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蘇梁和楊柳是二〇〇七年結的婚,他們起先想要買套房子,那一年南京的房價是四千五左右一平方米,離市區近的更貴些,而且多半是大戶型,蘇楊二人剛剛工作,平時是吃光用光,哪裏有什麽存款?楊柳父親跟女兒女婿提建議,說,要不你們買遠一點兒的房子,就買一小套,七八十平方米,付個首付,其他的貸款,以後慢慢還貸吧。楊柳媽趕緊表達意見,說,首付嘛,小蘇你們家能不能幫幫忙?你曉得,我們這裏,你曉得,底子嘛是薄的,將來還要送楊柳她弟楊曦出國上學,他腦子那麽好,不出國留學多可惜是不是?連他們老師都這樣子講。可是國外嘛學費生活費多高啊,錢肯定像水一樣“嘩嘩”地流出去,這是不用想的。我們呢,也不會虧待女兒,嫁妝會有。
蘇梁是個別人說什麽他就聽什麽的人,倒也不全然是因為好脾氣,不過是他天生的一股子散漫勁兒,隻要不讓他自己費腦子想辦法,有人給出主意,他便拿個現成,多麽省事,至於這主意如何落實,他也不曉得。
蘇梁傻乎乎地把楊柳父親的意思帶回家,傳達給自己母親,武小慧冷笑不已。蘇梁被媽媽笑得摸不著頭腦,五心煩躁起來,像一隻小獸齜牙咧嘴跟在母親身後轉來轉去,連聲問,你笑什麽呀笑什麽呀?
武小慧說,你怎麽想起來跑到那種地方去住呢?那種都是征了農民的地蓋起來的房子,四周沒有菜場隻有菜地,望出去老遠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吃完晚飯到外頭散個步,說不定腳底就踩著根人骨頭,那些地方原來就是墳穴堆兒。
蘇梁傻乎乎地說,那,近的地方我們也買不起啊。
武小慧又笑,兒子啊,你怎麽這樣傻。他叫你買房?這是要彩禮啊。哦喲他也太獅子大開口了。我們家娶媳婦,他們家嫁女兒,新社會一樣的呀,真買房他們也得掏一點兒。他能貼你錢嗎?貼你個十萬八萬?哪怕貼你三萬五萬也好啊,你問他能拿得出來嗎?他舍得貼給你嗎?人家還有個兒子呢。再說,就算他貼你三萬五萬的,四五千一平方米啊,八十個平方米就是多少錢?你要欠著銀行多少錢?你們都是才工作的人,一個月能拿多少錢?全還給銀行,你們不吃不喝不穿不戴?我當媽的自然不會把兒子媳婦餓死,但是兒子啊,你們以後還要不要生孩子養孩子了?我一個退休職工,一個寡婦人家,哪有那麽多錢能借給你。
蘇家大兒子蘇群比蘇梁要大不少歲,是早就搬出去另過了。他有家規模不大的公司,蘇群的老婆許月娟早早地把話放出來,生意不好做啊,別看掙點兒錢,有一筆虧,就要緩上兩年才順過來。蘇梁被媽媽和嫂子的一番宣言似的話弄得暈頭轉向,便又把意見傳達給楊柳。
後來蘇梁常想,他若曉得隔了幾年,房子的均價漲到那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步,當時他肯定下決心買他個兩套囤著,一轉手就掙多少錢,可見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話是沒錯的。
蘇梁的父親早些年去世了,家裏的房子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舊平房拆了返遷的,兩室一廳隻有母親一個人住,所以,到最後,蘇梁與楊柳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把新房放在蘇家老房子裏。
楊柳她媽對此的反應是重重地冷哼一聲,說,你看吧,住在一起有的淘氣!
