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清軍果斷平亂 開化黨倉皇出逃

袁世凱帶人轉遍漢城也並未發現異常。他先後兩次路過日本使館和昌德宮,都發現其大門緊閉。他留下十幾個人在城內打探情況,其他人跟他回營,折騰了一夜,實在撐不住了,倒頭呼呼大睡。他是被人叫醒的,坐起來一看,吳兆有和張光前兩人都在。

“慰廷,夜裏發生了什麽事?也沒人告訴我一聲。”吳兆有這是有些怪袁世凱的意思了。

袁世凱心想,我忙了大半夜,反倒有錯了?他簡單講了一遍後道:“當時情形緊急,來不及與兩位商量,我就帶著人去了郵政局。到了那裏空無一人,又弄不清到底怎麽回事,所以就沒再驚動兩位。本來想回來後再向吳軍門報告,可是實在太困,一沾床就睡著了。”

這時留在漢城的探勇頭目回來了,拿來了“宮門抄”,上麵是朝鮮新任命的官員,袁世凱一看後就道:“朝鮮朝廷成了開化黨的天下!果然是金玉均之流搞的鬼!”

他把宮門抄遞給吳兆有,轉頭問探勇道:“那些老臣哪?特別是事大黨大臣,可有他們消息?”

探勇回道:“據說他們半夜都進宮了,可是一直沒有出來,具體什麽情況,宮門緊閉,實在打聽不出來。”

袁世凱一揮手命令道:“好,你回去繼續打聽,一有新消息,立即來報。”

此刻,接替袁世凱負責訓練左右兩營的王金成和駐朝鮮商務總辦陳樹棠一前一後進來了,陳樹棠拱了拱手道:“三位都在,那我省心了。告訴諸位一個不好的消息,朝鮮發生了政變,開化黨已全麵接掌了政權。”據說他想進宮麵見國王,卻未被允許。今晨美、英、德三國外交人員已經應邀進宮見過國王,國王說話似乎不太方便,隻說朝廷官員變動,但政局穩定,希望各國不要驚訝。

袁世凱聽後分析道:“國王說話不太方便,那一定是被開化黨挾持了。”

陳樹棠點了點頭繼續道:“不僅是開化黨,日本人也摻和在裏麵,半夜裏使館的二百多日本兵全部進宮了。”

一聽有日本人,吳兆有插話問道:“日本人參與政變圖什麽?”

“當然是圖謀脅迫國王脫離我朝。開化黨的目標有兩個,一個是開化,一個是獨立,這是路人皆知。他們以為日本人可以幫他們獨立,真是白日做夢。我兩次帶人路過日本使館,他們大門緊閉,看不出異常。日本兵是什麽時候進宮的?”袁世凱一邊譏諷一邊像是自問。

陳樹棠說明道:“具體時間說不清,據美國公使說,國王所居宮殿外麵全是日本兵。”

袁世凱不假思索便道:“國王在手,便占據了主動。國王一定是受到日本人脅迫,我們應當帶兵進宮救出國王。”

聞言,吳兆有有些顧忌:“摻雜了日本人,事情就沒那麽簡單。如果隻有開化黨鬧事,我們進宮就是。如今我們要是進宮,假如日本人阻攔,中日難免起衝突,這是朝廷絕對不允許的。”

袁世凱大聲道:“難道我們就眼睜睜看著國王被日本人控製?日本人對朝鮮野心很大,如果他們愚弄國王脫離我國,我們這些人可就難辭其咎了。”

此刻,陳樹棠又說了各國的意見:“英、美等國公使的意思,咱們暫時不要率兵入宮,中日如果再起摩擦,朝鮮局勢難免動**,這是各國都不希望看到的局麵。不如等等看,根據日本人下一步的舉動再決議不遲。”

袁世凱心有不甘,但大家都認為如此較為妥當,他也隻好隱忍。送走陳樹棠,王金成才得到說話的機會:“朝鮮親軍左右兩營夜裏被調入宮了,說是加強宮中禁衛。”

袁世凱把心裏的不快發泄到好友頭上,皺著眉頭問:“你怎麽不早說?”

王金成解釋道:“我來的時候,你正在睡覺,看你睡得熟,沒忍心叫你。”

袁世凱又問:“他們入宮後都在哪裏駐防,你知不知道?”

王金成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派人去聯絡,可是宮門緊閉,沒法打聽。”

大家正在議論,金允植突然來了,袁世凱十分驚喜:“雲養,快說說,到底宮中怎麽回事?”

