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澶淵之盟無疑具有宏觀而開闊的曆史意義——每年的三十萬歲幣換來了邊境安寧,塞垣之下,有耕無戰,禾黍雲合,甲胄塵委,養生葬死,各終天年,一派和平景象。直到西北西夏崛起後不斷地擴張領土,邊境和平的局麵便再一次被打破了。

公元 1 960年,後周禁軍統領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正式登基當上了皇帝,史稱宋太祖。因其人由歸德軍節度使發家,歸德軍治所宋州[2],於是定國號為“宋”,史稱北宋,同時改歸德軍為宋州[3]。宋州由此成為大宋的發祥地,即“龍潛之地”,榮耀無比。

伴隨著聖運,龍潛之地通常會同時有寶物祥瑞出現——如漢高祖劉邦在出生成長之地泗水邊得到斬白蛇劍,該劍後來成為大漢鎮國之寶;又如唐高祖李淵起兵於晉陽,在晉陽宮中得到玉龍子[4],視為大唐國瑞,帝帝相傳。然大宋開國以來,始終不聞有瑞寶一說,是為罕事。

倒是宋州民間有種說法——傳聞宋太祖趙匡胤黃袍加身後,先後出兵平定荊南、湖南、後蜀、南漢、南唐等國,所向披靡,凱歌高奏,如得神助,最終坐擁江山,是因為他得到了唐代名將張巡留下的兵法。

張巡,鄧州南陽[5]人氏,唐朝開元二十九年(741年)進士,自小博覽群書,有過目不忘之才。安史之亂時,叛將尹子奇率十三萬大軍圍攻睢陽。當時叛軍兵鋒極盛,河北、河南均為叛軍所據,唐軍補給完全依賴於長江、淮河流域地區,守住睢陽,便能阻遏叛軍向江淮方向深入,保證江南的完整。睢陽如若失守,運河交通便被就此截斷,後果不堪設想,可謂“一城危,天下危也”。時任真源縣令的張巡受命於危難之時,與睢陽太守許遠合兵鎮守睢陽,以區區六千士兵相抗,與叛軍進行了殊死拚殺。

張巡雖是文人出身,卻通曉戰陣兵法,且用兵不依古戰之法,指揮作戰都是臨敵應變,應機立辦,先後導演出了火燒叛軍、草人取箭、出城取木、詐降借馬、鳴鼓擾敵、削蒿為箭、火燒蹬道等一幕幕精彩好戲。其以弱抗強,以寡敵眾,在對抗中所表現出的計謀智慧,已經達到《孫子兵法》中所說的“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的境界,為中外戰爭史上所罕見,令人歎為觀止。

雖然這場驚天地、泣鬼神的睢陽保衛戰最終因內無糧草、外無援兵、敵眾我寡而失敗,但它卻僅以區區兩縣幾千兵力,堅守要塞長達一年之久,有力地遏止了叛軍南下,為大唐王朝反攻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當時的翰林學士李翰等人認為:“張巡蔽遮江淮,沮敵勢,天下不亡,其功也。”

張巡在城破後被叛軍殘酷殺死,其“守一城捍天下”的壯舉卻很快傳開,由此而名揚天下。為了紀念張巡,各地百姓自發建廟立祠祭祀。唐肅宗下詔追贈張巡為揚州大都督,封其為鄧國公,史稱張中丞,將其畫像置於淩煙閣上;又免除張巡守衛過的雍丘、睢陽兩城徭役、兵役兩年。

隨著光陰的流逝,張巡被日益神化:道教尊其為“保儀尊王”,成為收災降福、懲惡揚善、統領神兵的大神;許多產茶之地視張巡為茶葉保護神,稱之“尪公”,並定五月二十五日張巡生日這一天為“尪公誕”,舉行“迎尪公”祭祀儀式。

張巡在民間尤其是宋州的地位如此崇高,甚至到了被朝野敬若神明的地步,即使後來出自宋州的趙匡胤成為大宋開國皇帝,聲名也未能超過他。張巡當年以區區幾千兵力堅守睢陽,共經曆大小四百多戰,斬叛將三百餘人,累計殲敵人十餘萬,堪稱中外戰爭史上的奇跡,其用兵如神的故事早是家喻戶曉。自唐代安史之亂以來,宋州當地一直流傳著《張公兵書》一說——據稱張巡在城破前將自己平生所學和用兵心得記錄下來,製成一部兵書,委托心腹藏在一個妥善之處。然而,叛軍攻破睢陽後大肆屠城,負責藏書的心腹也與張公一起死難,兵書下落遂成曆史之謎。

