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弱朝鮮再受欺淩 軟北洋將功為過
李熙已經在清軍營中住了三天。他住的是袁世凱的房子,袁世凱則搬到隔壁,兩人比鄰而居,副營四哨幾乎全部用於國王駐地的護衛。
國王的心終於安定下來,開始接見大臣,接見前來問候的外國使節。文武大臣和朝鮮百姓則自發送來雞鴨菜蔬。
袁世凱平亂中冒著槍林彈雨親自帶隊衝鋒的事情早被左右營士兵傳遍,前來拜見國王的大臣又將這些傳聞講給國王,國王對袁世凱更加刮目相看,大小事情也都傾聽他的意見。第三天晚上吃過晚飯,李熙問袁世凱道:“袁總辦,寡人打算回宮,但對宮中安全放心不下,而且也有許多政務需要隨時請教,我希望你能帶部分兵勇暫時住到宮中,不知意下如何?”
這正合袁世凱之意。這次果斷進宮,把國王從開化黨手中救出來,朝鮮君臣大多對清軍心懷感激,袁世凱認為這正是加強中朝藩屬關係的良機,正可趁勢擴大對朝影響力,如果能夠進宮與李熙朝夕相處,再好不過。而且此次政變朝鮮尚未下定論,將來如何對外公布極為重要,必須仔細推敲和研究,他當然希望參與其間。如何處理朝日關係,如何徹底掃**開化黨的影響,諸事繁多,能夠隨時與李熙商議當然是求之不得。最重要的,這也是他在朝鮮提高威望的絕好機會,他如何能夠放棄?他道:“殿下之命,世凱無不遵從。隻是,世凱還要和吳軍門商議,征得他的同意才能方便入宮。”
“此事寡人來說好了,寡人想吳軍門肯定會答應的。”
一名武監親自去請吳兆有。聽明白國王的意思後,吳兆有心裏有些泛酸,嘴上卻痛快地答應。袁世凱借送吳兆有的機會,請他到自己住處小坐:“吳軍門,說真心話,我不願擔這份差使。為什麽?帶兵進宮,不僅僅是負責宮中宿衛那樣簡單。”
吳兆有瞪著袁世凱,眼神在問:“除此之外,還有什麽?”
“國王的脾氣秉性很容易搖擺,極易受人影響。此次政變,我認為國王肯定是默許了金玉均等人與日本人勾結,他親日的傾向非常明顯。如果不及時引導,將來恐怕類似政變還要重演。還有,此次我軍進宮平亂,是否師出有名,與日兵的衝突責任在誰,國王的態度至關重要。所以進宮後必須設法對他施加影響,一則穩固中朝藩屬關係,二則妥善處理中日朝三方關係,如此重大的責任,我這副肩膀挑起來實在吃力。”
聽袁世凱如此一分析,吳兆有對入宮一事已經怵了頭,覺得非袁世凱莫屬。因為這三天他見識了袁世凱左右逢源,妥善處理各方關係的能力,尤其他在國王麵前從容不迫,侃侃而談,自己更是自歎不如。而說到中日朝三方關係,更是讓他心亂如麻。朝鮮百姓痛恨日本人,竹添撤走途中朝鮮百姓多次與他們發生衝突,日本商人被打死四十餘名,日本士兵也有傷亡,使館武官磯林真大尉也被打死。日本人不會輕易罷休,日朝交涉、中日交涉在所難免,如果朝廷追究責任,朝鮮對此事的報告至關重要,而能對朝鮮國王施加影響的也隻有袁世凱。所以他說道:“既然國王讓你去,你去就是了。營務處的事情交給別人打理,重要的事情你隨時出宮辦理就是。”
聞言,袁世凱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好,既然如此,我奉命就是。不過,還有一件事必須盡快辦理:得向朝廷請求援兵。日本人這次沒占到便宜,不會就此罷休,如果他們挾兵威前來要挾,他們的軍艦朝發夕至,屆時隻有我們三營,如何能夠與之抗衡?所以必須立即稟請北洋加派援兵,尤其是北洋水師,應當盡快派幾艘炮艦前來。”
吳兆有問道:“局勢有那麽嚴重嗎?那樣,中日不是更要起衝突?”
袁世凱搖了搖頭道:“不然,日本這個國家,你要是一味向他示和,他必然要戰;如果我們下定一戰的決心,反而易和。這就叫以戰促和。”
“此事怎麽辦合適,你看著辦。”
“我建議軍門與陳總辦聯銜向北洋稟請。”
陳總辦是駐朝通商總辦陳樹棠,外交方麵是他的專責。
吳兆有知道朝廷不願與日本失和,要求增兵,無異備戰,他不想在此事上碰一鼻子灰,又見袁世凱事事想出頭,就道:“慰廷,你是營務處總辦,不如就以你個人名義與陳總辦一起上書就是。”
“那好,等我起草個底稿,找陳總辦商議。”袁世凱幾乎不假思索。
之後,袁世凱帶著副營四哨人馬進宮,駐在宣政殿的隔壁。宣政殿裏的李熙依然有些手足無措,平時他已經習慣聽從閔妃的意見,而此時閔妃流落民間,朝廷重臣慘遭屠戮,他痛失左右手,連個商議的臣子也沒有,所以內政外交,事無巨細,幾乎都要請袁世凱幫忙。袁世凱當仁不讓,自從進宮後一手握筆,一手按劍,白天連吃飯的工夫也要處理政務,晚上則要到深夜才得安息。
第一件事是建起朝臣班子,沈舜澤、沈相薰、金允植、南廷哲以及左右營統領金鍾呂、申泰熙等文武諸臣在政變中都反對開化黨,及時傳遞消息,為平定政變立下功勞,因此都得重用。事大黨在朝廷中的地位再次得以鞏固。
第二件事便是將政變的經過定性、通報。李熙感激清軍,但也不願開罪日本,因此把責任全都推到金玉均等開化黨的身上,不承認他曾經寫過“日兵入衛”的手詔,日兵入宮護衛是受開化黨的矯詔欺騙。中日衝突誰先開槍,此事極為關鍵,袁世凱堅持必須說清楚。國王想耍滑頭,推說他被囚於熙政殿,實在無從得知。袁世凱建議向參與平亂的左右營將士求證,金鍾呂、申泰熙及其部下都言之鑿鑿。《甲申變亂事實》很快定稿,印發給朝臣及各國公使。
