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不辨風塵02

戚彤陡然醒悟,忙命婢女將前晚載過公公和夫君赴知府宴會的車夫叫來,打聽那相士王青的下落。

車夫道:“唔,小的記得有這麽一個人,不過跟我們一樣,都是下人打扮。赴宴的時候,曹公命小的先繞到禮字街,在街口接了這人,再才改道到知府衙門。後來曹公和員外隻帶了他一人進去,小的還好奇這是什麽人呢。不過事先曹公叮囑小的不準多嘴,所以小的也沒敢多問。”

文彥博道:“既是隻帶了那人一人進去,肯定就是那相士王青了。”車夫道:“是了,小的親耳聽見曹員外叫他王巡官來著。”

包拯道:“宴會結束後,那王巡官去了哪裏?”車夫道:“小的倒是看見她先出來,自己一個人往東邊走了。當時已經是半夜,小的還想她一婦道人家,摸黑走在大街上可能有危險,正要上前叫住她,曹公他們幾位就出來了,曹公一句話沒提,小的也就算了。”

眾人大吃一驚。沈周追問道:“你說那王巡官是個女的?”車夫道:“的確是個婦人。到禮字街接王巡官時,天還沒黑,小的看得很清楚,雖然她刻意打扮男子模樣,而且將臉麵塗得焦黃,但仍然可以看出來,她年輕時是個漂亮女人。就算不看外貌,聽聲音也是能聽得出來的。”

張建侯道:“哎呀,原來相士王青是個婦人。她會不會就是傳聞中曹豐的情婦?”

文彥博最是乖巧,立即道:“娘子,想不到相士王青會是個婦人。看來之前我們全想錯了,曹豐員外並沒有在外麵包養什麽情婦,他暗中提取的那些巨款,全部是用來支付給王相士的相金,所以曹教授才會充耳不聞。是我們誤會曹豐員外了,也害得娘子擔心。”戚彤道:“多謝。”雖然依舊保持著從容的大家風範,但還是露出了釋然的神情來。

包拯道:“如今看來,相士王青是個關鍵人物,很可能知道一些我們不知道的事,得設法找到她。娘子,我想借曹府的車夫一用。”

戚彤道:“可是公公反複叮囑過,讓我不要說出王相士一事,尤其不能告訴官府。我私下告訴你們,已經違背了對他老人家的承諾。”包拯忙道:“娘子但請放心,我們隻是想找王相士問些事情。查清楚真相後,征得娘子同意前,我們絕不會對外張揚。”戚彤猶豫許久,才道:“任憑公子吩咐便是。”

包拯便叉手告辭,走出幾步,微微躊躇,最終還是回頭道:“娘子,雖然我們都希望曹豐員外吉人自有天相,但你心裏還是要有個準備。”

其實這是眾人心中的真實想法:曹豐失蹤幾日,家中老父病倒,隻靠妻子和妹妹支撐一個家,稍微一個有擔當的男人都不會如此。而曹豐為人一貫孝順和善,既然他遲遲不現身,多半已遭不幸,正如戚彤所預感的那樣。然而之前當她說出預感曹豐很可能已不在人世時,文彥博和沈周還一再以沒有發現屍首來否認,不過是想給這個柔弱可憐的婦人一點安慰。對於身處絕望中的人,心中抱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想不到包拯實在誠懇,最終還是忍不住說出了實話。

戚彤臉色煞白,但畢竟這也是她曾經想到過的事,勉強定了定神,顫聲道:“無論我丈夫是生是死,都請包公子幫我找到他。”包拯道:“娘子放心,包某一定竭盡全力。”

離開曹府後,包拯帶著車夫徑直來到應天府署,找到父親包令儀,請他根據車夫的描述畫一張相士王青的肖像。

沈周萬分驚奇,道:“原來包丈還有這等本事。”包令儀笑道:“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又道:“你們幾個這兩天忙壞了,瞧建侯一雙眼睛盡是血絲,先回去好好休息。等畫像畫好,我自會帶回家給你們。”包拯道:“是,那就有勞父親大人。”

出來府署時,發現衙門門樓兩旁張貼著緝拿高繼安和帷帽婦人肖像告示。賞格是一百萬錢,就是一千貫銅錢,相當於一千兩白銀,寫明官府出一半,崔氏出一半。大宋每年輸遼歲幣才三十萬兩白銀,這一百萬錢對普通百姓而言,算是一筆天價大數目了。那高繼安被畫成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跟他本人甚像。那帷帽婦人卻隻畫有一頂帷帽,沒有眼睛,沒有麵貌。告示中隻提及二人合謀殺人,既沒有指出涉及崔良中遇刺案,更沒有提及“交引”二字。

張建侯道:“我早說官官相護,有馬季良出麵保護崔良中,沒有人會認真追查這件案子的。”文彥博道:“假交引案非同小可,而今當事人高繼安失蹤,最大的嫌疑人崔良中又陷入昏迷,案情難以進行調查,不張揚也是對的。”張建侯道:“聽起來,崔良中倒是昏迷得及時了。”

沈周道:“其實也不難查,隻要按照交引上的籍貫人名,一一找到原主,詢問他們到底將手中的交引賣給了誰,如此順藤摸瓜,便可以反向追蹤到買家,也就是偽造交引者。隻是那些交引原主大多是外地人氏,要尋找起來,須得費一番時日。”

