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那可真是,一段兵荒馬亂的日子。

蘇家的兩室一廳裏突地住進了兩個小嬰兒。

依楊柳的意思,是想回娘家坐月子的,並且她還很天真地設想過,父母會幫她帶小孩,她與蘇梁依然可以像從前一樣逍遙快活。不知從哪一年起,回娘家坐月子,小娃娃也由孩子媽媽娘家帶,外孫子外孫女兒管外公外婆叫爺爺奶奶成了這個城市的一種風俗。

楊柳的母親是地地道道的南京人,可是卻說她不曉得有這種風俗。再說,楊曦要考大學,這種關鍵時刻,家裏來個吃奶娃,那豈不是天下大亂,毀了楊曦的大好前程,誰來賠?再說,蘇家的小孩子養在楊家,是要搶掉楊家未來子孫的靈氣的。

楊柳不由得笑自己傻頭傻腦,出院那天便收拾收拾回了婆家。楊柳的父親過意不去,帶了大包的東西,拉上老婆來蘇家進行和平外交訪問,坐下來誠懇地跟親家道辛苦。楊柳媽堆了笑容說,是啊是啊,我們家柳柳說,親家媽媽是很能幹的人。

武小慧也有模有樣地坐著,微微笑著說:“哪裏,親家媽媽說的客氣話,我們蘇家的孫子我自然是要帶的,哪有什麽能幹不能幹的話,我生兩個兒子都是我媽幫著我帶,一點兒也沒叫我操心,說起來我也是二十來年沒有帶過這麽小的小娃娃了,摸著石頭過河唄。我們家現下也沒有做學問的人,我們是勞碌命,想不開,一輩子注定要為子孫當牛做馬。”

楊柳媽但笑不語,肚子裏直佩服自己的好涵養,坐了一會兒告辭回去了。

武小慧提出她一個人又要帶奶娃娃又要伺候月子絕對忙不過來,於是找了保姆,是一個模樣看上去還算爽利的三十來歲的女人,工資自然是楊柳他們自己掏。

許月娟因為早產,孩子在醫院多留了幾天,她在醫院時聽說婆婆已決定給楊柳帶孩子了,馬上拒絕了自己媽媽要來帶孩子侍候月子的請求,出院時也回了婆家,帶著剛出生的兒子和一個保姆,加上她的兩個姐姐,一行人浩浩****開到了蘇家。

鄰居們來看小娃娃的人很多,都說蘇家好福氣,真是雙喜臨門。

蘇家兩個媳婦一起坐月子,兩個剛落地的小娃娃,哭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略陰點兒天,屋子裏掛的尿布便如同萬國旗,鍋碗瓢盆滿目皆是,加上兩個保姆來來往往,亂得就像戰後的華沙。

楊柳年輕,奶水好,她除了喂奶什麽也不操心,覺頭特別足,也不知為什麽那麽愛睡,沒個夠,胃口也好,把保姆英姨支使得團團轉,這邊剛吃過一大碗雞湯銀絲麵,一會兒的工夫就又餓了,想吃桂花酒釀丸子。還好楊柳嘴甜,天生一副笑模樣,手頭也散漫,時常貼補英姨,所以英姨雖然忙,可還是盡可能地滿足她的要求。唯一叫楊柳不大滿意的,是英姨的手藝不是很好,楊柳總覺得她做的東西不夠精致,也不夠鮮美,跟婆婆武小慧比起來還是有相當的差距的,再加上英姨實在忙不過來,也會小抱怨幾句,說自己是來帶小娃娃的,好像不帶著連大人也侍候,所以有時楊柳也會跑到婆婆跟前小小地撒一個嬌,希望婆婆給做一點兒鮮肉小餛飩或是燉一小鍋豬肝菠菜湯。月子裏頭婆婆倒還算是有求必應,出了月子,就多了一點兒閑言碎語。婆婆倒不會大叫大嚷地表示不滿,不過她的話裏一向機鋒很多,能擰出一把酸汁子來似的,楊柳這幾年也聽慣了,哪有不明白的,於是便有點兒小委屈起來。楊柳想,自己根本就是一個孩子的載體,孩子落了地,婆婆對她的那點兒疼愛也煙消雲散了。

