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何倩茹與周蘇豫感情尚未完全明朗化的時候,方寧顏也認識了後來成為她丈夫的李立平。

這一年寧顏二十六,李立平大她四歲,正好三十。

比起倩茹來,他們倆認識的過程全無浪漫,倒有點兒特異。

那個時候的寧顏,清秀細巧,看起來就像是少女,外校來訪的老師或是學生的家長初見她時,莫不奇怪,學校怎麽會收未成年人做教師。

寧顏是一個有點兒奇怪的女孩子,在二十歲以前,她沒有跟任何一個男孩子深交過,甚至連話都沒怎麽說過。

寧顏上中學的時候,男女生是不講話的,心裏再蠢蠢欲動,表麵上也跟仇人似的。開班幹部會議時,幾個班級精英商議起班級計劃來也是字條來字條去的。那個年代,男生與女生的交往還十分隱蔽,是一件有點兒羞恥的事情。隻有那些完全不想學習的被老師認定注定很快要成為社會人的女生才會與男生搭腔,而且,成績好的男生也是不屑搭理她們的。

寧顏是曉莊師範最後一屆中專師範生,此後曉師就升為大專院校,後來又升格為曉莊學院,培養師範類本科生。當年中考,是母親幫寧顏填的誌願,因為她雖文科十分出色,數學卻不太強,母親斷言她是不可能考到好的大學的。

更重要的是,她不願意寧顏離開家到外地去讀書,她並不希望女兒有太大的出息。

上了師範,一個班上,二十五個學生,二十四個是女生,唯一的那個男孩子,寧顏在參加口試的時候還看過一眼,膚白微胖的普通模樣,可是報到的時候卻不見蹤影。

於是,寧顏那個班就成了女生班。

那個一麵之緣的男生成了一個蒼白的影子,很快地消失在大家的記憶裏。

方寧顏的少女時代裏沒有半個異性的影子,她簡直就如中世紀英國的修道院學校走出來的孩子。

寧顏的家教也極嚴,母親不許她跟任何異性做朋友,久而久之,寧顏有一點兒精神上的潔癖,上街閑逛時,有男子無意碰她一下也會覺得很不舒服,會下意識不停地拍打被碰到的一處。這種奇怪的狀態在她身上延續了很久,她不自知,也沒有人提點她。

工作之初,她也封閉得很,不大與同事們打招呼。她來校不過一個月,就有人向校長反映,新來的這個小姑娘有一點兒清高啊,不大理人。

可是誰也不知道,她其實微有些近視,又不願意戴眼鏡,看不清同事們的臉,一派單純全掩在那微仰起無甚表情的麵孔下。

直到她配了隱形眼鏡,她才終於開始與同事們有了比較正常的交往。並且,慢慢地跟何倩茹與魏之芸越走越近了。

在大家的認識中,這個小姑娘有一點子古怪,但是人還不錯,工作也很努力。在工作的第二年,寧顏就開始一邊工作一邊攻讀她的專科與本科文憑。

在這一點上,寧顏頗有一點兒先見之明,她聰明,有著過目不忘的本事,參加江蘇省自學考試,一年的工夫,拿下了專科文憑,這兩年,她又開始考本科文憑。而這個時候,小教界已開始興起學曆提升的潮流,像類思這個級別的示範學校,開始要求普及大專。而寧顏因為擁有大專文憑且本科在讀,教學上又頗有靈氣,開始在市小學外語教學界嶄露頭角。

在這個過程中,寧顏慢慢地邁進了老姑娘的行列。

二十六歲,算不得太老,但是,按同事們閑聊時的話,到這個年紀還不急著找人,可就要來不及了。

一個比寧顏還小兩歲但是已經成了家的女同事有次無意跟寧顏說:你要抓緊啦!

內向而略有些小心眼兒的寧顏悶氣了好多天。

寧顏終於開始相親了。

其實在這之前,寧顏喜歡過一個人。

寧顏長到二十來歲,居然不會騎自行車。

她學過無數次,無不以失敗告終。

有一回,借了同事的車在操場上練習,已騎得相當不錯時,同事好心鼓勵說:“看,你不是騎得很好嗎?這輛車還是二六的呢。”

話音剛落,寧顏就跌了下去。

那一跤摔得夠狠,寧顏從此絕了學自行車的念頭,一般出去玩,都是之芸用車帶著她。

她每天步行上下班,好在單位離家不遠,寧顏很享受這一段過程。

她每天都要經過同一個路口,那裏有一個交通崗亭,是這個城市裏僅剩的還未拆除的崗亭之一。

崗亭裏,有一個值班的小交警。

那個小交警每天看著她從街口路過。

有一回,學校組織青年老師與二大隊的交警們搞聯歡。

寧顏站在角落裏。忽然有一個瘦高個兒的小交警走過來,他好像是剛剛下班,來得晚些,製服都沒有來得及脫,他站到寧顏的麵前說:“我見過你。天天都能看見。”他把眼睛移開去,又補充了一句,“不過你從來沒有注意過我。”

