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一縷深心

輕紗般的月華籠罩在性善寺這座百年古寺上,斑駁的牆壁、雕花的窗棱都沾染著乳白的寧靜,顯出亙古的靜謐來,幽絕冷絕。清冷的夜風中浮漾著山花的馨香,淡如遊絲,涼爽怡人。月白風清,如詩如畫。

金釭焰短風幕斜,棲烏啼月聲鴉鴉。

玉人寶瑟掩不弄,背窗紅淚飄蘭花。

錦機挑字相思意,欲托南風到遼水。

黃龍夢斷春意勞,渺邈音容隔千裏。

——許洞《詩一首》

世間人們的好奇心思恰如苔痕一般,即使不在顯眼之地,卻也無處不在地生長著。

崔良中遇刺中毒的案子一度轟動全城,引發了諸多猜議,但昨夜崔良中毒發身亡竟再沒有激起任何漣漪。一是他中毒在先,又無藥可治,死亡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二來他名聲不佳,對他遭遇之前遇刺昏迷,幸災樂禍者多之,甚至不少人暗暗盼著他快些死去,現下他當真死了,隻能說是老天有眼;還有更重要的第三個原因,南京城中出了遠比崔良中之死更引人矚目的消息——據說有人在忠烈祠祭拜張巡時,意外發現了一張《張公兵書》殘頁。

自唐代以來,張巡就是天下兵家的神話,其遺著《張公兵書》更是成為傳說中的神物,無數人苦苦追尋。大宋立國後,尋找《張公兵書》的熱潮才逐漸淡了下來,這自然跟傳聞開國皇帝趙匡胤得到了《張公兵書》有關。但即使《張公兵書》的確作為發祥地瑞寶落入了趙匡胤之手,也從來沒有任何人聽皇帝親口提過,更無人見過。現下忽然有人在忠烈祠發現了《張公兵書》殘頁,一時引發了狂潮,全城百姓爭相趕往城南的忠烈祠,膜拜張公者有之,覬覦兵書者有之,更多的是要趕去看熱鬧。自十年前宋真宗車駕經過南京後,商丘已經許久沒有出現如此壯觀的景象——士民傾城而出,人頭攢動,比肩接踵,沸騰如火。

兵馬監押曹汭聽說百姓蜂擁趕去忠烈祠,一個時辰內就踩平了大門的門檻,生怕惹出亂子,派出大量兵士前去彈壓,又將發現《張公兵書》殘頁的百姓全大道拘押起來,但仍然不能澆滅人們聚堵圍觀的熱情。一時間,《張公兵書》成了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南京城中到處都是鬧哄哄的,沸揚熱鬧之意自是無法言說。

包拯三人早上一出門,並沒有直接去北城外的性善寺,而是先來到寓公許仲容家,求見竹淵夫,也就是許洞。

張建侯開玩笑道:“石學士許諾將許公之女說與你為妻,論輩分,你該叫竹淵夫一聲長兄了。”沈周紅了臉,道:“這件事還沒有完全定下來,得由父母做主,別瞎說,讓人聽了笑話。”

正說著,許洞匆匆出來,道:“你們也聽到《張公兵書》的消息了?”包拯愕然道:“《張公兵書》?”

許洞道:“呀,看樣子你還不知道,有人在忠烈祠發現了《張公兵書》殘頁,全城都傳遍了。我得趕去忠烈祠看看。”他生平酷好兵法,《張公兵書》是他心中渴慕已久的神作,當然希望能夠有緣一見。

張建侯性子急,立即應道:“呀,張公可是我張家先祖,我跟先生一起去。”

許洞道:“好。”又問道:“你們不是為了《張公兵書》,又是為了什麽來找我?”沈周道:“先生還不知道吧,崔良中昨夜死了。”

許洞道:“啊,崔良中死了?也不奇怪,那毒藥那麽厲害,他能撐這麽久,已經很不容易了。”他此刻的心思全在《張公兵書》上,死一百個崔良中也不會讓他多眨一下眼睛,一揮手道:“我得趕緊走了,有話回頭再說!張小官,你還磨蹭什麽?快走!”