金允植未開口先流淚:“金玉均他們大開殺戒了。四位營使,閔泳穆、閔台鎬、趙寧夏等諸位都被他們殺死了,屍體扔在宮外,不允許家人收屍。”

這些被殺的大臣,都是歸附中國的朝鮮重臣,也都是袁世凱的朋友,他一聽火就騰起來了,額上青筋暴跳,一邊急促地踱步一邊道:“吳軍門,我們必須立即進宮,把國王從他們手中搶過來!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歸附我國的大臣被殺而無動於衷,那樣會寒了大家的心!”

吳兆有還是推脫道:“慰廷,我們貿然進宮,如果中日起了兵端,朝廷怪罪下來,我們如何承擔得起,這事必須稟報李中堂。”

張光前對袁世凱沒有好感,向來唯吳兆有之命是從,附和道:“對,非請北洋大令不可。”

袁世凱盯著張光前道:“向北洋請命,要靠輪船捎信,一去一回,總要三五天,那時候黃花菜都涼了。”

張光前反駁道:“黃花菜涼了也比被朝廷治罪強。”

“如今國王被扣在日本人手中,如果上國大兵入宮,隻怕會傷及國王。”金允植也十分擔心。

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大家一時都無話可說。

袁世凱問:“雲養,諸位大臣對金玉均他們怎麽看?”

“無不憤恨!”金允植道,“本來大家對開化變革並不一概反對,就是我本人也主張應當變革國政,開化富強。可是金玉均他們勾結日本人,不但思想保守的大臣反對,就是像我這種被稱為老開化黨的人也反對,朝鮮百姓也都反對。為什麽?從前都是逐倭、抗倭,如今突然勾結日本人脅持我國王,當然是舉國痛恨。還有,他們勾結日本人屠戮思想保守的大臣,手段太過殘忍,大臣們無不側目,就是被他們拉攏進去的人也不甘心跟著他們胡鬧。我被他們任命為禮曹判書,可是我不稀罕。其他臨時被拉進的人,也都如此。”

袁世凱歎了口氣又道:“朝鮮朝野除了金玉均那幫人,都對日本人沒有好感。可如果讓這幫人把持朝廷久了,可就難說了。人心是會變的,何況日本人又特別善於偽飾。雲養,日本人是如何入宮的,什麽時間入宮的,你清楚嗎?”

“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半夜。我是天快亮後才入宮的,入宮的時候就聽說他們已經撤換了大批官員,我被任命為禮曹判書。據金玉均他們說,是國王親筆手詔請日兵入衛。”

“哼,十有八九是他們逼迫國王的。他們能進宮,我們為什麽不能進?不如我們也給國王寫信,請求也進宮保護國王。”

吳兆有立即讚同:“這辦法行得通,如果有國王手詔,我們師出有名,到時北洋那邊也好解釋。”

“雲養,宮中守衛情況你能說得清楚嗎?”袁世凱又問。

“隻能了解個大概。守衛宮門及宮中外圍的是左右兩營,再往裏是日本兵,國王身邊的人,全是金玉均秘密組織的忠義契和從日本學習回來的士官生,外人無法接近國王。”

袁世凱問道:“左右兩營的管帶金鍾呂和申泰熙沒有被害吧?”

“沒有,我還見過他們。如今兩人歸樸駙馬調遣。”

袁世凱鬆了口氣道:“那就好。雲養,這兩人與我關係非比尋常,你設法給他們捎個話,給我帶封信來或者能來見我一麵最好,如果我們率兵進宮,請他們設法幫助,最起碼不要與我們作對。”

“這件事情我能幫得上忙。左右兩營都是吳大帥幫著建立的,又是慰廷幫著訓練,他們應當知恩圖報。”

送走金允植,袁世凱讓人起草好請求入宮護衛國王的信件,派人送到宮裏去。到了下午,宮中答複道:“國王很好,敬請放心,不需上國軍隊入宮。”

袁世凱與吳兆有、張光前商量道:“這恐怕又是金玉均使壞,我們的信國王未必能看到。”

吳兆有有些氣餒:“國王在他們手裏,我們實在沒什麽辦法。”

袁世凱建議道:“我帶人到昌德宮去看看,如果能夠見到國王最好。”

見袁世凱又要弄險,吳兆有勸道:“慰廷,你可不能衝動。如今左右兩營已經被他們控製,又有日本兵二三百人。我們手頭雖有三營,可是何總兵帶走兩哨駐守馬山浦,我們還要守大營,他們又占據了王宮,我們與他們發生衝突,絕無勝算。所以,你還要忍忍,不可與日本人起衝突。”

“行,我隻過去看看情形,如果能把竹添叫出來,我就當麵問問他為什麽不讓我們入宮。”

袁世凱帶著二百餘人到了昌德宮正門敦化門,大門緊閉,空無一人。袁世凱讓士兵大聲呼喊,好久才有一位新軍哨長出現在門樓上道:“袁大人,小的隻是奉命把守大門,實在不敢私自開門。”

袁世凱大聲怒道:“你們去把金玉均叫出來,我倒要問問他,為什麽大白天關閉宮門,為什麽不讓我進宮,是不是他們已經謀害了國王?”