包拯道:“其實還有個更簡單的法子,既然涉及許多交引,買家不可能一一去尋訪,定會派人守在邊關或是東京榷貨務這樣的地方。邊關是入中者領取交引的地方,東京榷貨務是交引原主要去兌換茶葉提貨單的地方,隻要派官差微服到這兩個地方打探,一定可以得到許多有用信息。”

張建侯道:“話是不錯,可官府願意追查到底嗎?咱們大夥兒都親眼看到馬季良對結拜兄弟的愛護,一定會拚死庇護崔良中的。”驀地靈機一動,道:“我有個主意,我們去告訴馬季良,說其實不是崔良中偽造交引,是旁人有意陷害這位大茶商,這樣他就不會再插手。”

包拯果斷地搖了搖頭,道:“我不同意。”張建侯道:“為什麽不同意?”包拯卻是不答。

文彥博道:“你這是耍詐。你姑父為人你最清楚,他能同意嗎?”張建侯道:“可也有可能確實跟崔良中無關啊。”

文彥博笑道:“這話你自己信嗎?”張建侯想了想,道:“不信。”文彥博道:“這就對了,你都不信,馬季良又怎麽可能信?”

沈周道:“更有甚者,馬季良很可能自己就卷入其中。你還跑去告訴他事情跟崔良中無關,不是讓他看笑話麽?”

文彥博輕喟一聲,道:“交引這件案子已經移到提刑司,我們都管不了,隻能看康提刑官怎麽做了。他是忠良之後,人雖然武斷固執了些,但卻素有清名,為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歎息一番,就此分手,文彥博和張堯封回去文府,包拯、沈周、張建侯三人則回來包府。幾人這兩天東奔西走,也確實累了,回房往**一躺,便各自沉沉睡去。

一覺醒來,外麵天色已黑。包拯急忙起來,包令儀已用過晚飯,正坐在堂上讀書,見兒子出來,道:“給你們留了飯菜,等小沈和建侯起來一起吃吧,我這就派人去叫醒他們。”

包拯應了一聲,見桌上擺著三張相同的畫像,問道:“這就是相士王青的畫像麽?”包令儀道:“嗯。”

展開一看,畫中婦人三十餘歲模樣,瓜子臉,兩道彎彎娥眉,丹鳳眼,鼻梁挺而直,麵貌甚是清俊。

包拯問道:“父親大人可相信相士能從麵相準確預言禍福一說?”

包令儀沉思了一會兒,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道:“你可知道當今劉太後原是花鼓女出身,她還是幼童時,跟隨母親在東京樊樓以賣藝說唱為生,有奇人看見了她,斷言她將來必當母儀天下,而今果然如此。”

包拯道:“那麽父親是讚同相術一說了。”包令儀道:“相由心生,若是心懷剛直,外表自然正氣凜然,若是野心勃勃,自然霸氣外露,麵相之術是有很大道理的。”

正說著,沈周和張建侯進來,包令儀便命仆人擺菜上酒,為三人準備晚飯,自己回內室歇息。

張建侯道:“確實是餓了。今晚我要好好大吃一頓。”

沈周仔細看過相士王青的畫像,道:“這婦人的確不像尋常巷陌女子,很有些貴氣。”轉頭問道:“你認為王青就是那暗助高繼安逃走的帷帽婦人麽?”包拯道:“我覺得可能性很大。”

沈周道:“可有證據?”包拯道:“車夫所描述的王青的身材高矮,跟節字街百姓描述的帷帽婦人吻合。這是其一。其二,相士以相麵為職業,通常要到大街上擺攤算卦,但這王青一反常態,從不露麵不說,跟曹氏的交往也甚是神秘。而帷帽婦人多次到節字街找高繼安,均以帷帽遮麵,旁人無法窺見其廬山真麵目。低調的相士,詭異的婦人,兩者行事作風實是異曲同工,是同一個人的可能性極大。”

沈周道:“崔良中讓高繼安偽造交引,論起來是大雇主的身份,高繼安反過來要殺他,必定是受人慫恿。這人現在可以斷定就是王青。她既然利用高繼安來對付崔良中,想必是跟他有仇。所以她來到南京後,才會先結援於同樣與崔氏有仇的曹氏。她既是有所圖謀而來,當然不像一般相士那樣拋頭露麵,而是低調行事,不以真麵目示人。”

張建侯道:“那你相信她的那些所謂預言麽?”沈周道:“這個……最好是等見過王青本人後再說。現下有了她的畫像,要找到她就容易多了。”

包拯道:“家父特意多繪了兩張,正好我們每人一張,明日到禮字街一帶打聽,看有沒有人見過王青。”

張建侯道:“如果不是姑父答應了戚彤娘子不泄露王相士一事,不然可以將畫像交給官府,由他們出麵找人,我們就省事多了。”包拯道:“就算我沒有答應戚彤娘子,交給官府也不妥。現下我們還不能完全肯定王青就是帷帽婦人,也不能確定她到底在行刺案和交引案中扮演了什麽角色。”

正商議明日如何尋訪相士王青,還沒有來得及舉箸,仆人進來稟告道:“有客!”引進來一看,卻是翰林學士石中立和應天書院主教範仲淹。

包拯忙下堂迎接,道:“家父已入內歇息了。”正要命仆人去請父親出來,石中立一擺手道:“不用費事叫包公了,老夫就是來找你們的。你們幾個聲稱昨夜是我潛入崔府,可有從糞坑中撈出證據、對上衣襟?”

