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廟島見聞

第二天上午,灶間傳來的聲響驚醒了林逸飛。

林逸飛伸著懶腰坐起身,發現身邊幾個人還在呼呼大睡,唯獨小風已經不見了蹤影。他穿上外套,下炕後來到了灶間。

荀叔夫婦正在忙活著做飯,荀叔熱情地問道:“咋不再睡一會兒?”

林逸飛有些靦腆地應道:“睡夠了。”見老兩口忙碌,他寒暄著,“荀叔,有什麽活兒要我幹嗎?”其實他就是客氣一下,那些灶台上的活計,這位少爺壓根就不會。

荀叔聽了直擺手:“不用不用,你快去歇著。”

院子裏的小風聽到了林逸飛的聲音,招呼道:“小哥,你起來了?”

林逸飛走到院子一看,小風坐在院裏一條凳子上,正曬著太陽,對麵是低著頭的小靈兒。

小靈兒抬起頭,羞怯地打了招呼:“小哥。”

林逸飛笑著問:“喲,都起這麽早,你們在說什麽呢?”

小風訕笑著應道:“我覺得我好得差不多了,你們這也過來了,我正和小靈兒商量,想跟你們一起回去呢。”

小靈兒低著頭,好像在生氣:“不行,你說好了就好了?傷筋動骨還一百天呢,俺得等你好利索了才準你走。”

小風苦著臉說道:“一百天,那還不得憋死我啊!”說罷,他晃了晃自己的胳膊,“靈兒,你看,我真沒事了。再說了,小哥他們也都來了,他們……”

小靈兒急了,憤憤地打斷了小風:“俺咋著你了,咋就憋著你了?你還有沒有良心?和俺在一起就委屈你了是不?那你走就好了,還問俺幹什麽!”

小風趕忙求饒:“小靈兒你別生氣呀,我也沒說我委屈啊,我這不是正和你商量嘛,我……”

小靈兒氣鼓鼓地站起身:“隨便你,腿長在你身上,你想走就走,還商量個啥?誰稀罕你在這裏。”說完,紅著眼圈跑進了屋子。

小風朝林逸飛難為情地笑笑,幾步追到房門前,對著小靈兒的背影喊道:“靈兒,剛才的話就當我沒說,我陪小哥去海邊轉轉,行不?”

小靈兒沒有搭理他,倒是荀叔笑著朝小風眨了眨眼:“去吧去吧,一會兒飯就好了,早些回家吃飯。”

廟島的海邊很美,暖暖的陽光曬著,通體舒服。伴著舒緩的海浪聲,幾個漁家女正在小碼頭邊修補漁網,一切都是那樣安靜祥和。

林逸飛和小風在一處海邊大壩石階上坐下來,林逸飛笑著說道:“這個小靈兒對你不錯啊,人又長得漂亮,幹脆你留著算了。”

小風懶洋洋地應道:“小哥,你就別拿我尋開心了,長得漂亮的姑娘多了,我留得過來嘛。”

林逸飛扭頭瞥了小風一眼,正色道:“我可不是拿你尋開心,我跟你說正經的,小靈兒姑娘真的不錯,人家又對你這麽好,你就沒動心思?”

小風盯著林逸飛看了一會兒,發現他真的不是在開玩笑,望著遠處的海麵,歎了一口氣:“小哥,我不瞞你,也不怕你笑話,打從我見小靈兒的第一眼開始,我就喜歡她,後來,越來越喜歡,可光喜歡有什麽用啊。”

小風的坦誠讓林逸飛有些意外,他疑惑道:“什麽叫光喜歡有什麽用?

傻子都能看出來那丫頭喜歡你,你也喜歡她,這不挺好的嗎?”

小風苦笑著搖搖頭,反問道:“小哥,咱還打小鬼子不?”

