人趕忙抱拳回禮“承讓承讓”,無論輸贏,大夥都是一團和氣,絕少有人為此傷筋動骨。因為是以“倒地”為勝負評判標準,所以濱城人管這種切磋方式叫“撂跤”。那座經常用於大夥習武切磋的操場,也就成了“跤場子”。

二杠子自幼跟隨名師習練螳螂拳,他的師父就是濱城大掌櫃林敬軒的同門師兄。所以,二杠子尊稱林敬軒為師叔;而林敬軒本人也確實是一位實打實的螳螂拳高手。

前幾年,二杠子的師父得了一場重病,不治身亡。打那時候開始,二杠子便和他的幾個師弟一起轉投到師叔門下,追隨林敬軒學習武藝。二杠子自幼身子骨結實,生得虎背熊腰,天生就是塊練武的好材料,而且人機靈,又肯吃苦,不多久就成了“跤場子”裏小有名氣的拳師。

早些年,濱城周邊經常鬧匪患,為了防匪,成立了護城保民的民團。二杠子因為武藝高強,又有聲名顯赫的師叔林敬軒保薦,年紀輕輕的就成了民團的“團總”。雖然隻是個負責兵勇操練的拳師,好歹也算是吃上了官糧。

再後來,世道越來越不太平,外麵的軍閥開始了混戰,周邊又是匪患橫行,濱城的民團在幾次擴編之後,隊伍逐漸壯大了起來。目前已經有了三四百人的規模。民團也改名為“治安團”,二杠子由此從“團總”變成了“團長”。

軍閥間的混戰還沒消停,這個滿目瘡痍的國家又出了大事:日本人炸死了東北的張大帥,把整個東四省(黑龍江、奉天、吉林、熱河)給占了。聽說東四省比“小日本子國”還要大,那可是不小的一塊地盤兒啊。

就在一個月前,前方傳來了壞消息,前線吃緊,國軍節節敗退,日本人的軍隊正步步逼近濱城。一時之間,濱城百姓人心惶惶。

國軍的兩個整編旅退守到了濱城,駐防在濱城城外,大挖工事壕溝,要在此“痛擊倭寇,死守濱城,誓與濱城共存亡”。大家都知道,這將是一場破釜沉舟的血戰。因為到了濱城,國軍已經退無可退,前麵是窮凶極惡的日本人,身後……全是大海啊!

二杠子的治安團也不含糊,保家衛國、匹夫有責,弟兄們一個個摩拳擦掌,鉚足了勁要與國軍弟兄們並肩作戰,痛擊日寇。從獲知戰事將起的那天開始,二杠子就加緊了對治安團操練,他甚至專門邀請師叔林敬軒來到“跤場子”,檢閱了他的治安團。

檢閱歸來,林敬軒激動之餘有些心酸。在他眼裏,治安團的武器太寒磣了,全團四百多號人,卻隻有三十多條快槍,還有一部分鳥銃和土炮,絕大多數兵勇手裏拿的竟然還是大刀、長矛和梭鏢——這樣的武器怎能上陣殺敵?

老話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林敬軒當即以濱城商會的名義發起了一場募捐,他自己更是慷慨解囊,捐出了二十根足金的“黃條子”。

有錢好辦事,在駐防國軍弟兄的關照下,治安團鳥槍換炮,更新了裝備。

盡管手裏的武器依舊不能與裝備精良的國軍弟兄相比,但算上原來的鳥銃和土炮,好歹也算人手一條槍了。裝備一新的治安團將士精神抖擻,氣勢恢宏,迫不及待地要與來犯的倭寇決一死戰。

可誰曾想到,麵對倭兵壓境,國軍兩個整編王牌旅再加上濱城的治安團,幾千人的隊伍竟一彈未放,連聲槍響都沒有聽到,就把濱城拱手讓給了日本人。

這讓林敬軒如何咽得下這口惡氣!

林府小少爺林逸飛悻悻地回到自己居住的側院,一想起剛才的事情他就來氣。昨天和幾個狐朋狗友都已經約好了,今天中午先到魯香園海吃一頓,下午再一起到茶園子聽相聲去。據說茶園子剛從天津衛來了兩個說相聲的,滿口的葷段子聽來煞是過癮。林逸飛正欲前去一飽耳福,誰料到,也不知哪個喪門星惹到了老爺子,害得自己也受到了牽連,平白無故挨了一頓罵不說,還被禁了足。