張建侯道:“姑父,你和沈大哥先去性善寺,我去忠烈祠看一下,很快就來追你們。許先生……不,竹先生,等等我。”急不迭地去追許洞。

沈周也很是好奇,建議道:“我們要不要也跟去看看?”包拯搖了搖頭,道:“連竹先生聽到消息後都坐不住,此刻忠烈祠必定人山人海,也看不出什麽來,回頭向建侯打聽就夠了。”沈周笑道:“也是。昨晚崔良中死了,小文應該早得到了消息,今早卻不來找我們,一定也是趕去忠烈祠看熱鬧了。”

來到大街上,不斷見到有人朝南門方向趕去。平日街道岔口總是蹲有等待主顧的車馬,今日卻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隻得打消雇車的念頭。好在性善寺不算太遠,也就十來裏路,走得快的話,大半個時辰就能到。

二人正要動身出發,忽見提刑官康惟一親自率領一大批官吏、吏卒、差役穿過了街口,行色匆匆。

沈周笑道:“提刑官也是要去忠烈祠瞧熱鬧麽?”包拯道:“他們是要往東去,一定是去曹府。”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情,急忙跟了過去。

抵達時,康惟一正下令包圍曹府,喝令道:“圍起來,一個也不準放過!”

包拯料想多半是曹氏父子暗通相士劉德妙一事敗露,還是上前問道:“出了什麽事?”康惟一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包衙內不是一直在調查案子麽?該對本司為什麽來這裏心知肚明。等本司處置完了曹府,再來追究你的知情不報之罪!來人,去叫門!”

忽有一名差役急奔而來,道:“有人往提刑司投了這封匿名信,信皮上麵寫著提刑官人的名字,還塗了紅色。”

塗紅即代表十萬火急,一般用在傳遞軍事公函上。康惟一“哼”了一聲,接過信來拆開,一看之下,登時臉色大變。

此時差役已經叫開曹府大門,正預備衝進去拿人,康惟一忽道:“慢!”死死瞪著那封信,眼睛都快要噴出火來,終於還是咬牙切齒地道:“走,回去!”

屬下都相當驚奇——康惟一昨晚訊問盤查案情,一夜未睡,今日一早還親自帶人來查抄曹府,原是因為曹氏是本地望族,怕有人出麵說情阻撓,就跟上次應天書院主教範仲淹一樣,由此可見提刑官要將曹氏繩之以法的決心。可現下已經到了曹府大門口,為什麽突然打了退堂鼓?

然而康惟一為人嚴峻,禦下嚴厲,屬下盡管疑惑,亦不敢多問,當即回頭轉身,簇擁著長官離去。

沈周極是納悶,撓頭問道:“康提刑官剛才還氣勢洶洶,怎麽一眨眼就蔫得像泄了氣的皮球?會不會是那封信幹係著新的證據,他突然發現事情與曹府無關?”

包拯心裏也是大惑不解,暗道:“官府已然知道之前的頭號嫌疑犯高繼安沒有作案時間,行凶者其實是他的同伴帷帽婦人,但應該還沒有猜到帷帽婦人就是曹府暗中供養的相士王青,更不會知道王青就是逃犯劉德妙。但既然康惟一親自帶人來查封曹府,肯定是發現了直接牽連曹氏的證據。”轉念想道:“我們知道王青,也是從曹豐妻子戚彤處得知,也許是曹府人自己泄了密,提刑司由此推得真相。隻是康惟一如此興師動眾,明明有勢在必得的決心,怎麽會因為一封匿名信而臨時改變心意?如果說因為匿名信中揭露了新的證據,可事實明明就是曹府私藏相士王青,而王青正是行刺崔良中的凶手,難道康惟一發現的牽連曹府的證據並不是王青?”

正好戚彤迎出門來,見提刑司的人馬倏忽如潮水般退去,也很是驚異,還以為是包拯和沈周的功勞,忙上前道謝。

包拯道:“我二人無尺寸之功。”戚彤便將二人請進來坐下,告道:“昨日傍晚時分,提刑司突然派人捕走了車夫老楊,我就意識到不妙。有好心的差役暗中告訴我,說提刑官人已經查明真凶並不是刻書匠人高繼安,而是一名戴帷帽的婦人,而曾有人見到我夫君跟一名帷帽婦人在一起,懷疑她就是凶手。二位公子都知道這帷帽婦人就是相士王青了。如果老楊供出了王青之事,王青她當晚又到過知府宴會,提刑司多半就會疑心到她身上,那麽我們曹府就難脫幹係了。以曹府以往同崔氏的過節兒,必定會被官府認為是凶案幕後主使,而我夫君莫名失蹤也愈發佐證了這一點。我將這些告知小姑後,我們都很驚慌,也想過要向範先生、包公子求助,可又想到王青之事畢竟是事實,隱瞞不住,該來的總要來的。”

包拯見她一介弱質女流,麵對劇變,雖無應對良策,卻能泰然處之,當真有大家風範,心中很是佩服。

戚彤又道:“範先生昨晚還來過,但公公病得相當厲害,神誌已然不怎麽清楚,所以先生就走了。我知道範先生公事、家事繁忙,不忍令其操心,所以也沒提提刑司捕走車夫老楊之事。”