“當然打了,”林逸飛明白小風話裏的意思,勸解道,“可這跟你和小靈兒有什麽關係?打小鬼子也不能耽誤了娶媳婦啊。”

小風笑了笑,平靜地說道:“小哥,打小鬼子就得死人,那可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說句不好聽的,指不定哪天人就沒了。小靈兒是個好丫頭,咱不能害了人家。小哥,跟你說實話,我也不舍得走,可我害怕,害怕再這樣守幾天,我就真的離不開她了。”

小風說得有道理,林逸飛沒想到一向天馬行空的小風竟會想這麽多。小風接著說道:“咱身邊被小鬼子禍害的人還少嗎?不把小鬼子趕出去,誰也別想過上安生日子。我要是能活到趕走小鬼子的那一天,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廟島,來娶小靈兒!”

兩個人並肩坐在石階上,林逸飛扶著小風的肩頭,剛想開口說點什麽,“噗通”,一顆石子落在了他們眼前的海裏,濺起一片水花。二人回頭一看,狗子正嚼著草梗,傻笑著跑了過來。

三個人一起在海邊聊著天。林逸飛突然想起一件事:“哎,小風,我那天聽你爺爺跟你說話,你們家原來姓馮啊?”

“是,但不是你們說的那個‘馮’,我們家姓的是‘豐’,就是三個橫一個豎那個‘豐’,豐收的豐。”小風笑著解釋道,“可不是我想瞞著你們,我爺爺也是去年才告訴我的。”

“豐?”林逸飛驚訝地問道,“這個姓可是真少見啊。”

小風得意地說道:“少見吧?我爺爺說了,咱們濱城這邊幾乎沒有,但是在我們老家那裏就多了去了,有好幾個村子的人都姓豐呢。聽我爺爺說,天底下姓豐的是一家,隻要是姓豐的,那可都是親戚。”

這個姓氏確實少見,林逸飛不禁想起了一個傳說中“如雷貫耳”的大人物。

他笑著問道:“哎,小風,小時候我經常跟我爸去茶館聽書,那裏有個說書的,他總說一個人的段子,說的是京城的一個大盜,叫‘鬼影聖手豐穗子’,這個人該不會也是你們家的親戚吧?”

“對,”狗子也興奮地嚷道,“老爺經常帶我和少爺去聽書,我也記得呢,那人可是個絕頂厲害的俠盜啊!”

小風抿嘴笑著,沒有答話。

小風的神情讓林逸飛一愣,他冷不丁想起當年自己曾偷聽到父親和大媽之間的一段對話,難道……林逸飛擰著眉頭問道:“不會吧?那……那說的該不會就是你爺爺吧?”

狗子也驚呆了:“什麽?鬼影聖手豐穗子是……是你爺爺?小風,你可別蒙我!”

“是,”小風笑著應道,笑容裏除了得意還多了幾分靦腆,“不過我爺爺可沒有書裏說得那麽神乎。我爺爺告訴我,他年輕的時候是幹了些大事,可真的沒有他們傳得那麽玄乎。那些說書的都是捕風捉影,屁大的事到了他們嘴裏也能變成醒世驚雷。”

“俺的個娘哎,”狗子瞠目結舌地咋呼道,“咱身邊竟然還藏著一個劫富濟貧的大英雄呢!這次回去,說什麽我也得給他老人家磕幾個響頭!”

林逸飛恍然大悟,難怪老道長隱姓埋名,對自己本來的姓氏諱而不言,原來是這個原因。如此說來,那小風應該叫“小豐”才對啊。

三個人正說得熱鬧,一個悅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小哥,回家吃飯了。”

回頭一看,是小靈兒。

三個人起身朝小靈兒走去,卻見小靈兒怒氣衝衝地瞪著小風,抬著小手指了過來:“你,小長風。”

小風一愣,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委屈的表情:“我又咋啦?”

