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悲催伏擊

林逸飛等人回到棲霞山時,天色微亮,小風直接回了道觀,林逸飛和狗子則返回了別院。

身心疲憊的林逸飛進了自己的臥房,反鎖了房門,撲倒在大炕上。他從懷裏掏出小春喜的那縷頭發,仿佛又聞到了小春喜身上的味道。此時,他滿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殺日本人。

一直到近中午,林逸飛才出了房間。老阿福紅腫著雙眼迎了過來:“少爺,飯堂裏給你溫著飯菜,過去吃一點吧。”

林逸飛朝老阿福擠出一點笑容,直接去了後堂。他早上回來的時候太匆忙,還沒有給父親和三位母親請安。後堂的供桌上,在父母的牌位下方又多了一個小牌位,是小春喜的。看來,狗子已經將小春喜遇難的消息告訴了福叔。

林逸飛在飯堂吃著飯,狗子和小風走進來坐到他身邊。林逸飛朝外麵張望了兩眼,見沒有其他人,便低聲問道:“小風,棲霞山這邊有日本人嗎?”

小風輕輕點點頭,又將食指放到唇邊:“噓……”

回到臥房,小風告訴林逸飛和狗子,最近日本人在鳳霞縣城周圍修築了很多炮樓,那些炮樓都有重兵把守,去那裏襲擊日本兵不現實。不過,距離鳳霞縣城最遠的一座炮樓卻離棲霞山最近,隻有七八裏的路程,如果翻山過去就更近了。那座炮樓把守的是鳳霞縣去往濱城的公路,每天都會有一個日本兵小隊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在公路上巡邏。

巡邏隊?林逸飛眼睛一亮:“他們有幾個人?”

小風撓著頭回憶:“大概有七八個吧,反正不超過十個人,我琢磨著對付起來應該不成問題。”

“啪!”林逸飛一拍大腿,果斷地說道:“就是他們了。”說著,他掏出手槍,掩飾不住地興奮。

“行啊,說幹就幹。”小風也亢奮起來。

可狗子這時卻表現得有些猶豫:“就……就咱們三個,能行嗎?咱們是不是再等等,等大黃和黑子來了,咱們再合計合計?”

小風鄙夷地瞅了狗子一眼,晃了晃手裏的槍:“還等什麽!咱們都練了那麽長時間的槍法了,現在也不比別人差吧。咱手裏的家夥怎麽樣,夠不夠狠,非要等大黃哥來?咱們先把這一票幹了,回頭在大黃哥和黑子的麵前也能神氣神氣。”

“就是。”林逸飛對小風表示讚同,“到了晚上,咱們在暗處,日本人在明處,咱怕什麽?再說,就七八個日本兵,別說咱手裏還有槍,就是沒有槍咱跟他們玩刀子,恐怕他們也不是咱們的對手。”

狗子一拍自己壯實的胸口,說道:“那倒是,我自己就能撂倒他四五個。”

狗子這話可沒吹牛,他也是一身的硬功夫,四五個壯漢還真不是他的對手。

小風抓住了狗子的話柄,一臉的不屑:“那你還怕什麽,瞧你剛才那個慫樣兒。”

“誰慫了?”狗子漲紅著臉辯解道,“我……我就是有點兒擔心,心裏沒底,我覺得等大黃和黑子回來了再動手,興許……興許還能更穩妥一些。”

林逸飛朝狗子笑了笑,戲謔道:“怎麽,現在心裏有底了?”

狗子一齜牙,笑得有些難為情:“讓你剛才那麽一說,我覺得也沒什麽好怕的了。”

三個人一商量,吃過晚飯就出發。為了防止老阿福察覺加以阻撓,林逸飛讓狗子提前將三匹快馬牽到院外。

午飯後,小風回了道觀,沒多久又回到了別院,然後直接溜進了林逸飛的臥房:“小哥,我那邊絕對沒問題,我跟老爺子說了,這兩天我睡你這裏。”

不多的時候,狗子也回來了:“放心吧少爺,馬都喂飽了,趁我爹打盹兒,我讓大壯把馬都牽到小樹林了。”

萬事俱備,隻等天黑了。本打算在屋裏睡會兒養養精神,可林逸飛翻來覆去總也睡不著,看著窗外,覺得今天的太陽落得格外慢。

好不容易挨到了晚飯的時間。

眾人去飯堂吃過飯,林逸飛向老阿福說道:“福叔,晚上我和狗子、小風去上清觀,如果玩得太晚就住在那邊。您就別等我們了。”