那個哨官懼於袁世凱的聲威,賠著笑臉道:“袁大人,您稍等,我把您的話傳到,金大人見不見您,小的實在不能過問。”

話傳進宮去,金玉均正在與同黨商討施政綱領,準備明天一早發布。他把筆扔到一邊道:“不用理他,這個姓袁的狡詐奸猾,最不好對付。”

竹添卻認為關閉宮門顯得做賊心虛,倒不如索性打開,告訴袁世凱宮中一切正常,但國王國事繁忙,來不及見他。

“如果姓袁的要硬往裏闖怎麽辦?”金玉均不無擔心。

竹添進一郎卻胸有成竹:“據我們得到的情報,中國並不願在朝鮮再起爭端,而且雙方兵力不相上下,我們又占據宮城,袁世凱一定不敢帶兵進宮。”

金玉均來到敦化門的城樓上,對袁世凱道:“袁大人,國王正在商議國政,實在無暇接見,您請回營吧。”

袁世凱連連責問:“國王再忙,隻要我求見,還從來沒有拒絕過。大白天你們卻關閉宮門,是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吧?”

“我等都是正大光明之人,行的是正大光明之舉。關閉宮門是奉國王口諭,商討國家大政,不想被人打擾。袁大人若不信,我可立即打開宮門,不過,還請袁大人帶著兵馬回到你的營房去,不然讓百姓誤會,反而有礙漢城安寧。”金玉均果然命令新軍吱呀呀打開城門。

袁世凱見狀,以退為進道:“我明天還會請求覲見國王殿下,隻有見到國王,我才能放得下心。我國駐軍在此,本來就是為維護朝鮮的安全,自然也包括國王殿下的安全。”

“我一定將袁大人的請求轉至國王,不過殿下是否會見袁大人,我可就說不上來了。”

金玉均回到宮中,李熙正要找他,見麵便問:“金卿家,昨天清軍作亂,今天情形如何了?為什麽殿內外還這麽多人?”

“幸有日本人保護王宮,亂兵已經撤回了軍營。但是怕他們賊心不死,所以不能不格外小心。”這時太監送來晚飯,金玉均勸道,“殿下與王妃隻要好好吃飯,好好安寢就行。政務暫由臣等處置,非重大事件臣等不會來攪擾殿下。”

看著金玉均的背影消失在殿外,閔妃恨恨道:“此人太過囂張,殿下難道不覺得上了此人的當嗎?我一直在懷疑,所謂清軍作亂,十有八九是假的。”

國王無話可說,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完全是他信任、縱容金玉均等開化黨的結果。他唯一能夠安慰自己的,就是可以通過借助日本人實現朝鮮獨立的目標,他本人也能成為一言九鼎的“皇上”。這是他的如意算盤,但看金玉均等人的作為,完全是拿他當傀儡。但這些話根本不能給王妃說,隻能爛在自己心裏,嘴上卻道:“現在見不到外麵的大臣,到底是怎麽回事也無從知曉。”

閔妃喜歡吃膳房做的一種糯米糕,幾乎每頓飯都要吃。每次也並不多吃,兩塊或者三塊而已,今天不知何故隻進了兩片。她用銀筷子夾起來,放到口中,咬下去的時候卻被硌了一下牙齒。糯米糕裏麵有東西!她裝作若無其事,放下筷子,拿起手帕擋在嘴邊,發出幾聲咳嗽,小心地將嘴裏疊成方形的紙攥到手裏。等吃完後,她道:“你們給我拿本書來——就拿《資政圖鑒》來好了,我要看。”

等書拿來了,她把手裏的紙片舒開了,夾在書中細看。字很小,寫的是:

王妃坤殿:

金玉均等亂臣賊子,勾結倭寇,屠戮大臣,閔泳翊、閔泳穆、閔台鎬、李祖淵、尹泰駿、韓圭稷、趙寧夏七位重臣及內官柳在賢皆已被難。聽聞他們唯日公使之命是從,將謀害國王,另立新君。左右兩營皆被叛賊掌控,臣等束手無策,擬請上國出兵救我國王及坤殿。

臣沈相薰

沈相薰的母親是國王李熙母親的親妹妹,也是閔妃的族親姑母,而他本人又是閔泳翊麾下的“八學士”之一,他的話閔妃自然深信不疑。她看罷密信,悄悄遞給國王。國王看罷,臉色蒼白,問道:“這該如何是好?”