不少人相信傳說是真,來宋州尋求《張公兵書》者不絕於路。晚唐傳奇英雄人物張議潮[1]歸唐後,到宋州祭祀同出南陽張氏的張巡,特意召來當地人詢問張巡遺書一事。連遠在敦煌的張議潮都是自小仰慕《張公兵書》,可見兵書一說流傳如何之廣了。

宋朝建立後,宋州一躍成為龍潛之地,關於太祖皇帝趙匡胤的種種神奇故事應運而生,不少均與張巡有關,最傳奇的當數趙匡胤得《張公兵書》一事。無論傳說是否為真,不容忽視的事實是——原先唐朝時已經在宋州城中修建了紀念張巡、許遠的雙廟,曆代均有修葺。大宋開國後不久,宋太祖趙匡胤又親自下詔在南門外修建了忠烈祠,專門祭祀張巡一人,似是多少從側麵印證了傳聞。

人們揣測趙匡胤之所以對兵書一事秘而不宣,一是因為他本人就是武人出身,有“名將”之稱,不願意再額外沾張巡的光,以免損害雄才偉略的形象;二來大宋自立國之日起,便是以“重文輕武”為國策,堂堂開國皇帝,總不能一邊“杯酒釋兵權”,一邊公稱鎮國之寶是《張公兵書》。

然而,隨著大宋對外軍事上的節節失利,人們又開始懷疑這種說法的真實性。

大宋雖輕而易舉地結束了自唐末而形成的四分五裂的局麵,使中原又歸一統,但這種統一隻是相對意義上的,它非但沒有取得漢唐的極盛武功,甚至都沒有完成真正意義上的國土統一,中國始終存在著多個政權並立的狀況——南有大理,西有黨項,北有契丹,以及後來的女真和蒙古——此即所謂的“金甌缺”[2]。多政權並立的複雜局麵一直貫串著整個大宋王朝,由此造成中原始終處在外族的威脅之中,外患最為強烈。

大宋立國之時,北方契丹人創建的遼國已然十分強大,國土麵積甚至遠遠超過了中原。尤其是後晉皇帝石敬瑭為求得軍事援助,主動將燕雲十六州割讓給遼國。燕雲十六州所處的地勢居高臨下,易守難攻,一直是中原的屏障,具有重要的軍事地位。石敬瑭的出賣之舉,等於是將北邊險要之地拱手讓給了契丹,整個中原地帶門戶大開,以騎兵見長的遼國軍隊可以沿著幽薊以南的坦**平原直衝河朔,一直到大宋京師開封,八百裏平川,中間沒有任何關隘和險要之地可以阻擋騎兵大兵團的衝擊。無論誰執掌中原政權,都會感到強大的壓力和深重的危機。因而趙匡胤一當上皇帝,便信誓旦旦地道:“今之勍敵,正在契丹。”可見,在大宋開國皇帝的心目中,早已經將遼國視為可怕的勁敵。

然而在幾次意圖收複燕雲十六州未果後,趙匡胤意識到遼國此時已坐大一方,早非昔日的遊牧部落。即使宋軍能夠如願以償地奪回燕雲,卻並沒有從根本上傷及遼國的軍事實力,戰爭的策源地依然在契丹一方,遼國隨時都可以發起反撲。而宋軍一旦出兵,需同時從河南、山東之地征調大批兵餉,興師動眾,遠遠不及契丹直接從蒙古、遼東南下方便。因而,縱然有收複燕雲之地的雄心,趙匡胤還是采取了隱忍防守的姿態,下令在開封附近廣植樹木,以此應對契丹鐵騎疾馳而至的威脅。

