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何倩茹的好友兼昔日的同事方寧顏的家在師大的教工宿舍樓裏。
很普通的公寓,跟倩茹家近二百七十平方米的躍層住宅是沒法比的。
倩茹當年在小學教語文,寧顏教英語,她跟李立平結婚後一開始是住在筒子樓裏,就是那種一層樓盡頭有公共衛生間,家家戶戶在走道裏做飯的樓房。倩茹去過兩次,她記得寧顏對那種房子的痛恨,她曾跟倩茹恨恨地說過:“板壁這樣薄,完全沒有個人空間,放個屁隔壁都知道。”
寧顏不是那種嫌貧愛富的虛榮女子,這點倩茹是了解的,她這樣說,也不過是因為心中藏著的那一口悶氣。好在,李立平因為在師大人事處工作,算是個小小的初級官僚,趕上了最後一次福利分房,分到一小套,買了產權。倩茹知道,他們還在河西新買了房子,期房,真要住上,還是得等些日子。
這當口,正是午飯時間,倩茹在一家像樣的飯店裏炒了些菜,打包給寧顏帶去。有寧顏愛吃的糖醋魚、新鮮的空心菜,還有孩子愛吃的軟炸對蝦。
提著幾個油漬滴零滴落的塑料盒,爬上寧顏家所在的五樓,寧顏正在給孩子喂飯呢。
說是午飯,不過是稀飯與花卷,孩子麵前,多了一小碗蛋羹。
倩茹說:“別吃那個了,你不是最討厭喝稀飯的嗎?”
寧顏小倩茹兩歲,眉目間依稀還有少女時代的清麗。不過,她所有的神韻今天全淹沒在一件舊的男士大T恤裏了,神情裏隻留下委頓與焦躁。
寧顏沒結婚時曾說過,女人穿男人的衣服,不外乎兩種原因:一,她愛他到骨子裏,隻恨不得分分秒秒呼吸著存有他氣息的空氣,是以穿著他的舊衣;二,不過是出於節儉,省了居家服的錢,與愛全無關係。
顯然,倩茹知道,寧顏屬於後者。
而自己,倒是屬於前者,隻不過,周蘇豫身材清瘦,他的襯衣,倩茹穿來竟有兩分緊繃,所以,她沒穿過。
寧顏和倩茹一起重擺了碗筷,寧顏揀了蝦喂到三歲女兒的嘴裏:“這麽大了,還是要喂。”
倩茹問:“李立平呢?”
寧顏冷笑了一聲:“回老家了。跟他家裏那幾個狗頭軍師商議著如何盤剝掉我及我家的最後一塊皮。”
倩茹赫然:“你們……”
“我們?對!就是你想象中的那回事。真可笑,我們才買了新房子,倒好像還有一輩子的煎熬似的。”
“世界上的夫妻其實都是一樣的。”倩茹說,正好將話頭引向自己的心事,“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這世上還有無快樂美滿的夫妻,是一個莎士比亞式的難題。”
“你還不是?倩茹,知足吧。”寧顏的聲音裏有著無限的疲憊,“至少,周蘇豫一表人才,至少,他還沒有弄幾房外室。”
“怕是……也差不多了。”
“什麽?”
倩茹慢慢地撥著碗裏蓉蓉的米粒,停了一會兒,她不願老朋友把自己看成是怨婦,她自認還不至於落魄成那樣。
寧顏居然沒有再問,她以前愛聽這樣的事,不過還好,她很知道分寸,並不八卦,她說她要為寫作積累素材。但是今天,她卻不問了,依然在給孩子喂飯。
小姑娘吃得極慢,一口菜包在嘴裏,很長很長時間不咽下去,還不能催,一催就哭。
寧顏一邊哄她快吃,一邊說:“你跟蘇豫怎麽啦?”
何倩茹等到了她想要的說話的由頭,於是,她開始一五一十地把短信的事兒講了一遍。其間,被寧顏嗬斥女兒的聲音打斷數次,因而顯得不甚連貫。
小姑娘把一隻蝦嚼了半天,最終還是吐了出來,說是裏麵有殼。
寧顏按捺不住,一巴掌就貼了上去。
小姑娘尖聲尖氣地哭了起來。
倩茹把她抱到腿上。
寧顏恨恨地說:“每頓飯都是這樣,足足能吃上兩小時,等到我自己可以吃的時候,是飯菜早就冰冰涼,是麵條早就糊成一團,日複一日,日複一日,我都過的是這樣的日子!”
她的聲音哽咽起來。
倩茹發現自己不得不從一個傾訴者變成一個安慰者。
“等孩子大一點兒就好了。女孩子嘛,嬌一點兒也無所謂,男孩子要窮養,女孩子要富養。”
“富養?你看看她可有一分那樣的清貴氣質?”
小姑娘叫緩歌,寧顏起的名,取“緩歌凝而白雲遏”的意思。
她的五官完全沒有寧顏的清麗明晰,十足十地像了父親李立平。窄窄的額頭,緊湊的眉眼,說實話並不難看,何況她膚色較白,隻是,眉宇間那一種不舒展顯得十分小家子氣,這也像足了李立平。
“沒這麽說孩子的,這可是你的親骨肉!”
寧顏把女兒抱過來,細細地端詳著,突然說:“倩茹,你知道嗎?有時候,我看著這副越來越像李立平的眉眼,就恨,我都怕自己會做出什麽可怕的事兒來。自己掐自己的手,掐得一大片血紫才能把念頭壓下去!”
“別瞎說!”倩茹心裏嚇了一跳,她知道寧顏是有點兒小偏激的,愛憎十分分明,這麽多年,她也不肯糊塗一點兒。
小姑娘被嚇壞了,小胳膊圈住媽媽的脖子。
方寧顏把頭埋在女兒的肩背上,好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已是紅了眼睛。
“對不住倩茹,你剛才說的那事兒……”
“嗯?”
“我想,多半,還是你多慮了。現在的女孩子,與我們那時候大不同了。隻要蘇豫自己能把持得住……”
“你想,你覺得他能把持得住嗎?”何倩茹歎道,“寧顏,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切地體會到,年輕是多麽好的一件事。”
寧顏道:“的確,周蘇豫還年輕。六歲,現在看來,是差得大了些。”
小姑娘的飯終於吃完,寧顏也平靜下來,把女兒抱在懷裏一下一下地拍著。
倩茹忽然說:“寧顏,我想去整容。”
“什麽?你發什麽瘋?”
“也不算是瘋,現在這種事太普遍了。也不光是明星做,普通人整容的多的是。”
寧顏看著倩茹,半晌才說:“這種事,再想想吧。切膚割肉之痛,不是不能忍,要看值不值。”
話是沒有錯,隻是,何倩茹想,人生最為難的,不過是拿捏值與不值的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