老阿福絲毫沒有起疑心,應道:“哦,那晚上你們早點休息,這兵荒馬亂的,可別到處跑。”

林逸飛一邊應著,一邊帶著狗子和小風朝門外走去。

老阿福在後麵招呼了一聲:“少爺,外麵不太平,走後堂吧。”

走密道去上清觀,再從上清觀走山路繞去小樹林,這樣太遠了。小風機靈,回道:“福叔,這都啥時候了,山上連個兔子都沒有。我們剛吃飽了飯,正好走山路消消食。”

福叔招了招手,叮囑道:“那你們路上慢點走,黑燈瞎火的好好看著路。”

三個人出了大院,溜著牆根兒去了小樹林,牽著三匹馬就進了山。

為了不讓福叔聽到馬蹄聲,他們牽馬而行,走出很遠才上馬,然後順著盤山小道一路飛奔。

繞過了兩座山梁,三個人勒住了韁繩。小風指著遠處的一條小路:“小哥,看見那條路了嗎?順著那條路走到頭,就是去濱城的大路了。”

林逸飛催促道:“那還等什麽,走啊。”

小風笑了:“小哥,你怎麽比我還著急啊?這裏不行,這裏離小日本的炮樓太近,如果聽到槍聲他們來增援,咱們跑都沒法兒跑。”

林逸飛點頭稱是,問道:“那咱們要去哪兒?”

小風告訴林逸飛,從這裏繼續往前再跨過兩座山,有座雷公山,山上有座雷公廟,今天伏擊的地點,就在雷公山的腳下。小風已經打探好了,經常在附近出沒的日本巡邏隊中,這支巡邏隊是巡邏路程最長的一支。過了雷公山腳下的那段路有個三岔路口,再往前走,就屬於濱城日本守軍巡邏的範圍了。他們在那裏打伏擊,兩邊的日軍炮樓都不會聽到槍聲。

林逸飛讚道:“行啊小風,平時也沒見你怎麽出門,你怎麽會探聽得這麽清楚?”

小風得意地一笑:“這就是我的本事了,走著走著。”話沒說完,他一拍馬屁股,就衝向了岔路旁的一條小河道。

三個人騎馬蹚水行進不久,就離開河道上了另一條山路。小風對林逸飛做了解釋:“其實吧,咱們也沒必要走河道,這麽做完全是為了防止日本人順著馬蹄印找到咱們,河道裏不會留下馬蹄印。”

林逸飛聽後暗暗稱奇,讚歎小風的心思縝密。

果真像小風說的那樣,他們又翻過了兩座山,小風勒住韁繩下了馬。林逸飛看到那座山的山頂上隱約有座建築,看來應該就是雷公廟了。

在一處隱秘的林子裏,狗子拴好了馬,小風給他倆說了自己的想法。小風說,順著山路繞過這座山,就到了預定的伏擊位置。今晚的事兒要爭取速戰速決,得手之後按原路返回。即便未能得手,也不要戀戰,要迅速撤離,隻要能回到這裏騎上馬,他們就安全了。就算日本人進山來追,兩隻腳板子也跑不過馬。

小風在前引路,三個人摸著黑轉過了雷公山,在半山腰,他們看到了那條公路。月光下,公路像一條灰白的布帶子,在山腳下的平川蜿蜒。

在公路一側,林逸飛選中了一個在他看來還不錯的伏擊位置,那裏距離公路六十米左右的距離,他們與公路之間還隔著一條大溝。那條溝是一道極好的屏障,讓林逸飛安心了不少。就算偷襲不成,日本兵反撲和追擊也要先翻越眼前的大溝,這將給他們留出足夠的撤離時間。

林逸飛一邊檢查槍械,一邊叮囑身邊的兩人:“一會兒動手的時候,我瞄準第一個,狗子瞄中間的,小風瞄排在隊後的。我不動手你們誰都不準開槍,聽明白了嗎?”

狗子和小風點頭答應著,各自將槍械檢查完畢,趴在地上隱蔽好,就等著獵物出現了。他們既緊張又興奮,可是趴了很久,連個人影也沒有見到,林逸飛有些急躁。現在是初春時節,半夜深山裏依舊冷得刺骨。隔著棉衣貼在冰冷的地麵上,肚子凍得冰涼,腸胃也開始不舒服了。一直握槍的手有些麻木,因為緊張手心裏還出了一層汗,那種濕滑的冰冷讓人直想罵娘。

林逸飛終於趴不住了,他放下槍,蹲在原地將兩隻手插進了懷裏:“小風,這能對嗎?都什麽時候了,日本人呢?咱們是不是搞錯地方了?”