甚至,趙匡胤還想到用一種更為消極的方法來收複燕雲十六州——不是靠武力,而是靠金錢。為此,皇帝一改中國曆史上曆代王朝“抑商”的傳統,宣揚“多積金、市田宅以遺子孫,歌兒舞女以享天年”,大肆鼓勵商業和經濟,以此博民富,並在內府庫專門設了一個“封樁庫”,相當於一個專款專用的小金庫,趙匡胤還說:“俟滿五百萬緡,當向契丹贖燕薊。”打算等到小金庫的錢積累夠一定數量了,就用這些金錢去贖回燕雲十六州的失地,“以二十匹絹購一契丹人首。其精兵不過十萬人止費二百萬絹,則敵盡矣。”

燕雲既失,中原無論攻守均處在劣勢,遼國反而是懸在頭上的一把利劍,任何胸懷天下的皇帝,都不可能對此危機視而不見。開寶九年八月,大宋立國已經十六年,國強民富,趙匡胤終於正式將北伐收複燕雲十六州的計劃提上日程。這一次,幾近傾舉國兵力,派出大將黨進、潘美、楊光美等分五路攻北漢太原[1],如此大規模出師,昭顯了趙匡胤的勢在必得之心。太原城在宋軍的攻勢下,已經岌岌可危,遼國立即派南府宰相耶律沙、冀王塔爾率兵趕來救援。

就在宋遼兩軍對峙的關鍵時刻,趙匡胤在撲朔迷離的“斧聲燭影”中離奇死去,最終帶著壯誌未酬的遺憾離開了人世,時年五十歲。他生前大力抑製武將、收回兵權,卻想不到禍起蕭牆,皇位隨即落入弟弟趙光義之手。十月,趙光義即位為帝,是為宋太宗,隨即下令北伐的宋軍回師。

趙光義在重重迷霧中即位後,大有得位不正之名,因此也有著要超越兄長的萬丈雄心,一心要實現兄長未能完成的收複燕雲十六州的夢想。太平興國四年,公元979年正月,趙光義決定揮師北伐,首要目標就是北漢,其次便是契丹手中的燕雲十六州,結果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皇帝禦駕親征的督促下,宋軍一舉攻克了北漢,但隨即與遼軍對仗中遭受重大挫折,宋軍一敗塗地,趙光義本人也中箭受傷,乘坐一輛驢車狼狽逃命。還是北漢降將楊業及時趕到,殺退了追擊的遼兵,才救了大宋皇帝一命。

此戰開宋朝與外族作戰屢戰屢敗的曆史。宋軍之慘敗失去的還不僅僅是眾多將士的生命,還有大宋君臣收複幽雲諸州的信心,從此,宋朝再也無力、也沒有信心發起對遼國的進攻,改取守勢。

既然燕雲十六州收複無望,中原又無險可守,趙光義不得不采納了戶部郎中張洎的“來則備禦,去則勿追”的建議,在西起保州的西北,東至泥沽[2]海口,利用這一帶水網交織的地理特點,挖通河渠塘濼,築堤蓄水,大種榆柳,構建了一條東西九百裏、縱深六十裏的水障地帶,開塘濼以限馬足,並在其間設二十八寨、一百二十五鋪,派兵戍守,以此作為防線,來阻遏遼軍鐵騎的進攻。此舉標誌著北宋對遼國已經由攻勢轉為一種純粹的被動防禦。

公元1000年,紀元史上的第一個千禧年,中國在位的皇帝是宋真宗趙恒,大宋開國以來的第三位皇帝。

在這個不平凡的年頭裏,中國發生了一些不大也不小的事。與之前宋太祖趙匡胤開國平定天下,之後北宋滅於金、南宋滅於蒙古相比起來,這些事顯得太微不足道,很難引起史家的特別注意。但這些事無不和前後的局勢有緊密而微妙的聯係。甚至可以說,這一年,正是大宋帝國的一個縮影。

