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兩個原本完全陌生的人,因為一張小小的報紙相識,這種事對於方寧顏來說,有一點兒荒唐,有一點兒無聊,也有一點兒隱蔽的好奇。
公園裏的這一個角落挺黑,寧顏沒有看清那個男子的樣子,她猜他也沒有看清她的樣子。
那個人先開的口:“你好!你是方小姐吧?”
寧顏點點頭。
“我就是那個李立平。”他說。
他的語調柔和低沉,略有些外地口音。
兩個人就自然地順著公園裏的小路走起來,氣氛略有些尷尬。
李立平說:“方小姐,我想先解釋一下,我之所以會選擇報紙征婚這個形式找對象:第一,不是因為找不到對象,隻是找不到合適的,想擴大一下選擇的範圍;第二,我是一個很正派的人,如果找到合適的,就絕對不會再與若幹個女孩子同時保持聯係,這一點請你相信。”
寧顏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回答,就含糊地應了一聲。
李立平並不健談,但也並不少語,保持著十分得體的語速與交流的頻率,給寧顏挺舒服的感覺。
公園不大,到處是一對對的情侶,頭靠著頭竊竊私語著,黑暗處還有一些急促的喘息聲。李立平覺察出寧顏的不適,很快把她帶了出來。
那些年,南京的夜晚並不繁華,幾乎所有的商店都在六點鍾左右關門,而那些酒吧又隱藏在街巷裏。他們走的,是一條頗為寬闊的林蔭道,兩個人暴露在一片明亮裏,都有些不自在,各自低頭慢慢地走路。
寧顏有一瞬很想說再見,還未出口,兩個人來到了一家大型商場門口。商場居然沒有關門,兩個人走進去,迎麵是藝術品專櫃。李立平指著掛著的條幅開始評講。寧顏想起他信封上的毛筆字,問:“那麽你練的是什麽體?似乎有一點兒像瘦金。”
李立平笑了一聲說:“我練的是李體。”
這句話引得寧顏回頭好好看了看說話的人。
寧顏第一次把他看了個清楚,略瘦長的臉,窄窄的額頭,膚色很白,茶色的寬寬的近視眼鏡,穿著十分整潔。寧顏發現他也在觀察她,兩人的眼光一對上,就各自轉開了。實在是太尷尬了。寧顏想起學校裏一位男教師說過的話:你想相親嗎?那你得皮厚才行。
顯見的,這位李立平與寧顏一樣,不是皮厚的人。
一個櫃台裏,放置著一溜兒微雕作品,這給了兩個人一個靠近的機會。他們一同湊上去細看那些美麗的小巧鼻煙壺裏雕刻的細致得不可思議的圖案。
李立平的身上有很潔淨的氣息,這給了寧顏很好的印象。
這初次的見麵結束時,兩個人都不知道怎麽開口道別。
寧顏心裏有點兒矛盾,她不知他會不會再一次地約她。李立平心中與她一樣沒底,這個女孩子,在李立平看來,秀美文靜,然而,有點兒捉摸不透。
這是李立平見的第五個女孩子,前麵四個,他不是太滿意。他母親在知道他要登報征婚時曾對他說:兒子,你一回你就放開手腳好好地去挑一個。可是,李立平發現,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他會有很寬廣的選擇麵。事實上,他收到了近五十封來信,光是工作條件就被他自己淘汰掉了一半,剩下的,有幾個女孩子附了照片,卻不料弄巧成拙,被李立平淘汰掉——他不喜歡女孩子的藝術照,他以為那種照片水分實在太大。而另有一個眉目美麗的女孩子,他又覺得過於豐滿了一些,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寬上一輪,李立平心中好不遺憾。
李立平喜歡的是清秀嬌小的女孩子,有細目長發,骨架小巧,不能過於張揚,寧顏符合他對妻子的全部想象。然而,李立平想,他依然還有選擇的餘地,一個男人如果已經三十歲了,不是很有錢,也不是非常有地位,並且,身世背景至為平常,那麽他總該給自己多留條後路。
李立平問寧顏要聯係方式,寧顏想了想,也就給了他。
寧顏回到家裏的時候想:你看,這也不難嘛。征婚與相親,實質上差不了多少,隻是形式有一點點兒不同而已。人是一種多麽容易適應環境的動物啊。
往後的一個星期裏,寧顏幾乎忘記了這一場相親,她正好要參加自學考試,正在為她的本科文憑做著最後的努力。
等她考完了,李立平的第二封信也來了。
他的信不是寄給她的,是寄給她的父親的。
當初的應征信也是寧顏的父親寫的,他用了化名,請一個可靠的朋友轉的信。李立平並不知道這位充當了中間人的男士就是寧顏的父親。
李立平寫道,他很滿意方小姐,希望能夠和方小姐建立戀愛關係。如果方小姐也無意見,請接受他的約會,在某日某地。隨信附了兩張電影票。信的最後,李立平請中間人轉告方小姐,他已回絕掉其他的應征者,請方小姐及家人放心。
寧顏奇怪這個李立平為什麽不直接給自己打電話,而要拐上這麽一個彎子。倒是寧顏的母親明白,她說:很簡單啊,他這麽做一是表明態度,二是留有餘地。
就這麽著,方寧顏與李立平開始了他們的戀愛進程。
其實也無非是看看電影、逛逛公園。
有一回,在電影結束的時候,寧顏驚駭地發現,自己的父親正坐在他們後麵的座位上,此刻正起身隨著稀稀拉拉的觀眾一起退場。
寧顏注意到父親刻意地看了李立平好幾眼。
回到家裏,寧顏問媽媽怎麽回事。母親笑笑說:“征婚不同有人介紹的,連張照片也無,我們當然不放心。你爸的眼光還不錯,就讓他去看看。哎,說起來,你到底看得如何?”