林逸飛今年剛好二十歲,是府裏的二少爺,他還有一個比他年長五歲同父異母的哥哥林逸鵬。林逸鵬是林府的長房大太太所生,而林逸飛的生母則是林敬軒的二姨太。

除了林逸鵬的母親和林逸飛的母親,林敬軒幾年前又娶了一個品貌絕佳的三姨太。三姨太原本是個唱青衣的戲子,藝名小翠仙,在伶界也算小有名氣,被看戲的林敬軒相中娶了回來。自從嫁入林府,小翠仙表現得甚是賢惠,對兩個“姐姐”恭敬有加,三個女人相處起來算得上是一團和氣。

林逸鵬、林逸飛自幼隨父習武,兩個小子天資聰慧,在武學方麵也算學有所成。說起長子林逸鵬,林敬軒甚為滿意,逸鵬人長得相貌堂堂,武功好,學問也好,參加鄉試也名列前茅。到省城讀了兩年高級學府,他自己報名考上了軍校,如今剛滿二十五歲,便已經是國軍韓大帥麾下的少校參謀了。濱城人談及林敬軒的這個長子無不豎起大拇指:虎父無犬子,後生可畏,真是前途無量啊!

可提起林府小少爺林逸飛,周圍熟悉他的人無不搖頭歎息,恨得直磨後槽牙:“那根本就不是個玩意兒,簡直就是個轉世的魔王!”林敬軒更是捶胸頓足,歎息此子“朽木不可雕也”。

林逸飛也確實太不讓人省心了,唯一能說得過去的,就是這小子天生有悟性,武功練得不錯。同樣一套拳法,大哥林逸鵬認真揣摩兩遍就能學會,對此,林敬軒已經很滿意了;可林逸飛隻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瞅一遍,就能練得有模有樣,這讓林敬軒大為驚奇。

如果再要找點林逸飛的其他優點,那就是這小子長得比他哥哥還要帥,渾身透著機靈。可是很遺憾,他的機靈勁兒全用在不務正業上了,書讀得一塌糊塗,偷雞摸狗倒是樣樣精通。林敬軒屢屢痛下決心要對此子從嚴管教,卻又力不從心,因為全家人都護著林逸飛,尤其是大太太。

大太太比林敬軒年長三歲,是父母在他十六歲時娶進門的。林敬軒對這位溫婉賢良的大太太十分敬重,一直尊稱她為“大姐”,不敢有絲毫冒犯。

而大太太對林逸飛的疼愛甚至超過了自己的親生兒子林逸鵬,簡直到了溺愛的地步。

小時候,林逸飛每次闖了禍,先想到的不是去找他的生母,而是撒腿就往大太太房裏跑。一進門就紮進大太太懷裏,沒命地哭喊:“大媽快救救小飛啊,林敬軒要殺人了!”

每到這時,大太太都會忍著笑環抱住林逸飛,柔聲柔氣地安慰:“小飛不怕,有大媽在呢,誰也別想動我們小飛一根指頭。”

望著房內親密的母子相依,林敬軒總在屋外氣得跺腳:“大姐,您總這麽慣著他,遲早是要慣出毛病的!”

大太太卻不管這些,總是不慍不火地回話:“滿家就數著他小,我不慣著他慣誰?敬軒你就放心吧,咱家小飛的心可善著呢,慣不壞。”

以前,林逸飛最聽大哥林逸鵬的話,是典型的“大哥跟屁蟲”,對大哥言聽計從。有了大哥的管束,他的那些淘氣行為有所收斂。可林逸飛十一歲那年,大哥到省城讀書去了,這下子林逸飛沒了韁繩,身後又有大太太護著,於是張牙舞爪到了有恃無恐的地步。

那一年,林逸飛也不知在哪裏看到別人“鬥蟲”(鬥蛐蛐),一下子就著了迷,書也不讀了,抱著個蛐蛐罐一瞅就是一整天。林敬軒實在忍無可忍,搶過林逸飛的蛐蛐罐摔了個粉碎,把他最心愛的“虎頭大將軍”當場摔斷了腿。這下子把林逸飛心疼得一塌糊塗,哭得呼天喊地。當天夜裏,林逸飛抹著眼淚去了林敬軒的書房,“大義凜然”地通知父親:“算了,人死不能複生,我的‘大將軍’也不用你賠了,回頭你給大媽買個新簪子吧。”

簪子?簪子跟蛐蛐有什麽關係?細問之下林敬軒才知道,原來那隻被摔殘的蛐蛐竟然是林逸飛騙了大太太的金簪子出去換的。怒火中燒的林敬軒當即反鎖了房門,給了這個逆子一頓酣暢淋漓的暴揍。那天夜裏,林逸飛殺豬般的哭嚎至今仍讓林府上下記憶猶新。