狗子也爬起來,吐掉了嘴裏的草梗,揉著肚子抱怨道:“肯定是搞錯了,咱們都窩在這裏這麽長時間了,別說小日本子,就連條過路的狗都沒有。好家夥,這麽大一片地方,會喘氣兒的就咱們仨。小風,你弄清楚了嗎?”

讓兩個人這麽一問,小風對自己也產生了懷疑,他含糊地應道:“應該不會有錯吧,以前他們都是走這裏的,難道他們改巡邏路線了?按理說不能啊。”

狗子急了:“什麽?按理說,你和誰按理說呢?你到底搞清楚了沒有?

這大半夜的……”

“噓……”小風突然警覺起來,“別吵別吵,你們聽——”

林逸飛和狗子頓時緊張了起來,他們豎起耳朵屏住呼吸往公路上看過去。

“唰啦唰啦唰啦”……沒錯,是日本兵笨重的翻皮鞋敲擊地麵的聲響,中間還夾雜著金屬碰撞的聲音。三人趕忙臥倒在地,重新拿起了槍。小日本子真的來了,月光下,是一排泛著光的鋼盔,一隊日本兵正沿著公路走了過來,隊伍裏好像還有一條狼狗。

大戰在即,先前的興奮完全被緊張取代了。林逸飛緊握著手裏的槍,瞄向走在隊伍最前列的那個日本兵。他真的太緊張了,緊張得甚至忘記了呼吸,喉嚨也開始發緊,他大口地吞咽著唾液來舒緩喉部的刺痛。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滾落下來,流進了他的眼睛裏,他又不敢去擦,這嚴重影響了他的視線。他握緊槍,手掌心裏濕漉漉的,心裏突然空空的,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幹了。

眼瞅著,這隊日本兵步伐整齊地從林逸飛他們的槍口下漸漸走遠……這時的林逸飛,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他沮喪地放下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狗子疑惑地盯著他,又扭頭看了看已經漸漸遠去的日本巡邏隊,問道:“少爺,咋了?”

還能咋了?林逸飛給自己找了一百個沒有開槍的理由,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緊張——因為緊張所以出汗,因為出汗所以更緊張。林逸飛在瞄準的時候,手裏的槍在不停地顫抖,他知道,今天這槍沒法打了。可能光線也是一個原因,雖然有月光,但那些日本兵的影子實在太模糊了。林逸飛在瞄準的瞬間有些恍惚,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該瞄準那個人的什麽部位。瞄身體?如果打不死怎麽辦?瞄頭?可那些日本兵都戴著鋼盔……就在他糾結的那一會兒,他們錯過了最佳的開槍時機。

距離也是一個問題,林逸飛第一次發現,原來四十米和六十米的差距竟然這麽大。平時他們練槍的距離在四十米左右,而眼前的公路離他們得有六十米。開槍能擊中目標嗎?林逸飛給了自己一個否定的答案。

瞄準的姿勢也不對,平時他們練習打靶都是采用站姿或者蹲姿,如今趴在地上,他不得不伸長手臂,盡可能地仰起頭進行瞄準。這姿勢太別扭了,剛瞄了一會兒他的脖子就開始發僵,手也抖得更厲害了。

目標的改變也讓他不適應,平時練槍的靶子是樹,都是固定目標,今天的目標突然變成了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是活動的,林逸飛的槍口不得不隨著他們的移動而移動,根本找不到機會開槍……林逸飛知道,這麽多理由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自己無能,他對自己的膽怯感到羞愧。

小風這時湊過來,安慰道:“小哥,沒事,剛才我也有些緊張,不過現在就好多了。沒關係,咱們還有機會,一會兒這群孫子還要回來呢。”

林逸飛難為情地朝小風擠出一個笑臉,小風這番安撫確實很有效,他覺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麽緊張了。

重新匍匐下來等待戰機。果然,沒過多久,那隊日本兵又回來了。可林逸飛發現,那些日本人離自己的距離更遠了。剛才日本兵從他們麵前經過的時候,走的是靠近林逸飛這一側,現在走的是公路的另一側,這給射擊又帶來了一些距離上的難度。