第三件事便是派人出使日本。竹添回到日本,難免會歪曲事實,為自己辯護,袁世凱建議派穆麟德赴日本說明政變真相,以盡可能緩和中日朝關係。
第四件事是撫恤受難大臣及平亂中傷亡人員。袁世凱以為此事宜快不宜遲,但朝鮮戶曹卻拿不出銀子來。袁世凱大筆一揮,從營務處挪借軍餉五千兩,並讓人立即運進宮來,當天發至受難大臣及傷亡弁兵家屬手中。
袁世凱名聲大噪,受到撫恤的遺孤自不必說,就是漢城普通百姓也都視袁世凱為救國護王的恩公。有人在街道巷口立起寫著袁世凱姓名的木牌,袁世凱轎子經過,漢城百姓觀者如堵;夜間聽說袁世凱出宮,沿街朝民自動張燈舉火,為之前導,以至於一見火光燭天,漢城人便知道袁司馬到了。
此時,閔妃也有了下落,她帶著世子從宮中逃出,躲到漢城東北郊的覺心寺,因為弄不清宮中詳情,不敢透露行跡。等探聽清楚政變已經完全平定,她這才派人向國王報告。又像兩年前一樣,袁世凱親自帶人前往迎接。閔妃對袁世凱十分感激:“沒想到還能再見到袁大人。”說罷眼淚直流。
“坤殿洪福齊天,吉人天相,自然是遇難呈祥。”
王妃回宮後,像國王一樣,非常尊重袁世凱,袁世凱儼然是朝鮮的太上皇。朝鮮官員謀求官職,也都走袁世凱的門路。袁世凱本人也不禁有些飄飄然。這天他心機一動,想起當初張謇的朝鮮善後之策,其中有一策就是向朝鮮派出監國。如今自己的地位不就形如監國嗎?這一地位如果能夠合法穩固下來,於國於己豈不都是一件大好事?他雄心大起,給李鴻章寫了封親筆信,謀求監國之位。
前麵一段,簡述此次政變原因,歸根到底是因為國王懦弱,又有離心中國的私心,內受開化黨蠱惑,外加列國挑撥,“此時為朝鮮計,或戰或和,在中國不難即了。然泰西方盛,不數年必又有異謀,則中國尤難防禦”。然後簡述此次平亂後朝鮮朝野對中方的感佩,筆鋒一轉道:“莫如趁此民心尚知感服,中國即特派大員,設立監國,統率重兵,內治外交,均為代理,則此機不可失也。”向朝鮮增派重兵,他已經與陳樹棠聯銜上稟,隻是倉促之間,理由說得不夠充分,這次他將增兵的重要性做一個補充,“唯朝鮮非琉球、安南可比,如資他人,中原焉能安枕?伏乞派兵輪數十隻,陸軍數千,先入屯紮。日人見人心不附,又有我兵先入重戍,必可幡然乞和,否則日兵先至,中國落後,尤難措手。總之,示以必戰,則和局可成;示以必和,則戰事必開”。
他覺得最後幾句話簡直是神來之筆,的確,日本小國,卻懷雄心,表麵謙和,卻用心奸詐,因此必須以實力做後盾,更要有不惜一戰的決心才能杜其狡謀。袁世凱很為自己對日本的了解而得意,他想如果自己的意見為李鴻章所讚賞,出任監國便非他莫屬了。這樣一想,自覺前途遠大,正如鶤鵬展翅,禁不住自言自語:“張先生的妙計,竟在袁某手中成真了!”
與袁世凱雄心勃勃、誌得意滿不同,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得到朝鮮政變的消息,真正是心急如焚,憂心忡忡。
袁世凱進宮平亂四天後,泰安艦才將吳兆有、袁世凱要求進宮平亂的函件帶到旅順,丁汝昌立即向李鴻章發電報。當時李鴻章正在為法軍進攻台灣的事情調派援軍、籌措軍餉,得到電報又驚又急,隻怕吳兆有他們沉不住氣,與日本鬧起糾紛。到了下午,輪船招商局的輪船又捎來清軍已經入宮,與日兵接仗的消息。李鴻章氣得跳腳發火,知道不能再拖延,連忙發電總理衙門:
頃接旅順丁汝昌等電:二十二日“泰安”船自朝來,得吳兆有、袁世凱函雲,十七日賊刺閔泳翊未死,十八日遷朝王於他處,殺大臣尹泰駿等六人,相臣去柄,外署皆換日黨。吳等欲入宮,稟懇調重臣東渡。又,輪船招商局商輪帶回消息,吳、袁、張帶隊入宮,日兵先放槍,已接仗。聞仁川日輪開行,恐是回國渡兵。此亂似由日人播弄,並為主持,然朝臣親日者固多,其臣民不服者亦眾。釁端既開,理處不易,目前辦法總以定亂為主,力避與倭開釁。應否欽派大員馳往查辦,乞轉奏。鴻。
發完電報,李鴻章又與日本駐天津領事原敬打聽情況,原敬卻一無所知。又發電報給駐日本大使黎昌庶,讓他與日本外務省聯係,告訴日本,若不幸兩國軍隊在朝鮮交戰,一定是誤會,絕非本國朝廷之意。他的意思,無非千方百計不與日本起衝突。
隔了一天,朝廷發來密諭,同意李鴻章派員前往朝鮮查辦的意見,令幫辦北洋事宜都察院左副都禦史吳大澂、隨同盛京將軍辦理盛京海防的兩淮轉運使續昌赴朝鮮查辦。
朝廷像李鴻章一樣,最怕中日在朝鮮起衝突,因此密諭李鴻章,“飛檄吳兆有等,傳知該國靜候大員往查;並飭該提督等,當與倭使從容商辦,勿為所欺,亦勿與倭人開釁”。同時決定派兩艘軍艦赴朝鮮,“著李鴻章將北洋快船二號,備齊軍火,令丁汝昌統率,前往朝鮮,督同吳兆有等相機定亂,統歸吳大澂等調度,會商李鴻章辦理”。
因為海河已經封凍,天津已經不通輪船,李鴻章命吳大澂、續昌兩人盡快趕往旅順,準備從那裏乘北洋輪船前往朝鮮。此時李鴻章又接到駐日公使黎昌庶的電報,報告日本“比睿”“扶桑”兩艦即將發往朝鮮仁川,他更加著急,隻怕兩國發生衝突,腹背受敵。袁世凱要求增派重兵、設立監國的上書恰在此時遞到他案頭,他看罷恨恨地擲到一邊,一拍桌子道:“袁世凱真是多事!”