小靈兒依舊保持著那副怒容。小風低頭一打量自己,壞了,剛才為了舒服,他將手臂從吊帶上取了下來,卻忘了放回去。小風手忙腳亂地將左胳膊套進了吊帶裏,一臉討好地笑道:“嘿嘿……剛才不小心,它自己禿嚕下來的,不是故意的。”

小靈兒狠狠白了小風一眼,一轉身,氣鼓鼓地走了。

小風顛顛地追了上去。

這頓飯是在荀家正屋的大飯桌上吃的,滿桌都是海鮮。飯前,小靈兒又給小風端來了一碗鴿子湯。荀叔夫婦一如既往地熱情,但是林逸飛吃得卻有些別扭。俗話說無功不受祿,小風被人家救了,人家就是恩人,可眼下這麽幾條大漢子,在恩人的家裏白吃白喝,換了誰這臉麵上也掛不住。

咋辦?給錢?林逸飛倒是讓狗子帶了錢過來,可在這時候給人家錢,既俗,也傷感情;另外,昨晚林逸飛還駁了王瑞卿的麵子,當麵拒絕了人家邀請他們入夥,這些事著實讓林逸飛有些為難。

飯後眾人幫忙收拾好餐桌,林逸飛和大黃便叫上其他三個人聚在院子裏,他們想商量一下接下來該怎麽辦。

小靈兒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小風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雖然能動,但坐在船上顛簸一個多小時,又要在山路上跋涉幾個小時,身體肯定會吃不消。

可是不走也不現實,不說幾個大漢子都在人家這裏白吃白喝,就說目前這裏的情況家裏人還不知道,福叔肯定還在擔著心呢,而且也不知道長風道長會不會去別院找孫子。於情於理,都該趕緊給家裏報個信了。

小風說出自己的意見:“我覺得這都不是事,大夥安心住下,沒問題。荀叔、荀嬸根本沒拿咱們當外人,倒是應該給家裏報個平安,實在不行就讓王隊長派個人去,怎麽樣?”

林逸飛搖了搖頭:“不行,咱們出門的時候福叔就不放心,出了這麽大的事,咱們不回去,讓個陌生人回去報平安,他肯定更著急了。”

“就是,”狗子看著小風,說道,“再說了,人家荀叔荀嬸是不拿你當外人,可我們還是外人啊。”說著,他朝另幾個人壞笑著一眨眼,“是吧?”

眾人都憋著笑。小風又臊紅了臉:“什麽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懂。”

大黃試探著提了個建議:“要不,狗子先回去一趟?”

狗子把眼一瞪:“什麽?我回去,你是怕我不死是吧?自從出了這事,我躲著我爹還來不及呢,你們這是讓我回去送死啊。少爺不在身邊,我爹他非把我的腿打折了不可,你這不是把我往火坑裏推嗎?”

大黃苦笑著點點頭,又看向黑子。黑子把臉一冷:“看我幹什麽?你在哪兒我就在哪兒,讓我回去也成,那你也得回去。”

大夥一時都沒了主意。

小風揮了揮手:“算了算了,幹脆咱們一起走,我這傷也沒什麽大礙,能跑能跳的,我的腿腳利索著呢。”

王瑞卿這時候樂嗬嗬地走了過來:“都在這兒呢,在開會?”

幾個人難為情地笑了笑,都看向了林逸飛。林逸飛吞吞吐吐地說道:“王隊長,我們……我們正商量著什麽時候回去呢,這麽多人在這裏住著,挺麻煩你們的。”

“這有什麽麻煩的,”王瑞卿說道,“你們就安心在這裏住下,過兩天我們的醫生就來給小長風換藥,到時候看看傷口的恢複情況再做決定也不遲。”

荀嬸這時也走了出來,嗔怪道:“你們這些孩子啊,我們不拿你們當客,你們咋還把自己當外人了呢。你們在外麵幫老百姓打小鬼子,連命都豁出去了,吃嬸兒幾頓飯那還不是應該的?”她一指隔壁的院子,“不光你們,瑞卿他們武工隊的人回來,都是在各家裏吃飯呢。”

荀嬸的一番話,讓大夥更難為情了,尤其是林逸飛,他覺得自己壓根就沒想過“幫老百姓打小鬼子”,他殺小鬼子,隻是想為自己的親人報仇。不過既然荀嬸發了話,自己如果再客套下去,未免顯得太矯情了。

王瑞卿勸大家安心留下來,並說當天晚上有幾個隊員要回陸地,他可以讓隊員們順路去棲霞山給福叔報個信。如果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林逸飛可以寫封信,讓隊員們給帶過去。