正月,遼國軍隊大舉南侵,兵鋒極銳,一路進抵瀛州。宋真宗趙恒禦駕親征,車駕屯駐在大名府[1]。

自古以來,皇帝禦駕親征非同小可,但到宋朝卻有所不同。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趙匡胤出身行伍,武藝精絕,是三十二勢長拳的創造者,當上皇帝後猶自親身南征北討,可以說是以武為生。之後是其弟宋太宗趙光義,宋太宗小兄長十二歲,早在宋朝立國前,就已經是一員猛將,一手策劃了陳橋兵變,當上皇帝後雄風不減,親自率軍討平了北漢,雖然在與遼國的對壘中屢次大敗,自己亦挨了遼人兩箭,但畢竟也是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帝王,有別於一般的皇帝。真正有本質變化的是從宋真宗趙恒起始,自他開端,皇帝們都是長於深宮婦人和宦官之手,從來沒有見習過兵仗,對打仗有著本能的畏懼。宋真宗之所以起意親征,是因為他耳朵根子極軟,極受人攛掇,旁人一提到太宗皇帝中箭之仇,便熱血沸騰,決議報仇。加上宋真宗小時候喜愛玩打仗的遊戲,常常讓小內侍們扮作部將,自己當元帥,指揮擺陣或衝殺,也引來長輩們的讚歎。而今有機會真正成為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何嚐不想大顯身手呢?

然而,現實全然不同於遊戲,真正的戰爭是以消耗雙方將士的血肉為代價,殘酷得令人發指。到達前線後,宋真宗一見到遼軍來勢洶洶,一下子慌了神,急派親信侍衛馬軍都指揮使[2]範廷召前去迎敵。

範廷召以勇壯聞名,曾一箭射穿三隻飛鳥,時有“名將”之稱。他率領步騎兵萬餘人趕到前線後,立即結成方陣禦敵。遼梁王耶律隆慶率精銳騎兵來回疾衝,宋軍陣勢被打亂,結果一敗塗地。

範廷召見情況不妙,急忙向駐紮在附近高陽關的都部署康保裔求援。康保裔聞警,即率精銳出發,黃昏時到達瀛州西南裴村一帶,與範廷召相約於次日共同夾攻遼軍。然而,就在當天半夜,膽怯怕死的範廷召悄悄率部逃走。第二天清晨,康保裔才發現其部孤立無援,已陷入遼軍重重包圍之中。部將見敵軍勢大,均勸康保裔易甲逃跑。康保裔堅定地道:“古人雲:‘臨難不求苟免。’今天正是我為國效死之日!”遂披甲上馬,大呼出戰,與遼軍激戰數十合,奮力拚殺,終因兵盡矢窮而戰死沙場。

遼軍得勝後士氣大漲,自德、棣渡過黃河,大肆搶掠淄、齊一帶,然後從容離去。一向好脾氣、好性子的宋真宗也被遼軍的肆意挑釁深深激怒了,罷免了畏敵不肯出戰的宋軍主帥傅潛,命大將王榮率五千騎兵追擊遼軍。王榮膽怯怕死,一連好幾天都托故不肯出發,一直等到遼軍過了黃河後,才裝模作樣地出師。隻有範廷召一軍追擊到撤退的遼軍,在莫州[1]以東大敗遼軍,奪回了大批遼軍在宋境掠奪的物資。

真宗皇帝生平的第一次親征終以宋軍大敗而草草收場,未能實現兒時的英雄夢想。此灰頭土臉的結局對四年後《澶淵之盟》的締結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回到京師後,宋真宗為掩飾宋軍節節敗退的難堪,對英勇戰死的康保裔大肆褒獎,兩日不行朝會,以示哀榮。又下詔追贈康保裔為侍中,賜其家屬金銀五千兩,封八十四歲的康母為陳國太夫人,追封康妻為河東郡夫人,恩加諸子官職,以其子康繼英為六宅使、順州刺史,康繼彬為洛苑使,康繼明為內園副使,幼子康繼宗為西頭供奉官,長孫康惟一為將作監主簿。對康保裔身後之事極盡恩寵。

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導致康氏孤軍奮戰、全軍覆沒慘劇的始作俑者範廷召非但沒有受到處罰,反而升職為禁衛軍殿前都指揮使,加官檢校太傅,位極人臣,榮耀無比。而怕死懼戰的宋軍主帥傅潛則被逮捕審訊,判了死刑,最終特赦後免官流放。