後來長大一點了,林敬軒按照培養大兒子的路數,將林逸飛也送到了省城。可剛送去一年多,世道亂了,林敬軒幾乎每天都能從報紙上看到省城學生“罷課”“遊行”“示威”“請願”……他就納悶了,這些學生不好好念書,這是要發瘋還是咋的?為了小兒子的安全,林敬軒無奈之下,又把林逸飛召回了濱城。既然書讀不成,那就跟著學做生意吧。

可誰能管得住林逸飛啊,稍不注意他就溜出去玩了。跟著賬房學了半個月理賬,捉回來一問,他連算盤珠子有幾顆都不知道。看著吊兒郎當的小兒子,林敬軒氣不打一處來:“孽障!你如果能趕上你哥哥一半,我就是死也瞑目了!”

林逸飛卻一臉的不服氣:“我怎麽了,你幹嗎總是看我不順眼!你這是偏見,懂嗎?我也想學我大哥去當兵,你咋不讓我去?”

林敬軒有自己的打算,大兒子成體統、穩重,走到哪裏他都放心,可這個小兒子行嗎?再說,已經有一個兒子為國效力了,他怎麽再舍得讓小兒子也離開自己?況且林府偌大的家業,總要留個兒子在身邊幫著打理。

恨鐵不成鋼啊!林敬軒指著小兒子的鼻子罵道:“你也想跟你大哥比?

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你大哥到了軍隊那是將才,你行嗎?你去了頂多算一堆炮灰!”

為了讓這個頑劣的家夥收收心,林敬軒聽從了大太太的建議,給林逸飛定了一門親事,親家是濱城鳳霞縣首屈一指的大戶宋恩萬。宋府與林家世代交好,宋恩萬有個掌上明珠,名叫宋紫依。

說起宋紫依的名字,有點意思。宋恩萬婚後多年膝下無子,大太太一直沒有生養,後來他又娶了二太太,好不容易懷上胎,滿心盼著是個兒子,誰承想卻是個丫頭。女兒出生後,二太太問他:“老爺,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宋恩萬氣惱萬分:“一個丫頭片子,還起什麽名字!”

二太太委屈得直哭:“丫頭咋了,俺自己樂意。”

一句“自己樂意”就成了小丫頭的名字:紫依。別看宋恩萬當初對紫依一千個不稀罕,可幾年後,眼見小丫頭越長越水靈,這個閨女也就成了宋恩萬的心頭肉。

宋紫依那年芳齡十八,是鳳霞縣出了名的美女。她兩年前開始在濱城讀女中,半年前聽說要打仗才休學回了家。林敬軒去鳳霞縣提親的時候,三個太太也跟著一起去了,三個太太對準兒媳滿意得不得了。因為彼此相熟,知根知底,兩家約定好了,來年開春就給兩個孩子辦喜事。

林逸飛隻在小時候見過宋紫依,好像是哪一年春節,宋恩萬帶著年幼的女兒到林府來拜年。宋紫依現在長成什麽樣子,他很好奇,於是偷偷地去向大媽和母親打聽。大媽是這樣說的:“臭小子,你可真有福氣啊!你就安心回去等著成親。你那個媳婦啊,比畫上的還俊呢。”

盡管如此,林逸飛還是有些不放心,他甚至對大媽和母親的審美產生了懷疑。比畫上的還俊?難道能比小春喜還漂亮?

小春喜是林逸飛的貼身丫鬟,家在濱城郊外的小姚村,小時候因為家裏窮,十歲時就被爹娘賣到了林府,如今已經有六個年頭了。別看小春喜出身貧寒,長得可俊俏著呢,鳳眼柳眉,一身的細皮嫩肉,輕輕一捏感覺能掐出一包水來。平日裏雖然總是穿一身略顯肥大的衣衫,讓人瞧著有些弱不禁風,實則體態婀娜,該胖的地方一兩不少,該瘦的地方盈盈而握。

就在四個月前,林逸飛剛回濱城不久的一天夜裏,他在茶園子聽了半宿葷段子,回到府中,那些葷段子撩得他心裏癢癢,瞄著小春喜,就起了歹心。

於是,他借口後背癢癢,將小春喜騙到了自己的被窩裏,奪了她的身子。從那以後,盡管小春喜時時躲著這個“惡少”,但是防不勝防,還是屢屢被他占到便宜。

言歸正傳。林逸飛見出門無望,便垂頭喪氣地回到了林府側院自己的房間,百無聊賴地翻弄著那幾本閑書。恰在這時,小春喜嫋嫋婷婷地走了進來,一臉幸災樂禍:“哼,老爺訓你了吧?不讓出門了吧?該!”說完,拿起抹布輕快地走向櫃子,仔細地擦拭了起來。