王妃冷靜道:“如果能夠設法通知袁世凱就行了,此時,也隻有他能救殿下一命。”

“可惜沒法向外傳遞訊息。”

王妃道:“我想辦法讓宮女設法通知沈相薰,無論如何盡快向上國求援。”

李熙依然心存僥幸,期望這封密信所言不實,但接下來的事實讓他對開化黨徹底絕望了。洪英植拿來了他們討論一天、最後商定的政綱十四條說道:“殿下,明天即將在《漢城旬報》刊發,請殿下先閱。”

第一條寫的是“大院君不日陪還事。朝貢虛禮,議行廢止”。意思是讓囚禁在中國的大院君歸國,解除與中國的藩屬關係,朝鮮獨立。朝鮮獨立是李熙所盼,但放大院君歸國卻非他樂意,他那強勢的老父親回國,他這位懦弱的國王在閔妃之外豈不又加一位太上皇?

接下來的幾條,則是打破門閥製度,登用人才,四民平等,懲處奸吏,革罷冗官,改革租稅,整編軍隊,一口氣把朝廷的製度翻了個底朝天。而最後的三條,更讓李熙憤怒。第十二條是“凡屬國內財政總由戶曹管轄,其餘一切財簿衙門革罷事”。意思就是由戶曹統轄國內財政,其他與財政有關的衙門一律裁撤,這也就意味著,王宮將來的用度也要向戶曹去討要。戶曹判書是金玉均,朝鮮的財權將被他一把抓在手上了。第十三條是“大臣與參讚課日會議於閣門內議政所,以為稟定而布行政令事”,意思是各大臣、參讚每日在議政所集合,議定並執行政令,也就意味著,國王被完全架空。第十四說的是“政府六曹外,凡屬冗官盡行革罷,令大臣參讚酌議以啟事”,意思是要罷除六曹以外的一切冗官,政令由大臣、參讚商議後施行。這意味著,不但國王被奪了權,相當一部分大臣也被趕出朝堂了!

李熙氣得臉色蒼白,他把十四條政綱扔到案子上道:“這樣的政綱如何能夠實施?寡人不同意!”

洪英植不緊不慢地回應道:“殿下,這不都是您期盼的嗎?您怎麽不高興了?殿下不是一直有意要效法日本嗎?這十四條政綱都是參照日本國的君主立憲製度製定的。”

很少大聲說話的李熙大聲嗬斥道:“你就這樣與寡人說話嗎?你去告訴金玉均他們,這十四條政綱寡人不同意,要修改。”

“殿下,請您先看,並沒有征求您的意見的意思。今天下午已經開了議政會議,決定今夜《漢城旬報》連夜印刷,明天一早宮門抄就貼到敦化門上了。”洪英植說完,收拾起被李熙扔到地上的政綱,若無其事地走了出去。

見狀,閔妃氣憤地說道:“你看看,這就是你信任的開化黨英才,這就是你傾心向往的開化變革,結果把你自己的權力都開化掉了。平時你怪我太信任事大黨,事大黨至少不會讓你做一個擺設。”

此時,左右營統領金鍾呂、申泰熙悄悄出宮來見袁世凱,商討明天營救國王的計劃。

袁世凱首先道:“如今朝鮮局勢十分危險,亂黨勾結日本人挾持了國王。亂黨癡心妄想,指望抱日本人的大腿謀求朝鮮富強,這無異於與虎謀皮。日本久有吞並朝鮮之意,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亂黨卻與日本人打得火熱,豈不是開門揖盜?”

金鍾呂拱手道:“袁大人不必多說,朝鮮百姓恨日本人,我們也恨日本人。我等是奉命進宮護衛國王,誰料根本見不到國王的麵,卻當了亂黨的幫凶。袁大人想怎麽辦,想要我們做什麽,隻管吩咐就是。”

袁世凱問:“新編親軍成立之初,國王曾去閱兵,你們高呼的口號是什麽,兩位可曾記得?”

“當然記得,‘保我國主,護我朝鮮’。”申泰熙回道。

“對,幸虧兩位還都記得。當時我就在國王殿下身邊,當你們高呼口號時,殿下眼角都濕潤了。如今殿下被亂黨所囚,你們說,左右營親軍應當怎麽辦?”