就算範廷召莫州之戰有功,也該與瀛州之過相抵,為何會與傅潛境遇如此不同?人們對此百思不得其解。

在第一個千禧年裏,除了強大的對手遼國外,令宋真宗煩惱不堪的人還有西北黨項首領李繼遷。

就在這年九月秋高氣爽的季節,宋朝靈州知州李守恩和陝西轉運使陳緯押運數量巨大的糧草過瀚海[1]的時候,被李繼遷率軍攔劫,李守恩、陳緯二人均力戰而死,所運糧草全部為黨項軍所奪。在這之前,李繼遷與大宋時戰時和,與遼國也是時戰時和,長期在兩個大國之間周旋要挾。顯然,這是一個懂得在夾縫中生存、並趁機攫取最大利益的人。

這就是中國在第一個千禧年的狀況與所處的境地。盡管在這一年的九月,神衛水軍[2]隊長唐福研製出火器,向朝廷獻上了火箭、火球、火蒺藜等火藥武器,但也掩飾不住大宋帝國在這一年多少呈現出的幾分悲劇色彩。

公元1004年,宋真宗景德元年,這是中國曆史上不能被忘記的一年。

從這一年的正月開始,便有十分不好的兆頭,宋朝京師開封連續三次發生了地震,這是非常罕見的現象。

與大宋周旋多年、令人頭疼無比的黨項首領李繼遷正好死在了這一年。兩年前,李繼遷集合所有人馬,聯合蕃部,傾全力進攻宋土靈州。靈州知州裴濟用指血染紅奏書,表示十萬火急,請求宋朝派兵增援。結果大宋出兵遲緩,六萬援軍還沒趕到,靈州已然城破,裴濟戰死。李繼遷占領靈州後,改名為西平府,作為黨項的都城,還揚言道:“我將借此為進取之資,成霸王之業。”踔厲風發,壯誌淩雲。

大宋既然無力收複靈州,幹脆與黨項議和,正式承認了李繼遷對銀夏四州的統治。李繼遷對宋作戰勝利後,又將目光投向河西,結果慘敗在吐蕃六穀部酋長潘羅支之手,左眼球被射破,敗退回靈州後不久便因箭傷發作死去,時年四十一歲。但黨項的威脅並沒有就此解除,李繼遷長子李德明繼位。大宋軟弱,無力應付,隻得采取綏靖政策,封李德明為西平王、定難軍節度使,後加封為夏王。而李德明表麵臣服於宋朝,又同時接受遼國“夏國王”的封號,繼續在大宋和遼國之間周旋。

李繼遷死的這一年,他的孫子李元昊還不滿周歲。伴隨著黨項李德明、李元昊的崛起,西夏[1]逐漸成為宋朝西北的心腹大患,由一隻夾縫中生存下來的小狼成長為真正的天狼。

這一年,還是宋朝“積弱”的開始。

這一年的閏九月,遼國國主遼聖宗耶律隆緒和太後蕭燕燕親自率二十萬大軍大舉攻宋,一路勢如破竹,直至澶州[2]城下,與都城開封僅一河之隔。京師大震,宋朝廷上下慌亂不已,甚至有大臣提出遷都之議。新任宰相寇準力排眾議,在其極諫之下,宋真宗趙恒勉強同意禦駕親征。

此時遼軍孤軍深入中原腹地,供給線長,糧草不繼,已經無力持久。相反,由於真宗皇帝親臨澶州前線,宋軍士氣高漲,集中在澶州附近的軍民多達幾十萬人。宋軍更是用床子弩射殺了遼軍先鋒蕭撻凜,[3]極大地動搖了遼軍軍心,局勢明顯對宋方有利。宋真宗卻沒有抗敵的決心。早在他離開京師的時候,就暗中派出了大臣曹利用前往遼軍大營與遼太後蕭燕燕議和。蕭燕燕正擔心遼軍處境不利,腹背受敵,同意議和。

寇準堅決反對議和,主張乘勢出兵,收複失地,如此,“可保百年無事”。宋軍將領寧邊軍都部署楊延昭[1]也堅決主戰,上疏提出乘遼兵北撤,扼其退路而襲擊之,以奪取幽燕數州。但由於宋真宗傾心於議和,致使宋臣中的妥協派氣焰極為囂張。這些人聯合起來,攻擊寇準擁兵自重,甚至說他圖謀不軌。寇準在這幫人的毀謗下,被迫放棄了主戰的主張。