包拯這才會意他是來興師問罪的,既不便說出許洞已坦誠告知真相,又不願意撒謊說還沒有從糞坑中撈出衣服,隻得道:“衣襟還沒有驗過。”

石中立登時跳了起來,叫道:“小範,你瞧見了!幸虧你今晚進了城,被我拉到你,不然你如何能相信你手下這幾個學生其實是指鹿為馬、誣良為娼之輩?”

沈周忙道:“石學士言重了!其實是我們另外尋到了證據,足以證明石學士無辜,不必再驗那件衣服了。”石中立氣呼呼地道:“言重?你們當著老夫老朋友的麵,沒有證據,甚至沒有驗過證據就胡亂攀誣老夫,就為了你們自己出風頭,居然還說老夫言重?”

包拯上前深深一揖,道:“我們確實太過魯莽,晚生這裏給石學士賠禮了。”

石中立卻是不肯甘休,道:“不行。我們這就去你們包家茅房,當著你們範先生的麵將衣服撈出來,與你們撿到的那片衣襟驗對,要讓範先生親眼看見你們是在為了出風頭而胡鬧。”

範仲淹忙道:“石學士何必動氣?這事不能怪包拯他們,其實是我想幫曹恩師,所以命他們幾個暗中調查案子。他們也是一時心急,想早些向我交差,所以冒犯了石學士,跟出風頭毫無幹係。”

石中立道:“當真是小範你的主意?”範仲淹道:“當然。今日包拯到碼頭找石學士之前,先回來應天書院,我還催促過他。”

石中立也是性情中人,登時釋然,道:“那好,看在你小範的分上,也就算了。”轉頭問道:“那害得老夫被你們誣陷的上房大盜到底是誰?”

包拯沉吟道:“這個,石學士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沈周生怕石中立再發怒,忙道:“包拯的意思是……”

石中立卻是一揮手,道:“算啦,老夫也沒興趣知道,反正我知道他是好人就行了。”

張建侯道:“石學士怎麽知道那個人是好人?”石中立道:“他要對付崔良中這種壞人,難道不是好人麽?”順手拿起桌上的王青畫像,一望之下,便“咦”了一聲。

沈周忙問道:“石學士認得這婦人?”石中立道:“當然認識。她就是大名鼎鼎的女相士劉德妙,難道你們沒有聽說過她麽?”

劉德妙是北漢皇族後人,自小出家為女道士,精通相術,由大宦官周懷政引薦入皇宮,言事奇準,成為後宮嬪妃及皇親國戚中極受歡迎的人物,被尊稱為“劉尊師”[1]。宰相寇準失勢前,劉德妙忽然有所預感,及時投靠了參政知事丁謂。

丁謂字謂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進士,其人機敏有謀,於文章、圖畫、博弈、音律無不洞曉,著名文學家王禹偁曾讚賞丁謂的文章“自唐韓愈、柳宗元之後,二百年始有此作”。寇準十分欣賞丁謂的才氣,宋真宗即位之初,就向皇帝大力舉薦,丁謂由此得到重用。這人也當真是有真本事,三司案牘複雜繁多,一般官吏長久難以解斷,而丁謂一看案情,一言判決,眾人都釋然而悟。聽憑滿座賓客各自陳述,他從容應接,隨口解答,條分縷析,統攝滿座,沒人能超出其意。還有一次,東京開封皇宮失火,宮闕建築大多焚毀。宋真宗命丁謂主持修複工程。由於皇宮處於京城中心位置,取土、運料、棄廢都非常不便。丁謂提出了一個獨具匠心的施工方案,可以“一舉而三役濟”:即挖街取土,成渠引水運料,再棄廢填渠還街。如此,節省費用“以億萬計”。

然丁謂有才無德,工於算計,大搞上天書活動迎合宋真宗。當上參政知事後,有一次中書省宴會,寇準在豪飲後,被菜湯沾到了胡須上。丁謂看到後,馬上起身為寇準擦拭胡須。寇準不但不領情,反而十分惱火,當場譏諷丁謂說:“你身為參政,國之重臣,怎麽能為長官擦拭胡須呢?”此即為典故“溜須”的來曆。丁謂一時難以下台,不由得惱羞成怒,結下深怨,發誓要報複寇準。

此事也可以窺見寇準的性格——自視甚高,性情剛硬,言語尖刻,經常弄得人難以下台,這些沒有必要的口舌之快導致他一生樹敵甚多。比如當年簽訂《澶淵之盟》的曹利用原先隻是個殿前侍衛,因為能言善辯及機緣巧合才得到宋真宗信用,後來擔任樞密使,執掌大宋軍機。寇準看不起他,認為其既無品行,又無才氣。兩人每每有意見分歧時,寇準總是大聲訓斥曹利用說:“你是一介武夫,怎麽能識大體?”曹利用由此恨寇準入骨,與丁謂聯合起來與寇準分庭抗禮,導致黨爭不已。