大夥聚在一起說話,小靈兒一直躲在門後偷聽,當她聽說小風還會留下來的時候,鬆了一口氣。這時,小風正好向她看過來,兩人的眼神碰在一起。

小風嬉笑著朝小靈兒眨了眨眼,小靈兒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閃身回屋。一回到屋裏,小靈兒就繃不住抿著嘴害羞地笑了,帶著一絲甜意。

既來之則安之,既然這樣,那就留下來吧。可也不能老是閑著,幾個人一商量,幹脆找個僻靜處,練槍去。

整座廟島其實就是一處凸出海麵的陸地,一叢高聳的礁石占了廟島一半的麵積,那座媽祖廟就建在礁石的上麵。礁石後的斷崖下是一處海灘,由於遠離碼頭,平時漁民們絕少去那裏。那裏是廟島上唯一一塊相對僻靜的區域。

幾個人一路朝山後走去,林逸飛在路上不停地向黑子請教關於射擊的問題。上次和小鬼子交手,他有太多的感觸,自己本事還是太差啊。大夥一路說笑,卻沒發現身後遠遠地跟著一個嬌俏的身影,小風不經意一回頭,看見小靈兒在後麵。靈兒見自己被人發現,立馬收住了腳步,低著頭紅著臉,偷眼瞄了瞄小風,嬌羞而倔強。

小風笑了,朝小靈兒喊道:“你總跟著我們幹嗎?”

小靈兒紅著臉辯解道:“誰跟著你們了?這路又不是你們家的。”

真是個嘴硬的小丫頭!小風無奈地笑了笑,朝小靈兒一招手:“想一起去,就快跑兩步。”

小靈兒咬著嘴唇得意地笑了,她小跑幾步來到小風的身邊,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

來到海灘,黑子自然成了射擊教官,大家圍在他身邊,聽他一點一點講授他的射擊經驗。黑子著重講了瞄準和打移動目標,然後手把手地糾正大家的動作。大家按黑子的指導苦練瞄準,盡可能朝著黑子說的“人槍合一”的境界努力,盡量做到眼到槍到,拔槍、瞄準、射擊一氣嗬成。

打移動目標就更難了,這裏麵大有學問。射擊者要根據目標物的移動速度和軌跡設好“提前量”。比如上次林逸飛他們伏擊小鬼子的巡邏隊,用槍追著小鬼子瞄準,永遠也不會擊中目標。正確的做法應該是瞄準鬼子的前方,當鬼子進入“準星兒”的前端時果斷開槍。這裏麵也有個天分,對眼神和反應速度要求極高。就拿黑子打山雞來說,百發百中。原因很簡單,熟能生巧,黑子已經摸清了山雞的習性,能準確無誤地預判出山雞的行走、疾跑和飛起來的全過程,在什麽時候瞄什麽位置,他熟門熟路。

在黑子的指點下,三個人慢慢有了心得體會,開始邁進了門檻,槍法進步神速。尤其是小風,他左肩有傷,幹脆就練起了右手,沒多久,他右手的槍法也很精準了。

黑子又突發奇想,讓人找來了一條小舢板,他讓林逸飛他們幾個試著射擊小船桅杆上的三角旗。那天的風浪很大,小船在海麵上飄搖不定,射擊的難度可想而知。

槍聲吸引來不少漁民,有幾個在島上的武工隊隊員也跑過來圍觀。大夥聚在他們身後嘖嘖稱奇,滿眼的豔羨。坐在一邊的小靈兒別提有多得意了,她覺得別人誇小長風就是誇她,甚至比誇她自己還得意。

又練了一會兒,幾個人坐在海灘上休息,那群漁民和武工隊隊員也圍了上來,他們拘謹地摸著林逸飛等人的駁殼槍,愛不釋手。也難怪他們眼饞,林逸飛他們用的可都是正宗的德國毛瑟槍。那些隊員手裏的武器可就差遠了,有的是改裝過的鳥銃,有的是老舊的單發步槍,與林逸飛這幾個人的家夥一比,哪方麵都不在一個層次上。林逸飛看著心裏不禁有些疑慮,就憑這些破玩意兒也能打死小鬼子?