沈周問道:“這麽說,夫人早預料到提刑司會來捕人?”戚彤苦笑道:“康提刑官素來剛正嚴厲,不畏權貴,知道真相後一定會有所行動,我料定到他今早必來,所以昨夜已經將兒子送回娘親那裏安頓,隻是沒想到他會突然退去。”

忽有一名年輕美豔的女子自內堂衝了出來,問道:“嫂嫂,提刑司的人退了麽?當真退走了麽?”戚彤忙提醒道:“小姑,有客在此。”

這還是包拯第一次見到曹雲霄,這位名揚南京的美人果然是國色天香,花貌驚人,難怪曹誠視其為掌上明珠。

曹雲霄忙舉袖掩麵,道:“抱歉,是雲霄魯莽了。”斯斯文文地行了一禮,又重新退了回去。

戚彤道:“二位公子,我有幾句話私下相告,請隨我來。”引著包拯、沈周來到自己臥室,命婢女、仆人退下,掩好門窗,道:“下麵的事會有點兒……有點兒恐怖,二位公子可要有所心理準備。”

包拯和沈周相視一眼,均感莫名其妙,全然不明所以。

戚彤走到床前,親自移開床榻,指著床下道:“二位公子請看。”

包拯見她說得鄭重其事,忙走過去。略微伏下時,便聞見一股奇怪的味道,俯下身來一看,卻見床下有幾大塊深色的東西在蠕動著,雖然光線昏暗,但依然能辨認出那是一團一團的螞蟻或是蟲子。不由得駭然一驚,問道:“娘子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戚彤道:“今日一早。”

曹豐初失蹤時,她獨立支撐曹家,時時驚悸,神思恍惚,並未留意到臥室有異樣或是異味,而今預感丈夫已然遇害,又料想曹府難逃劫難,心緒反而平靜下來。早上起床時,忽發現室內有蒼蠅,忙揮手驅趕,由此發現了床下的詭異,大驚失色,可又不敢聲張,直到此刻方鼓足勇氣告知包拯、沈周二人。

沈周點了一盞燈,端到床下一照,果然蠕動的東西是幼蠅蟲,而那幾大塊深色的東西顯然就是血跡了。

戚彤淒然道:“我知道這就是我丈夫曹豐。”沈周忙道:“娘子不要亂想。這隻是幾攤血跡而已,並沒有屍首。”

他口中安慰戚彤,心頭疑雲大起:這床床架寬厚,床下空間狹小,成年人隻能勉強匍匐而進。房間其他地方都幹幹淨淨,隻有床下有大片血跡,表明曾有屍體塞在那裏。血跡尚新,也就是最近幾天的事,與曹豐失蹤的時間吻合。無論遇害的是不是曹豐,屍首呢?屍首去了哪裏?即使被砍碎後扔在了床下,也不可能這麽快爛得隻剩下血跡,最起碼還該有骨架。

戚彤哽咽道:“你們不必再好心安慰我,我知道這就是夫君。可我不敢說出來,不敢讓小姑知道,不敢讓公公知道,不敢讓下人知道,我……我實在……”苦捱多日,終於再也抑製不住情緒,放聲哭了出來。

包拯見戚彤陡然失態,渾然不知所措。他生平交往的女子,除了母親之外,就隻有故妻張婉和內侄女張小遊。張婉聰明善良,所有的事都能預先為他想到,預先為他做好,所以當她病故後,他很長時間都不能適應。張小遊天真活潑,做事毛手毛腳、大大咧咧,是個男孩子的性情。兩名女子都是性格堅強之人,他從未見過她們中的任何一人流淚,此時見戚彤梨花帶雨,傷心欲絕,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沈周也是如此。二人隻好幹站在一邊。

戚彤哭了一通,情感宣泄了出來,自己也就慢慢止住哭聲,舉袖擦了擦眼淚,哽咽道:“夫君已經死了,可是因為公公的病,我不能張揚。我有一件事想拜托二位公子,請二位瞧在公公的分上,設法查明是誰殺了我夫君。”

包拯道:“別說曹教授是我二人恩師,就是娘子出麵有所囑托,我等亦不敢不從。隻是這案子裏麵有諸多難解之處……”他本欲說出曹豐屍首不知所在的巨大疑點,可見到戚彤臉上哀色,一時不忍心,便改口道:“我等雖然愚鈍,一定會盡力而為,不負娘子所托。”

戚彤道:“我也會自己在府裏尋找,看是否能找到埋屍之處。”

包拯心道:“這位娘子表麵嬌嬌弱弱,當真是個聰明人,不但想到了床下無屍首的疑點,還能猜到屍首應該埋在了曹府某處。是了,凶手翻牆入曹府殺了人,總不能再扛著屍體翻牆而出。他藏起屍首,隻是要造成曹豐失蹤的假象,誤導官府猜疑曹豐就是行刺崔良中的凶手。按照常理推斷,隻有真正的凶手才有此動機,也就是說,殺死曹豐並嫁禍給他的人就是相士王青,也就是女道士劉德妙。”

那麽,當晚在曹府與楊文廣交手的人到底是想要報複曹汭的逃卒王倫,還是殺人後被意外撞見的劉德妙呢?