別緊張,林逸飛勸解著自己。他屏住呼吸,手指慢慢地扣上了扳機。就在這時,砰的一聲槍響,巨大的槍聲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誰開了槍?林逸飛被嚇傻了。他知道,剛才開槍的絕不是自己。他扭頭一看,狗子的槍口正冒出一縷青煙。完了,肯定是這家夥一緊張走了火。

公路上的日本兵好像也蒙了,他們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幾秒鍾,突然明白過來,巡邏隊遭遇了襲擊。

戰機稍縱即逝,那幾秒鍾本該是林逸飛他們襲擊的最佳時機,日本兵傻站在那裏活像一個個靶子,但林逸飛他們卻大眼瞪小眼地麵麵相覷。當他們反應過來繼續射擊的時候,巡邏隊的日本兵早已臥倒在路邊,展開戰鬥隊形與他們形成了對峙。

一時間槍聲大作。此時的林逸飛已經感覺不到緊張,但倉皇中他失去了目標,隻能胡亂地扣動著扳機,與其說是射擊,還不如說是在湊熱鬧。

從日本兵開始還擊的那一刹那,林逸飛他們就陷入了完全被動的局麵,他們被對方的火力完全壓製住了。林逸飛後悔萬分,他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為了讓視野不受限製,伏擊位置選在了一片開闊地。真正交火之後他們才發現,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火力之下。而遮擋著他們用以掩人耳目的枯草,根本無法抵禦子彈。

漸漸地,林逸飛等人被敵方壓製得連抬頭的機會都沒有,對方射來的子彈不停地在頭頂飛過,他們能做的就是死死地緊貼地麵,根本沒有了還手能力。唯一令林逸飛慶幸的就是他們身前的那條大溝,雖然他們無法還擊,可那些日本兵也不敢貿然進入深溝發起衝鋒,雙方形成了“隔岸觀火”的對峙態勢。

可是沒多久,林逸飛從密集的槍聲中似乎聽到了汽車馬達的聲音,他還聽到有日本人在喊叫:“停車!停止前進!有伏擊!”

林逸飛壯著膽子抬頭朝公路瞄了一眼,公路上不知什麽時候開過來一隊卡車,大概有十幾輛,為首的一輛竟然還是披掛著裝甲的炮車。在濱城的時候,他曾經見過這種炮車,車體有一層厚厚的鋼板做裝甲,車頂的塔樓還裝備了一門炮和機關槍。看到這車,林逸飛暗叫一聲:“不好!”

“噠噠噠”……炮車上的機關槍響了。林逸飛暗暗叫苦,日本人的增援來得也太快了,小風不是說炮樓距離這裏很遠,他們根本聽不到槍聲嗎?

機關槍還在瘋狂地吼叫,林逸飛蜷縮在地上,身邊的黃土飛濺著,不停地砸到他的身上。有日本兵嘰裏呱啦地喊了起來:“進攻!進攻!”

不好,有了機關槍做掩護,看來日本人就要殺上來了。林逸飛探起頭又瞄了一眼,天啊,那輛炮車頂部的兩盞探照燈正居高臨下地照了過來,兩道刺眼的白光柱把自己所在的位置照得雪亮一片。此時,林逸飛和狗子、小風猶如擺在禿頭上的三隻虱子,完全暴露在日軍的強光之下。

大隊的日本兵已經跨過了公路,進入了林逸飛身前的那道深溝,炮車上的炮塔開始緩緩旋轉了起來,炮筒子朝著他們藏身的位置已經瞄準到位。這一炮要是挨上,連挖墳都省了。

林逸飛也顧不得在頭頂亂竄的子彈了,高叫一聲:“快跑!”

這兩個字是帶著哭腔喊出來的,聲音淒慘無比,林逸飛自己都覺得臊得慌!狼狽不堪的三個人手腳並用、連滾帶爬地剛離開,轟的一聲巨響,剛才三個人趴伏的地麵上,就出現了一個冒著煙的大坑。

日本人的子彈就像長了眼睛,一路擦著屁股尾隨,萬幸的是,從槍林彈雨中逃出來的三個人,竟然毫發無傷。可還不是慶幸的時候,因為身後的槍聲和犬吠正在迫近,日本人追上來了。

逃命要緊!小風在前,林逸飛居中,狗子斷後,三個人撒開腳丫子就朝拴馬的山穀狂奔。跑著跑著,小風突然停住了腳步,緊隨其後的林逸飛險些撞到他身上。

“咋了?快跑啊,日本人追上來了!”林逸飛焦急地催促道。

此時的小風卻格外鎮定,他沒有理會林逸飛,而是回身一指狗子:“狗子,你帶著小哥快走。”

林逸飛愣了:“那你呢?你要幹嗎?”