那個人有著非常俊秀的五官,微黑的臉孔,高大而整潔,製服袖口露出的襯衫是雪白的。從此,寧顏每天下班都無端地快樂起來,步履輕鬆,心情有一種隱秘的雀躍,整個小臉都被照亮了似的。

那個年輕交警看到寧顏走過來,會探出頭來向她揮揮手。寧顏發現,他的崗亭裏多了一盆花。

終於有一天,他打電話約她出去。

寧顏總是還記得跟他出去的那一個晚上他的拘謹,還有臨分手時他說過的一句話。

那天,他把寧顏送回家,天已經很晚了,這一帶很難打到車,寧顏問他怎麽回去,他說,走唄。黑暗裏,他的牙顯得特別白。

寧顏說:“那麽遠。”

他說:“不怕的,農村的孩子,走點兒路怕什麽。”

他不怕走路,可是,他怕別的。

寧顏的媽媽知道她與這個小交警出去,斷然地說:“他不行的。我跟你說,你別犯糊塗。這個人不行。”

母親的一句話是一個方麵,更叫寧顏斷了想頭的,是那人的態度。他在約了她一次之後突然地再也不打電話來了。寧顏等了許久,她也沒有打過去,她知道他退縮了,他改了主意。

一段戀情,未及開始就戛然而止。

寧顏常想,如果當時他或者她足夠勇敢,也許事情會完全不一樣。

他很快就不再找她了,寧顏上下班也換了一條路走。

很快,那個交通崗亭也拆掉了,全市的交通係統改為電子控製。

在以後的許多年裏,寧顏常常想起他的話:農村的孩子,走點兒路怕什麽。

那個人的名字裏頭有一個“誠”字,過了很多年,寧顏一直都記得他。

他的形式虛幻了,她用她的想象豐富了他,塑造了他,他原本不過是她的情感世界裏匆忙的過客,但是在歲月裏,在她的想象裏,他成了佛前的一盞長明的燈,給了她晦暗的人生一方小小的永恒的亮。

然後,寧顏開始在母親的安排下與許多人相親。大多是她或是母親沒有看上人家,也有人沒有看上她。她記得有一個人,在相親過後托介紹人帶來話:這個女孩子不行,她的腿都沒有我的胳膊粗。太弱了,我不喜歡。

那些人在寧顏的生活裏,來了,又去了。

寧顏疲倦得很。

這個疲憊冗長而無結果的過程唯一的好處就是,它奇跡般地治好了寧顏的精神潔癖。

寧顏覺得自己漸漸地變成了一根老油條。

有一天,母親與父親很神秘地跟寧顏說,這次再給她介紹一個男孩子,是個大學講師。

寧顏隨口問,是哪位阿姨介紹的。

父親含糊其詞。母親說:“告訴她也不要緊,這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兒。”說著,拿出一封信來。

寧顏看見那信封,覺得有點兒奇怪,上麵的地址與收信人姓名是用毛筆寫的,真是很少見。字不見得多出色,但是細長端正。

寧顏心裏隱隱地有了一點兒意識。

母親說:“我跟你爸商量過了,這麽多日子,也沒見有人介紹過什麽合適的人,畢竟我們接觸的人也少,不如試試報紙上的征婚廣告。”母親說著,麵容生動起來,“你別說,還真有不少條件不錯的。我跟你爸選了一個,給他去了信,沒想到回得這麽快,你看看。”

信是一個叫李立平的人寫來的。他介紹說,他是一個大學講師,學化學的,因為當年做學生時表現比較出色所以留了校。希望能夠和來信提及的女孩子見一麵。

信的最後,加了一小段。

他寫道:我的家庭來自一個小鎮子,還比較落後,家境也比較一般,如果女孩子揪住我的出身不放,那麽也就沒有必要見麵了。

母親又給寧顏看了登有李立平征婚啟事的那張報紙,縮在密密麻麻的一堆征婚啟事的一角,言簡意賅:男,三十歲,大學講師,貌俊,一米七五。誠征文教係統未婚女,謝絕領證未婚。

約會是寧顏母親一手安排的,在一家街心公園裏。因為沒有介紹人,約定了各自手拿一份當天的《揚子晚報》。

那是一個濕暖的夜晚。

母親幫寧顏選了條半新的連衣裙,母親說,這樣端莊但又不顯得過於鄭重其事。

寧顏準時到了小公園,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男人的背影。

中等個兒,比較瘦。雙手背在身後,握著一卷報紙。

寧顏忽然覺得有點兒荒唐,幾乎生了轉身逃走的心。

那人正好回過頭來。

寧顏把與李立平相識相處的經過全部寫進了她的日記裏。後來寧顏想,這是她千不該萬不該最最不該做的一件蠢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