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荊棘

“槍響了,你看到是誰開的槍嗎?我看不清,他們站在道德製高點上。”

——《狩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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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彥離開小鎮後,小鎮又回歸了從前的日子,隻有白瀾不適應這樣的生活。

一份沒有江彥的生活。

或許是因為江彥那些話的原因,白瀾自此也並未針對許相看了,隻是對她仍舊喜歡不起來而已,兩人的關係依舊是冷淡如常。

後來學校開始規定上早晚自習,因為小鎮晚上常有流浪漢出沒,家長們又不能時常接送,所以班裏的大部分女生都選擇了住宿。

很不巧的,許相看和白瀾分在了同一個宿舍。

初期時兩人也隻是各自本分著幹著自己的事情,並沒有搭理對方,直到後來白瀾的朋友串寢時一屁股坐在許相看的**,不小心在她的枕頭底下發現一本書,那本書叫《小王子》。

白瀾的朋友並不喜歡看書,也隻是隨手將書一扔,誰知道書裏麵竟然飄出一張紙條,那張紙條**裸的暴露在眾人麵前。

許相看這時正在水房洗衣服,小鎮的宿舍小,沒有專門的洗手間來洗衣服,水房離宿舍隔著一條走廊。

此刻,她並不知道寢室裏那幾個人會對她的這本書以及裏麵的紙條展開討論。

這條突然出現的紙條掀起了軒然大波。

因為白瀾在撿起那張紙條的同時自然也看到了上麵的內容,她跟在江彥身後那麽多年,自然也是認識他的字體的,紙條上麵的字體與昔日江彥寫的字簡直毫無分別,甚至都是他最喜歡用的鋼筆寫的。

白瀾抿著唇,麵無表情的看著紙條上的內容。

“等我從美國治好病回來,我就會回來找你的,你等我。”

白瀾順著那行字往下看,落款是“青山依舊在。”

白瀾知道的,江彥的小名就是江青山,而這個“青山依舊在”是江彥的網名,江彥已經用了許多年了。

白瀾又看向自己好友手裏的那本《小王子》,那本書是江彥在小鎮醫院時最常翻的一本書,他還經常在上麵做一些批注,之前白瀾說要借過來看,江彥都沒給。

而現在,這本書連帶著這張紙條出現在許相看的枕頭底下。

她突然間明白些什麽了。

江彥即將去美國前對自己說的那番話,他讓自己不要再欺負許相看,他還讓自己保護她……

原來是這樣啊……

白瀾捏著紙條的手開始發抖,麵色難看。

一切的疑問好像就在此刻得到了答案。

原來一直以來,江彥早就有喜歡的人了,去美國治病惦記的也是她。

……

白瀾看向那張紙條的目光變的狠毒起來,她將紙條緊緊捏緊,然後又絲毫不帶留念的將它撕碎。

最後她將那本《小王子》的書一頁一頁的撕了下來,每一頁隻要有江彥做了批注的字她都會撕成小紙條,然後用紅筆在上麵畫一個大大的叉。

他不能這樣對自己,他怎麽能這樣呢……明明自己先出現的,他憑什麽喜歡上別人……

……

等許相看回到宿舍時,在任何不知情的情況下白瀾一群人將她圍在中間。

特別是白瀾,她將那本未撕完的書狠狠朝她身上砸過來,嘴裏還斥問她這本書為什麽會出現在她身上。

許相看哪裏知道江彥和白瀾之間的事,她來到這個小鎮認識的人也不多,江彥算是第一個。

隻是這本書是江彥臨走時送給自己的,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說這本書挺好看的,讓許相看有時間可以看看。

江彥走後,許相看一直沒有時間翻開那本書看,裏麵講了什麽她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白瀾顯然是不信許相看的話,她直接將自己撕碎的書頁悉數扔到她身上,“你不知道那誰知道?嗬,你不會真的因為江彥喜歡你吧?就憑你?什麽東西!”