小風一邊換著彈匣,一邊催促道:“咱們不能一起走了,日本人有狗,他們會尋著馬的氣味找到棲霞山。我得去把他們引開,你們先走。”

林逸飛一把扯住小風的胳膊:“不行,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塊死!”

小風猛地掙開林逸飛的手,瞪著一雙血紅的大眼低吼道:“小哥,我沒時間和你叨叨,你要是不想害死更多的人,就聽我的,快走!”說罷,他朝著另一個方向的山穀就躥了出去。

小風一邊跑一邊向日本人追來的方向射擊,高聲叫罵道:“小日本子,來啊!爺爺我在這兒呢,不怕死的就跟爺爺我來啊!”

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林逸飛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狗子喊他他都沒聽到。無奈之下,狗子上前狠狠地撞了林逸飛一膀子,然後扯起他的胳膊繼續狂奔。

直到騎上馬,林逸飛的腦子裏還是混沌一片。這時候,雷公山方向突然槍聲大作,林逸飛在馬上伸長脖子焦急地回望,他想要回去救小風,可是狗子卻在他的馬屁股上狠狠來了一巴掌:“快走!”

天色微亮,棲霞山的山梁上蹲著兩個灰頭土臉的人,身旁不遠處,三匹馬正啃著荒草。林逸飛和狗子失魂落魄地看著遠處的山路,望眼欲穿。他們已經在這裏蹲了幾個小時了,可山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林逸飛在心裏反複地罵著自己,覺得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也沒臉去見林家的列祖列宗。狗子啃著半截草梗,湊到林逸飛身邊,安慰道:“少爺,你別著急,小風不會有事的,那小子機靈著呢,小日本子哪能抓得住他!”

林逸飛歎口氣,轉頭商量道:“狗子,咱們……要不還是回去看看吧?”

“不行。”狗子吐掉了嘴裏的草梗,望著遠處的山路說道,“現在還不能回去,再等等,小風他不會有事的。”

又坐了一會兒,林逸飛又沉不住氣了,他懊惱地一伸腿,踹在狗子的屁股上:“啃、啃、啃,你就知道啃那些草,你是驢啊!”

狗子扭頭很委屈地看著林逸飛,趕緊吐掉了嘴裏的草梗,可是出於習慣,他竟將手裏的半截草梗又塞進了嘴裏。

林逸飛抬腿又是兩腳:“還啃,還啃!說,咱得等到什麽時候?”

狗子賭氣站起身,氣惱地拍了拍屁股上的浮塵:“不等就不等!那你先回家,我去接應小風。”

“憑什麽!”林逸飛急得蹦了起來,“要回去就一起回去。”他掰著手指頭說道,“一共就他媽三個人,折進去仨和折進去倆有區別嗎?你是不是覺得咱仨我最慫啊。我真後悔,昨晚就該跟著小風一起回去,殺一個夠本,殺倆咱還賺一個呢。現在可好,窩窩囊囊地蹲在這裏,還不如死了好!啥也別說了,我說了算,你先回家,我去接小風。”

見林逸飛有點急眼,狗子妥協了:“好好好,那咱倆一起回去,彼此還有個照應。不過,咱可說好了,你在我後麵,如果情況不妙就趕緊往回跑。”

林逸飛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行了,快走吧。”

清晨時分,林逸飛和狗子回到了拴馬的那個小樹林,又將馬拴到了原來的位置。雷公山的山穀裏很安靜,陽光透過一層層薄如蟬翼的晨霧,如夢似幻,周圍的一切都像仙境般縹緲。頭頂偶爾傳來一兩聲悅耳的鳥鳴,越發顯得此處安逸幽靜。昨晚的那一場激戰,好像根本就不曾發生過。

很快,他們就找到了昨晚和小風分手的那條岔路,順著盤山小路前行,沒多一會兒,腳下的路變得越發坎坷起來。再往前走,小路就到了盡頭,周圍全都是枯枝亂杈,兩個人撩開那些枝杈繼續朝山上搜尋。搜了半天,並沒見到小風的影子。他倆疲憊不堪,在半山腰的小樹林裏,林逸飛蹲倚在一棵樹下,打算喘口氣,休息一會兒。