於是,在遼軍兵勢受挫、宋軍已經明顯占據優勢的情況下,宋遼兩國的和談就此開始,最終簽訂了《澶淵之盟》。大致的內容是:宋遼約為兄弟之國,遼聖宗年幼,稱宋真宗為兄。宋尊遼太後蕭燕燕為叔母;雙方各守現有疆界,不得侵軼,並互不接納和藏匿越界入境之人;宋每年給遼提供“助軍旅之費”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稱為“歲幣”;雙方於邊境設置榷場,開展互市貿易。

當時大宋極其富有,朝廷的年歲收入折算銀絹大概為七千萬兩/匹,三十萬“歲幣”不過是一筆小數目。談判前,宋真宗甚至告訴使臣曹利用說:“必不得已,一百萬也可。”意思是說,隻要不割地,能講和,遼國就是索取百萬錢財,也可以答應。

曹利用承旨後,剛從皇帝行宮出來,就被一直守候在門外的宰相寇準攔住。寇準問明情況後,警告曹利用說:“雖然有聖上旨意,但你去交涉,答應所給遼國銀絹不得超過三十萬。否則,你一回來我就要砍你的頭!”曹利用悚然而驚,喏喏應命而去,果然以三十萬銀絹談成。

好笑的是,和議達成後,宋真宗詢問結果,曹利用伸出三個指頭。宋真宗誤以為給了遼國三百萬,大吃一驚,說:“太多了!”但想了一想,又認為談判既已成功,也就算了,又說:“三百萬就三百萬吧。”

後來,宋真宗了解隻給遼絹二十萬匹、銀十萬兩,合計數才三十萬,不到宋年財政收入的千分之五,大大低於早先的估計,不禁大喜過望,重重獎賞了曹利用,甚至寫詩與群臣唱和,以此來慶祝。

對大宋而言,《澶淵之盟》顯然是個屈辱性的條約,既承認遼國政權的存在,又開“歲幣”之濫觴,導致此後兩宋之積弱,使大宋繁榮的局麵江河日下。但從長遠眼光來看,它無疑具有宏觀而開闊的曆史意義——自太祖皇帝開國、定都開封以來,肩背之慮實在河北,契丹占據燕雲居高臨下之勢,如大宋脊背芒刺。澶淵和議既成,每年三十萬的歲幣換來了邊境安寧,此後百餘年間,遼、宋不曾兵戎相見,兩國長期保持友好往來,經濟文化交流得到加強。大宋雖然失了顏麵,亦樂得安得現狀。於是,塞垣之下,有耕無戰,禾黍雲合,甲胄塵委,養生葬死,各終天年,一派和平景象。大宋承平歲久,不再厲兵秣馬,無視軍備和邊防。《張巡兵書》的傳說,也漸漸湮沒在曆史的紅塵裏。

凡事必有利弊,即使是在宋真宗一朝,《澶淵之盟》也被認為是奇恥大辱,朝野對此非議不已。事關個人榮辱,卻又苦悶無計,宋真宗便不斷上演“天書”“封禪”[1]等自欺欺人的鬧劇,又大肆祭祀孔子、老子,並尊崇道教,大造道觀,耗資巨大,以至歲出日增,勞民傷財,百姓不服,不但沒有能夠“鎮服四海,誇示外國”,反而淪落為曆史笑柄。這位運氣不佳的懦弱皇帝餘生都在《澶淵之盟》的濃重陰影中度過,晚年又在內外事務上完全受製於精明能幹的皇後劉娥,情形如同唐代唐高宗、武則天,可謂惙怛傷悴,歡少愁多。

天禧四年(1020年)六月,宋真宗得了瘋癱病,無法上朝,政事多由皇後劉娥主持。皇後親信一黨翰林學士錢惟演和參政知事[2]丁謂權勢熏天,胡作非為,宰相寇準和翰林學士李迪等正直大臣對此深以為憂。

宋真宗自知一病不起,想將皇位傳給太子趙禎,卻是有心無力。宦官周懷政將皇帝的心思秘密告訴了宰相寇準。某日,寇準覲見皇帝後請求屏除外人,對宋真宗道:“皇太子是萬民所仰,願陛下考慮到後繼之事,傳位給太子,並挑選端方正直的大臣來輔佐。丁謂、錢惟演是奸邪之徒,千萬不能讓他們輔佐少主。”宋真宗當即點頭同意。