“當然是救出國王!”兩人異口同聲道。

“我找你們兩位,正是商議此事。”

申泰熙說出了心中顧忌:“如今我們歸樸駙馬調遣,他對我倆並不信任,宮中詳情不讓我們知道,還有左右營的兄弟們也不敢確保都能聽招呼。”

袁世凱出主意道:“你們兩個不妨給樸駙馬灌點迷魂湯,表現出唯命是從的態度,讓他放鬆戒備。至於兩營的兄弟,想都聽招呼也難。但,你們要設法把心腹兄弟調去守大門,其他兄弟也設法爭取。”

“守門的是我手下兄弟,聽招呼毫無問題。”金鍾呂打著保票。

“好極了。”袁世凱高興地點頭,衝裏麵喊,“把禮物拿出來吧。”

躲在內室的趙國賢端著沉甸甸的一隻木盤出來,小心翼翼放在案上。袁世凱唰啦一下揭開蓋在上麵的紅布,呈現在眼前的是黃澄澄的金條,道:“這是六百兩黃金,你們兩個帶回營全部花掉,全力爭取哨官、哨長還有什長。”

見兩人眼睛都直了,袁世凱又補充道:“這六百兩務必發到兄弟們手中,你們兩位等事成之後我單獨還有饋贈。”袁世凱的意思很明白,這六百兩是用來收買人心。兩人都表示,一定一兩不少全部用到刀刃上。

袁世凱與兩人約定,如果清軍不進宮,請他們務必沉住氣,不可輕舉妄動。而一旦清軍入宮,一是請他們務必打開宮門,二是盡量爭取更多的兄弟臨陣倒戈。

金鍾呂說道:“打開宮門問題不大,開化黨為了讓人覺得一切正常,命令我們按照從前的時間準時起閉宮門。如果明天下午大軍四點前發起進攻,大門是敞開的。”

“慶營有三營駐軍,你們左右兩營隻要按兵不動,亂黨與日軍區區數百人,怎能是我大軍的對手?所以,隻要我大軍一出動,必勝無疑。兩位若能盡心竭力,必定能夠立下不世功勳,屆時國王一定有重賞。望兩位不要猶疑,牢牢把握住此次機會。”

袁世凱給兩人吃定心丸,兩人請他放心,屆時一定全力配合大軍。

看兩人態度堅決,袁世凱放了心,想好好睡一覺,以備明天行動。但心中有事,如何能夠睡得著,結果反複籌思,到雞叫時才睡著。好像睡著不久又被吵醒了,他睜眼一看,原來已經天光大亮。探勇頭目進來告訴他道:“袁大人,漢城百姓中紛紛傳言,亂黨已經殺害國王,另立國王七歲庶子為傀儡,群情激憤,數萬人已經聚集在昌德宮周圍。”

袁世凱一拍床板坐了起來道:“好,亂黨失去百姓的支持,就會自亂陣腳。你們找些信得過的人鼓動大家在宮外喊話,要求他們把日本兵趕出宮去。”

探勇頭目把一張“宮門抄”呈給袁世凱道:“這是開化黨今天早晨貼出來的,說是新政府的大綱。”

袁世凱一看,第一條就是要斷絕中朝藩屬關係,便道:“這幫狗日的果然是要脫離我大清!就憑這一條,我就可以帶人殺進宮去。”

再往下看,袁世凱禁不住皺起眉頭,因為下麵的幾條都於百姓有利,比如去除門閥,樹立全民平等權,登用人才;改革地租,杜絕弊政,充裕國庫,保護窮民;嚴懲貪官汙吏;豁免各道的欠納糧款等項,都是百姓所盼。袁世凱問探勇頭目道:“漢城百姓看了宮門抄是什麽想法?”

“說什麽的都有。”探勇頭目道,“有人認為,開化黨是想為老百姓辦事;也有人說,開化黨是想把國家大權抓到自己手裏;還有人認為,他們把國王架空了,是亂臣賊子。不過有一點大家看法基本一致,他們和日本人搞到一起,準沒安好心。甚至有人說,金玉均他們已經秘密與日本人簽訂了協議,要像琉球一樣,把朝鮮改為日本的幾個縣。金玉均已認天皇為義父,將來要鎮守朝鮮。”

袁世凱笑了笑道:“老百姓真能想。不過,這樣的傳言越盛越好,百姓越反感金玉均之流,對我們越有利。”

打發走探勇頭目,袁世凱覺得營救國王的事情不能再拖下去。他拿著“宮門抄”去找吳兆有:“吳軍門,金玉均他們已經明確提出要脫離大清。我們駐軍在此,一方麵是為保朝鮮穩定,另一方麵則是避免朝鮮脫離大清。如果我們再不幹預,任由開化黨這樣搞下去,我們就成了大清的罪人。”