而隨著宋真宗身體狀況的惡化,皇後劉娥權力越來越大,成為宋帝國實際上的統治者,其一舉一動,對當時的政局,尤其是對寇準與丁謂兩派之間的黨爭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劉娥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也開始籠絡自己的勢力,主要是以翰林學士錢惟演和副宰相丁謂為首,因其兄長劉美娶了錢惟演之妹,而丁謂則是錢惟演的姻親。而之前,劉娥宗族橫行不法,強奪蜀地百姓鹽井,被人告發。宋真宗念及劉娥,想就此不問,但寇準鐵麵無私,堅持要求依法懲治,由此得罪了劉娥。

不久後,寇準欲輔助太子趙禎登基,被丁謂得知後報告了皇後劉娥。劉娥立即在宋真宗麵前誣陷寇準要挾太子,預備奪取朝廷大權。寇準因此被貶,與寇準交好的大宦官周懷政也因謀變被殺,而本來由周懷政引薦顯名的女道士劉德妙則因避禍及時成為新宰相丁謂的座上賓,備受信任。

丁謂曾賦詩雲:“千金家累非良寶,一品高官是強名。”表麵視千金為累贅,視高官為虛名,其本人實則名利熏心,一心擅權,宋真宗死後,宋仁宗即位,由太後劉娥輔政。按照大宋製度,皇帝每天都要臨禦垂拱殿,還要在文德殿正衙接見文武百官,稱為“常參”;五天一次在崇德殿或者垂拱殿接見群臣,稱作“起居”。大宋自立朝以來,還沒有出現過太後臨朝的情況,無章可循,這就給大臣們出了個難題:形式上到底怎麽安排。有人建議仿照東漢故例,劉太後與仁宗皇帝五日一朝,劉太後坐左,小皇帝坐右,至承明殿垂簾聽政。丁謂卻想一人獨攬朝政,為了不讓其他重臣與聞機要政令,暗中通過宦官雷允恭請劉娥直接頒布了一道詔書:“皇帝每月初一、十五兩日上朝見群臣;大事由皇太後召集宰相們共同商議處置;日常軍政則由雷允恭代為轉奏皇太後,由皇太後簽署處理意見。”這樣一來,皇帝和皇太後不相聯係,權柄都被丁謂和心腹雷允恭把握。

劉娥本就是野心勃勃的人,雖然一時不能覺察丁謂的動機,但終究還是慢慢回過味來了——丁謂是與雷允恭勾結,意圖欺上瞞下,甚至有挾持自己的意思。很快,雷允恭被尋小過誅殺,丁謂則被罷相貶謫。女道士劉德妙受到牽累,被人告發與丁謂第三子丁圮通奸,最終被判編管均州。

劉德妙雖然曾經顯赫風光,但名字隻在京城達官顯貴中流傳,普通老百姓絕少耳聞。包拯幾人雖是官宦之子,卻畢竟不在中樞之位,竟然也從沒有聽過劉德妙這個人,卻不知她如何逃出了羈管地均州,化名王青,又來了南京。

包拯等人聽說相士王青原來名叫劉德妙,一度是出入皇宮的熱門人物,很是驚異,但由此愈發可以肯定劉德妙就是帷帽婦人。她既然出入過皇宮多次,與內宮來往密切,又跟大宦官周懷政等諸多要人交好,得到那傳說中的麻痹奇藥不是什麽太難的事。

包拯忙問道:“石學士可有聽說劉德妙跟崔良中有過恩怨?”石中立道:“這個……應該是沒有吧。劉德妙在京師何等炙手可熱,哪會將崔良中這樣的商人放在眼裏?她後來被有司逮捕,也是受了丁謂牽連,編管均州隻是去年之事,應該沒有跟崔良中結怨的機會。”

包拯心道:“宮廷奇毒何等難得,劉德妙不惜用來對付崔良中,必是有天大的仇恨,所以務必要置其於死地。既是石學士都沒有聽過,想來是不為人知的私人恩怨,隻能慢慢尋訪了。”

但就算知道劉德妙真與崔良中有不共戴天之仇,這其中仍然有許多難解的疑點——劉德妙以相士身份取信於曹誠,很可能是她需要用錢,需要曹家的財力支持,但她自己完全有機會接近崔良中,為何反倒要利用一個刻書匠人呢?如果是因為崔良中深知她的來曆和真實身份,她不便出麵,又無意中知道了高繼安在替崔良中偽造交引,認定有利用價值,反過來要挾高氏為她辦事,但揭露假交引這件事,抑或是要挾崔良中本人,豈不是對她有利得多?相比於劉德妙,崔良中財大勢大,就算兩人各有把柄,崔氏仍然處於絕對優勢,高繼安為什麽肯聽劉德妙擺布、反過來對付崔良中呢?高繼安長在南京,劉德妙長在東京,一個是普通老百姓,職業是刻書匠,一個是北漢皇族後人,職業是相士,這兩個完全不相幹的人,到底是什麽關係呢?