林逸飛心裏慢慢有了一些傲氣,他看著那幾位帶著槍的武工隊隊員,熱情地邀請道:“怎麽樣?你們也來幾槍,讓我們幾個也開開眼。”話語很誠懇,但還是能聽出幾分挑釁的味道。

一個黑壯的小夥子紅著臉應道:“俺們的槍不行,打不了那麽遠。”

林逸飛看了看小夥子手裏的步槍,又看了看還在海裏飄搖的小舢板,他覺得有些納悶。林逸飛雖然不太懂槍,可步槍的射程比手槍要遠,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那小夥子竟說他的步槍打不了這麽遠。此時,那條小舢板距離他們也不過五十米左右。

狗子戲謔道:“是槍不行,還是槍法不行?”

小夥子羞澀地笑著,解釋道:“是槍不行,太遠了,就打不準了。”

還有這種事?林逸飛等人都看向黑子。黑子扭頭看了看那小夥子手裏的槍,問道:“你那是杆‘老套筒’吧?”

“嗯。”小夥子靦腆地點點頭。

林逸飛好奇地問道:“黑子,‘老套筒’是啥意思?”

黑子解釋道:“老套筒就是咱們漢陽兵工廠在大清朝那會兒仿造德國‘八八式步槍’生產的第一代快槍。由於這種步槍的槍管材質不佳,經常在射擊時出現炸膛的現象,兵工廠在後期改造的過程中,在原槍管外又套加了一層鋼管,所以叫做老套筒。”

眾人嘖嘖稱奇。

狗子驚歎道:“乖乖,大清朝?那……那這槍的歲數比我爹都大。”

黑子點頭說道:“還真讓你給說對了,若論輩分,你用過的那支毛瑟步槍,還真得管這槍叫爹。”

大黃一拍黑子的肩膀,笑著說道:“你不能這麽算啊!”說著,他一指不遠處一名武工隊隊員背上的鳥銃說道,“瞧見那杆老火銃沒有?大明朝那會兒就有了,算老祖宗不?你還得讓狗子過去磕頭啊。”

眾人哈哈大笑。

黑子說道:“老套筒子,老是老了點兒,不過這槍我用過,要論射程和準度,沒什麽大問題。如果打不準,那可能是槍沒調校好。”說著,他朝那個小夥子一招手,商量道,“兄弟,能把你的槍給我看看嗎?”

黑壯小夥子一愣,周圍幾個武工隊隊員慫恿道:“鐵蛋,難得遇見個明白人,讓人家幫著給看看。”

鐵蛋那黑黑壯壯的身材,長得跟他的名字一樣結實。鐵蛋把槍交給黑子。

黑子端著槍打量了一番,又瞄向了天空,嘴裏念叨著:“還不錯,標尺和準星都沒有問題。”說著,他用槍瞄準了小舢板上的旗子,一勾扳機,就打出一槍。

槍響之後,黑子傻眼了,怎麽可能?竟然沒打中!黑子還杵在那裏發愣,鐵蛋發瘋一樣衝了過去,一把搶回了自己的槍,高聲叫道:“你幹啥呢?你幹啥呀你?你混哪,你幹啥打俺的子彈!”

黑子一頭霧水,窘迫地解釋道:“我就是想試一下,我想……”

鐵蛋不依不饒地吼道:“你想啥啊,你試一下就得打俺的子彈啊!”

大黃哪兒能容得自己的兄弟吃虧,他衝上去擋在黑子的身前,一伸手推了鐵蛋一個趔趄,厲聲說道:“什麽毛病!我警告你,有話好好說。”

事發突然,林逸飛等人這才反應過來,於是趕緊上前勸架,幾個武工隊隊員也把鐵蛋拉到了一邊。小靈兒和小風也跑了過來。小靈兒紅著臉數落:“鐵蛋,他們都是俺姐夫的客人,你咋好這樣呢?”