的確,開化黨已經明確提出要脫離大清,而駐朝鮮的清軍再無動於衷,實在說不過去。不過,如果帶兵入宮,萬一誤傷了國王,或者被日本人打敗,責任實在太重,吳兆有為難道:“這種情形,實在令人憤恨。不過,李中堂不是有過堅守鎮定的鈞諭嗎?此事總要稟過李中堂後聽命而行為妙。”

“稟報李中堂,按中堂鈞諭行事,固然可以卸責,但一去一回總要六七天時間,如何來得及?亂黨搞的那一套,很能收買民心,目前百姓反對他們,是因為他們與日本人搞在一起。我們應當趁現在百姓還站在我們一邊,迅速進兵,救出國王,趕走開化黨。不然時日一久,百姓都轉而支持金玉均一幫人,局勢將不可扭轉,大清將永遠失去朝鮮。而且我可以斷言,日本必將以朝鮮為根基,進而謀取我東北。那時候,可真就國本動搖,要是追起責來,你我可就有殺身之禍。”袁世凱這番話把吳兆有說得脊梁骨發涼。

張光前在一旁插話道:“袁司馬說的這些都是後話,還遠著呢。眼前是進兵沒有理由,北洋沒有憲令,朝鮮國王沒有邀請,我們貿然進軍,勝了未必有功,敗了必然有過,何苦來哉?”

“當然要以大局為重,功過先放到一邊。朝鮮是我們的屬國,日本兵進宮保護國王了,我們宗主國的軍隊卻在宮外無所事事,這無論如何說不過去。”

吳兆有搖手製止兩人爭論:“你們兩個暫不必爭了。慰廷你看這樣行不行,咱們立即給北洋李中堂寫信,說明當前的緊迫情況,請求帶兵進宮,請北洋明示。將來萬一局勢有變,反正我們已經請示了,朝廷也不好怪我們。現在北洋水師的泰安艦正要回國,給李中堂的稟帖正好由他們帶回旅順,然後交由子久發電報,這樣可省一兩天時間。”子久就是袁世凱的族叔袁保齡,正在旅順督修船塢。旅順已經開通電報,可直達天津。

袁世凱心中不滿,吳兆有的策略還是打算先為自己卸責。等北洋的複命下來,黃花菜都涼了。他還不死心,又提議道:“我們不妨再給國王寫封信要求進宮,同時,也給竹添寫個照會,告訴他我軍打算進宮保護國王,看他怎麽說。”

吳兆有也點頭同意:“照會當然可以發一個,但還是要避免與日本人衝突。”

給國王的信由吳兆有親自起草,說明聽聞宮中有變,日本兵已經進宮護衛,作為宗主國駐朝的軍隊更應當進宮,以盡護衛之責。寫給竹添的照會,由營務處文案起草,說得比較客氣,說中日兩國駐兵朝鮮,都是為了保持朝鮮的穩定。如今朝鮮朝廷出現亂局,日本使館已經進宮護衛國王,大清軍隊當然也不能袖手旁觀,也將進宮。另外,聽說漢城百姓群情洶洶,有不利日本人傳言,我軍進宮,也有保護日兵之義。為避免誤會,事先照會。

照會由駐朝商務總辦陳樹棠派人送到日本使館,給國王的信則交給趙國賢去辦。趙國賢到了昌德宮門前被攔了下來,不允許進宮,給國王的信則交到了鎮守宮門的樸泳孝手中。是不是交給國王,樸泳孝有些猶豫。他的弟弟——剛公布在新政府中任都承旨的樸泳孝卻幹脆得多:“不必交給國王,也不必讓他們見麵,以國王名義回複他就是。”

草擬王詔正是他都承旨的職責,他找了紙筆就著進善門的門板寫道:“朕已得日公使在護,躬身一切安好,不必帶兵入衛。”

趙國賢回營把“王詔”交給袁世凱,袁世凱看了之後怒道:“朝王竟然自稱朕了?真是豈有此理。”

吳兆有猜測道:“這未必就是國王的本意,也許是金玉均他們的主意。”

趙國賢也覺得驚訝:“我覺得也是,我交給他們後在宮門外等,等了不多久就傳出來了,我還納悶國王辦事也太快了。”

袁世凱搖頭歎道:“看來宮中一切事情都由開化黨在操縱,我們想得到帶兵入宮的名義恐怕很難。”