出來曹府,不由得感慨萬千,那相士王青當真是個心機深沉之人,前後一係列事件算計得相當周全,如若不是曹府車夫見過她的樣貌,又湊巧被石中立認出她就是女道士劉德妙,她當真就逃脫了,根本不會有任何人懷疑到她頭上。

沈周道:“既然曹豐幾可斷定已經死去,查明凶手是一件事,還有另外一件事——崔陽之死和曹豐之死都應驗了那女相士劉德妙的話:‘崔良中和曹誠均有喪子之相。’她還預言過崔良中有喪女之相,那麽崔都蘭是不是也有危險?”

包拯驀然醒悟過來,道:“你思慮得極是周全,我們得先趕去提醒崔都蘭一聲。”

如果劉德妙當真精通神奇相麵之術,是從麵相推斷出崔良中有喪子和喪女之厄,可眼下崔良中已經死了,崔都蘭卻還沒死,那這就不叫“喪女之厄”了,因而這一切所謂的預言隻是劉德妙的杜撰。而從崔陽和曹豐先後死亡應驗預言來看,這很可能是她巧妙殺人計劃的一部分,預言要死的人都是她的目標,那麽崔都蘭就該是下一個了。無論如何,都得警示崔都蘭,讓她加倍小心。

說來湊巧,經過望月樓時,正好見到崔都蘭的婢女慕容英,外衣上套著為主人服孝的斬衰,手裏拿著一包豆幹,神色匆匆。

沈周忙招手叫道:“英娘!”慕容英道:“兩位公子是來望月樓吃飯麽?”沈周道:“不是吃飯,是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請英娘轉告崔家小娘子。”

他知道貿然說出有人要殺崔都蘭,實在難以取信,又因曹氏卷入其中,不能完全將真相告訴對方,遂道:“我曾聽人預言,崔良中員外有喪子和喪女之相,當然,崔員外已死,崔家小娘子還安然無恙,可見預言是當不得真的。但我懷疑有人要對崔家小娘子不利,請英娘提醒她務必小心。”

慕容英極是驚奇,問道:“沈公子在哪裏聽到的預言?”沈周道:“這個……隻是道聽途說罷了。”見對方露出難以置信的狐疑表情,便加重語氣道:“這可不是開玩笑。崔家小娘子現下是崔員外萬貫家產的繼承人,有人虎視眈眈也不足為奇。總之,千萬要小心。”

慕容英大概覺得後一條理由能夠接受,當即釋然而笑,道:“是,多謝公子。”

包拯和沈周這才出城往性善寺而來。南京地靠汴河,官商多走河道。而北城外多是丘陵地帶,人煙寥寥,與南城外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幕、揮汗成雨的繁茂情形相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就連官道上也幾無行人。

沈周道:“官道有些繞遠,我知道那邊山上一條羊腸小道,不能行車走馬,稍微有點兒偏,但是可以省下不少時間。”包拯道:“那就走小道。”當即離開大道,爬上山坡。

性善寺一帶的山勢不高,卻是林木蔥翠,風景甚佳。墨綠色的山巒遠近高低,層層疊疊,構成了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畫。上山路後不久,便能遠遠見到一座寺廟掩映於綠蔭當中,在一線藍天的映襯下,格外幽深雋秀,那就是有上百年曆史的性善寺了。

忽聽到前麵有人語聲。拐過土坎,並不見人。正感詫異之時,兩名年輕男子狼狽地從坡下的樹叢中鑽了出來,居然就是曾在望月樓有過一麵之緣的富家公子黃河和他的侍從楊守素。黃河不意在此遇到包拯和沈周,一時愣住。

沈周忙上前招呼,笑道:“看黃兄這副模樣,當是迷路了。”黃河道:“嗯。”

楊守素笑道:“我家公子今日一早出城遊覽,人生地不熟的,胡亂走著,居然不知道怎麽鑽進叢林中了。”

沈周笑道:“黃兄要遊覽名勝,該去南麵才對,這北城外就隻有一處性善寺,我們正要去那裏。”黃河道:“我生平好佛,不知可否與二位仁兄一起去寺廟拜訪高僧?”