他怕袁世凱年輕氣盛,輕舉妄動,於是給統帶北洋水師的天津鎮總兵丁汝昌、北洋海防營務處會辦督修旅順船塢工程的袁保齡發去電報,再次叮囑勿在朝鮮多事:
目前辦法總以定亂為主,切勿與日人生釁。朝旨已令清帥乘輪督隊前往,確查酌辦,庶將領得所秉承,不至臨事歧誤。超勇、揚威不日到旅,禹亭應妥善駕駛。到馬山浦後觀變相機,戒諸將勿出戰,嚴守以待。並傳知吳兆有、袁世凱等一體欽遵,宜十分持重,等清帥至查辦。
清帥就是吳大澂,字清卿,江蘇吳縣人,善書畫,尤擅篆書。他與張之洞、張佩綸等人同屬清流派,主張對外強硬。中法戰事一起,慈禧把主戰最強硬的張佩綸派到福州,督辦福建海防,派吳大澂到北洋,幫辦北洋海防。他因為在東北辦理過邊防,多次與俄國人打交道,算是有外交經驗,所以朝廷派他到朝鮮查辦。李鴻章知道袁保齡與袁世凱的叔侄關係,發電給他,是希望他能體會朝廷的難處,以族叔的身份勸說一下年輕氣盛的袁世凱。
袁保齡接到電報,明白侄子惹禍了,連忙起草一封親筆信讓丁汝昌捎給袁世凱。北洋水師經常駐泊旅順,丁汝昌與袁保齡是熟不拘禮的朋友,他看袁保齡一臉擔憂,便勸慰道:“子久兄,何必杞人憂天?慰廷的手段我在壬午年是見識過的,這次他帶兵入宮,保護國王,趕走日本人,依我看是大功一件。”
袁保齡苦笑道:“禹亭,你何必給我灌迷魂湯?現在朝廷正與法國人開戰,哪能再在朝鮮與日本人鬧翻?如果中日真不幸發生戰事,朝廷追究妄起釁端的責任,弄不巧就有殺身之禍。他年輕氣盛,不知收斂鋒芒,你見到他後務必幫我切實勸說。”
丁汝昌對朝廷政策也頗有不滿:“子久兄,日本人向來欺軟怕硬,如果他們欺到頭上來,就該好好教訓一番,不能動不動就扣上妄起釁端的帽子。”
“禹亭,你又不是不知道朝廷,向來一味示弱,我可不願世凱當替罪羊。他功名心太盛,你見他務必讓他多長個心眼。”
丁汝昌把袁保齡的信鄭重收好道:“老兄放心,信和話我一定捎到。”
往朝鮮捎信的還有金州慶軍營務處的張謇,他要捎給袁世凱一封絕交書。他對袁世凱早就避之猶恐不及,視之為可恥小人。昨天又收到吳兆有的來信,狀告袁世凱擅作主張,挪用巨額軍餉收買人心;淩駕於眾人之上,終日居於朝鮮王宮,儼然太上王;對恩公吳長慶毫無心肝,竟然從不到靈棚祭拜……別的張謇都能忍,唯獨袁世凱竟然從不祭拜吳長慶,簡直是忘恩負義的白眼狼!他本來打算今天與吳長慶的長子扶棺南下,接讀此信,氣憤難平,推遲行期,與三哥張詧,還有一同當過袁世凱老師的朱銘盤聯名寫了這封絕交書,托由丁汝昌捎給吳兆有代轉。之所以不直接寄交袁世凱,就是有意讓駐朝諸人都知道,張謇他們已經不恥與袁世凱為伍。
丁汝昌率“超勇”“揚威”兩艦趕到馬山浦,交代一下注意警戒事項後立即登岸,騎馬去漢城見吳兆有、袁世凱。不巧袁世凱在宮裏,丁汝昌隻見到了吳兆有和張光前,便道:“我奉中堂令,有話對諸位說,是否打發人去叫下慰廷?”
“他一直在宮裏,快成朝鮮的太上王了,打發人叫未必能叫得出來。”吳兆有的語氣裏有嫉妒又有酸味,話雖如此,他還是打發人去傳話。
“朝鮮這次政變,到底是怎麽回事?現在又是什麽情況?聽說日本人要增兵,中堂派我帶兩艘軍艦前來。”丁汝昌又問。
“丁軍門,朝廷是什麽意思?”吳兆有簡單敘述下經過,又問。
“朝廷和李中堂的意思,都是盡量不要與日本起釁端。”
吳兆有和張光前目光一碰,說道:“我是反對帶兵進宮的,可慰廷非堅持進宮不可。”
張光前立馬附和:“不錯,怎麽勸也勸不聽,他還說出了事朝廷追責,找他就是。這話當時當著營務處的人說的,十幾個人都聽到了。他還要寫份保證書,吳軍門沒讓他寫。”
丁汝昌覺察出袁世凱已經被孤立,袁保齡估計的沒錯,弄不好要當替罪羊。他對吳兆有、張光前的態度有些反感,道:“兩位,帶兵進宮是功是過,且待北洋吳幫辦調查後再說,此時下結論為時尚早吧?”
張光前沒聽出話裏的意思:“哼,這是明擺著的,日本人死了那麽多,能善罷甘休?弄不好要打起來,他袁慰廷就是罪人。”
“張總戎,何必把責任硬往自己身上攬?朝廷已經派吳幫辦前來查辦,未查出結果前,怎麽就說罪不罪的話?”
吳兆有已經聽出丁汝昌有意袒護袁世凱,便接話道:“對對,一切等吳幫辦調查後再說。反正是功不是過,是過躲不過。”
這時袁世凱氣喘籲籲進來了,見麵就問:“丁軍門,聽說李中堂有鈞諭?”
“是,臨行前中堂有封電報給我和袁子久觀察。”
丁汝昌拿出李鴻章的電報念了一遍,遞給吳兆有道:“中堂的話都在電報中,總之一句話,堅守鎮定,不與日本人生釁。”
袁世凱興衝衝而來,本來以為是帶回來朝廷即將設立朝鮮監國的消息,沒想到竟然會派人前來查辦。查辦自然是追究責任,那麽朝廷和李中堂已經認定帶兵進宮是錯誤?
看袁世凱像被兜頭澆了一瓢涼水,吳兆有、張光前像六月天喝了酸梅湯一樣痛快。張光前大聲道:“不與日本人生釁恐怕也難。他們吃了虧,不可能這麽算了,少不了派兵前來。”
袁世凱無話可說,腦子像進了水,轉不動了。丁汝昌便轉移話題道:“慰廷,我到你屋裏去坐坐,子久觀察有些話讓我轉達。”
袁世凱辦公事有兩個去處,一是副營駐地,離此較遠;一個是營務處,就在吳兆有隔壁。兩人到營務處袁世凱的簽押房,一進門袁世凱就一屁股坐下,也顧不上禮數便問:“丁軍門,你說我軍駐朝鮮是幹什麽的?是不是要保護朝鮮國王,是不是應該看住朝鮮不脫離我大清?”
丁汝昌一口讚同:“那當然,當初進兵朝鮮平亂,為的就是不給日本人借口,杜絕日本人覬覦朝鮮的野心。”
袁世凱又接著道:“金玉均等人發動政變,把親華的官員都殺了,換上的都是親日的開化黨,又發布政綱,第一條就是不承認朝鮮是我大清屬國,你說該不進宮誅殺這些亂黨?為了不與日本起釁,我已經照會日本即將進宮保護國王,可是竹添連理也不理,我進宮的時候他們又先開槍,我該不該下令還擊?”