這話是衝著寧顏的爸爸方靜言說的。
方爸爸略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那人長得似乎不怎麽好,倒不是說五官有多麽難看,隻是額窄,麵相很有點兒狹隘之相,我怕他有點兒小心眼兒。這種人,可能不怎麽好相處。個頭倒還般配。”
母親聽了方爸爸的話,微微皺了皺眉頭,說:“這樣啊。不過,他條件還可以。當然,我們的意見隻供你參考,主要還是看你自己的看法。”
寧顏忽然覺得無趣起來,說:“既然這樣,那我下次回掉他好了。”
母親擺擺手說:“再處一處再說吧。你爸也沒說他難看。”
寧顏很想跟母親說不是難不難看的問題,她隻是覺得無趣,可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於是,方寧顏繼續與李立平不溫不火地談著戀愛。
逛公園,看電影,看電影,逛公園。
母親笑說:“你們別總是去看電影,悶著頭看電影兩個人還怎麽交流?”
於是約會的內容改作上茶館,時間也改作周日。
寧顏周六還有補習班要上,所以,周日一直是寧顏真正得以休息的日子。她通常會跑到魏之芸那裏,看書、喝茶,之芸負責做飯,或是幹脆一個人待在家裏,看書寫日記,或是泡書店。
如今多了個李立平,倒像是多出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約會。寧顏漸漸地感到身心都有些疲累,越發生了跟李立平分手的心。
她看著何倩茹眉宇間那一抹遮不住的快樂,看著她時常發愣微笑的神情,寧顏的心裏有細微的酸楚與妒意,倩茹那個,才是戀愛吧。
關於周蘇豫,倩茹對兩個好友說得不多,但寧顏多少知道一點兒。可惜,寧顏想,自己從未有過這樣浪漫的邂逅,人跟人的差別,真是太大了。
寧顏羨慕倩茹的奇遇,也羨慕之芸的自在,下決心與李立平說,不想再處下去了。
寧顏想不到的是,李立平足夠聰明,已經察覺了她的動搖。李立平真的開始慌起來。
李立平其實並沒有說謊,他真的與其他的應征者完全沒有了聯係。
在寧顏之後,他又陸續見了好幾個女孩子,都不似寧顏給他留下那樣良好的印象。有一個女孩兒,見麵不到三分鍾就追問了若幹次他的經濟狀況,也有問他什麽時候可以購房、有無出國機會的,把李立平嚇住了。
李立平決定把握住方寧顏。
但是他敏感地發覺,方寧顏這個女孩子,對他並不像他對她。
一個月相處下來,李立平基本上已摸準了方寧顏的性格,她並不像他最初想的那樣不可捉摸,她其實單純無害,有些古怪,但是性子溫順,耳根綿軟,沉靜守舊,是好妻子的人選。但是,她的冷淡是毋庸置疑的。有一個晚上,李立平與方寧顏出去,經過一道階梯的時候,李立平假借挽扶的名義,握住了方寧顏的手,可是這女孩子居然掙開了他的手,寧可扶著道邊的樹一步一步慢慢地往台階下挪。
李立平覺得應該想想辦法。他不想再征一次婚,這種事,一次就夠了。
寧顏這種女孩子,李立平想,對戀愛與婚姻都有不切實際的幻想,骨子裏沉迷於風花雪月的東西,要應對起來,也不難。
有一晚,李立平又約方寧顏出去。那是一個仲秋的晚上,李立平比往常顯得沉默一點兒,神色間很有些憂鬱,寧顏想說的關於分手的話,完全出不了口。
臨分開時,寧顏衣襟上別著的一對白蘭花突然落下來一朵,被李立平接住了。他把那花托在手心,看了好一會兒。
當晚約會回去,寧顏剛上床躺下,李立平的電話就到了。
“寧顏,”李立平說,“你衣襟上掉下來的花,我把它放在宿舍的桌上,香得不可思議。”
然後是一片沉默。
沉默裏,寧顏聽見自己的心怦地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