林逸飛將小春喜上下一打量,眼珠子一轉,輕聲喚道:“小春喜,你來。”

小春喜覺得有些莫名其妙,問道:“去哪兒啊?我不是在這裏了嗎?”一轉頭,發現少爺已經虛掩上房門,她暗叫一聲不好,撒腿就想往門外跑。可是已經來不及了,少爺壞笑著擋在門口,她那慌張的一逃,反而更像是主動投懷送抱,竟一頭紮進了少爺的懷裏。

小春喜一邊抵抗,一邊低聲哀求:“少爺,這大白天的,求求您了!別……您鬆手……少爺您別……”

算了,掙紮是多餘的,少爺的手已經順著衣擺伸了進去,俯著身子揉摸著那兩團嫩嫩的豐盈。小春喜咬著嘴唇,幾乎癱在了少爺的懷裏。

“嘭嘭嘭”,敲門聲救了小春喜,她驚醒一般地推開少爺,慌張地整理著自己的衣衫。林逸飛回頭懊惱地喊道:“誰啊?”

門口傳來了管家老阿福的聲音:“少爺,老爺讓我喊你吃飯呢。”

林逸飛沒好氣地嚷道:“不吃不吃,沒胃口!”

老阿福似乎沒有聽到他的話,語調柔和地繼續說道:“少爺,老爺和太太們都在等著你呢。”

林逸飛無奈,伸手打開房門,回頭朝小春喜狡黠地一眨眼:“等我啊,吃完飯我就回來。”

小春喜本能地用雙手護住了胸前,氣惱地一跺腳:“快去吃飯吧,誰等你啊,討厭。”

少爺走了,小春喜望著他的背影,卻偷偷地笑了。在小春喜眼裏,少爺可是真好。自從經曆了四個月前的那個夜晚,她覺得自己已經是少爺的人了。

其實,她覺得自己早就是少爺的人了,不過,自從少爺要了她的身子,她才覺得自己真正是少爺的人。

就在幾天前,二太太來側院找過小春喜,悄悄告訴她,其實她和少爺的事,根本就沒瞞過太太們。二太太要小春喜好好照顧少爺,等來年開春少爺成親以後,二太太會給她做主,把她也嫁給少爺,做二姨太。

說起來,小春喜似乎並不在意那些名分,她隻是想能一直留在林府,能永遠留在少爺的身邊。不過,如果真有了那個名分的話……想到這些,小春喜的臉上泛起了一陣潮紅。

去正院的路上,林逸飛想起一件事,扭頭問管家:“哎,福叔,你剛才跟我說什麽?老爺和太太們在等我吃飯?”

老阿福緊跟兩步:“回少爺,是。”

林逸飛撓了撓頭:“啥意思?也就是說……我大媽和我媽今天都出來吃飯了?”

老阿福笑著回話:“回少爺,是,老爺和三位太太都在等你呢。”

這就奇怪了,大太太多年前就開始吃齋禮佛了,後來林敬軒娶了三姨太,二太太也加入了修禪的行列,每天一早就去大太太房裏,跟著大太太讀佛經、學佛法。因為素食吃齋,她倆很少出來和大家一起吃飯。再後來,因為不願意與父親見麵,林逸飛索性也改在自己的房間裏用餐了。如此一來,留在正院飯堂用餐的,就隻剩下老爺林敬軒和三姨太了。今天又不是啥大日子,兩位太太怎麽舍得移駕正堂,出來吃飯了?

歪著腦袋細細一琢磨,林逸飛明白了,一定是因為上午老爺子動了怒氣,兩位太太想出來陪他吃吃飯,順便安撫一下。正想著呢,二人已經走到了正堂門側的飯堂。林逸飛側著腦袋往屋裏一瞧,林敬軒和三位太太果然都在等著,滿桌的美味佳肴,隻不過大太太和二太太麵前是幾樣素菜和齋飯。

林逸飛按規矩給眾人請了安,落座,一瞅桌上那些菜,眼前一亮:“哎呀,今天是啥好日子,都是我愛吃的菜。”

老阿福湊上前,俯首解釋道:“少爺,大太太聽說你晌午要去魯香園,老爺沒準,她怕你受了委屈,特意囑咐下人去魯香園訂了幾道菜。你瞧瞧,還合你的胃口吧?”