“亂黨已經明確提出要脫離我大清?這還用問,當然要誅殺亂黨。”等袁世凱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再說一遍,與吳兆有所說出入不小,丁汝昌認為袁世凱有功無過,所以勸道,“慰廷,你也不必著急,我看你把剛才所說仔細形成文稿,等吳大人一到立即呈給他,吳大人了解了實情,會有一個公道的說法。”
丁汝昌把袁保齡的信交給袁世凱,信有好幾頁,無非提醒他一定要收斂鋒芒,不可急躁莽撞,要謙抑低調,與同僚搞好關係。
等袁世凱看完信,丁汝昌便道:“你如果有給子久觀察的信,可交由我代轉,三天後我就派人回旅順一趟。”
“我這就把事變的過程整理清楚,到時候錄一份,拜托軍門轉呈李中堂。”
“好,另一份你就派專人在馬山浦等著,吳大人一到立即呈閱,省得有人先傳了閑話。”
丁汝昌剛告辭,吳兆有打發他的長隨送來一封信,說是受人所托代轉。那正是張謇等三人的絕交信,袁世凱一看,禁不住氣血衝頭。
絕交信先指責袁世凱對不住恩人吳長慶:
慰廷自結李相,一切更革,露才揚己,頗令筱公難堪者。筱公內調金州,以東事付司馬,並舉副營而與之。竊想司馬讀書雖淺,更事雖少,而筱公以三代世交,純然相信,由食客而委員,由委員而營務處,由營務處而管帶副營,首尾不過三載。筱公處萬不得已之境,僅摯千五百人退守遼海,而以中東全局為司馬立功名富貴之基。溯往念來,當必有感念知遇之恩。及先後見諸行事,及所行函牘,不禁驚疑駭笑,而為司馬悲恨於無窮也。副營是筱公三十載坐營,筱公以副營畀司馬,有舉賢自帶、衣缽相傳之意。受人知者,雖其人之一事一物,亦須顧惜,而司馬自矜家世,輒嘩然謂區區一營何足奇?便統此六營,亦遊刃有餘。
說袁世凱露才揚己,的確不錯,但要說他全然不知感恩,他覺得實在冤枉。他的確曾經說過即便是六營都給他統領,也遊刃有餘,但那是他胡侃善於帶兵,哪裏是不把吳長慶放在眼裏?
絕交信接下來又曆數袁世凱心術不端者十一款。比如指責袁世凱打著北洋的旗號唬人,“所謂營務處,是分統三營之營務處;會辦朝鮮防務,是孝亭會辦,公牘俱在,文理昭然。而司馬劄封輒稱‘欽差北洋大臣會辦朝鮮防務總理營務處’。是以此愚弄朝鮮人乎?則朝鮮人非全然無知;是借北洋名義騙人乎?則人非易騙也”。又說袁世凱對吳兆有不夠尊重,“司馬官階同知爾,孝亭二品記名提督,同見國王,便當孝亭居左,一應公事,便當孝亭前銜。而事事任性,妄自尊大,威福在我,淩蔑一切,致將士寒心,士卒怨涕”。“內地職官,唯實缺官員出行排列儀仗,營務處、營官從未見有排儀仗者。而司馬出入儀仗顯赫,乘輿張蓋,製作五色馬旗,部下嗬斥清道,不知置自己於何種地位?置孝亭於何種地位?置國家體製於何種地位?”又指責袁世凱執法嚴苛,而自己卻不受約束,“販煙有誅,宿娼有禁,司馬所曾以殺人刑人者,而煙膏鬻自三軍府則容之,官妓三名,聚宿三軍府,則躬身與之,不知何以對所殺、所刑之人而無愧乎”?
接下來又從袁世凱對張謇稱呼上的變化證明袁世凱不知天高地厚,“謇今昔猶一人耳,而老師、先生、某翁、某兄之稱,愈變愈奇,不解其故”。最後對袁世凱提出忠告:
今仆等於司馬隔若秦越,亦何樂嘵舌?然竊念當時交誼,實不忍坐視沈迷,故痛切言之,冀大聲疾呼以悟司馬。願司馬思以靜氣,一月不出門,將《呻吟語》《近思錄》《格言聯璧》諸書字字細看,事事引鏡,勿謂天下人皆愚,勿謂天下人皆弱,腳踏實地,痛改前非,以副令叔祖、令堂叔及尊公之令名,以副筱公之知遇,則一切吉祥善事,隨其後矣。若果然複三年前之麵目,自當仍率三年前之交情。
張謇的指責,有些實有其事,有些則顯然是吳兆有等人汙蔑。袁世凱非常喪氣,此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果斷利索,敢於擔當,在同僚中威望極高,而現在看,根本不是這回事,他已經陷於孤立無援的境地。尤其他引以為傲的進宮平亂,本以為借此勞績更上層樓,誰料朝廷和李中堂竟然派人追責!他現在唯一指望的是把事情寫清楚,屆時前來查處的吳大人能夠主持公道。此時李熙又派人來請,說有事相商。袁世凱勉強支撐,不讓李熙看出他的消沉和憂慮。到了晚上他才得以靜下心來,開始起草平亂的前因後果。通宵達旦,天亮前終於完成初稿。睡一覺醒來,已經是中午,吃過飯開始親自抄錄,第二天一早兩份抄錄完成,相應的證據材料,也都附錄、粘貼在後麵。他叫來副營幫帶陳雲龍,托付他到馬山浦一趟,把其中一份交由丁汝昌帶回旅順轉呈李鴻章,另一份則準備吳大人一到就呈遞上去。
陳雲龍收好信後提醒道:“總辦放心,我定當辦好,但你要提防吳軍門。”
“什麽情況?”袁世凱努力撐起疲倦的眼皮,望著陳雲龍。
陳雲龍陳述道:“從昨天開始,全營都知道進宮平亂妄起釁端,朝廷要派大員前來查辦。吳大人找了所有參與平亂的營哨官談話,我也被找去了。”
“他說什麽了?到底怎麽個意思?”