石中立性子疏淡,明日又要離開南京,動身回去汴京,對崔良中、劉德妙這類事實在不怎麽關心,當即道:“你們自己慢慢猜吧,老夫得先回去睡了,明早還要趕船呢。”範仲淹道:“石學士先行一步,我還有話要對包拯他們說。”

石中立走出幾步,又回頭嘻嘻笑道:“小沈,老夫回京後就會向你父親提親,你有空的話,也該去拜訪一下你未來的嶽父大人許公。老夫等著喝你和許家小娘子的喜酒呢。”

眾人驚異無比,沈周登時鬧了個大紅臉,又不好多說什麽,隻得應道:“是。”

範仲淹等石中立走遠,這才掩了門,鄭重其事地問道:“事情牽涉到曹家,對麽?”包拯道:“是的。曹教授聘請的相士王青,原來就是石學士口中的劉德妙。且不論劉德妙現下卷入的案子,單是其逃犯的身份,曹家就已犯了包庇重罪。”

範仲淹長歎一聲,一時沉吟不語,顯是心中矛盾:既想為恩師求情,請包拯幾人不要張揚,卻又有違他一貫的原則,更難以開口要求自己的學生徇私枉法。

沈周忙道:“私下收留犯人雖然有罪,卻分知與不知兩種情況,如果曹教授並不知道劉德妙其實是逃犯,算不上重罪。”張建侯道:“如果曹教授不知道劉德妙真實身份,就不會如此神秘了,還說什麽泄露秘密,就要五雷轟頂之類。”

包拯也看出範仲淹為難,想了想,道:“經過我們調查,發現曹府上下隻有曹教授和曹豐員外兩個人知道相士王青、也就是劉德妙一事,如果曹教授肯主動向官府告發,事情尚有轉機。”

範仲淹道:“你們不是說曹恩師已經答應了那相士絕不泄露關於她的秘密麽?如果換作你,你會說出來麽?”包拯道:“不會。但如果曹教授不肯主動告發的話,明日一旦我們將王青就是劉德妙一事上報官府,曹教授的處境就堪憂了。範先生,實在是抱歉,我們也想幫曹教授,可我們必須將真實情況上報。”

範仲淹歎道:“你沒有錯,何必道歉?這樣,你們給我一天時間,我設法再找恩師談談。如果後日正午前你們沒有得到我的消息,你們再將這件事上報官府,如何?”包拯微一猶豫,還是點了點頭,應道:“自當聽從範先生吩咐。”

範仲淹前腳剛走,宋城縣尉楚宏又登門拜訪,將張建侯的兵器還了回來。

張建侯大喜過望,道:“我還以為再也要不回來了。”楚宏道:“這次是我悄悄賣個人情給張公子。不過張公子日後外出,還是不要公然帶兵器的好,畢竟有違律法。萬一落在提刑司手裏,不但要沒收兵器,還要依律杖坐二十大板。”

沈周父親沈英是大理寺丞,他自小耳濡目染,熟知律法,笑道:“楚縣尉還說得輕了,不是杖坐二十,而是伏脊[1]二十。”

張建侯笑道:“看來日後我得去做官或是從軍了,這樣上街才能佩帶兵器。”

沈周咋舌道:“你做官就是為了能有佩帶兵器的資格?”張建侯道:“有人做官是為了名,有人是為了錢,有人是為了百姓,我則是為了正大光明地舞刀弄劍,有什麽不對麽?”

他說得有趣,卻也在理,眾人一起笑了起來。

張建侯道:“要是小遊也在就好了。姑父,反正你已經答應了範先生要等他一日,不如明日我們去性善寺看望小遊他們,好不好?”沈周先應道:“這主意好,我跟你們一起去。湊巧我答應了張堯封,要替他修補手鐲,我順道去性善寺采些老槐樹的樹汁回來。”

包拯心道:“雖然計劃明日一早要去尋劉德妙,但若是曹教授當真聽從範先生建議,肯主動告發劉德妙,那麽事情就容易得多。也罷,尋人也不急在這一日。”當即應道:“好。”

楚宏又道:“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幾位,今日提刑司派人來提走了高繼安一案的全部卷宗,書吏檢查過目證人供狀時,發現了一個疑點,那就是節字街的攤販聲稱曾在前晚見過高繼安,說是從戌時一刻起,高繼安就在他的攤子上喝酒吃菜,過了亥時,才醉醺醺地起身,站都站不直了,還是街坊扶著他回家的。”

張建侯道:“我大概是亥時兩刻翻牆進的知府衙門,崔良中遇刺在這之前,短短一刻工夫,高繼安即使清醒,也絕對不可能從節字街趕到知府衙門殺崔良中的。”沈周道:“那麽凶手一定是……是那帷帽婦人了。”一時不敢當著楚宏的麵說出劉德妙的名字。

楚宏道:“我也是這麽想。雖然知府衙門戒備森嚴,但那婦人既能潛入崔員外府上,又能從張公子眼皮底下盜走刻刀,想必有一身高超本領,越牆出入府署也不在話下。可惜,從來沒人見過她的真麵目。現下隻盼望早些抓到高繼安,從他身上追查到帷帽婦人了。”

其實潛入崔良中房頂和盜走刻刀兩件案子都是許洞所為,包拯等人見楚宏將所有事一並算在帷帽婦人頭上,也不點破。

張建侯問道:“對了,曹汭曹將軍親自追捕的那名逃卒王倫,可有抓到?”楚宏道:“聽說那王倫武藝很好,讓他給逃了。曹將軍不僅丟了麵子,還弄得灰頭土臉,一些攤子被打翻的商販還聯合起來,去應天府告了曹將軍,說他縱兵擾民。”見包拯三人還未吃飯,便拱手告辭。