好像有一滴露水落在林逸飛的臉上,隨手一抹,黏黏的,他下意識地朝手上一看,大吃一驚,手上竟然是血。林逸飛起身向樹上看去,在離地大約兩人高的樹杈上,他發現了大片血跡。仔細地查看一下樹周圍,又在樹下發現了血跡。這肯定是小風的血,別人不可能爬那麽高。林逸飛和狗子警覺起來,拔出槍向四周觀察,但周圍依然安靜。

順著地上的血跡前行,林逸飛和狗子來到一處山穀,兩個人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山穀的土坡上有大片凝固的血跡,一棵小樹被子彈攔腰打斷,地上、周圍的樹幹上,到處都可以看到被槍彈擊中的痕跡……這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那些血跡不可能是小風一個人的,就算幾個小風也不會有那麽多的血,可奇怪的是,這裏卻連一具屍體也沒有。林逸飛可以肯定,小風負傷了,他帶著傷逃到了這裏,然後……他不敢繼續往下想。

狗子盯著周圍的血跡也傻了眼,呆呆地杵了半天,才囁嚅著問道:“少爺,你說……小風他……他會不會已經回家了?”

林逸飛打了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許多。是啊,自己幹嗎總想些不吉利的結果呢,也許小風真的已經回家了。盡管希望有些渺茫,但也絕不是沒有可能。小風是個神奇的小子,任何奇跡都有可能發生在他的身上。

林逸飛和狗子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棲霞山,但奇跡沒有出現,小風沒有回來。

老阿福見二人牽著三匹馬回來,渾身上下都是塵土,而且褲腿已經被露水完全打濕,大為詫異:“你們……你們這是去哪兒了?”

林逸飛的腦子一片淩亂,他不想說謊,可他必須說謊,他不想說話,可他必須回答:“哦,福叔,我們……我們早上去山裏轉了一圈……沒事,我有些累了。”說完,他也不管福叔相不相信,拖著疲憊的雙腿就回了自己的臥房。

林逸飛迷迷糊糊的,六神無主,倒在大炕上竟然睡了過去。他做了個夢,夢裏全是小風:他夢見小風渾身是血,被幾個麵目猙獰的日本兵抬出了山林;又夢見身負重傷的小風倒在一個山洞裏,無助地望著洞口,血不停地流,已經奄奄一息……

林逸飛從噩夢中驚醒的時候,狗子正好來了,手裏還端著一個大托盤,他是來給林逸飛送飯的。林逸飛拿起筷子,掂了掂卻又放了回去,飯菜很豐盛,可他確實沒有胃口。他看看同樣無精打采的狗子,問道:“小風他……他會不會回了上清觀?”

狗子沮喪地搖了搖頭:“我讓人去問過了,他沒回道觀。”

林逸飛又試探著問道:“你……那……長風老伯他……”

狗子兩手捂著臉,歎道:“我根本沒敢見他,見了咋說啊。”

不行,不能就這麽傻等,林逸飛提了提精神,說道:“狗子,咱們再回去找找吧。”

狗子歎了口氣,說道:“少爺,別折騰了,去哪兒找啊?再等一個晚上吧,今晚他要是還沒有回來,明天咱就實話告訴我爹,讓我爹帶著人去把雷公山翻一遍,生要見人……”狗子沒有再說下去。

昏沉沉地又到了半夜,很困,但林逸飛卻不敢睡了,一閉上眼,他就看到血淋淋的小風。林逸飛掏出懷表,打開蓋子,看到自己和父親、哥哥的合影。如果父親和哥哥在這裏該多好啊,他們總是那麽有辦法,什麽事情都難不住他們。

這時,林逸飛突然隱約聽到院牆外響起一聲呼哨,可當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時,卻沒有了聲響。難道是自己聽錯了?林逸飛剛準備重新躺下,一聲清脆的呼哨又從外麵傳來。

是小風!林逸飛跳下炕,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著腳就衝出了房門。

狗子也從他的房間裏衝了出來,看來他也聽到了。此時,負責值夜的家丁已經打開了院門,林逸飛撲到了門前。

林逸飛很振奮,但也很失望,門外,是牽著馬的大黃和黑子。

大黃嬉皮笑臉地張開雙臂,興奮地叫道:“林大莊主別來無恙啊,我帶著黑子投奔你來了!”

林逸飛撲上去緊緊地抱住大黃,話沒說出口,眼淚卻掉了下來。大黃看到了,哈哈地笑道:“哎,不至於吧,一條大漢子,哭什麽?這才幾天沒看見啊。”

黑子也在一旁戲謔道:“就是就是,這咋還抹上淚了呢。”

狗子讓家丁將馬牽到後院,囑咐他們給喂上草料,幾個人便去了林逸飛的房間。一進門,林逸飛就拉住大黃的胳膊:“大黃,小風不見了!”