寇準出宮後立即密令翰林學士楊億草擬表章,由太子參政監理國事,並打算任用楊億輔政,替代丁謂,由此架空皇後劉娥一黨。

這是相當重大的應變行動。楊億深知事關機密,非同小可,連夜親自撰寫書稿。然而,紕漏卻出在了寇準本人身上。寇準十九歲即中進士,又娶宋太祖皇後宋氏之幼妹為妻,少年顯貴,“性豪侈,喜劇飲”,結果喝醉酒後不小心泄露了機密。丁謂得知後,立即將此事報告給皇後劉娥。劉娥遂趕來當麵向宋真宗興師問罪。宋真宗畏懼妻子,謊稱不記得先前與寇準的談話。

此情此景,與當年唐高宗召上官儀起草廢後詔書最終不了了之一模一樣。略微不同的是,上官儀迅速被武則天處死,而大宋開國皇帝宋太祖立有祖訓:“非謀反死罪,不得誅殺士大夫。”有此家法在前,劉娥雖恨寇準入骨,也難以置其於死地,最終矯詔將其放逐到邊遠之地雷州[1]。

寇準一派失利,導致形勢急轉直下。宦官周懷政一向依附寇準,更是感到深重的危機,惶恐不安之下,聯絡親信,決定鋌而走險,發動武裝政變殺死丁謂,迎回寇準為宰相,再奉宋真宗為太上皇,罷劉皇後預政,傳位給太子趙禎。結果,這件事被周懷政手下人告發。丁謂知道事情緊急,立即換上便衣,乘坐婦人用的車輛,連夜找樞密使曹利用商量對策。周懷政最終被處死。皇後劉娥大獲全勝,一躍成為大宋帝國的實際統治者。

乾興元年(1022年)二月,宋真宗終於在鬱鬱寡歡中撒手西去。臨終前,已經不能開口說話的皇帝向病榻前的眾大臣打手勢示意,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又伸出五指,再伸出三指。群臣都不知道是什麽意思。後來有人大膽猜測,認為皇帝的意思是想讓八弟涇王趙元儼攝政並輔佐太子。劉娥得知此事後,立即派人對群臣解釋道:“官家所示,僅指三五日病可稍退,別無他意。”

趙元儼聞訊後大為恐懼,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劉娥當權的障礙,立即閉門謝客,不再參聞朝中之事,以此來避禍。

宋真宗身故後,民間傳說中用狸貓換來的太子趙禎即位,時年十三歲,是為宋仁宗。因年紀尚幼,由太後劉娥臨朝稱製。這位打花鼓出身的婦人不僅美貌多智,而且有著堪比男子的勃勃野心,趁機把持朝政,排除異己,任用親信,小皇帝完全成了擺設。最為關鍵的是,趙禎並非劉娥親生之子,而是奪自宮女李紅玉之手,朝野上下人盡皆知,唯獨趙禎一人被蒙在鼓裏。大宋時局似乎多少有了新的危機,不少有識之士擔心劉娥會成為武則天第二,最終以劉氏取代趙氏。

內憂未平,鼙鼓複興——在訂立《澶淵之盟》後,大宋北部邊境晏然無事,直到西北西夏崛起後不斷地擴張領土,邊境和平的局麵便再一次被打破了。

西北望,天狼亮[1]。邊聲連角起,鐵騎卷隴疆。

[1] 公元紀年是國際通用的紀年體係。532年,基督教僧侶狄奧尼西提出,應從耶穌基督誕生之年開始紀年。後來人們就以傳說中的耶穌誕生之年為元年,公元元年以前稱為公元前。中國古代紀年比較複雜,有幹支、太歲、生肖、帝號、年號等,吳蔚係列小說一律采用公元紀年,習慣上用廟號(古代帝王死後追尊的名號)來稱呼皇帝,以後不再贅述。