包拯三人這才安心坐下來,飽餐一頓。張建侯善飲,一瓶林酒大多落入了他的肚腹中,包拯和沈周隻各飲了一杯。即使吃喝,話題仍然不離崔良中遇刺案。

雖然終於可以確認是劉德妙動手行凶,但還是有疑點,她要殺崔良中,有很多機會,為什麽一定要選知府宴會下手呢?那裏人多眼雜,她既不能在宴會廳中下手,也不能確定崔良中何時會出宴會廳,這實在不是一個萬全的殺人時機。若選在平時,她完全可以利用高繼安用假交引一事引崔良中到人少僻靜之處下手,鑒於她一向行蹤隱秘,絕無旁人懷疑到她,為什麽反而要舍易求難呢?

高繼安被列入頭號疑犯後,劉德妙冒著身份敗露的危險去通知他逃走,必然有一個天大的理由值得她這麽做,這理由不會是交引,不然不會在離開時忘記取走交引。那疊交引雖然值一大筆財富,卻需要先到東京榷貨務兌換票據。她是朝廷逃亡囚犯的身份,斷然是沒有能力來處理這些交引的。這個理由到底是什麽呢?劉德妙又是如何搶在前麵得知高繼安已經被懷疑呢?她是相士,會相麵不足為奇,難道當真能預言未來麽?既然如此,她怎麽不能預料她投靠丁謂後的命運?

吃過晚飯,又各自回房睡覺,預備養精蓄銳,明日好去性善寺。但實在吃得太飽,肚腹鼓脹,是無論如何都睡不著了。

夜深人靜之際,外麵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一陣悠揚的清音,似笛非笛,似笙非笙,隻是低沉簡單的曲調,婉轉嗚咽,若有若無,卻如同江上暮靄一般,迷茫中帶著淡淡的哀愁。又仿佛把人的心肝生生提起,懸在半空,似揪非揪,似落非落。

包拯一時心有所感,不禁想起了唐代名將張巡的《聞笛》一詩:

岧嶢試一臨,虜騎附城陰。

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

營開邊月近,戰苦陣雲深。

旦夕更樓上,遙聞橫笛音。

那一夜,張巡苦候援兵不至,登上城樓,極目遠眺,夜色蒼茫,心情無比複雜。就在這個時候,遠處突然隱約傳來一陣笛音,這個真性情的血性漢子心中的琴弦也被感傷撥動,忍不住熱淚盈眶,揮筆寫下了這首千古名詩《聞笛》。

不辨風塵色,安知天地心。在芸芸眾生的亂世中,在刀光劍影的戰場上,到底是守城將士不必辨認愁慘風雲,也不必詢問天心向背,隻管拚死殺敵?還是隻有像守城將士一樣認識到風雲的慘淡,領會到蒼天考驗世人的良苦用心,才能奮勇向前?張巡死守睢陽,不肯撤離,寧可在城中殺人而食,也不肯棄城投降而保全百姓性命,種種之慘烈,種種之悲壯,種種之無奈,種種之驚心,到底是對是非?

迷迷糊糊中,眼皮終於開始沉重起來。忽聽得有人大力拍門,叫道:“公子,醒醒!出大事了!”

包拯一驚而起,披衣下床,鞋都來不及穿,飛奔過去開門。卻是自家仆人,急道:“隔壁崔家有人來報,崔員外歿了,請包公子快些過去!他們人正等在那裏呢!”

包拯忙穿好衣服鞋襪,張建侯和沈周亦聞聲而起,三人一道出來內堂。

那站在堂下等待的卻不是什麽崔家仆人,而是崔家大姐崔都蘭和她的貼身婢女慕容英。

包拯極是意外,忙上前問道:“敢問小娘子到底出了什麽事?”崔都蘭道:“我阿爹他……他……”臉上並不見哀戚,隻有難以名狀的局促不安。

慕容英忙道:“崔員外剛剛死了,我主人是想來向各位公子求助。”

張建侯道:“崔小娘子,你別怪我口直,死的人是你爹,可是我怎麽看你一點兒悲傷之情也沒有。”

崔都蘭雙眉一挑,狠狠瞪著張建侯,似要發怒,但隨即她眼睛中的凶光又黯淡了下去,恨恨道:“不錯,我一點兒也不難過,我恨他!恨他拋棄了我娘親,害得她終生不快樂!恨他拋棄了我,如果不是他的寶貝兒子死了,他也絕想不到來華州尋我。可是……可是自從我來到崔家,他一直待我很好,他現在走了,我……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她之前在眾人印象中,一直是個冰山一樣冷漠的女子,對所有事都無動於衷。但此刻包拯親眼目睹了她情感豐富的一麵,短短一瞬間,她的臉上呈現出多種表情——忿恨、堅忍、悲淒、悔疚、絕望、恍然、無措——令人刻骨難忘。

那一刻,所有人都理解了她——一個卑微酒妓生下的私生女,沒有父親,又自小失去了母親,沒有關愛,無依無靠,在民間辛苦長大,忽然被認作“天下第一茶商”的女兒,富貴榮華唾手可得,是喜,是悲?不一樣的身份,不一樣的生活,完全陌生的父親,要讓她如何適應?而剛剛相認不久的父親驀然死去,她失去了在人世間的最後一點兒庇護,又該如何麵對眼前的局麵?