可恨蘇梁在家裏是一個油瓶子倒了也不會扶的人,楊柳從不敢指望他能弄點兒好吃的給自己,幹脆自個兒想吃什麽做什麽,自力更生,豐衣足食。

有一回,都十點多了,楊柳突然覺得餓,想吃一碗麵,這些天孩子哭得多,她白天睡不好,這會兒餓得不行可還是不想起來。又挨了一會兒,掙紮著把自己從**拔蘿卜似的拔起來,跑到廚房去下麵。楊柳也不是頂能幹的小女人,做飯的手藝也就一般,可她膽子大,敢下料,這會兒她想著,麵裏加點兒什麽好呢?突然起了玩鬧的心,把平時下麵絕不可能放的作料通通放了一點兒,醋,一點兒料酒,一小撮花椒,一點點十三香,還揪了兩片芹菜的嫩葉燙到麵碗裏,一嚐之下,居然鮮美無比。正要吃的時候,蘇梁走了出來,問楊柳,你在弄什麽這麽香?楊柳舉著筷子在他的頭上敲了一下說,沒你的份,你又沒勞動,不勞動者不得食,馬克思說的。說著又呼啦吸了一大口麵。

這些天家裏滿坑滿穀的人,楊柳和保姆帶著新生兒住一間,許月娟和保姆兒子占了另一間,婆婆武小慧和蘇梁隻得在客廳裏搭床。到處都是小嬰兒的東西,蘇梁起先覺得新奇,很快便煩了,他覺得,即使在家裏也不能常見到楊柳似的。越是夠不著越是想得厲害,楊柳養得很好,並不肥胖,卻飽滿紅潤得如同一枚鮮桃,蘇梁覺得她真可愛。啊,這“夠不著的感覺”真是個好東西,蘇梁想,活像是在心尖子上放了隻小螞蟻似的,那麽小口小口地咬著你,不痛隻癢,一直從心上癢到牙齒縫裏,他真想在楊柳白嫩紅潤的臉上咬上一口。可是,家裏都是人,有時他在楊柳身邊剛站定,打算抱一下老婆,手還沒有伸出去,保姆就過來了,“呱呱呱”地說上一堆話,揚州話又急又脆,高亢飛快,蘇梁被嚇了個大紅臉。還有時,他才跟楊柳調笑兩句,媽也進來了,叫他去把奶嘴燙一燙,保姆在給娃娃洗澡,別像沒事人兒似的。楊柳每每也知道蘇梁的心思,偷著笑他。這一對小夫妻,在一片混亂當中,隻得偷空拉一下手,摸摸頭發或是脖子,合法夫妻倒生出點兒**的意趣來,蘇梁覺得頂有意思。

楊柳看著蘇梁眼巴巴的樣子,不由得拿起一個小碗撥了一點兒麵條和一點兒湯汁,叫他坐下一塊兒吃。蘇梁嚐了一口,陶醉得眯起眼睛,說這輩子也沒吃過這麽好的麵,老婆你真能幹。

真是好難得有這樣安靜的一刻,兩個人對坐著吃麵,楊柳看著蘇梁吃得鼻尖上沁出細汗,忽地覺得,他們好像是亂世裏戰爭中一同逃難的情人,相依為命。

此後許多年,他們再也沒有吃過那麽好的麵。

做了爸爸的蘇梁依然保持著好玩的性子,晚上他是一定要看電視或是用電腦看碟片的,戰爭題材的片子是他的最愛,以前他老是拉著楊柳一道看,楊柳也拉著他看愛情片,彼此都看得哈欠連天,可是正是年輕情濃的時候,兩個人在冬天的晚上偎在暖暖的被子裏看碟片,最無趣的故事也染著最悠閑最明媚的色彩。可是,現在的楊柳,有時間就想躺下來睡覺,再沒了陪老公看片的心境了。有一天晚上,楊柳從蒙矓中醒來去衛生間,看見蘇梁一個人坐在客廳裏,戴著大耳機在看片子,激動處一個人握拳揮舞,客廳隻在牆角亮著一盞三瓦的小燈,一點鬼火似的,卻把蘇梁的身影拉成巨大的灰灰的一塊,斜斜鬆鬆地掛在牆上,隨著他的動作扭曲掙動,好像受著莫大的痛苦似的,看得楊柳又好笑又有點兒心疼。