許相看愣在原地。

於她而言,她和江彥之間隻是簡單的朋友,就連江彥生病她也是才知道,而且江彥和她聊天時也並未告知自己的病情,兩人的每次見麵都是書店,而且都是江彥約她去的。

她剛剛來到小鎮時,抱著多認識朋友的心態,麵對江彥的邀請也並未拒絕,但是兩人一直都是正常的社交距離,她也隻是將他當做普通朋友看待,至於其他的,她壓根就沒有想過。

隻是白瀾卻不這樣想。

眾口難調,在白瀾那群姐妹的攛掇下,白瀾開始有意無意的擠兌起許相看。

剛開始隻是簡單的往她的床鋪上倒水,不讓她睡覺,後來許相看回擊了幾次,在知道是白瀾幹的後,她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往她的床鋪上倒水,但是白瀾在小鎮呆了這麽多年,認識的朋友比許相看多,膽子也比她的大。

在許相看回擊她之後,她就開始做更加過分的事,她趁著許相看上課的時間,偷偷跑回宿舍,將另外一個舍友的錢包塞進許相看的床鋪裏,等到一切都做完時,她又偷偷離開現場,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的樣子。

等晚上大家回來時,白瀾非要將這件事鬧大,然後故意說要查每個人的床鋪,許相看並無異議,因為她自認為自己行得正坐的端,不怕搜查,可誰知最後居然在她的床鋪裏搜出了另外一個舍友的錢包。

許相看站在原地看著白瀾看好戲似的表情,她心裏頓時明白這一切其實都是她提前策劃好的。

自己隻不過是一個跳梁小醜,被她耍的團團轉。

許相看不服,大聲反駁她們的話,不承認自己是小偷,也不認這個莫須有的罪名。

可是,沒用的。

第二天大家來到教室時,許相看是小偷偷了室友的錢包這件事情早已被白瀾和那群姐妹傳的沸沸揚揚,幾乎是人盡皆知。

學校裏開始議論她,大家也都開始針對起她來。

無論她解釋多少次她都不聽。

她的位置也從第一排變成了倒數第一排,隻是因為班裏有人開始舉報她的成績作假,教室裏沒監控,大家說的很是認真。

李荷沒辦法,隻能將許相看叫到辦公室,問她到底是不是靠著抄襲才得到第一名的。

許相看哭著說自己沒有,還說自己可以現場做一份試卷,李荷信了她,並未多說什麽。

隻是班裏的同學也不知是怎麽了,竟然在一夜之間都變了風向,都開始說她成績不真實這些話,其中白瀾說的最多。

李荷礙於壓力隻好先讓許相看坐最後一排。

最後一排靠近垃圾桶,味道難聞,而且那裏通常坐的都是班裏不愛學習的同學,許相看坐在那裏經常被針對。

但是沒有人敢告老師。

隻是因為她不是這個小鎮的,她是後來才轉來的。

大家開始抱團取火隻針對她一人。

她剛剛來小鎮的那段時間大家都搶著來看她,有人說她是城市裏來的公主。

可是他們不知道,公主是不會喝別人洗腳水的。

許相看喝過。

自從“偷錢包”事件持續發酵後,她在寢室的日子就變的不好過起來,一整個寢室都開始針對她。

她想過換宿舍,可是李荷那段時間去了縣裏麵學習,新來的班主任是白瀾的親戚,對許相看的話並沒有搭理,也對她換宿舍的要求予以駁斥。

許相看跑去辦公室鬧過,可每次都會被新來的班主任罵的狗血噴頭。

後來她才知道原來那個新來的班主任是白瀾的舅媽。

在寢室的日子更加不好過,她也想過不住宿,可是爺爺奶奶年邁,她要是不住宿下晚自習根本就沒有人來接她,而且最近小鎮上聽說有通緝犯的出現,她也不敢獨自一人回家,特別是晚上。

……

無奈,她隻能獨自麵對那些女生。

她被那些女生堵在寢室的廁所裏,拽著她的頭發,嘴裏一個又一個難聽的詞吐出來,她用力的反擊,可是那並沒有什麽用,她一個人的力量比上她們一堆人,十分懸殊。

她的血流了一臉。

她用力的掙出他們的魔爪,想要往外跑。

可是畢竟是城市裏剛來的小姑娘,又怎能鬥得過經常在地裏混的野小孩。

她無數次被抓回去,被那些女生辱罵,那些女生輪流上陣,一個又一個扇她巴掌。

巴掌聲扇的很響,隔壁寢室都聽到了,大家都上前湊在門口上看著熱鬧,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想要帶她走。

她的血滴在洗腳盆裏,水變得渾濁。

那些女生說隻要她喝了洗腳盆裏的水就放她走。

她拒死不從,拚命搖著腦袋,嘴裏重複說自己不喝。

那些人又怎麽會放過她呢?