鐵蛋一跺腳,眼淚都出來了:“客人咋了,客人就許打俺的子彈啊?俺就這三發子彈,俺還要留著打小鬼子呢。”說完,他委屈地抹著眼淚,一屁股坐在了沙灘上。

直到這時黑子才明白,自己算是闖下大禍了!剛才他的手指頭就那麽輕輕一勾,就消耗掉了武工隊隊員鐵蛋三分之一的彈藥儲備。

可子彈已經打出去了,怎麽辦?狗子趕緊從自己的彈匣裏摳出五顆子彈,他上前一摟鐵蛋的脖子,將子彈拍到了鐵蛋的手裏:“行了兄弟,拿著。”

鐵蛋還在抹眼淚,望著手裏的子彈一愣,仔細地數了一遍,然後在衣裳上把每一顆子彈都蹭得幹幹淨淨,裝進了衣兜。他爬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一扭頭,用他那張還帶著淚的臉朝狗子一笑:“大哥,謝謝了。”

狗子摟住鐵蛋,戲謔道:“就給三發子彈?你們隊長對你可是夠摳門兒的。”

旁邊的幾個武工隊隊員七嘴八舌地說道:“拉倒吧,俺們隊長就對他偏心眼兒,自打從雷公山回來,俺們都沒有子彈了,就這小子還有子彈。”

鐵蛋急了,紅著臉嚷道:“有一發是俺自己攢的,剩下的兩發,是俺跟隊長磨了兩天他才給俺的。”

一個武工隊隊員質問道:“隊長就是偏心眼兒,大夥都沒子彈了,他憑啥就給你子彈?”

鐵蛋得意地辯解道:“憑啥就不能給俺?俺在雷公山還打死兩個小鬼子呢!”

又有人說話:“俺也打死小鬼子了,隊長咋不給俺子彈?再說,黑燈瞎火的,你咋肯定就是你打死的?”

鐵蛋漲紅著臉正要辯解,狗子擺手打斷了這場爭論:“停,停,”他疑惑道,“你們連子彈都沒有,那平時你們不練槍法呀?”

“練呀,我們天天練。”幾個武工隊隊員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隻練瞄準,喏,用這個。”說話間,幾個人從腰間掏出了各自的物件,遞到了狗子的麵前。

林逸飛湊過去一看,那些人的手裏竟然是彈弓。他不由得一陣心酸,扭頭看了看大黃,大黃此時也蹙起了眉頭。這些可愛又可敬的人啊,他們的軍用物資實在是太匱乏了。

說起來也是,武工隊獲取軍火的途徑隻有兩個:一個是靠繳獲,打小鬼子的伏擊,搶奪小鬼子的武器彈藥。這樣做風險很大,每次伏擊幾乎都有隊員受傷甚至犧牲。再一個是靠買,用錢財或者物品,跟鳳霞縣的偽軍們換子彈。但是這種方式很少使用,因為武工隊囊中羞澀,沒什麽值錢的財物;另外,小鬼子對治安軍的軍火控製也很嚴。

隊員們還告訴林逸飛,武工隊每次選擇什麽時機打鬼子,完全取決於他們手裏有多少子彈。很多時候,明明可以打一場漂亮的伏擊戰,卻因為手裏的子彈不充裕而無法實施。還有幾次,眼看著就要得手了,就因為打光了子彈而不得不草草撤出戰場。

就以幾天前在雷公山救了小風的那次戰鬥為例:因為預想是一場打劫鬼子軍火車隊的大伏擊,王瑞卿很期待能“大豐收”,所以他讓隊員們帶上了武工隊所有家底。未曾想陰差陽錯,一場伏擊戰變成了遭遇戰,雖然武工隊打死了幾個小鬼子,但卻打光了幾乎所有子彈,而沒有絲毫斬獲。所以隊員們認為那場戰鬥是不完美的,是很虧本的。

有個隊員感歎道:“什麽時候俺們也能有這麽多子彈,那俺們就天天堵著鬼子的炮樓打。”

旁邊一個人附和道:“就是,有天晚上俺做了一個夢,夢見咱們又要出去打伏擊,隊長給咱們每個人發了十好幾發子彈。那仗打起來,嘿,別提有多帶勁了。”

這些話讓林逸飛等人感到震驚,他們知道武工隊不富裕,卻沒想到竟然窮到這種地步。對這些抗日戰士來說,子彈太寶貴了,難怪鐵蛋會為了一顆在林逸飛眼裏無足輕重的子彈要跟黑子頂牛。

眾人都沉默了。黑子卻想起另一件事,說道:“鐵蛋,你這把槍不對呀,肯定有問題,能再給我看看嗎?”