幾年後,楊柳不得不佩服媽媽預言家式的斷言。
不能買房,楊柳有點兒失望,她不喜歡跟蘇梁媽媽住在一起,實際上蘇梁家除了蘇梁她都不喜歡。蘇家媽媽太精,他哥太陰陽怪氣,他嫂子太俗,隻有蘇梁是可愛的。因為他的這種可愛,楊柳便心甘情願地選擇了跟婆婆住在一起。
結婚之後,蘇梁與楊柳過了一年多瀟灑快活得沒天沒日的好日子,兩個人都年輕,正是愛得不知道怎麽是好的時候,這會兒熱辣辣地到了一處,好像一雙魚兒落入了水質豐美的小河裏,快活如意得搖頭擺尾。時常在家裏,楊柳就跳到蘇梁的背上,讓他背著她滿屋子轉。一到周末就去看電影,後來又存錢買了最時興的家庭影院,天天在家看到三更半夜,高興起來就跑出去下館子,到處去逛,買些好看而無用的東西堆在家裏,並且很快地就把這些東西給忘記了,下一回上街還買。還是月月光,到月底沒錢的時候就老著臉皮吃蘇家媽媽的。雖是住在一起,可武小慧是堅持分開來吃飯的。看著兒子媳婦胡亂花錢沒個算計,武小慧心裏自然是不高興的,可是兒子覥著臉對她說,媽我們錢用完了,跟你吃好不好的時候,她又狠不下心來拒絕,便把一腔氣都衝著楊柳去。可他們真是年輕啊,全然不顧及別人的眼色。蘇梁是糊裏糊塗看不見,楊柳是看見隻當看不見。
與蘇梁和楊柳比起來,許月娟與蘇群的戀愛顯得乏善可陳。
他們是相親認識的,走的是平平實實波瀾不起的戀愛之路,磨磨嘰嘰、不溫不火地談了半年,就領了證。
在此之前,許月娟有過一個大學生的初戀情人。那是個很俊秀的小夥子,沒什麽好衣服穿,可是長身玉立、英俊周正,走出去自有許多人會回頭看,讓許月娟很是得意。但是那人委實太窮了,老家在貧困山區,親朋借助自己打工累個半死才磕磕巴巴讀完了大學,畢業之後也並沒有找到什麽像樣的工作,窩在一個半死不活的小公司裏,還有大筆的欠款要還,人都跟著灰了成色。
那個時候,蘇群已經開始做生意並小小地發了些財,相親時遞給許月娟的名片上寫著總經理的名頭。
許月娟不是沒有猶豫過,但是有一天,她跑去找初戀情人,親眼看著他在小公司裏被人呼來喝去,那樣謙卑,一點兒神采也沒有,全然就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男人,那一刹那,他的未來如同一眼可望斷的風景,許月娟把他與她可能的往後的日子看得通通透透,當天晚上,她就下決心給他寫了絕交的信。
許月娟與蘇群結婚了。自打他們結婚之後,蘇群開始走上了穩健的致富之路,他的公司業務蒸蒸日上,錢像打著滾兒地往口袋裏流。
蘇家老太太武小慧在大兒子結婚前拿了許月娟的生辰八字偷偷地算過一次命,那算命的說許月娟有著旺夫運,不過為了壓製大兒媳的傲氣,她從未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現在看到算命的話果然應驗了,她也高興,卻怎麽也不會說出來的。
隻可惜,許月娟婚後多年沒有生育,蘇老太太開始懷疑她是不是不能生,起初是暗示後來是明示,要許月娟去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許月娟憤而拒絕,從此埋下了婆媳之間不和的種子。
但是日子久了,總有個五六年吧,許月娟從來沒有刻意地避過孕,可她就是懷不上。她開始懷疑起蘇群來,怕是他起了什麽壞心所以做了手腳。外頭看起來,蘇群這個男人,不苟言笑,說得好聽是嚴肅、酷,七情六欲不上麵孔,說得不好聽就是無趣,如同一塊鐵板,他甚至都很少笑,整個人針插不進水潑不進似的,可是這有什麽,他有錢,再無趣刻板也會有年輕美貌的小姑娘貼上來。許月娟留心地觀察過他,也跟蹤過他,隻是沒好意思找人查他,竟也沒有什麽破綻。許月娟終於狠狠心偷偷地去醫院徹底檢查了一下。結果出來,她一點兒毛病沒有。
許月娟卻也不跟蘇群去說,隻把檢驗單輕輕放到婆婆武小慧麵前,武小慧看了,心裏“咯噔”一下子。
不用許月娟操心,婆婆武小慧自會想方設法說服兒子去做檢查。
沒過兩天,武小慧找了許月娟過去,也把一張檢驗單輕輕地推到許月娟麵前,那張紙被桌上一點水滴黏住了,那一點濕跡子慢慢地在紙上擴大,許月娟看了一眼,不作聲。