沈周為人感性,最容易被感動,忙上前道:“小娘子別太難過,我們一定會盡力幫助你的。”

包拯道:“小娘子不會無緣無故找上門來。英娘,你適才說的求助是什麽?”慕容英遲疑了一下,道:“我們……其實是我,懷疑崔員外死得不明不白。”

包拯登時全身一震,愣在那裏。沈周連叫他幾聲都沒有反應,隻好道:“二位小娘子且先回去,我們稍後就到。”

慕容英慌忙拜謝,這才扶著崔都蘭去了。

張建侯使勁捏了一下包拯的上臂,問道:“姑父,你到底想到什麽了?”他力大無比,包拯吃痛之下,失聲道:“是我的錯,我早該想到的!”

張建侯道:“想到什麽?”包拯道:“有人要殺崔良中滅口。”

張建侯道:“可是崔良中早已經中了毒,說不定是毒發身亡呢。”包拯道:“這當然是可能的,但也有可能他是被人殺了滅口。”

張建侯道:“高繼安和劉德妙都已經暴露了,許洞許先生也沒有敵意,誰還想殺崔良中滅口?”沈周道:“我想到一個人,馬季良。包拯,你也懷疑是他?”

包拯不置可否,拔腳便朝崔府趕去。

崔氏家人等都集中在廳堂中,除了崔都蘭外,崔槐、呂茗茗夫婦也坐在那裏。崔槐不停地舉袖抹拭眼淚,一副六神無主的樣子。呂茗茗卻不怎麽悲傷,一邊假意勸慰丈夫,一邊暗中打量著崔都蘭的反應。包拯幾人進來時,眾人一起站了起來。

包拯道:“崔員外人呢?”慕容英道:“還在兼隱院內室。馬龍圖的手下一直把守著院子,不讓我們進去。”

沈周問道:“那你們是怎麽知道崔員外已經去世的?”

慕容英正要回答,呂茗茗斥道:“你主人都沒有發話,你一個丫頭搶著插什麽嘴?還是我來告訴你。”

原來崔良中雖然陷入昏迷,但每日都需要人喂食、喂水,由於他大小便均無法自理,即使是身子底下鋪了厚厚的尿布,也必須得有婢女定時為他更換衣物和床單被褥等物。今晚輪班的四名婢女去換床單時,意外發現崔良中身體已經冷了,摸起來隻感到生硬的冰涼。幾人麵麵相看,心中各有不祥之感。一婢女大著膽子將手伸到崔良中鼻子下,呼吸全無,人竟是死了。四女當即嚇得大叫一聲,飛跑出來。崔都蘭、崔槐等人得訊後立即趕來兼隱院,卻被馬季良侍從擋住。自從馬季良到來後,眾人很難見到崔良中,更沒有單獨相處的機會,此刻聽說人死了尚不能相見,不由得憤慨異常,又懷疑崔良中死得不明不白。呂茗茗立即派人去請自己的兄長宋城縣令呂居簡,崔都蘭無所依靠,想到真凶高繼安得以暴露,包拯等人功不可沒,遂幹脆親自趕來向包拯求助。

包拯聽說經過,道:“呂縣令住在宋城縣衙,離得不近,等他來還得要好一陣子,不如我們先去兼隱院,問問馬龍圖為什麽不許親人相見。”崔都蘭和呂茗茗異口同聲地道:“好。”

呂茗茗頗為氣勢洶洶,道:“這裏是我們崔家的院子,怎麽反倒我們崔家人進不了門?”她是現任參政知事呂夷簡的堂妹,侍從不敢回嘴,隻死死擋住大門。

包拯問道:“馬龍圖人在哪裏?”侍從道:“在裏麵。”包拯道:“麻煩通稟一聲,就說包拯求見。”

那侍從知道馬季良對包拯甚是看重,不敢怠慢,忙進去稟報。

過了一會兒,侍從出來道:“龍圖官人請包公子進去。”隻讓包拯、沈周、張建侯三人進去。

崔都蘭倒也不吵鬧,隻道:“好,我們信得過包公子,就在這裏候著便是。”包拯點了點頭,昂然越過侍從邁步進來。

屋內燈火通明,馬季良坐在內室的一張交椅上,眉頭微蹙,眼皮稍顯耷拉,表情茫然,望著床榻發呆。

崔良中靜靜地躺在那裏,無論他生前多麽驕橫,無論他擁有多少財富,他現在隻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再也不會有任何知覺。鬧裏有錢,靜處安身;來如風雨,去似微塵。世人所在意的功名、錢財、利祿,終究隻是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身外之物,生前能夠輕清於世、安寧淡泊,該是多麽可貴。

包拯叫道:“馬龍圖,你可有什麽要解釋的麽?”馬季良搖了搖頭。

張建侯道:“崔員外人已經死了,你還不讓他的親人進來置辦後事,未免很有些不近人情。”

馬季良道:“暫時不能讓他們進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疲憊,仿若沙場上厭戰的士兵,內心深處再沒有一絲鬥誌。頓了頓,又道:“這是我能為義弟做的最後一件事。”

包拯問道:“龍圖為什麽這麽說?”馬季良道:“自從我來這裏,每日都要坐在床邊,拉著義弟的手跟他說話。他雖然昏迷,脈象卻很平穩,並無毒性加深之象。今夜突然暴斃,我懷疑是有人下的毒手。”

張建侯道:“啊,馬龍圖居然還懷疑別人……”

包拯生怕他說出懷疑馬季良的話來,萬一引發對方警覺,銷毀了證據,事情就不好追查下去了,忙插口道:“可兼隱院內外都有馬龍圖的心腹把守,聽說崔員外日常服用的湯藥飲食也都事先由婢女當麵嚐過,旁人哪有下毒的機會?”