正在苦思對策,金允植來了,進門就跪倒在地失聲痛哭:“列位大人,快發大兵救我國王。”

“雲養,有話好說,何至如此!”袁世凱和吳兆有連忙把他拉起來。

金允植解釋道:“昨天我不讓大軍進宮,是怕誤傷國王。如今王妃托宮女傳出話來,說亂黨要將國王押至仁川,另立庶子為王。殿下和坤殿已經形如囚徒,一切政令皆由亂黨把持,請求大軍立即進宮,救我國王殿下。”

袁世凱拍案而起道:“我朝駐軍於此,本就是維護朝鮮安定,如今亂黨篡政,國王被囚,日人囂張,我軍必須立即進宮,救出國王。再說亂黨既然勾結日本人,必然全力對付我軍,也許已經密調前後兩營前來,如果日軍再有援軍繼至,那時我們腹背受敵,恐怕想安然回國也不能。於人於己打算,都應當機立斷,立即進宮平亂。”

聞言,吳兆有又出言阻攔:“慰廷,少安毋躁。我們已經給竹添照會,且再等等看他如何回複。如果他能率兵出宮,或者答應我們進宮,那時我們進宮便是名正言順。”

袁世凱鋒芒畢露,瞪著眼問:“我們進宮為什麽要得日本人回複才算名正言順?日本人明明與亂黨密謀控製國王,又怎麽會答應讓我們進宮?”

道理的確如此,吳兆有噎了一下道:“我的意思是,我們還是盡量做到有理有節。”

張光前隨即附和:“小心駛得萬年船。我支持吳軍門的意見,還是等等看。”

袁世凱問:“那要等到什麽時候?日本人如果不答複,我們是不是要一直等下去?”

一家人在金允植麵前爭得麵紅耳赤,實在有失體麵,吳兆有有些不好意思道:“雲養,讓你見笑了,你放心,我們一定會救國王殿下,等我們商量出妥當辦法,立即派人告訴你。”

“如果有消息,直接送我家中,我如果在宮中,家人也會設法告訴我的。”

吳兆有應承道:“一定送到,請放心。”

見遲遲不能出兵,袁世凱不得已也隻好請求道:“雲養,我們率兵進宮,總要命正言順才好。你奉王命前來,已經算是師出有名,但畢竟口說無憑。你可否探聽一下稚華的意思,請他出一紙正式公文,將來我們也好向北洋交代。”

“稚華”是指領議政沈舜澤,稚華是他的字,袁世凱與他關係也十分密切。他本人比較懦弱平庸,但因為比較聽話,所以得到閔妃重用。正因為他沒有多大主見,因此開化黨對他並未趕盡殺絕,雖然已經靠邊站,但領議政的職務並未剝奪。隻是太膽小,袁世凱怕他不敢擔事,因此讓金允植先和他商量。

“包在我身上。”金允植大包大攬,“稚華雖然謹慎,但事關殿下安危,他不能不有所擔當。而且我也是奉王妃之命,他不能推辭。我去找他,信寫好後立即送來。”

“別忘了用印。”袁世凱提醒。

袁世凱與朝鮮官員關係密切,門路開闊,不能不令吳兆有心服口服,他道:“如此甚好!雲養快去辦理,我們商議一下進兵細節。”

三人商議決定兵分三路,中路進攻昌德宮正門敦化門,東路進攻東門宣化門,西路作為策應,從西門金虎門進軍。三路當中,敦化門是雙方爭奪的重點,戰鬥必然激烈。聽到日本兵戰鬥力很強,吳兆有和張光前都有些怯。而且與日本兵直接見仗,將來朝廷追究,難免有挑起事端的責任。因此吳兆有決定把這塊難啃的骨頭推給袁世凱:“慰廷,你看這三路,誰進軍敦化門?”

張光前早轉移目光,看院子裏光禿禿的老槐樹,仿佛沒聽到吳兆有的問話。袁世凱知道是有意讓他帶兵前往,早已躍躍欲試:“軍門負責指揮全軍,當然不宜冒石矢之險,中路就由我帶副營四哨前往。”

副營和後營各抽一哨交由何勝鼇統領駐守馬山浦,所以副營和後營都隻剩四哨。

吳兆有立即應道:“那好,進攻敦化門少不得與朝鮮新軍左右營打交道,慰廷去最合適。我就率左營四哨打宣化門,留下一哨駐守大營,護著大帥的靈棚。張總戎率後營四哨作為機動,在金虎門一帶防守。”

袁世凱點頭應承:“好,我與左右營接上頭後讓他們抽出部分人馬,繞到東北角,爬牆進入後苑,到景福殿去救國王。”

