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九八年。

在七年前的類思小學,何倩茹、方寧顏與魏之芸還是有點兒名氣的。

這名氣指的倒不是教學方麵。

而是因為她們三個是類思公認的美女。

各有各的美。

同事們說,最耀眼的是何倩茹,最有青春活力的是魏之芸,最耐看的是方寧顏。

同時,她們的名氣還在於她們老大卻未嫁作人婦。

魏之芸和方寧顏已經二十六了,而何倩茹已經二十八,對於女人來說,真是到了可怕的年齡。

並且,她們三個,都曆經無數次的相親,卻未見任何成果。

按說,這是非常隱私的事情,可是,小學是一個相對封閉的地方,男性少,而且那個時候,女孩子都覺得,找一個小學男老師做老公能有什麽出息?所以,小學裏當老師的男孩子與女孩子很難有合適的機會遇到合適的人,唯有靠相親。

因為其中許多次是學校的同事當的介紹人,事後,難免會在茶餘飯後拿出來做做談資。特別是,有些同事覺得自己介紹的那個人物條件相當不錯,卻意外地被拒,她們頗不以為然。

其中以一位姓姚的老師為最甚。

這位大姐年輕的時候也相當挑剔,直到三十歲才結婚,不過,據說婚姻十分幸福,所以造成她日後熱衷於做媒,給倩茹、寧顏與之芸都介紹過,卻都被婉拒了。這讓她感到十分挫敗,悻悻然的。於是在背後就多了幾許冷言冷語,是用說笑的口氣說的,不過話裏淨是骨頭與刺,冷不丁戳得人生痛。

女人之間的友情,有時是非常奇怪的,當她們在同一狀態下時,是最能相互理解相互包容的,一旦其中一方脫離了目前的狀態,往往會站到完全對立的立場上,並且,她們的尖酸與刻薄往往切中要害,就像做醫生的,若是殺起人來,可真是一刀致命,還不會血濺三尺。

不過老實說,倩茹、寧顏與之芸也不是慣於做小伏低的人,三個人可稱得上才貌雙全,兩分傲氣是有的。寧顏比較內向,她的態度就是:不理。她不理人的時候,小臉會掛得老長,眼光下垂,隻從眼角露一點兒餘光。之芸常笑她七情上臉,所以人緣淡薄。之芸自己比較爽氣,哈哈一樂,全不在意,倒顯得說閑話的人不厚道愛八卦。倩茹則口齒比較伶俐,麵帶微笑,一句話便堵住了姚老師的嘴:“我正打算向您看齊呢,我也混到三十歲,三十歲是個好年紀,也許我跟您一樣,真命天子在三十歲時出現。”

暗地裏,三人同笑姚老師的眼光真是不怎麽樣。有一回她給寧顏介紹的男孩子,居然是斜眼,寧顏第二天向她提出來,她說:“那也沒什麽關係,隻要人脾氣好就行。”

這三個人們眼中的老姑娘的關係是極好的,幾乎每周都要聚會一次,是類思的鐵三角,來來去去都是三人行。大家私底下笑說物以類聚啊物以類聚。老姑娘通常都是有點子怪脾氣的,也隻有她們才受得了彼此。

聚會常在之芸的家裏。她父母的單位不錯,分了一大套房子,另有家裏原先的老房子,格局不大好,好在地勢好,朝南,冬天有很好的陽光,之芸又會收拾,挺溫馨,有時玩得晚了,三個人就住在一起。

這個周末,三個人又說好了周五住在之芸這裏。倩茹買了新近大片《泰坦尼克號》,三個人看得津津有味,寧顏居然哭得稀裏嘩啦。

之芸笑道:“果然還是寧顏最浪漫,還會為愛情故事流淚。”

寧顏也笑:“也不是。我是看到那一對年老的夫妻拉著手靜靜地躺在**等死時才哭的。”

倩茹道:“那不也是為愛情哭?寧顏是理想主義者,信奉白頭到老的美麗。”

寧顏點頭笑,又伸一個懶腰問:“明天睡晚一點兒,下午去淘舊書如何?”

之芸說:“你的書快要把你淹了。以後結婚了搬到新房可是個體力活兒。我們家搬家的時候,正好是我弟弟高考那年,那搬家的工人抬冰箱倒是輕鬆得很,背一個紙箱子卻說是差點兒去了半條命。一問,是我弟弟的書箱。”

寧顏躺在地毯上:“我真想有一個自己的書房,三麵牆全依牆打上書櫥,直到天花板,一麵裝修成落地大窗,窗前放上軟綿綿的懶人沙發,下午沒事時就窩在裏麵看書。”

倩茹伸手拍拍她的頭:“無可救藥的天真啊!難怪你容顏不老。”

又問:“我明天早上就走。有事兒。”

“哦?”那兩個立馬來了精神,“相親?哪裏的?有照片嗎?”

倩茹笑:“我說你們兩個,也學人家八卦。俺們老姑娘周末就不能有點兒別樣的活動?一準就是相親不成?”