[2] 宋州:今河南商丘。宋州在宋代曆史上地位極為特殊,既是北宋的發祥地,也是南宋的開國都城,宋高宗趙構即在此登基稱帝。

[3] 歸德軍治所宋州,此處宋州是城池名。改歸德軍為宋州,此處州為行政區劃,與軍、府平行,通俗說,將名叫“歸德”的軍改為名叫“宋”的州。

[4] 泗水:《漢書》載秦設泗水郡,郡治相縣(今安徽淮北)。泗水之名來自於當時境內淮河、沂水、濉水、泗水四條主要河流。晉陽:今山西太原。“斬白蛇劍”故事參見《大漢公主》,“玉龍子”故事參見《大唐遊俠》。

[5] 鄧州南陽:今河南南陽。

[6] 張議潮:唐朝沙州敦煌(今屬甘肅)人,郡望南陽。張議潮出生時沙州已被吐蕃統治多年。由於親身經曆了吐蕃人的殘暴統治,他自少年時便胸懷大誌,陰結豪傑,於大中二年(848年)率眾起義,成功驅逐吐蕃,收複了敦煌,並派使者往長安獻表歸唐。唐朝遂在沙州建立歸義軍,授張議潮為歸義軍節度使。後入朝,死於長安。

[7] 金甌是古代一種盛酒的器皿,常用來比喻國土,語出南北朝時的梁武帝:“我國家猶若金甌,無一傷缺。”(《南齊書?卷三十八?朱異傳》)

[8] 宋初,北方除了遼國外,在遼與宋朝之間還有個北漢劉氏,是五代十國中唯一沒有被宋朝統一的政權,一向依附於遼國,都城太原。

[9] 保州:今河北保定。泥沽:今天津東南塘沽附近。

[10] 瀛州:今河北河間。大名:今河北大名。

[11] 北宋軍製,樞密院為總理全國軍務的最高機構,簡稱“樞府”,長官稱樞密使。樞密院隻有發兵之權,並不真正統率軍隊。朝廷中央主力軍隊為禁軍,分別由殿前司和侍衛親軍馬軍司、侍衛親軍步軍司統領,合稱“三衙”,互不統屬。

[12] 德:今山東德州。棣:今山東惠民。淄:今山東淄博南。齊:今山東濟南。莫州:今河北任丘北。

[13] 靈州:今寧夏靈武縣附近。隴州:今陝西隴縣。瀚海:今寧夏靈武以南。

[14] 宋時神衛軍為水軍,故名。

[15] 西夏的稱號自李德明稱“夏國王”時已經出現,但作為正式國號則始於李元昊。宋寶元元年(1038年)十月,李元昊在大臣野利仁榮等人擁戴下,正式即皇帝位,建國號為大夏,史稱西夏。為避免混亂,本書從此處開始一律稱西夏。

[16] 澶州:今河南濮陽。澶州西有湖名澶淵,澶州也稱澶淵郡。

[17] 床子弩即為弩炮,往往聯裝兩張弓或三張弓,利用多弓的合力發射箭矢,勁力遠勝於單弓。宋太祖開寶年間,魏丕曾對床子弩作了改進,射程又大為提高,“舊床子弩射止七百步,令丕增造至千步”,宋一步合1.536米,千步有1536米,是古代射遠武器所達到的射程最高紀錄之一。蕭撻凜:遼太後蕭燕燕族兄弟,擒獲名將楊業之人。

[18] 楊延昭:名將楊業之子,《楊家將》中楊六郎的原型。

[19] 封禪(shàn):古代帝王在太平盛世或天降祥瑞時為祭拜天地而舉行的大型典禮,多在泰山舉行。但自古封禪要先有“天端”,於是宋真宗偽稱夜見神人降“天書”於承天門。有大臣名叫孫奭,當麵問宋真宗道:“以愚臣所聞,天何言哉!豈有書耶?”宋真宗默然不答。

[20] 參政知事:相當於副宰相。宋代宰輔(執政中樞)大臣指宰相、參政知事、樞密院長官樞密使、副使(稱樞相)及三司(總管全國財政的最高機構,號“計省”)長官三司使(稱計相)。錢惟演:吳越王錢鏐之子,其妹嫁給了劉娥兄劉美(實為劉娥前夫),丁謂則是錢惟演的姻親。

[21] 雷州:今廣東海康境。

[22] 天狼:星座名。在中國古代傳說中,天狼星主侵掠。屈原《東君》詩中有“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之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