陳雲龍諷刺道:“能有什麽意思?他雖然沒明說,但意思就是你要倒黴了,隻要投靠他,他就在吳大人麵前設法開脫,到時可保無事;如果死心塌地跟著總辦,是功是過,他就不好多說了。”
袁世凱像被灌了一壺涼水,從心窩裏向外涼。落井下石這個詞從前隻能算理解,今天終於感同身受。他苦苦一笑道:“老陳,他說的也沒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何況咱們不過是同僚,大家為了自己前程,投靠到吳軍門帳下我理解,而且也支持。就是你,我也不希望和我走得太近,省得你沾身臊氣。”
陳雲龍呸地一聲吐了口唾沫道:“去他奶奶的!吳兆有要膽沒膽,要識沒識,老子回家抱伢子也不尿他。總辦放心,總辦要是獲罪,我陪你去坐牢。”
袁世凱眼眶一熱,拍拍陳雲龍的肩頭道:“好兄弟,不論將來榮華富貴,還是落魄獲罪,我永遠把你當兄弟。”
丁汝昌派人帶著袁世凱的萬言報告回到旅順,袁保齡派人從陸路立即馳遞天津。丁汝昌還有一封電報交由袁保齡發給李鴻章,報告他在朝鮮初步了解的情況,同時說明自己的看法:依卑職看來,慰廷果絕敢當,平定政變,免於朝鮮脫離大清,有功無過。
因為渤海灣近海都結冰,尤其是天津大沽一帶結冰最厲害,根本不能通航,所以赴朝鮮查辦事件的欽差吳大瀓和續昌,分別從天津和盛京趕往山海關碰頭。但山海關近灘浮冰擁塞,駁運的小船也無法靠岸,一直等到十一月初九上午浮冰散開,先行駁運四百兵勇,兩人準備午飯後登船。登船要走的時候,山海關電報局送來李鴻章的電報:
頃朝營二十八稟及國王二十日、二十七兩函均到。篇幅太長,鈔寄恐上船無及。內袁世凱分條詳稟此事始末萬餘言,極為詳盡,抵馬山後可索取一閱。探聞,戰時日兵死三十餘,沿途為朝民截殺約近四百,固竹添自取其辱,而倭恨必深。各使欲調處,無善法。鴻。
吳大瀓仔細琢磨李鴻章的電報,不願與日本人起釁的態度依舊,但對袁世凱的態度已經發生變化。在天津見李鴻章時,他還在生袁世凱的氣,說袁世凱少年新進,急躁生事。如今卻無一語責及,反而讓他一到馬山浦就索取袁世凱的萬言詳稟,顯然這份萬言詳稟已經改變了李鴻章的態度。竹添是自取其辱,顯然也是看過萬言詳稟後才有此判斷。
吳大瀓和續昌四日後在馬山浦登岸,陳雲龍立即呈上厚厚的詳稟。吳大瀓翻了翻道:“袁慰廷是個辦事認真的人,隻看這萬言稟就知道了。”等他晚上看完詳稟,對事變的來龍去脈已經掌握了個大概,他也和丁汝昌的判斷一樣,認為如果袁世凱所言不虛,則有功無過。他把詳稟推給續昌,讓他細看。
續昌是滿人,滿人多苦於讀書。他笑了笑道:“吳大人,我唯你馬首是瞻,就不必看了吧。”
吳大瀓知道讓他看也是為難他,就把事情大致脈絡講一遍。
續昌一拍大腿道:“要是我,也得帶兵進宮。袁慰廷做得對。”
第二天吃過早飯,兩人帶著隨從及四百兵勇起程前往漢城,趕到時已經是傍晚。吳兆有和張光前在漢江邊迎候,吳大瀓沒看到袁世凱,就問道:“慰廷呢?”
張光前上前代為回答:“他在王宮,日理萬機,哪裏能抽得出空?”
一行人浩浩****往漢城走,這時兩騎急馳而來,到了跟前便翻身下馬,一個個頭不高,闊麵大耳,正是袁世凱。另一個身材魁梧,是副營幫辦陳雲龍。
袁世凱向吳大瀓的轎子行禮道:“卑職不知大人駕到,剛剛得到消息,匆匆趕來還是遲了,請大人恕罪。”
吳大瀓掀開轎簾:“是慰廷啊!怎麽,你沒得到我來的消息嗎?”
“剛剛陳幫帶才告訴我,此前的確不知。”
消息是昨天就送給吳兆有的,顯然是他有意沒告訴袁世凱。吳大瀓心裏不滿,所以對袁世凱特別熱情:“你的萬言詳稟我已經看過了,過會兒詳談。李中堂也已經看過,有電報給我。”
袁世凱上馬在前麵開道,一直引導到漢城南別宮。吃過晚飯,吳大瀓分別與吳兆有、張光前、袁世凱等人了解情況。等他和袁世凱了解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笑著解釋道:“慰廷,把你留在最後,是想聽你多說兩句。”
袁世凱又將平亂的經過詳述一遍,一些細節不是看報告能夠了解的。等他報告完了,吳大澂說道:“慰廷勞苦功高,相見恨晚,當以實情上達。”
續昌也附和道:“我和吳大人必竭力保全,慰廷千萬不能灰心。”
袁世凱拱手道:“一切全賴兩位欽差大人保全。今天護從兩位大人的兵勇好像隻有三四百人,不知馬山浦還有多少?”
吳大瀓回道:“隻有這四百人,全到漢城來了。”
袁世凱驚道:“朝廷怎麽隻派四百人來?日本已經派來七艘軍艦,三千士兵,中日力量對比太過懸殊。”
吳大瀓解釋道:“朝廷的意思絕不與日本人失和,你也知道,越南那邊正與法國人打得不分勝負,實在顧不上。朝廷擔心往朝鮮派人多了反而容易誤會。我帶這四百人來,日本駐天津領事還去問李中堂,帶兵前來是何意。李中堂說是為保證欽差安全,絕無衝突之意。”
袁世凱說道:“我們抱定必和的打算沒錯,可是也應該向日本人表現出必戰的態度,日本人向來是吃軟不吃硬。”
“你要求增兵的上稟李中堂也看過了,他認為既然要和,就得拿出誠意,我們派重兵赴朝,日本也必然增派大軍,豈不與主和的願望南轅北轍?”
袁世凱心中不以為然,但不好再爭論。
這天晚上,日本全權大臣、外務卿井上馨及隨員也趕到了朝鮮,入駐仁川日本領事館,立即與先期返朝的竹添等人商討交涉策略。
井上馨問道:“竹添君,初步會談如何?”
“非常不順。”竹添愁眉不展。
竹添進一郎返朝後先與朝鮮外務督辦趙秉鎬、協辦穆麟德舉行預備性會談。竹添拿出“日兵入衛”的王諭要挾,將事變責任推給朝鮮國王。趙秉鎬非常強硬,當麵斥責竹添參與政變,所謂“日兵入衛”的王諭也是凶黨臨急矯旨,並要求引渡金玉均等人回國。如果金玉均回國,那麽竹添從頭至尾參與政變的事實便無法掩蓋。
井上馨說道:“金玉均等人絕不能返朝,一旦返朝,對我政府非常不利。我們的策略是隻談損失,避談事件原因。朝鮮國王懦弱膽小,‘日兵入衛’四字又的確是他所寫,我們應當善加利用,逼他就範。”
竹添又道:“昨天中國欽差大臣也到朝鮮,據說他們要參與日朝會談。”
井上馨斷然拒絕:“我們不與中國會談。政府的意思是對中朝分而治之,待我們在朝目標達成後,將派伊藤君赴中國談判。”
第二天一早,袁世凱陪同吳大瀓、續昌進宮覲見朝鮮國王,李熙在仁政殿隆重接見。行過“請聖安”的禮儀後,李熙道:“日人陳兵仁川,極盡恐嚇之事,上國欽差來了就好了,鄙邦總算有所依靠了。”
吳大瀓問道:“日本人向貴國提出了什麽要求?”