之芸說:“你少跟我們作怪,趁早說出來別叫我們費事。”

倩茹說:“是真的。明天我得去我舅公司,接他老人家回我家。明天他生日,我媽要給他做壽。事先也沒跟他說,想來個驚喜。”

很多人都說,愛情都緣於一場誤會。不過,倩茹後來許多次都會想,就算再錯一次,還是希望遇上。

有過總比沒有強。丟了找不回來,也不能抹殺曾經有過的事實。

何倩茹第二天果然去了舅舅的公司。

雖然是周末休息日,舅舅還是在忙。

公司不大,生意卻不錯,做外貿的。原本倩茹的舅舅是外貿公司的業務經理,退下來以後,自己跟大兒子一塊兒弄了這個公司,靠著以前的客戶關係,有聲有色地做了起來,著實賺了不少的錢。

倩茹把來意一說,舅舅果然意外又高興,說是手邊還有點兒事,叫倩茹等他一會兒,一起回去。

倩茹的母親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雙親,是跟著兄弟相依為命長大的,兩人的感情厚密得很。舅舅自己有兩個兒子,把倩茹疼得像親生的,倩茹的表哥表弟也都寵著她。

倩茹在舅舅的辦公室裏待了一會兒,嫌悶,跟舅舅打了招呼,到外頭去透氣。

舅舅的公司在十八層。走廊的挑高很低,也不見得透氣到哪裏去,不過視野不錯,窗外是難得的秋天碧青的天空,一絲雲也沒有,往下可以看到秦淮風光帶的仿古建築群。

走廊的盡頭忽然響起腳步聲,片刻衝過來一個人。

男人,其實不過是一個男孩兒,實在是年輕,白著一張臉,個頭不頂高,瘦伶伶的。

男孩子開口問倩茹:“小姐,請問,裕華公司在招人嗎?在哪裏登記?”

這事兒倩茹是知道的,舅舅的公司的確在招人,不過不是這一周,是上周的事。

倩茹答:“對不住,我們已請到人了,招聘已經結束了。”

男孩兒眼巴巴地看著她,表情宛若受驚的小動物。

然後,他咚的一聲就倒下了,手裏的東西散了一地。

倩茹嚇了一大跳,紮著手站了半天才想起來去叫人。

那天,倩茹叫來了樓層的保安,把那男孩兒抬起來送進了舅舅公司的休息室。

因為是周末,公司隻有一兩個人在加班,休息室是空的,很靜。

倩茹叫保安替男孩子解開領口,又請他去藥店買來了葡萄糖。

那個男孩兒,就是周蘇豫。

周蘇豫睜開眼的時候,看見麵前的這個女子。

他腦子還暈乎乎的,一時不知身在何處。

女子遞了一杯水過來:“醒了嗎?把這個喝了。”

周蘇豫茫然地接過水杯,喝一口,微甜,真是渴著了,咕咚咕咚一氣就喝幹了。

倩茹看著那男孩子,穿著白襯衫,打著的領帶已拿下來,普通的深色西褲,典型的求職時的打扮,非常年輕,發型讓倩茹想起上初中時同班的男生們。

那個時候,染發的還不多,把頭發弄得五彩繽紛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大家都熱衷於焗得烏黑。這男孩子的頭發卻有點兒黃,顯見的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周蘇豫垂著頭,囁嚅著問:“請問……我好像聽您說,招聘結束了?”

倩茹說是。

周蘇豫越發磕巴起來:“我……我學經濟的,其實半年前就……就到處找……找工作了。我……我還是……還是有一定的能力的……也願意學習。”

“可是已經招到人了,真不好意思。”

男孩兒再抬起眼時,又把倩茹嚇了一跳。

他的眼眶裏全是眼淚,打著轉不肯落下來,顯得眼睛特別黑。

“我母親,糖尿病,好多年了,這幾年發展得很嚴重,昨天又發病,我送她去醫院……就錯過了麵試的時間……我找了好幾家公司……都不成……”

倩茹想一想,沒有作聲。

男孩把空杯子遞過來,小聲地道歉,站了起來。

他眼睛裏的水光已然幹了,鼻頭有點兒紅,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倒是笑了一下,轉身往外走。

“等一下。你把你的簡曆給我一下。”

男孩頗感意外,還是照做了。

倩茹叫他稍等,進了舅舅的辦公室。

過了一會兒,開了門招呼那男孩子進去。

倩茹自己則在門外等著,這種分寸她還是有的,所以舅舅才會格外喜歡她。

過了挺久,男孩兒出來了。

倩茹迎上去。

男孩兒捏著包的一角,對著倩茹笑起來。

他的牙不太齊,有一顆斜側到一邊,讓他看上去異常地稚氣。

這就是何倩茹與周蘇豫的初遇。

有點兒戲劇性,也可以叫狗血。話說回來,古代話本裏,可也不少富貴小姐救落難秀才的橋段。沒有什麽裝束,比長衫與儒巾更能襯出一個男人的柔和與脆弱,而脆弱,有時候,也是一種武器。

在以後的日子裏,倩如常常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