大黃不以為然地咧嘴一笑:“我還以為出啥大事了呢!沒事沒事,那小子,整天東跑西顛的,幾天見不著他是常事,指不定又在哪兒遇上好玩兒的事了。”

林逸飛哭喪著臉:“大黃,這次是真出事了……”他和狗子將昨晚伏擊偷襲日本人的經過原原本本說了一遍,聽得大黃和黑子滿臉鐵青。

待林逸飛和狗子說完,大黃拍著大腿責怪道:“你說你們……你們的膽子也太大了,怎麽就不能等我們回來再動手呢。”

誰說不是呢!此時林逸飛的腸子都悔青了,可天底下哪有賣後悔藥的?

林逸飛抓著自己的頭發蹲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黑子碰了碰大黃,低聲提醒道:“哎,算了算了,事兒已經出了,你現在怪逸飛少爺有什麽用?咱們還是另想想辦法吧。”

外屋的門“吱呀”響了一聲,老阿福笑吟吟地走了進來:“是大黃和黑子來了。”

眾人趕忙起身打了招呼,林逸飛偷偷朝大黃搖了搖頭,大黃會意後默默地點點頭。福叔朝眾人擺擺手,寒暄道:“都坐著,都坐著,我已經讓人給你們收拾了房間,時候也不早了,少說兩句早歇下,有話明天再說。”

林逸飛起身應道:“福叔,我們一會兒就睡,您先回去歇著吧。”

送走了福叔,大黃低聲問道:“咋?福叔還不知道這事?”

林逸飛一臉的沮喪,點頭應道:“我和狗子誰也沒告訴。”

大黃皺著眉頭思忖了一會兒,忽地站起身:“這事等不得了,我得趕緊下山一趟。”

林逸飛也站了起來:“大黃,都這麽晚了,你還下山幹什麽?”

大黃說:“去趟牛肉館,通知黃旗各處的‘消息’,打探小風的下落。隻要那小子還活著,不管他在哪兒,咱們都要把他撈回來。”

對,黃旗還有那麽多的“消息”呢!林逸飛精神一振:“那我跟你一起去。”

狗子也蹦起來自告奮勇:“我也去。”

大黃苦笑著輕歎一聲:“隻是下趟山,去那麽多人幹啥?我騎著馬去,一會兒就回來了,你們在這裏等我。”

狗子和林逸飛對視一眼,無奈地點點頭。

黑子緊跟在大黃的身後,來到門前,大黃回頭看了他一眼。黑子不耐煩地說道:“你看什麽看,趕緊走吧,我肯定得去啊。”這次,該大黃無奈了——他無法拒絕一個影子。

黎明時分,東方剛剛泛起魚肚白,大黃和黑子回來了,幾人稍作寒暄,便各自回屋睡下。

因為睡得晚,臨近晌午大夥才陸續起來。幾個人在林逸飛的房間剛聚頭,老阿福便打發下人來招呼他們去吃飯。林逸飛真有些餓了,自從出事之後他水米未進,現在大黃和黑子來了,他的心裏多少有了些安慰,也感覺多了些依靠。

大夥悶頭剛吃了一會兒,有下人進來通稟:“少爺,門口有客來訪,說是要找大黃少爺。”

找大黃?誰會知道大黃在這裏?難道小風有消息了?

幾個人扔下碗筷就衝出了家門。那位來別院的訪客就在院門外,林逸飛上前一打量,認識,是山下鎮子那家牛肉館的店小二。看來,小風真的有消息了。幾個人匆忙將店小二帶進了林逸飛的臥房。

據小二說,前天夜裏,日本人的巡邏隊和運輸車隊在雷公山附近遭到了伏擊,雖然運輸的軍用物資沒有受損,但是有十多個日本兵在那場激戰中被打死了。直到現在,日本人也不清楚到底是什麽人幹的。這件事讓日本人很緊張,自打占了鳳霞縣城,日本人還從未吃過這樣的大虧,現在,日本人對進出鳳霞縣城的人盤查得很嚴。

十多個日本兵?小風竟然打死了十多個日本兵!林逸飛和狗子幾乎不敢相信。難怪他們在那個山溝裏發現了那麽多血跡。小風這小子, 真是好樣兒的。

大黃顯得很冷靜,他蹙著眉頭問道:“這麽說,小日本子沒有抓到人?”