包拯道:“我們是去找人。黃兄既是不認得路,不妨跟我們同行。”黃河道:“甚好,多謝。”

四人便一道往性善寺而來。

幾近寺廟山門時,沈周道:“看見前麵那片樹林了麽?那兩棵華蓋最大的樹就是相思樹。”

這兩棵相思樹是一處著名古跡,曆史之源遠流長,遠勝寺廟本身。春秋時期,宋國君主康王偃殘暴貪婪,聽說大夫韓憑妻子何氏有傾國之色,便將韓憑下獄,將何氏搶入宮中。不久韓憑含恨自殺,何氏聞訊痛不欲生,跟隨康王遊青陵台時,趁人不備跳台殉夫,在衣帶上留字道:“王利其生,妾利其死,願以屍骨賜憑合葬。”要求死後與丈夫合葬。康王見字大怒,道:“寡人偏偏要讓你們生不能同床,死不能同穴。”於是將韓憑和何氏分葬在性善寺一帶。當時這裏是寸草不生的亂墳崗。不久後,奇跡發生了,兩座墳塚的墳頭各長出一棵鬱鬱蔥蔥的梓樹,彎曲相隨,根枝交錯。亂墳崗也突然生出無數花草,變得生機盎然起來。宋人認為兩棵梓樹是韓憑和何氏的精魂,稱其為“相思樹”,便是性善寺外現存的兩棵梓樹。此典故亦即“相思”一詞的來曆。

也有人稱春秋時的相思樹早已枯死,現存梓樹是唐人所植。然而世人所關注的其實不是相思樹的真偽,而是那淒美的打動人心的愛情故事。唐代大詩人白居易《長恨歌》之名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即據此而來。許多紅男綠女趕來性善寺,並非真心拜佛,而是為了到寺外相思樹下一許永結同心的心願。迄今商丘猶有歌謠唱道:

長相思,終難忘。聲聲呼喚在睢陽。

青陵台上埋恩愛,相思樹上話淒涼。

棒打鴛鴦滔天罪,千秋萬代罵昏王。

黃河和楊守素二人聽聞這段愛情故事,極感新奇,均道:“等拜完神佛,一定要來拜拜這相思樹。”

四人正要斜插走下山路時,忽聽到前麵相思樹下傳出“嚶嚶”的女子哭泣聲。剛剛聽完相思樹的故事,便聽到有女子哭泣,未免有些悚然的感覺。

黃河道:“奇怪,誰在這裏哭泣?守素,你過去看看。”楊守素應了一聲,走入了林中。

過了一會兒,哭泣聲停止了,傳來“啪”的一聲脆響,隨即聽到楊守素道:“你這個小娘子好不講理,為何一上來就打我?”一個凶巴巴的女子聲音道:“誰叫你在暗中偷窺我的?我打你一巴掌還是輕的。你再不走,我還要再打!”

包拯聽出那女子聲音正是內侄女張小遊,大吃了一驚,忙趕過來叫道:“小遊,你在這裏做什麽?”

張小遊乍然見到包拯,意外之極,隨即醒悟自己臉上還掛著淚珠,慌忙背轉身去,手扶在其中的一棵相思樹上。

沈周忙道:“黃兄,楊兄,我先領你們進寺上香。這邊請。”當即朝包拯使個眼色,引著黃河、楊守素先去了。

包拯知道張小遊是個假小子的性格,沒有半分女孩兒的驕矜,卻不知她受了什麽委屈,竟然要躲來這裏哭泣。等眾人離去樹林,才上前問道:“出了什麽事?是祖姑姑責罵你了麽?”張小遊道:“沒有。”

包拯道:“那你為什麽躲在這裏哭?”張小遊道:“沒有為什麽。”轉身抓起包拯的袖袍,往自己臉上抹了兩下,恨恨甩開,賭氣去了。包拯忙追了過去。

到山門口時,沈周正等在那裏,叫道:“小遊,你還好麽?”張小遊卻理也不理,徑直進去了。

包拯道:“你站在這裏做什麽?”沈周道:“我是特意等在這裏告訴你,董浩董公的女兒董平,你的未婚妻,人也在裏麵。”

包拯“啊”了一聲,恍然有些明白過來。雖然他一直弄不大明白少女的心思,但看起來小遊應該是在為這件事哭泣。可那天晚上,她聽到他訂婚的消息,明明是歡天喜地的呀,反倒是他自己,看到她高興的樣子後,心中很不是滋味。

沈周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說出了那句最令包拯心痛的話,道:“你該明白,小遊是你的侄女,這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改變的事實。禮製擺在那裏,又有什麽法子呢?走吧。”

性善寺依山勢而建,有三進院子,算不上什麽大寺,最盛時也隻有數十名僧人。寺內有口重約五千斤的大鐵鍾,鍾聲洪亮,悠揚飄**,遠聞數裏,聽之使人心曠神怡。曾有遊僧來到寺中,撫鍾感慨道:“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既扣時也隻是寂天寞地。”頗見禪機。