不過,蘇梁的逍遙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

武小慧宣布她病了。

起因還是許月娟還在月子裏時的一件事。

那時候,有那麽一次,許月娟的母親來看外孫子,半認真半玩笑地說親家媽媽的雞湯怎麽這樣清淡,跟清水差不多了,雖說坐月子的人吃不得重油,可是老母雞湯一點兒油花沒有算什麽雞湯呢。

武小慧自然是受不得這種話的,免不了夾槍帶棒地說了一通。可是許月娟的媽媽不像楊柳媽媽來訪時的好涵養,那也是千軍萬馬中殺將出來的一員猛將,嘴頭子從不饒人的,兩個人當場就戧了起來,弄得不歡而散。

於是,武小慧一氣之下就病了,眩暈,一起床就想吐,必須躺在**靜養。她讓蘇群在客廳裏替她拉起一道布簾,為自己在一片混亂中圈了一塊休養生息的寶地,從此躲在簾後不出來,也不吃飯。楊柳看不過去,總不能把婆婆餓死,就央求保姆英姨給做了稀飯送給婆婆。英姨是垮著臉進去的,可從簾子後頭出來的時候竟然有了笑模樣,後來楊柳才知道,婆婆允她額外的錢,叫她順便服侍自己幾天,就做做飯給端過來而已。

處得久了,楊柳發現英姨是利落模樣笨肚腸,孩子帶得並不十分幹淨,僅燙奶瓶一件事,楊柳就教了她不下二十次,按楊柳的話說就是依然操作不規範。這會兒英姨過起了一仆二主的日子,更是丟了掃把弄瓢,顧不過來了。

楊柳隻好讓蘇梁有空在家幫幫忙,順帶著看著英姨,自己多分一點兒時間來帶兒子。

幹了沒兩天,蘇梁便覺得好麻煩。

更糟糕的是,不知為什麽,兒子晚上開始拚命地哭,吃飽了也要哭,明明換了幹尿布還是哭個不停,變成了一個夜哭郎。

許月娟的孩子倒還好,一到了晚上,他們那間屋的房門便閉得緊緊的,生怕受影響。

也許是早產的孩子氣力不足,許月娟的兒子連哭起來也是細聲細氣的。她用的那個保姆許姨倒是整潔而手腳勤快的,人也厚道,有時還願意伸手幫楊柳一把。可是許月娟分得很清楚,看到許姨去幫楊柳忙了,便揚聲叫她做這個弄那個,全是雞毛蒜皮的事兒,把許姨支使得陀螺似的。

楊柳的保姆英姨很快表示吃不消了,要走。楊柳關起門來與蘇梁商量,說哪裏是吃不消,她分明是想不帶小孩,專門服侍你媽!你媽又沒什麽真病,自己也可以大小便,隻一天做三頓飯就行了,當然清閑。

楊柳氣得原本粉白的臉漲成紫色,蘇梁的眉頭團在一起能承得住一個雞蛋,他覺得上了年紀的女人們真是煩,麵容又皺又醜,身材又垮又走形不說,花樣還來得那個多,真真叫人招架不住,他也沒什麽好辦法,隻好說會給英姨加點兒工錢,並且夜裏孩子哭鬧得緊的時候,他會幫著抱的。

果然到了下半夜,小娃娃又哭起來,聲音炸開似的響。

上半夜他哭鬧時楊柳一直抱著,這會兒蘇梁不忍心再讓楊柳起身了。

蘇梁痛苦地打滾撲跌從**掙紮起來,抱著兒子在屋子裏走過來走過去,走著走著,就看見窗玻璃上的一角天空一點點變成鴨蛋青。蘇梁想到天亮以後還要去上班,簡直想抱著兒子從陽台跳下去,蘇梁從小到大沒吃過這種苦頭,困到極處,幾乎產生了幻覺。

他看見自己浮起來,像一條笨拙的魚慢慢地劃動著鰭,可是好像不是在水裏遊,他喘不上來氣,四周所有的家具,還有四麵牆壁都對著他擠壓過來,好像要把他壓成肉泥。他猛然一驚,醒了,大口地呼吸著,胸口刺痛。

楊柳與蘇梁都筋疲力盡。

蘇梁不禁跟楊柳抱怨,說:“我們要小孩子幹什麽呀?”