店小二很肯定地答道:“回二當家的,沒有,絕對沒有。我們打探得很明白,當天晚上日本人搜遍了整個雷公山,可什麽也沒搜到。”

小風沒有被抓到,這又是一個天大的喜訊,林逸飛心裏懸著的石頭總算是落了地。大黃吩咐店小二先回去,有了小風的消息馬上來稟報。

店小二臨走時留下一隻包袱:“二當家的,這是俺們掌櫃讓我給您送過來的。昨晚上殺的牛,我來的時候剛燉好,給您和林家少爺嚐嚐鮮。”

大黃拱手道:“回去代我謝過你們掌櫃。”

送走了店小二,大夥又回到林逸飛的房間。大黃問道:“小風還有沒有其他可以藏身的地方?”

林逸飛搖搖頭,然後扭頭看向狗子,狗子也搖了搖頭。對林逸飛來說,這裏除了別院和上清觀,再沒有他熟悉的地方了。日本人已經搜查了整座山也沒有抓到小風,看來他是逃脫了,可他到底去哪兒了呢?

幾個人正皺著眉頭大眼瞪小眼,老阿福進了門,嗔怪道:“你們幾個小子,飯剛吃一半兒,出來嘚瑟啥?”

經老阿福這一提醒,大夥才想起來,飯還沒吃完呢。老阿福好像從眾人的臉上覺察到了什麽,狐疑地問道:“你們咋了這是?剛才來的是什麽人?

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能有啥事,那人是到山上給咱送牛肉的。”大黃起身指了指那個包袱,訕笑著圓謊,“福叔,這是山下剛出鍋的牛肉。走走走,咱們一起嚐嚐。”

老阿福湊過來聞了聞,點頭讚歎道:“嗯,真香。”

大夥回到飯堂繼續吃飯,正吃著,老阿福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他起身取了一塊上好的牛肉,包好,嘴裏念叨著:“小風那小子,沒事就往咱這兒跑,今天有了好吃的他卻沒了影,真是沒有口福。這些咱給他留著,要是下午他還不來,你們就給他送過去,他最愛吃牛肉了。”

幾個人默默地對視了一眼,又低頭吃飯,誰也沒再言語。

整個下午,幾個人都聚在林逸飛的房間裏等待。這是一件既痛苦又無奈的事情,更何況,他們等的是一個生死未卜的親兄弟。

紙到底包不住火。傍晚,老阿福帶著一個小道士敲開了林逸飛的房門,一進門就急急地問道:“小風呢?他到底去哪兒了?”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沮喪地垂下了頭。

老阿福一怔,環視著麵前的幾個人,最後,陰冷的眼神盯住了狗子。站在老阿福身旁的小道士開口問道:“幾位少爺,小風沒和你們在一起啊,他都好幾天沒回觀裏了,老道長著急,讓我過來瞧瞧,他……他去哪兒了?”

人家登門“要人”,看來瞞是瞞不過去了,林逸飛垂頭喪氣地道出了實情。

老阿福聽完後捶胸頓足道:“你們咋就那麽混呢!出了這樣的事,回來咋也不說一聲,這……這讓我怎麽向老道爺交代啊!”

狗子怯懦地清了清嗓子,苦著臉說道:“爹,您別著急,剛才少爺不是說了嘛,小日本子沒抓到小風,他現在……”

林逸飛上前一把拉住了老阿福的胳膊,哀求道:“福叔,您別打狗子了,怪我,都怪我,都是我的主意。狗子當時勸過我的,可我那時候昏了頭,沒聽他的。這回真不關他的事。”

老阿福嘴裏念叨著:“不行不行,不能告訴老道爺,他們家就小風這一根獨苗,他哪兒受得了啊。”

小道士咧著嘴杵在一旁,到現在才回過神來,怯怯地叫苦:“是,這事真不能讓他老人家知道,可……可我回去該怎麽回話呀。”

福叔拉著小道士的手,囑咐道:“你在這裏等我,我馬上就回來。”說完,老阿福急匆匆地出了房間。

老阿福回來的時候,手裏多了個小包袱,他把包袱交到小道士的手中,叮囑道:“這樣,你回去後告訴老道爺,就說小風還在我們這裏,南山的大黃和黑子來了,他想在這裏陪他們多玩兩天。這是大黃帶來的幹筍,小風讓你給老道爺帶回去一些,讓他老人家也嚐嚐。”

送走了小道士,老阿福哀歎一聲:“作孽呀!”說罷,垂頭喪氣地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