最奇特的是,這口鍾與商丘城中東大街鍾樓上的大鍾音律一致,可以產生共鳴,人們往往在聽到性善寺鍾聲響起之後,又緊接著聽到了鍾樓上的鍾聲。因為鍾樓方位在性善寺之西,所以民間有俗語稱:“東邊撞鍾西邊響,西邊撞鍾東邊鳴。”

包拯和沈周進來禪心院廳堂時,不獨見到了包母張氏和寇準夫人宋小妹,果然董浩夫人和女兒董平也在這裏。董平生得一團和氣,嫻雅知禮,見過禮後,隻安靜地站在母親身後。

包母很是高興,道:“想不到拯兒今日會來,正好董夫人也帶著千金來性善寺上香,這可是天作之合。”

董夫人也隨口附和,又各自聊起一些包拯和董平小時候的事情。

包拯尷尬之極,正不知道該如何自處,張小遊進來告道:“外麵來了幾名大官人,說是來見寇夫人的。這是拜帖。”轉頭遞給沈周,蠻橫地命令道:“你念給寇夫人聽。”

沈周隻得接過來,念道:“京東路轉運司轉運使韓允升、京東路轉運司轉運副使範雍、提刑司提點刑獄公事康惟一、應天知府晏殊、南京通判文洎等聯名拜會寇夫人麾下,謹祝……”

宋小妹道:“不必念了。小遊,你去替我打發了他們。”張小遊道:“是。”自沈周手中奪回拜帖,揚揚去了。

沈周忙道:“怕是小遊一人不行,我和包拯去幫她。”順手扯著包拯出來,一直走出禪心院才放手,長籲了一口氣,道:“我隻幫你這一次,後麵的事你自己看著辦吧。我得去後院割些樹汁,你好好想想要怎麽應付現下的局麵。”

包拯不解地道:“應付什麽局麵?”沈周道:“剛才在屋裏,你連你的未婚妻董平都沒有看上一眼,你自己說,這叫不叫局麵?”搖了搖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竹管,尋來後院,預備割取一些老槐樹的樹汁。

性善寺後院的槐樹是棵古樹,曆史比寺廟本身還要長。沈周來到樹下,撫摸粗大的樹幹,心中略略有懷古傷今之感,隻是不知道該如何下手割取樹汁。

他倚靠著樹幹坐下,從懷中掏出那兩截斷鐲來,琢磨著要如何修補粘接,好不負張堯封所托。

忽聽得有人道:“沈公子好雅致。”卻是宋小妹來到了後院。沈周忙起身行禮。

宋小妹道:“佛門清靜之地,不必多這些俗禮。包夫人和董夫人正在商談親事,我便出來閑逛,不意在這裏遇見公子。”一眼瞥見沈周手中的玉鐲,很是好奇,問道:“那是碧玉手鐲麽?”

沈周道:“是。”見宋小妹目光異樣,忙解釋道:“這不是我的,是府學提學曹教授的千金曹雲霄的。曹雲霄不小心摔斷了鐲子,很是心痛,她的未婚夫張堯封便拿來找我,讓我想辦法粘好它。”

宋小妹道:“曹雲霄?”沈周道:“嗯,就是傳聞中的南京第一美人。夫人認識她?”宋小妹道:“不,不認識,不過我認得這隻鐲子。這是我相公當日送給我的定情信物。近二十年不見啦,想不到今日會在這裏見到。”

沈周震驚得難以置信,還以為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地問道:“夫人說這是寇相公送的定情信物?”宋小妹微笑道:“你不信麽?鐲子有一半是深色的綠,隻在中間有一小塊淺白的雲狀絮物。另一半是淺色的綠,中間偏右的地方有兩道遊絲一般的墨綠絮物。”

沈周忙將斷鐲拚好,仔細檢視,果然一切細節均如宋小妹所言。她隻是隨意瞥見玉鐲,並未索要近觀,描述的特征卻絲毫不差,當真是玉鐲原主了。

沈周道:“這玉鐲既是信物,對夫人意義重大,如何會任其流落在外?”宋小妹歎道:“不是流落,而是我主動將玉鐲送給了一個人,當日相公也是在場的。”