林逸飛衝大太太一抱拳,作感激涕零狀:“還是大媽對我好!大媽,您就瞧好吧,以後我一定加倍孝敬您。”

眾人都笑。

林敬軒也笑道:“大姐,您總是這麽寵著他,對逸鵬也從來沒這麽好過。”

大太太滿麵慈悲,和顏悅色地說道:“這怎麽能算寵呢,小飛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阿福,告訴家裏的廚子,以後盡量多做些小飛愛吃的飯菜,合了胃口才能吃得多、長得壯。”

不待老阿福回話,三姨太小翠仙掩嘴輕笑道:“大姐,咱家小飛可都二十了,還長身體呢!那我也是長身體的時候,我也要多吃。”

大太太揶揄道:“哎喲,這是誰在說話呀,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

我就琢磨著,我和她二姐不爭也不搶,潛心禮佛,連口葷腥都不沾,難不成老爺還是虧了她的嘴?”

眾人皆掩嘴偷笑,唯有林敬軒和小翠仙紅了臉。小翠仙嘟囔:“明天我也禮佛去,敢情在那些佛經裏,還能學到擠對人的本事。”

大太太緊張地說道:“可不敢,你要是也進了我的佛堂,虧嘴的可就是咱家老爺了。”

小翠仙的臉更紅了,用小拳頭捶打著林敬軒,撒嬌道:“敬軒,你看呀,眼瞅著大姐欺負人,你也不幫我。”

林敬軒偷瞄了一眼對麵正偷著樂的林逸飛,紅著臉低聲叫苦:“大姐欺負你,你打我幹什麽?”

大太太忍住笑,歎息道:“唉,我這人心軟,真見不得自己的男人受委屈。

行了行了,這個惡人還是我來做吧。”說罷,她扭頭吩咐,“阿福,去告訴廚子,以後燒飯,也要多順著三太太的心思。”

老阿福憋得臉紅,卻愣是不敢笑出來。大太太又問道:“咋了?給句話呀,這事兒我做不了主?”

老阿福趕緊回話:“回大太太,記著呢,記著呢,管保錯不了。”

大太太很欣慰:“就是,喂美了她的嘴,你家老爺也少受欺負。”

大夥都忍著笑,林敬軒趕緊拿起筷子打圓場:“這菜都涼了,快吃快吃。”

可是他的筷子剛伸到菜盤的邊緣,卻又縮了回去,隻見他眉頭一蹙,問道,“阿福,魯香園今天開門了?”

老阿福微微一頷首:“回老爺,年初三就開門了,不過好像店裏也沒什麽客人。”

“哦……”林敬軒的筷子再次伸向了菜盤,卻再次收了回去,他“啪”

的一聲放下筷子,站在他身後的老阿福被嚇得一哆嗦。

林敬軒板著臉問道:“我上午跟你們是怎麽交代的?我不是說了,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踏出林府半步,你們……”

大太太笑著拍了拍林敬軒的腿,勸慰道:“快吃吧快吃吧,別怪他們,是我讓他們去的。”

“哦,對對,我竟然把這事兒給忘了。”林敬軒難為情地笑了笑,重新拿起了筷子。

自打年三十起,一家人就沒坐在一起好好吃過飯,這頓飯吃得和和美美。

飯後眾人各自散去,大太太和二太太去了佛堂,林敬軒隨三姨太去了她的臥房,林逸飛則獨自回了自己居住的側院。

林逸飛有午休的習慣,小春喜早早就給他收拾好了床鋪。遠遠地看到少爺從院門處走過來,小春喜一溜小跑地躲進了隔壁自己的房間,轉身就拴上了房門。

眼瞅著小春喜輕盈地溜走,林逸飛惋惜自己跑慢了一步。他拍著小春喜的房門,趴在門縫上低聲喚道:“小春喜,大白天的關什麽門哪,快開開,我想跟你說會兒話。”

“我不開,”小春喜倚著房門,嬌聲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我也要休息了。”

林逸飛隔著房門哀求道:“剛吃完飯,哪能接著就休息啊,要不……你陪我過去看會兒書?就一會兒,求你了好春喜。”

門裏的小春喜已經羞紅了臉:“那……那你得保證,好好看書,你……你不準欺負我。”

林逸飛滿嘴答應著:“行行行,我哪裏敢欺負你啊。”

打開房門,小春喜又看到了那張帶著邪笑的帥臉。

林逸飛賤兮兮地笑著,討好道:“我就知道,小春喜對我最好了。”

可是,小春喜的腳剛邁進少爺的房門,就被少爺從身後一把抱起。她在少爺的懷裏,嬌喘籲籲地哀求:“別……少爺,你說過不欺負我的……你……壞蛋,求求你,等等……等等……”

還等什麽啊!連小春喜自己都不想再等了,屋子裏很快就傳出了小春喜如泣如訴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