“還看啊,”鐵蛋苦著臉商量道,“給你看看也行,可你……你別再開槍了行不?”

黑子苦笑著點點頭,鐵蛋這才把槍遞了過去。

黑子拉開槍栓看了看,搖了搖頭。他又把槍豎起來,對著陽光看了看槍口,然後一聲歎息,把槍還給了鐵蛋。

大黃問道:“咋了?”

黑子苦笑一聲:“膛線都沒了,全磨光了。”

大黃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小風好奇地問道:“啥沒了?咋回事?”

黑子告訴大夥:“子彈擊發後的命中率高低完全依靠槍管內的膛線。那些螺紋狀的膛線就是子彈的跑道。如果一支槍的膛線出現了殘缺或磨損,那子彈擊發後就勢必會出現彈道的偏離。也就是說,即使你瞄得再準,子彈能否擊中目標,那也要完全靠運氣。鐵蛋使用的這支步槍,槍管裏的膛線早就磨光了,根本看不到。”眾人恍然大悟,難怪連黑子都打不中目標,原來是那把槍有問題。

黑子問道:“鐵蛋,你就是用這把槍幹掉了兩個小鬼子?”

鐵蛋脖子一梗,神氣地應道:“那當然!”

黑子扭頭看了看大黃,大黃搖著頭歎息道:“拿著這種家什幹活,跟玩兒命沒什麽區別。”

“你說什麽呢?”鐵蛋自豪地說道,“俺們才不會跟小鬼子硬拚呢,俺們可以打伏擊,先埋伏好,等小鬼子走近了,再狠狠地揍他們。”

黑子問道:“你說的這個‘走近’,距離大概有多少,五十米?”見鐵蛋搖頭,黑子又問,“四十米?”鐵蛋又搖頭,黑子眉頭一蹙,“不會是三十米吧?”

蹲在旁邊的一個武工隊隊員應道:“差不多,看情況吧,有時候更近,一般也就是二三十米的距離。”

二三十米的伏擊,那跟拚刺刀有什麽區別?林逸飛等人互相看了一眼,麵麵相覷。黑子又問道:“如果在你們的伏擊距離之外,被小鬼子發現了,怎麽辦?”

鐵蛋撓著頭,難為情地笑了:“跑唄,小鬼子的槍好,能打著俺們,可俺們打不著人家呀!除了跑,還能咋辦?總不能傻在那裏等死吧。”

周圍的幾個武工隊隊員也都笑了起來。望著眼前這群小夥子,林逸飛一陣心酸,又一陣心痛,父親曾斥巨資為保安團購置了槍械,可他們竟然拿著好槍不辦人事,就那麽把濱城賣給了日本人,如今,那些漢奸竟然拿著父親和鄉親們購置的槍械為日本人賣命。再看看眼前的這些武工隊隊員,他們手裏拿著這麽破爛的裝備,依然在和小鬼子拚命,相比之下,二杠子啊二杠子,你真是羞煞先人哪!

狗子來到武工隊隊員們的麵前,很大方地遞上了自己的槍,說道:“來,用我的,你們也開兩槍。”

幾個隊員羞澀地搓著手,直往後躲:“不行不行,太糟蹋子彈了,不行不行。”

大夥正說著話,遠處的海麵上出現了一條大船。林逸飛覺得那船上的標誌有些古怪:桅杆上掛著一麵黑色的大帆,船頭還豎著一麵黑色的大旗。大黃也看到了,他向周圍的人詢問:“哎,那是條什麽船啊?”