往事曆曆,一起湧上心頭——十餘年前,寇準官任宰相,她則是宰相夫人,雖然她出身顯赫,並不如何以富貴為意,但終究優雅閑適的生活還是令人舒暢愜意。那一日,寇準帶著她回到家鄉華州下邽省親,華州百姓傾城而出,不絕於道,隻為一睹本朝名相風采。人人爭相上前,一個小女孩被擠得摔倒在路邊,“哇哇”大哭起來。她從車窗望見,不知怎的,從來沒有生育過子女的她忽然湧動起一股莫名的母性柔情,急忙親自下車,扶了那女孩子起來。小女孩穿得破破爛爛,用兩隻髒乎乎的手抹幹了眼淚後,便徑直盯著她手腕上的鐲子,瞧得目不轉睛。她溫言問道:“喜歡嗎?”小女孩點了點頭。她又轉頭去看丈夫寇準,寇準也點了點頭,她便毫不遲疑地褪下了那隻名貴的玉鐲,遞給了小女孩。正當她要問對方的名字的時候,小女孩舉起玉鐲狡黠一笑,倏忽轉身,鑽進了人群中,飛快地消失了。那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小女孩。盡管如此,她還是不能放心,又派人去尋找。後來有人來告訴她那小女孩姓葉,名叫都蘭,是個沒父沒母的野孩子,專靠行騙為生,她才恍然有所明白。鐲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她和寇準都沒有想過要去尋回來,隻是那件事給她印象極深。她固然失去了一隻貴重的玉鐲,那小女孩子又失去了什麽呢?她當時幾乎是想要當場收養下她的。

沈周失聲道:“呀,夫人說那個騙走玉鐲的小女孩子就是葉都蘭?”

這下輪到宋小妹驚訝了,奇道:“聽沈公子的語氣,莫非認識葉都蘭?”沈周道:“算是認識吧。她目下不姓葉了,她叫崔都蘭,是大茶商崔良中失散多年的女兒,新近才到南京認父從親。崔府就在包拯家隔壁。”

宋小妹不能相信天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搖頭道:“天下總有同名同姓的人,你說的崔都蘭未必就是我當年見過的葉都蘭。”

沈周笑道:“這個崔都蘭也是華州人,肯定就是夫人遇到的那一個。”他見宋小妹目光閃動,與往日淡泊嫻靜的風度大不相同,猜想她對當年之事尚不能完全釋懷,忙道:“夫人放心,我會想辦法證實這件事,無論崔都蘭是不是那個人,都會給夫人一個準信。”

宋小妹道:“這個……”沈周忙道:“夫人放心,我會暗中調查,不會令崔都蘭知道的。”

宋小妹道:“即使真的就是她,事情已然過去多年,何必再重提舊事?”沈周道:“夫人當年完全是出於真心關愛,自然不會在意什麽。然而若是能確認崔都蘭就是當年的小女孩,知道她而今認祖歸宗,終於有了新家,徹底安定下來,豈不也是一種安慰?”

宋小妹這才點點頭,道:“那也好,就有勞沈公子了。”

忽聽得前麵傳來喧鬧嘈雜聲,宋小妹不禁皺起了眉頭。

沈周道:“小遊性子火暴,說不定是她跟官人們起了衝突。”宋小妹搖了搖頭,道:“實在不像話。走,我們出去看看。”

剛走到月門,便聽見“乒乒乓乓”聲愈來愈響。沈周道:“呀,似乎出了大事!”

隻見一名小沙彌跌跌撞撞奔過來,叫道:“寇夫人……快走!”

沈周見他渾身是血,大吃一驚,忙上前扶住,問道:“出了什麽事?”小沙彌道:“來了……來了……強盜……”

一語未畢,背後搶過來一名大漢,重重一推,將他和沈周一起推倒在地,舉刀逼住。

宋小妹叫道:“住手!你是什麽人?”

那大漢這才留意到她,問道:“你就是寇老西的夫人宋小妹麽?”宋小妹道:“是我。你是誰?”

那大漢登時露出狂喜之色,轉頭大叫了一聲,揚刀便朝宋小妹奔來。沈周情急之下,撲上一步,抱住了大漢右腳。大漢甩了一下沒能甩脫,回身舉刀便往沈周背上插去。刀鋒尚未貼進脊背,沈周已然感到了森森殺氣,冷汗直冒,情急之下,張嘴低頭,朝大漢右腿小肚子上用力咬去。大漢陡然吃痛,“啊”的一聲慘叫,手上勁道略鬆。

包拯不知道從哪裏冒了出來,及時搶上前抱住大漢手腕,意圖奪下鋼刀。然而那大漢身懷武藝,力氣大得驚人,一甩臂膀,便將他推得一個屁墩坐倒在地,又欲舉刀朝沈周背上砍去。

宋小妹道:“等一下!你想殺的人是我,何必多殺一個無名小卒?”

那大漢聞言,便收住刀勢,猛力往沈周腰間踹了兩腳,令他一時之間再也站不起來,這才提著刀朝宋小妹逼來。

宋小妹無處可退,極是冷靜,冷冷道:“你要殺我,我無力抵擋,但我要知道你的名字。你不會沒種到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說出來吧?”那大漢道:“告訴夫人名字也無妨,俺叫王倫。夫人,你別怨俺,俺雖跟你無冤無仇,但是為了弟兄們的飯碗……”

忽聽得背後包拯大叫道:“曹汭將軍,你來得正好,快發火蒺藜!”