李熙道:“據趙秉鎬說,日人十分囂張,要鄙邦賠款、道歉、修複使館。竹添參與亂黨政變,招致漢城百姓憤恨,是自取其辱,反而要鄙邦賠款、道歉,與情不通,與理不合。”
“當然要據理力爭。不過,中國不願與鄰邦失好,貴國又不能與日本相抗,其勢不能不委曲求全,以息事寧人為歸結,可讓之處,不妨忍讓。俗話說,退一步海闊天空。”
這實在有些出乎國王預料,因為袁世凱說過,如果日本人提出過分要求,中國不會坐視不理。聽吳大瀓的意思,中國分明就是沒打算為朝鮮出頭。李熙看著袁世凱,他隻好故作糊塗。
見李熙有些迷惑,吳大瀓又解釋道:“殿下放心,中國當然不會袖手不問。我奉朝廷旨意,參與朝日談判,屆時自然會幫朝鮮說話。”
第二天一早,井上馨覲見李熙,一開口便道:“我奉本國政府令,作為全權大臣,前來與貴國交涉大日本商民及士兵被殺、使館被焚事件。我國政府本著和平的意願而來,但如果談判的結果不能令我國滿意而不幸發生戰事,本國概不負責。”
李熙見井上馨咄咄逼人,心裏首先怯了:“貴國竹添公使與敝國亂黨預謀,殺我宰臣六人,百姓因此才恨及貴國公使及商民,不然絕不會貿然侵犯。”
“國王如此說,是對大日本帝國的冒犯。竹添公使是奉詔進宮保護國王,才受到清軍及貴國軍隊的襲擊,以致殃及我商民。國王手書的詔旨難道不想承認嗎?”井上馨拿出“日兵入衛”的手詔,讓李熙辨認。那的確是李熙親手所書,“請國王屏退左右,我有要言密奏。”
不知道井上馨密奏了什麽,當天下午,國王便任命金弘集為全權大臣,負責與井上馨會談。
第二天上午,雙方在議政府舉行第一次會談,首先查看彼此的全權委任狀。金弘集的委任狀中有“京城不幸有逆黨之亂,以致日本公使誤聽其謀,進退失據,館焚民戕,事起倉促,均非逆料”的話,井上馨看了之後道:“竹添公使是奉國王手詔入宮護衛,‘公使誤聽其謀,進退失據’的說法與事實不符,必須修改後我方才能同意開議。”
李熙搖頭道:“日本人是要完全推卸掉自己責任,上國又不肯為我國出頭,備戰又能如何?朝日實力懸殊,戰則必敗。”
君臣相對歎息,最後隻好如井上馨所願,去掉這兩句話。
接下來的談判,金弘集堅持認為日本公使竹添參與了政變,要求日本首先引渡金玉均回朝鮮,而井上馨則不顧金弘集的辯論,隻強調日本的商民被害,使館被毀,提出十幾萬元的賠償及派人道歉等要求。
當天晚上,金弘集找到袁世凱,希望中國能夠出麵,不能任由日本顛倒黑白。袁世凱找到吳大瀓,吳大瀓答應出麵。
第二天,吳大瀓要求會見井上馨,日本使團人員回話,說外務卿正與朝鮮全權大臣會談,暫無時間會麵。吳大瀓十分生氣,由袁世凱陪同直接闖進會場,對金弘集道:“朝鮮應當先查辦亂黨,查明事情原委,不可與日本草草立約。”
金弘集回道:“我一定向國王奏明上國欽使的意見。”
井上馨見狀抗議道:“大日本帝國與獨立之朝鮮國會談,中國不應幹涉。”
吳大瀓不予認可:“朝鮮是中國的藩屬國,輔助屬國外交事務也是多年慣例。本使此次前來,是本著友好的誠意,前來與貴使會談。”
井上馨刁難道:“本使並無與中國會談的使命。假如與中國會談的話,也應當與擁有全權的使臣會談,請問貴使有全權嗎?”
吳大瀓拿出朝廷的上諭,上諭隻說讓他到朝鮮查辦事件,並無全權二字。井上馨便道:“貴使隻負責查辦事件,應當是查辦貴國武員妄開釁端的責任,恕本使不能與貴大臣會談。”
袁世凱對井上馨的無禮十分惱火,道:“貴國公使與亂黨同謀,朝鮮人盡皆知,中國作為朝鮮的宗主國,當然有權過問。”
井上馨立即反擊:“這是對日本的公然挑釁!中國軍隊無理進攻我使館衛隊,本國人民紛紛遊行,抗議中國暴行。我政府為中日友好計而派出使臣和談,如果中國一再挑釁,一切後果皆由中國承擔。”
袁世凱絲毫不讓:“是非曲直總能論清,鄙人曾經參與其事,也願與日朝一起查明真相。貴公使也不必一味恐嚇,本人及駐朝清軍無不抱有為國犧牲之決心。”
“本全權無義務與無關人員辯論,也無義務與中國使臣會談。”井上馨說罷拂袖而去。
吳大瀓追出去,井上馨已經登上馬車揚長而去。他有些不高興,對袁世凱道:“慰廷,你話說多了。”
兩天後,金弘集奉國王令匆匆與日本簽訂《漢城條約》,共五條:一是朝鮮國修國書致日本國道歉;二是賠償受害日本國商民共計十一萬元;三是限期査問捕拿殺害公使館武官磯林真三大尉之凶徒,並明正典刑;四是新建日本使館,由朝鮮國交付地基、房屋,並撥款兩萬元;五是為日本使館衛隊建築營房。
袁世凱不知如何相勸。
金弘集紅著眼睛問:“袁大人,我知道你是敢做敢當的熱血英雄,貴國有三營大軍駐紮,又有朝鮮民眾相助,為什麽不能幫我國抵禦外侮?貴國一再說朝鮮是屬國,屬國有難,你們袖手旁觀,豈不寒了朝鮮百姓的心?你們棄朝鮮於不顧,又怎能怪朝鮮離心離德?”
袁世凱歎了口氣道:“如果朝廷能允我便宜行事,三千倭寇又何懼哉!可惜,金兄,我尚且自身難保!”