蘇家老大蘇群也沒有什麽問題,許月娟抬頭看婆婆,婆婆抬起眼皮來看看她,慢慢站起來,前些日子臉上賠的那一點兒小心隨風化開了,滲出一個笑來說:“其實呢,也不急。我們蘇群也才三十五。”
許月娟的左半邊臉轟地紅了一塊,像憑空挨了一個耳光似的,掉頭就離開了婆婆家。
之後沒有多久,許月娟發現一件事。
蘇群把慣常用的保溫杯換成了紫砂的大口杯,許月娟無意間用那個杯子喝了一口裏麵的剩茶,一股子怪味道。許月娟便問蘇群喝的是什麽,蘇群臉馬上白了一白。
蘇群後來承認說,那張檢驗單是他托人弄來糊弄他媽的,免得她囉囉唆唆。蘇群說這話的時候,頭一回略帶小心地看了許月娟一眼。許月娟不知為什麽反而輕輕地鬆了一口氣。心裏的念頭太多太雜,快得她一時抓不住,隻是沒來由地心裏輕了一輕。
不過,蘇群說,醫生說,情況並不嚴重,還很樂觀,堅持吃他百十來服藥就會見效。
後來定下心來,許月娟想,這樣也好,至少蘇群在外頭不會藏著一兩個私孩子,她在這個家裏的位置總還是站得牢的,何不現在做出一點兒高姿態來。
許月娟就幫著蘇群把這事兒瞞了下來,蘇群也沒說什麽,撥了一筆錢到許月娟的名下。
這麽吃藥吃了又有三兩年。
這一年正是蘇群與許月娟結婚第八個年頭。
這一天,許月娟照例是要到婆婆那裏去吃飯的,一進家門,她便看到蘇梁的老婆楊柳正在用一個大馬克杯喝黑芝麻糊,撲鼻的濃香。許月娟開玩笑說:“喲,馬上要吃飯了你喝這個,等會兒吃不下東西了啊。”
楊柳笑笑沒有回答她。婆婆走過來聽到了,閑閑地說,隨她吧,這種時候總是這樣,想吃什麽就非吃到嘴不可,一會兒吃不下就吃不下,回頭想吃了再熱,東西都是現成的。
許月娟“唰”地明白過來。這一天晚上吃的飯全梗在了心裏。她看不得婆婆臉上那種厚此薄彼的樣子,吃了飯便回了家。
許月娟倒不是擔心什麽,他們老蘇家有什麽家底可以分?蘇群的錢蘇梁也沒有繼承權,除非她死了,武小慧也死了才成。她隻是看不慣婆婆得意的樣子。
楊柳懷孕了。蘇梁知道以後愣了大半天。楊柳跟他開玩笑,說你高興得傻掉了嗎?
蘇梁小聲地說:“小孩子。”還“嘖”了一聲,好像在品味這個詞的味道,咂摸來咂摸去全無頭緒,蘇梁對小孩子這種事物太沒有概念了,總覺得會是十分十分遙遠的事,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一種什麽心情。
楊柳年輕,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妊娠的不適,照樣跟蘇梁一塊兒到處去玩兒,為了這個也聽了婆婆不少的囉唆。
過了沒多久,許月娟發現自己竟然也懷孕了。
這個消息好得簡直讓人承受不住,在她結婚八年之後,她許月娟終於要做高齡產婦了。
楊柳妯娌兩個幾乎是同時入院待產的,因為許月娟有早產的跡象。
那一天正好是元旦,蘇梁坐在婦產醫院的走廊上看元旦晚會現場直播。這電視機可能有點兒小毛病,有那麽兩三分鍾沒有了聲音,這時候產房隱隱有一道嬰兒的哭聲傳了出來。突地,那電視機也出聲兒了,“轟”地炸開了滿屏的煙火,聲色俱全。
一晚上沒怎麽合眼的蘇梁正蒙矓要睡,被這巨大的聲音驚得一跳,醒了,發現自己已做了爸爸。
楊柳生了一個兒子,六斤半重,健康。
三個小時之後,許月娟也早產生下一個兒子,十分瘦小,還不到五斤。
助產士開玩笑地說,這小哥倆真會挑時間來,這日子多好啊,他們出生,全國人民全世界人民都跟著一道慶祝。
她們被分別送回產房。
楊柳的母親送來一大罐金黃的雞湯,楊柳一氣喝了兩大碗。
病房裏非常熱鬧,擠得幾乎可稱得上水泄不通,氣味不好,要不是還虛弱無力,楊柳簡直想跑出去透一口氣。
人多是有特殊原因的。
楊柳同病房的女人,也生了。
那可是個不同尋常的孕婦,因為她懷的是三胞胎。昨天剖宮產生了,兩男一女,連新聞記者都驚動了,過來好一陣子采訪,那個年輕的老公激動得話都說不完整了,整個走廊都聽見那個做婆婆的洪亮的嗓門兒。
半夜,楊柳睡得迷迷糊糊,聽見有人在低低地哭,哭聲十分壓抑哀痛。
楊柳撐起半個身子往旁邊的病床看去,是那個剖宮產生了三胞胎的年輕女人,她身上還插著管子,應該是十分虛弱,哭聲細微得像一隻走投無路絕望的貓。
一直到多年以後,楊柳才明白,她為什麽要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