她們的手勁大的很,一個勝過一個,像是潑婦,將她的頭重重的按進盆裏,盆裏的血越來越多,許相看的臉漂浮在上麵,一半渾濁,一半血跡。

此時的她,不再是城市裏來的那個驕傲的小公主了。

她狼狽的像是個要飯的。

受盡侮辱。

後來還是隔壁寢室的一個女生看不下去,叫來了老師。

老師嚴厲的批評了她們,並且讓她們當麵道歉,學校給了她們嚴重的處分。

但也僅僅是這樣。

這件事情就這樣寬宏處理了。

畢竟身處小鎮,身處深山,腳踏紅土,很少有人能走出這個四方之地,去設身處地的其他人著想,大家的腦子裏裝的都是迂腐的思想以及退後的麻木理論。

沒有人會覺得她們做的有多麽過分。

甚至有好事者說,不就是扇了幾個巴掌嗎?

可是真的隻是幾個巴掌嗎?

不,不是的。

那是一個少女的自尊心,一個人所有被支撐起來的全部都被扇了,破碎了。

她在之前明明是最耀眼的芭蕾舞公主。

學校的寬宏處理,校長的不便露麵,學生的議論紛紛,同學間的風言風語,男同學的騷擾,女同學的嘲弄……

這些都可以成為殺死一個人的全部武器。

在信息高速發達的今天,小鎮身處深山,很少有人進來,也很少有人出去,沒有一個人會體會到一個少女的不易。

即使許相看的爺爺奶奶來學校鬧過很多很多次。

但是都以失敗告終。

平民鬥不過資本,流量抵不過金錢。

倘若世間還有一絲真理在,那它定然照在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上。

替許相看說著“不平”二字。

……

高二上學期才上了沒三個月,她已經在學校呆不下去了。

許相看的精神很不好,她不願意去上學,她厭惡去學校,每每在廁所裏看到自己頭上的傷疤,她都會用拳頭一下又一下砸碎鏡子。

鏡子裏的她頭發散亂,額頭上包著殷殷血跡的白布,臉色不複以前,臉上全是紅腫,剛剛結好的疤……

她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像一個小醜,她記得他剛剛來這個小鎮的時候,她還會穿著自己美麗的芭蕾舞衣,在他們麵前做著一個一個又一個自然而又優雅的動作。

大家都誇她是城市裏來的小公主。

可是現在她不是了。

她對著鏡子,用手扯了扯嘴角,費力的笑了笑,卻無論如何笑不出來了。

最後,她放下手,拿起洗手池上的剪刀,劃破了自己的動脈,自殺了。

這件事情學校並沒有多少人知道。

或許就連欺辱她的那些人也不知道。

小公主居然自殺了。

水龍頭裏的水一直放,放到外麵,流出的水裏麵帶絲絲紅色。

這吸引了爺爺奶奶的目光,看到水裏的紅色,他們連忙放下手裏忙的事情,心裏一沉,急忙朝洗手間奔去。

許相看躺在水裏,麵色安詳,像是睡著了一般。

手腕裏的紅色一直往外湧。

爺爺奶奶害怕極了,當晚就將她送進了小鎮的醫院。小鎮的醫院醫療設備並不好,突然接收到自殺的案例,也慌的手足無措。

那晚,小鎮醫院搶救室裏的燈亮了整整一夜。

一夜無眠,一夜奔走。

但是幸好,老天給了她第二次的機會。

魚肚剛剛泛白時,許相看被搶救了過來。

但是從此以後她的話變得很少很少,不敢與人交流,甚至不敢與人對視。

隻能躺在醫院裏看著白白的天花板,一看就是一整天。

時間如流水般過去,她在醫院裏躺了整整一個月。

一個月的時間能治好她的心疾嗎?

並不能。

一個驕傲的小公主,一朝淪落為喝別人洗腳水的要飯人。

這是她絕對不能接受的事。

而且在小鎮的那個學校裏,大家都知道這件事情,她沒有臉回去也無法回去。

許相看的父母回來了,替她辦理了休學手續。

帶著她來到了縣醫院,這裏的醫生診斷說她得了抑鬱症。

很嚴重的那種。

她父母不相信,覺得自己平時乖巧懂事,有禮貌的女兒不可能會得這個病。

明明在送來這裏之前,她還會跳著自己的芭蕾舞驕傲的在他們麵前轉圈圈,曾經也會固執的揚起腦袋,一遍又一遍的問他們,自己好不好看?自己是不是最好看的白天鵝?自己是不是小公主?