金弘集在袁世凱處住下,第二天一早醒來連忙說酒後無狀,打擾了。
袁世凱擺了擺手道:“金兄,看你難過,我束手無策,慚愧。”
金弘集一臉歉意道:“我知道總辦的難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總辦功成遭忌,將功為過,我為總辦抱屈。”
“算了,且不去想它,船到橋頭自然直。”
兩人正吃早飯,陳雲龍跑來通報:“總辦,有壞消息。”看兩人正在吃飯,又不忍說了。
袁世凱一邊剝雞蛋一邊道:“說吧,我是死豬不怕開水燙。”
陳雲龍隻好繼續道:“李中堂發來電報,不知聽了誰的讒言,說你私挪軍餉收買人心,還讓你把挪用的軍餉自掏腰包還上。”
這實在出乎袁世凱的意料,他手裏的筷子當啷一聲落到地上道:“我去找吳大人。”也顧不上金弘集,自顧出門。
“慰廷,當時用這筆款子,你沒和吳軍門他們商議?”吳大瀓早就知道這個消息,因為電報就是發給他的。
袁世凱解釋道:“事情緊急,是沒商議,可是事後我立即和他說了,他也沒說什麽。”
“這件事你做得有些不周,說你私挪軍餉,也不是全無道理。”
“吳大人,那要看我挪軍餉幹了什麽。如果我去嫖去賭或者借給什麽人,讓我賠我無話可說。我是用於撫恤朝鮮被殺大臣!被殺的大臣都是最親近我國的事大黨,正因為他們親近我國,才被親日的亂黨所忌恨,所以他們無異於為我國而犧牲,難道我們不應該撫恤嗎?我挪用軍餉後,換來的是什麽?是朝鮮朝野上下,無論百姓還是官員,無不感念上國恩德!我正想趁此機會,鞏固兩國藩屬關係,沒想到朝廷派人來追責,沒想到朝廷對日本的欺淩不管不顧,更沒想到,會讓我自掏腰包賠銀!朝廷對朝鮮如此不負責任,還要這個藩屬國幹什麽?還憑什麽口口聲聲說是我五百餘年的藩屬國?”袁世凱相當激動,把這幾天的不滿全部發泄出來。
“吳大人,我也不全是為這幾千兩銀子,賣宅子賣地我也能湊得出。我是說理。”話說到如此地步,袁世凱還有什麽好埋怨的。
吳大瀓最後總結道:“於情於理,都在你這邊。你放心,我會據理力爭。”
袁世凱回到營務處,分管軍餉的支應委員便對他道:“袁總辦,剛才吳軍門打發人來,說年底要關餉,無論如何要在月底發下去,誰借了銀子都該還上。”
“真是小人!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袁世凱狠狠一拍桌子。他明白吳兆有一夥是非擠走他不可,自己若戀棧難免招禍。此時他拿定主意,離開這個是非之地,離開這幫小人。
下午,馬山浦轉來老家的一封急電,袁世凱的嗣母牛氏病重,希望他能夠回家一趟。袁世凱立即拿著電報去找吳大瀓,說明他的想法:“吳大人,我從小由嗣母養大,待我勝過生母。嗣母生病與我遠遊關係極大,見母親一麵,勝過良醫湯藥。”
吳大瀓想了想道:“好,我理解你的心情。不過,你可不能因此灰心喪氣,國家多難,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
袁世凱歎道:“我算什麽人才,吳軍門他們才是‘人才’。”
吳大瀓又詢問道:“我不日也將回國,咱們一起走如何?”
“求之不得。”
袁世凱要走的消息在朝鮮傳開了,國王派金弘集、趙寧夏等重臣前來挽留,袁世凱婉拒道:“老母病重,歸心似箭,請轉奏殿下,世凱暫不能為殿下效勞,心中實在抱愧。”
朝鮮與袁世凱有交情的不僅有大臣,還有普通商民,他們紛紛到三軍府看望袁世凱,各種禮物堆滿了屋子。臨別前袁世凱又進宮向李熙告別,李熙贈以三品紫袍留念。
袁世凱與吳大瀓、續昌同歸,因此臨行那天早晨就趕到南別宮。金允植奉命前來相送,親筆手書《送慰廷歸河南》:
名高人多嫉,功成眾所忌;
此事古今同,處世諒不易。
曩集危急日,人皆斂手避。
黠者懷首鼠,懦夫常惴惴。
事定反免疵,利**漸漬。
遂將功為過,摧折丈夫誌。
君今浩然歸,俯仰無所愧。
天日照孔昭,賢才豈中葉?
相見知不遠,努力勉王事。
吳大瀓沒想到袁世凱在朝鮮威望如此之高,一時興起道:“慰廷,我也有一副對聯相贈,請笑納。”
吳大瀓書畫俱佳,尤其他的篆書將小篆與古籀文結合,功力甚深,獨步天下。他讓下人鋪紙研磨,稍作思考,揮毫作書:凡秀才當以天下為任,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還覺不夠盡興,又在空白處題跋:慰廷仁弟念母情切,乞假歸省。朝鮮士民方攀留之不暇,餘不忍重違其意,攜之同渡。時事多艱,需才正亟,尤願慰廷以遠大自期,移孝作忠,共圖幹濟。
晚上席散後,叔侄兩人這才得以促膝深談。
說起此次挫跌,袁世凱恨恨道:“都是吳孝亭搞鬼。如果不是我幫著他,他能在朝鮮立得住腳?沒想到他竟然恩將仇報。”
袁保齡畢竟久經官場,搖頭道:“世凱,你這話不對。你在朝鮮有功無過,不僅兩位欽差,其實大多數人也都明白。為什麽吳孝亭他們容不下你?根子在於你不是淮係,更不是慶軍出身。吳武壯把副營交給你,有衣缽相授之意,可他那些生死兄弟哪個能心甘情願?武壯公在日,他們尚不至撕破臉皮,武壯公一沒,他們自然會群起而攻之。”
袁世凱一想,的確如此。
袁保齡又開導道:“既然明白了根源,你也不必再記恨吳孝亭他們。你自己也應當自省一下,依我看,年輕孟浪,功名心切,這些都是你這個年紀的通病。你在錢財上太闊,鋪排張揚,不知吝惜,這是你的一個大毛病。他們能抓住切實把柄的,也就隻有這一條。你如果不是太闊,何至於大筆一揮,就挪用數千兩銀子?想想你萬貫家產兩三年揮霍將盡,不也是闊字在作怪?”
對族叔的這一勸誡,袁世凱並不完全服氣:“侄子花錢大手大腳,這個毛病以後是得改。不過,這次在朝鮮那幾千兩花得值,朝鮮從官員到百姓,無不感念上國恩德。”
“人家感念上國恩德,而你卻被朝廷追責、追賠。你四叔我是在官場上打了幾個滾的人,有些時候,是非在官場並不重要,你做得再對,可是有把柄被人抓在手上,哪怕是個小把柄就也足以把你踩到腳下。俗話說針大的窟窿鬥大的風,有多少人立過大功,可是就因一點小過失被群起而攻之,最終身敗名裂?所以無論行何事,先要自己立住腳。”
“侄子記住了。”
袁保齡又讚許道:“你這次能借機脫離朝鮮這個是非之地,就是聰明之舉,比你四叔強多了。”
此時北方冰天雪地,沿海結冰更甚,連山海關也不能通航。所以吳大瀓和續昌也無法回天津複命,就先給李鴻章寫份詳細報告,由他轉呈朝廷。臘月二十三就封印,李鴻章複電吳大瀓,不妨年後再複命。
丁汝昌盛情邀請吳大瀓、續昌、袁世凱三人到煙台去度歲,吳大瀓很痛快地答應了:“慰廷,聽說北洋的夥食不錯,就讓禹亭破費破費,咱們到煙台過個好年如何?”
正如吳大瀓所說,他們在煙台過了個好年。過了正月初五,一行人準備動身從陸路趕往天津,一打聽大約需要二十多天才能趕到,而且車馬非常難雇。丁汝昌勸道:“再等十天半月天津就該開河了,那時候坐招商局輪船或乘北洋的艦船直航大沽口那多利索,何必急於一時?”
吳大瀓報告了赴朝情況後,李鴻章說道:“你們這一趟,總算把是非曲直弄明白了。不過,日本人惡人先告狀,向總署遞交照會,說是我駐朝武員妄開釁端,非要懲辦袁世凱等人不可。”
吳大瀓力爭道:“這毫無道理,袁世凱他們有功無過,不獎功已經說不過去,怎麽還能懲辦?”