楊柳開玩笑地說:“給我們養老啊,他多好玩啊,像洋娃娃那樣,還是活的。”

說著,她把嬰兒的小手舉起來,映著好太陽,那小手比豆腐還細嫩,比最純淨的玉還可愛,幾乎是透明的,那麽小,那麽小,那麽軟,那麽軟,細細的手指還動彈著。蘇梁抓過兒子的小手翻來覆去地看,突然笑著說:“這小手兒,還是五個叉的。”

說得楊柳放聲大笑起來。

蘇梁不禁也笑了起來。

這是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小嬰兒非常非常難得地安靜,他躺在搖籃裏,衝著俯在他上方的這兩張年輕漂亮的麵孔,咧開嘴笑起來,實際上他現在還看不清這種距離的事物,但他的眼神卻無比專注,飽含深情,亮晶晶的,像裏頭落了兩粒小星子。

蘇梁說:“他真好玩兒。”

楊柳笑著說:“哎,好困,我想睡一下,你把兒子抱出去玩一會兒。讓我睡一下好吧?”

蘇梁說:“哎呀,你要睡多久?我隻能玩半個小時,長了我可堅持不住,真的,我會被他搞瘋掉的。”

楊柳眼睛都快睜不開了,迷迷糊糊地說:“哎呀你好歹玩他一個小時,頂好玩一個半小時。你不是說他好玩嗎?”

蘇梁駭然:“一個半小時?不是我玩他,是他玩我了!會玩死我!”

楊柳根本聽不見他的話,躺下來,一歪頭,睡著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蘇梁實在帶煩了小嬰兒,於是跟楊柳提出來,想請楊柳媽幫幫忙。誰知道,楊柳媽一聽就說要照顧兒子楊曦考大學,這是人生頂頂重要的大事,你們自己克服克服好了。

楊柳的爸爸說:“要麽我們分分工,你照顧兒子高考,我替女兒帶娃。”楊柳媽冷哼一聲,說:“你在哪裏帶娃?你是打算把個毛娃娃帶到咱們家裏頭來啊?讀書要清靜的呀,平時我在家裏大氣都不敢喘,你把毛娃弄來,那我兒子還考不考大學了?還是你打算厚皮老臉地住到親家家裏頭去帶娃呢?你親家娘可是個寡婦人家。”一席話說得楊柳爸爸不敢再作聲了。

後來,到了八月間,楊柳弟弟楊曦順利考上清華,要去北京念書,楊柳媽歡喜得不辨東南西北,打算跟老頭子一起送兒子上北京。楊柳也挺開心的,特地回去跟父母兄弟一道吃了頓飯,開玩笑地說,楊曦你好好讀,將來到美國留學,將來我兒子可以上美國找他舅舅去了。

去了北京之後,楊柳媽說不放心兒子,幹脆在那邊租了個地下室,打算暫住些日子,也順便看看天安門和長城,還有皇家花園。

這個時候,婆婆武小慧總算是能起床了,抱著小孫子一邊搖晃一邊笑著說:“你看你舅舅多爭氣,以後要看你的了,都說外甥像舅,看你能不能像到人家一點半點。”

楊柳是直性子,聽不得這些閑話,暗地裏跟蘇梁說,你媽話裏的小機鋒好像米飯裏的沙子,揀又揀不徹底,淘又淘不幹淨,真讓人不舒服。我兒子怎麽就像不著楊曦了,說不定還真像呢,比楊曦還牛也是很有可能的。

於是武小慧繼續不時地生病躺倒,保姆也繼續偷滑摸魚,小夫妻兩個人就隻好繼續手忙腳亂地自己帶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