王倫是訓練有素的軍人,一聽前上司曹汭趕到,手裏還有利器火蒺藜,立即舉刀護臉,往旁側滾去。然而等他站起身來時,才發現既沒有曹汭,也沒有火蒺藜,不過是包拯虛晃一槍,不禁大怒,舉刀便朝包拯砍去。包拯手無寸鐵,難以抵擋,急退數步,後背便抵到了牆根。

王倫獰笑道:“這次看有沒有曹汭來救你!”舉刀欲劈時,一條紅影閃了過來,用單刀挑開了刀刃。

及時趕到救了包拯的人,正是張小遊。她已然經曆了一場惡戰,頭發散亂,身上多處受傷,肩頭的刀口還在汩汩冒血。

包拯道:“小遊你……”張小遊道:“我來擋住他,快帶寇夫人走!”

包拯不及多說,忙上前扯住宋小妹往外走。

王倫急忙去追,卻被張小遊持刀擋住。他認出對方手中的兵器正是同伴所有,心中怒極,臉上黑氣大盛,舉刀一揮,登時將單刀磕得飛了出去。張小遊本已受傷,虎口劇震之下,連退數步,倚靠在一棵石榴樹上,隻是大口喘氣,實無力再戰。

王倫顧不上了結她,抬腳急追包拯、宋小妹二人,哈哈笑道:“想逃走可沒有那麽容易!”

走出幾步,卻又被醒過來的沈周抱住了小腿。他生怕宋小妹就此逃走,橫生變故,急忙從腰間袋囊中取出一枚黑色圓球,叫道:“俺讓你嚐嚐真正的火蒺藜!”扯燃點火索,揚手打出。那火蒺藜若流星般飛出,火星“滋滋”作響。隻是飛出沒多遠,便有一條人影閃了過來,及時擋在了中間。

火蒺藜正射中張小遊胸口,“嘭”的一聲炸開,她的胸前立即現出一個焦黑大洞,哼也沒哼一聲,便倒地死去。

包拯驚見變故,忙舍了宋小妹回來,抱起張小遊叫道:“小遊!小遊!”

她的眼睛還睜得大大的,然而卻沒有了任何生氣,他隻在她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仿佛被瞬間隔離起來,身體內一切流動的東西都被暈眩抽離,再也沒有辦法呼吸,隻覺得陣陣沉悶齊刷刷地壓來,憋屈得令人窒息。那一刻,他當真以為自己會就此昏厥過去。但他卻沒有真正癱倒,他隻是腿軟站不起來,懷中的小遊正在一點一點地變冷,生命中的活力正在一點一點地離他而去,一時悲上心來,淚水模糊了雙眼。

卻是張建侯到了,身後還跟著一對中年夫婦。

張建侯進寺後已經跟前院的強盜交過手,奪取了一柄鋼刀,當即手臂一揮,劃出一道刀光,惡狠狠地向王倫衝來。沈周急忙鬆開手,滾到一旁。

王倫帶著同夥來洗劫性善寺,本以為寺廟裏隻有寥寥幾名僧人,可以如入無人之境,順利幹好這一票,哪知道今日寺廟中來了幾名大官人,各帶有仆從。那些人雖然不會什麽武藝,可個個忠心護主,拚死向前,纏住了他的人手,不得不分頭行事,他和另一名同伴潘方淨來後院尋找目標人物,卻想不到女眷中張小遊居然會武,還出其不意地殺死了潘方淨,好不容易打傷擺脫了她,找到了目標人物,卻又麻煩不斷,總是不能如意得手。此刻對方忽然來了大援,他一見張建侯出刀,便知對方身手了得,絕非張小遊女流之輩所能比擬。又聽見外麵同伴高叫“風緊”,怯意頓生,便且戰且退,往前院而去。

與張建侯同來的中年夫婦本一左一右護住宋小妹,見王倫欲逃,那婦人右手往腰間一抹,拔出一柄劍來,竟是一柄軟劍,寒光閃閃,矯若遊龍。

軟劍雖然也稱劍,卻因為劍身柔軟如絹,是與硬劍完全不同的劍器,此即晉代詩人劉琨在《重贈盧湛詩》一詩中所言:“何意百煉鋼,化為繞指柔。”又因力道不易掌握運用,習練時又須精、氣、神高度集中,所以軟劍劍術屬於兵器種類中的高難型武術。即使武藝精絕者如張建侯,也是第一次親眼見到有人使用軟劍做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