幾個漁民站起身朝海麵上望了幾眼,又重新坐下來,輕描淡寫地應道:“哦,沒事,是‘海蠣子’他們的船。”

幾個人都點點頭。林逸飛突然覺得好像哪裏不對,頓時緊張了起來:“海蠣子,哪個海蠣子?”

幾個漁民都笑了,笑得很從容:“還有哪個海蠣子,扁擔島的唄。”

海匪!林逸飛霍地拔出手槍,大黃幾個也都掏出了各自的槍械,一個個緊張地望向海麵,如臨大敵。可那些漁民和武工隊隊員卻依舊坐在那裏閑談,根本不像有事的樣子。林逸飛不禁愕然:“你們……你們不要躲一躲嗎?”

漁民們有些莫名其妙:“躲?躲誰啊?幹嗎要躲?”

狗子指了指海麵,一臉的焦慮:“那可是海蠣子啊!”

幾個漁民互相看了兩眼,齊聲問道:“海蠣子咋了?”

“他們是海匪啊!”狗子覺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他們一下。

幾個漁民眾口一聲地反問道:“海匪咋了?”

這是林逸飛遇到的最淡定的漁民了,麵對悍匪竟然如此處亂不驚。他疑惑地問道:“你們就不怕他們上島?”

漁民們的回答讓林逸飛一陣恍惚:“上島就上島唄,怕啥?”

林逸飛很緊張地再次提醒:“他們可是海匪!如果上了島,他們……不會欺負你們?”

漁民們都笑了,而且笑得很得意。坐在一邊的小靈兒開了口:“就憑他們?

他們也得敢哪。”

林逸飛徹底蒙了,那可都是殺人越貨的海匪啊,他們還有什麽不敢的?

漁民們告訴林逸飛等人,那些海匪也都是苦出身,被逼得沒法子才幹了這個營生。海匪隻是打劫過往的商船,與當地漁民絕少發生齟齬。漁民與海匪彼此間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無事。但要說都在海上謀生,海匪與漁民完全沒有衝突也是不可能的。很多年前,偶爾也有海匪禍害漁民的事情發生,但廟島的漁民也不是好欺負的,小靈兒的爹荀叔就曾經組織漁民對抗過海匪。

那一年,一艘漁船在海上遭遇海匪搶劫,因為反抗,船上的三名漁民被全部殺害。

噩耗傳回廟島,荀叔不顧海麵上風高浪急,當即率領島上的所有漁船出海尋仇。那天傍晚,他們終於發現了一艘海匪船。眾漁船分工明確、通力合作,將那艘準備返航的海匪船團團圍住。最終他們愣是頂著槍林彈雨,成功頂翻了那艘海匪船,船上的海匪也盡數葬身魚腹。

事發後,當時的海匪頭子親自駕著一艘小船,登島賠罪,自此後海匪就再也沒敢襲擾漁民。如今島上又有了武工隊,雖然不是常駐,但是畢竟有幾條槍在,海匪們就更不敢招惹漁民們了。

偶爾也會有海匪船靠上廟島的碼頭,那肯定是扁擔島上沒吃的了。由於官府的遏製和打壓,有時海匪們無法登陸采購補給,每逢這樣的境況,他們就會帶著貨物或者錢財,來廟島跟漁民交換糧食和蔬菜。海匪偶爾也有手頭緊的時候,漁民們倒也大方,可以給他們記賬先賒著,但是下一次交易前必須結清,絕不賒欠第二次,賬目結清後方可循環再賒。

所以在漁民們眼裏,那些海匪根本算不上什麽悍匪,他們隻不過是另一群可憐的人,為生活所迫在海麵上“乞討”而已。

林逸飛等人完全聽傻了,這些事情是他們之前完全沒想到的。漁民們一句“土匪也是人”讓大黃和黑子心裏很是熨帖——身為響馬,他倆覺得這話很公道。

眾人回去的時候路過小碼頭,小靈兒悄悄指了指幾個正在往船上搬貨物的漢子:“喏,那些就是扁擔島的人。”

林逸飛忍不住想笑,海匪混到這種樣子,也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