……

可是父母做的最錯誤的決定就是把許相看送來了小鎮。

小鎮是民風淳樸,但是,也有光照不到的地方。

許相看在這裏生了很嚴重的病。

她開始抗拒這裏,抗拒這裏的每一個人,每一個地方,每一寸土地。

父母帶她去寧安市的那天,坐上車遠離小鎮的時候,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大雨。

許相看坐在車上,順著坎坷的山路往外走,眼神落在一層又一層重巒疊嶂的山峰上。

層層山峰將小鎮包圍,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心情是那麽的開心,然而走的時候卻又是這麽的沉重。

“終於要走了。”

她想。

雨下的很大,車子駛的很慢,道路坎坷崎嶇,但是許相看沒有回頭往回看一眼。

大雨衝刷了他們來時的路,也衝掉了許相看有關於這個小鎮上的所有記憶。

車子駛出小鎮,駛到縣裏。

天空正好放晴。

父母帶她去了縣裏的醫院,知道了她得病的事情。

在一番斟酌之下,為了她的病情,又將她送到了大城市裏。

也是她小的時候舞蹈開始的地方。

小公主回到了她應該生活的城市裏。

她遠離了黑暗,爬出了那片纏繞她的荊棘。

在這裏她住進了醫院裏,父母在醫院附近租了個房子。

出租屋很小,許相看大部分都待在醫院裏,她在醫院裏接受治療。

最先開始的每天,頭發大把大把的掉,也吃不進飯,吃什麽吐什麽,見到人也會驚慌一陣,然後開始砸東西,不讓別人靠近自己。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半個月。

直到後來,她在醫院裏遇見了一個小男孩。

他摘下了醫院花園裏的一朵迎春花送給自己。

他說,等到春天來的時候,自己的病就會好了。

可是他說謊了。

那個小男孩有心髒病。

他叫梁遇,他遇見許相看的時候隻有五歲,他一直跟許相看說,他還有一個16歲的哥哥。

叫梁逢。

他說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讓哥哥來醫院看自己。

可是許相看還沒有見過他口裏的哥哥,他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是春分。

迎春花開的正豔。

他哥哥來了,來見了他最後一麵。

兩兄弟說了很久很久的話。

許相看站在病房前沒敢進去。

她隻聽見兩兄弟在裏麵說的很歡快,許相看也替小男孩開心,他終於如願以償了。

許相看以為小男孩會多撐一段時間,但是就在第二天,他就心髒病突發,走了。

許相看看那天早晨醒來,床邊的櫃子上,放著一個花瓶,裏麵插著兩束迎春花,在迎春花中間夾著一朵潔白的玉蘭花。

桌上有一個紙條。

上麵寫著一行字:

“你當越過荊棘來到春天裏,與我重逢。”

小男孩的字跡許相看見過,沒有紙條上麵寫的這麽端莊穩重。

所以這個紙條是誰留的?

許相看花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能弄明白。

……

可能是因為小男孩的緣故,又有可能是因為紙條上內容的緣故,許相看的病情好了很多。

她打開了封閉已久的內心,開始接受新的人,走出了自己陳舊已久的世界,結識一些新的人和事物。

積極接受治療,喝藥,睡覺,吃飯,和人交流,看迎春花,看玉蘭花……

父母也不止一次感慨,小公主要走出來了。

大家都替她感到欣慰。

許相看在慢慢變好,也鼓起勇氣拾起了以前的課本,醫院裏有一些好心的醫生和護士給她講課,她本就有學習的勁,紮實的底子,所以學起來也不是很難。

大半年的時間裏,她大部分都待在醫院裏。

她康複的很好,藥也喝了很多。

直到她真正看到太陽的那天,是2020年,9月15日。

那天上午她和父母辦完了出院手續,走出醫院,站在十字路口,人潮擁擠,車流攢動。

天氣十分的好,比她們剛剛來到醫院的那天要好上不少,她人也精神了許多,看起來和以前判若兩人。

她抬起手,稍稍擋了一下打在自己臉上的光。

陽光依然是那麽刺眼,照在她的臉上,仿佛喚起了一切生機。

她獲得了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