馬季良道:“我也想不明白其中究竟。我已經派人去請醫博士和仵作,等他們到了,驗過義弟身子,自然一切真相大白。我不放那些人進來,就是怕他們借哭喪之機擾亂現場,破壞了證據。”

包拯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雖沒有再多說什麽,卻各自頗感費解——如果崔良中的確是再遭人毒手才不幸身亡的話,按照他這幾日的狀況,隻有馬季良才有下手的機會。這也難怪崔都蘭甚至沈周、包拯都立即懷疑到他身上。他雖然與崔良中是結拜兄弟,卻在假交引案發後有了殺死崔氏的動機,倘若他有染假交引,殺了崔良中,便能將一切罪責推到死者身上,再也牽扯不出他來。尤其他在發現崔良中死後不讓旁人進來,愈發加重了這種嫌疑。但若是從現場采證的角度來看,他如果真是殺死崔良中的凶手,崔都蘭等人一擁而進,哭的哭,鬧的鬧,勢必會破壞現場,反而對他本人有利。反過來說,既然馬季良肯趨害避利,那麽就隻能證明他不是凶手。如果不是馬季良,又會是誰呢?

結廬在人境,心遠地自偏。如果保持心境高遠,超凡灑脫,就算身處繁華街道,也如同偏遠的荒郊野巷一樣。若是內心焦灼,一點兒動靜也成了車水馬龍。

等了大半個時辰,宋城縣令呂居簡、仵作馮大亂、醫博士許希珍前後腳趕來。馬季良便命侍從放所有人進來,當眾請許希珍驗毒、馮大亂驗屍。

馮大亂歎息道:“想不到這次當真要來驗崔員外的屍首了,到底是天意難違呀。”

馬季良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預備斥責這信口開河的仵作幾句,但最終話還是沒有出口,大概這幾日來層出不窮的變故也將他弄得措手不及、精疲力竭了。

折騰了將近一個時辰,馮大亂終於將屍首翻騰得夠了,往銅盤中洗了手,道:“崔員外胸腹中的兩處刀傷已經快要愈合,除此之外,別無外傷。可以說,他身上白白淨淨,隻有後背出了些紅疹子,人天天這樣躺著,肯定會這樣。”

馬季良道:“這不可能。義弟的飲食都事先經人嚐過,不可能有毒,他一定是外傷中毒。仵作,你再好好驗驗。”馮大亂攤開雙手道:“還要怎麽驗?連頭皮、指縫、私處都看過了,沒有外傷!”

馬季良見他說得肯定,便又轉向站在窗下凝思的許希珍,問道:“許大夫,你可有發現義弟有新中毒的跡象?”許希珍道:“崔員外原本就中了不知名的奇毒,許某無能,沒能弄清楚毒性,而今結果還是一樣,還是不能判斷出毒性,所以不確定崔員外是新中了毒才致毒發身亡。”

馬季良怏怏跌倒在交椅上,轉頭去看崔良中,眼睛中透出一股悲涼的深意來。親眼看到那種眼神的絕大多數人,包括崔都蘭和呂茗茗在內,都不再懷疑馬季良是再次下毒的凶手。

呂茗茗緊緊挽住兄長手臂,問道:“要怎麽辦?”呂居簡明知妹妹是另有所指,卻假意不明,及時將話頭轉到案情上來,大聲道:“崔良中崔員外遭帷帽婦人行刺,中毒甚深,不幸於今晚毒發身亡,當然是要以此結案。”

[1] 知貢舉:主持科舉考試的官員,往往是考試前皇帝臨時指派翰林學士、知製誥、中書舍人及六部尚書等官出任。另選派六部侍郎、給事中、台諫官一至三人為同知貢舉。另設點檢試卷官、參詳官各若幹人。

[2] 潘閬事跡見同係列小說《斧聲燭影》。

[3] 刺配:宋代出現的一種新刑種,是對犯人施加墨刑,將罪犯麵部、臂部或其他部位刺刻標記,發配至指定地點服役。“刺”指在罪犯臉部等處刺青,“配”指押送指定場所服役,有軍役、勞役兩種,服軍役者又稱“配軍”。“配”是主刑,“刺”是附加刑。牢城:宋時集中囚禁流配罪犯之所。編管:宋代官吏得罪,謫放遠方州郡,編入該地戶籍,並由地方官吏加以管束,謂之“編管”。此等刑罰亦有用於一般罪犯者。

[5] 宋代尚方外之交,稱高僧為“大士”,稱道士為“尊師”。

[6] 杖刑(打板子)也分幾種,所用刑具重量和擊打部位均有不同。杖坐就是打屁股,屬於杖刑中較輕的刑罰。伏脊則是打脊背,是杖刑中的重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