李鴻章將剛發來的上諭電報遞給吳大瀓:
正月十九日總署奉上諭:日人欲我懲辦駐朝武員,駐朝武弁所辦並無不合,斷不能曲徇其請,著李鴻章等設法堅拒。
“我也知道不能懲辦,可是日本人實在難纏。我這些年辦外交,與各國外交官打交道,最不喜歡的就是日本人。他們不像歐美人那樣直爽痛快,表麵上一團和氣,骨子裏懷著奸詐。你如果指出他的痛處,他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不講道理,胡攪蠻纏。這次日本派宮內大臣伊藤博文作為全權大臣,聽說已經從日本出發。此人也曾經出過洋,少不了又是個難纏的主。”
吳大瀓不以為意道:“任他怎麽難纏,他們公使參與政變,自取其辱,憑什麽要懲治我們的武員?尤其袁世凱,朝鮮人對他是感恩戴德,日本人則是恨之入骨,一愛一恨,可見袁世凱更不能懲辦,否則會寒了實心辦差人的心。”
李鴻章笑了笑道:“清卿,我記得你臨去朝鮮前,對袁慰廷頗有看法,認為他年輕氣盛,招惹了日本人。可你自打去了朝鮮,給我發的電報、信函,都是對袁慰廷讚不絕口,你好像很欣賞這個年輕後生。”
吳大瀓回道:“誰說不是。我臨行前,聽了些不切實際的浮言,我也是想當然的推測,認為是袁慰廷多事。經過朝鮮一番調查,發現錯怪袁慰廷了。中堂常讚張幼樵是天下奇才,我看天下奇才非幼樵,乃袁慰廷。”
見吳大澂提起張佩綸,李鴻章不以為意,繼續道:“清卿向來眼界奇高,能入你法眼者不多。你對袁某人如此盛讚,不是誇大其詞吧?”
“絕非謬讚。幼樵之才在文章,慰廷之才在辦事。他辦實事的能力無出其右者。中堂不信,可問燕甫。”燕甫就是續昌,燕甫是他的字。他與吳大瀓一起來見李鴻章,除了開始禮節性地說了幾句話,一直悶不作聲。
“燕甫,你也這麽認為?”李鴻章還是有些不信。
續昌附和道:“袁慰廷不但是奇才,也是少年豪傑。”
“你這個評價更不得了,他袁某人竟然成了豪傑了。”李鴻章笑了笑,又對吳大瀓道,“吳孝亭說他私自挪用軍餉,此事總不算冤枉他吧?”
“要是別人這麽說,我就要問,袁慰廷花了多少銀子,讓你這麽維護他。誰都知道清卿剛直清介,是銀子買不動的人。我就給清卿個麵子,不讓袁慰廷全賠,讓他賠五百兩,算是他私自做主的一個教訓,你看如何?”
“中堂如此從善如流,佩服之至。”
李鴻章接見袁世凱,已經是下午。袁世凱進門便行了下屬參見禮。
“坐。”李鴻章說了一聲,然後瞪著眼睛觀察袁世凱的舉止。這是他從老師曾國藩那裏學來的習慣,第一次接見新人必定仔細查察,從眼神舉止上判斷性格能力。
袁世凱從容不迫坐到椅子上,他不像大多數人那樣哈著腰隻坐半個屁股,而是挺胸抬頭,兩手放在膝蓋上,兩腳自然分開,一看就是軍人氣概。
李鴻章暗暗點頭,一個五品同知有此氣概,果然非同凡響,便說道:“慰廷,朝鮮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帶兵進宮,救出國王,穩定朝局,功勞最大。”
“卑職隻是盡職,不敢受中堂謬讚。卑職給朝廷惹了麻煩,心中忐忑。”
李鴻章忽然聲音高起來,嗬斥道:“你竟敢私自挪用餉銀,邀買人心,我北洋的銀子是那麽好胡花的嗎?”
這又是李鴻章考察人的手段,在喜怒無常中觀察人的應變能力和承受能力。有時甚至故意折辱,如果受不得委屈,他便認為此人難當重任。
袁世凱下意識地昂起頭,仍然是從容不迫的神情:“此事卑職有錯,私自動用餉銀,願受中堂責罰。但銀子用處,卑職以為非常值得。”
為什麽非常值得,他又向李鴻章辯解。李鴻章不待他說完,打斷他的話道:“這些我都知道了。銀子不必你全賠,但罰你五百兩,算是對你私自做主的懲戒。你挪用銀子的事情,是吳孝亭來信告訴我的,你認為吳孝亭人品如何?”
對吳兆有,袁世凱實在不敢恭維,認為他膽小懦弱,缺乏主見,心眼又小,實在沒有統率一方的能力。但他牢記叔父袁保齡的告誡,不能妄議淮係的是非,尤其吳兆有與他有過節,更不能妄議,即使是公正之論,外人亦認為是挾私泄憤。他以十分誠懇的語氣回道:“吳軍門是卑職的上級,他向中堂報告屬下的優劣,是他的職責,實在與人品沒有關係。要說人品,吳軍門久經沙場,體恤下屬,為人寬厚,慮事周詳,正可補卑職的不足。”
袁世凱明白,這有些考校的意思了。如何治理朝鮮,他幾乎天天在想,幾乎不假思索就侃侃而談:“卑職淺見,保持中朝藩屬關係是根本,關鍵是不能讓朝鮮與我離心離德。經過此次變亂,朝鮮的事大黨元氣大傷,當務之急是設法彌補。大院君在朝鮮影響深遠,是事大黨的馬首,應當把他釋回朝鮮。其次,卑職認為朝鮮國王生性懦弱,容易被閔妃左右,必須點派重臣坐鎮朝鮮,隨時監督,勿使閔妃勢力坐大,致幹大政。再次,朝鮮堪用的軍隊隻有左右兩營,前後兩營有日本人背景,不能依賴,必須再為朝鮮訓練兩營。此次平亂左右兩營肯出力,就是北洋幫助裝備、訓練的原因。”
李鴻章不置可否,轉移話題道:“你說的這些我會考慮的,聽說你要回河南老家?還有辭職的打算?”
“卑職母親病重,懇請中堂允假,服侍湯藥,以盡孝道。”說起嗣母從小對自己的溺愛,袁世凱禁不住流淚了。
李鴻章感歎道:“難得你一片至孝。我老母親一直在武昌我老哥那裏,我沒侍候一天湯藥,想來實在有愧。將心比心,我準你兩個月假,假期一結束,你就立即起程回朝。朝鮮局勢不穩,需要你這樣能幹的人效力。”
聞言,袁世凱立即拱手道:“卑職臨走時,已經將副營和營務處的事情交代給他人代理,請中堂另派人統帶,卑職已經將關防帶來,打算今天移交。”
“這兩個差使由他人暫時代理,我不再派他人,關防你也不必移交,兩個月後帶著回任就是。”李鴻章說完,端茶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