到十一點左右,領議政沈舜澤派人送來請救兵的信:

本月十七日夜,奸臣金玉均等托言宮中有亂,密召日本公使竹添進一郎帶兵入衛,逼王移宮,禁止出入,內外隔絕,至今三日,聲息莫通。今聞宰臣七人,中官一人,無故屠殺。我王囚辱萬端,禍將不測,在外臣民痛恨號泣,莫省所措。乞三營大人(袁司馬、吳統領、張總兵)火速派兵前來保護,庶見天日複明,結草為期。

吳兆有下令全軍立即開飯,午後就按計劃進兵昌德宮。同時派人告訴陳樹棠,讓他分別照會各國,中國軍隊將進宮平亂。

吃過午飯,吳兆有卻遲遲不下令進軍,猶疑道:“再等等,給日本人的照會總得有個回音吧?”

袁世凱派出兩個人,一個去日本使館詢問,一個去駐朝商務總辦署詢問,一旦有回音,立即回來報告。這樣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依然沒有回音。袁世凱再次催促吳兆有發兵,吳兆有回道:“慰廷,我還是有些擔心,我們未奉命而行此大事,上麵責備下來,我們誰也承擔不起。”

見狀,袁世凱橫下一條心道:“吳軍門,你看這樣好不好,營務處負責駐軍的對外交涉,我是營務處總辦,這次行動我獨負其責,如果因為挑起爭端而獲罪,由我一人承當,決不牽連諸位,如何?”

張光前在一旁陰陽怪氣道:“袁司馬如此大包大攬,當然很好,隻是口說無憑,到時……”

“到時候我袁某人不承認是不是?那好,我寫下一紙證明就是。”

吳兆有有些下不來台:“慰廷,那又何必?你既然如此敢於擔當,不能隻讓你擔責,如果朝廷肯定我們的行動,行賞的話,那你也是頭功。”

袁世凱心中著急,揮手道:“頭功不頭功無所謂,先控製朝鮮局勢再說。”

臨行前,袁世凱召集營哨官開會,再次強調軍紀:“這一仗是我任副營統領後的第一仗,我是抱著赴死的決心前往,我期望各位也都如此。號令一下,全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衝鋒受傷、犧牲,我為弟兄們請功、請賞、請恤典;貪生怕死臨陣脫逃,軍法從事。”又指指陳大龍道,“老陳,你是專管軍紀的,執法隊看到有人逃跑,立即擊斃,毫不含糊,不然到時候別怪我對你不講情麵。”

陳大龍回應道:“總辦放心,我已經將軍紀軍法到各哨宣講多次,人人皆知我副營法度森嚴。”

“好,今天就看你這執法幫辦管不管用。”袁世凱又指指王金成道,“你是左右營的總教練,你跟隨我行動,專事負責與左右營聯絡、協調。”

大軍出發時已經下午兩點多。漢城百姓都已出動,聚集在昌德宮周圍,看到大軍開來,歡聲雷動。快到敦化門時,袁世凱派王金成到門前高喊:“大清駐朝鮮大軍應朝鮮議政請求,進宮護衛國王,誅殺亂黨,有阻攔者,格殺勿論。”

樸泳孝見勢不妙,命令他的隨從去關,但早被守門的新軍七手八腳按倒在地。袁世凱命令道:“全軍聽我號令,立即衝進宮去,遇到抵抗,立即開槍,決不手軟。”

袁世凱領頭,趙國賢、王金成、陳大龍緊隨左右,大軍蜂擁而入。樸泳孝狂躥過進善門,大聲喊:“快關門快關門。”但負責把守進善門的正是左營統領金鍾呂,他大聲叫道:“弟兄們,袁總辦來救殿下了,趕快接應。”結果袁世凱率軍很容易衝過了進善門。

袁世凱拍拍金鍾呂的肩膀道:“幹得好,你立大功了。你點數一下現在倒戈的兄弟有多少人,立即帶他們繞到後苑,翻牆進去,設法尋找國王殿下。”

金鍾呂回道:“這裏應該有二百多人。我帶百十人去好了,留下百十名弟兄保護總辦。”

“不必留那麽多,你留下幾十個人,到時候幫我喊話,把左右營的兄弟們都給我拉過來。”

金鍾呂帶人走了,袁世凱帶人繼續向前衝,派人衝進仁政門,仁政殿裏空無一人,大約是這裏空曠不好防守的緣故。護衛廳、內兵營也都沒有遇到抵抗。但一衝出肅章門,就遇到密集的槍彈。肅章門是通向內廷的要津,其南側是世子居住的東宮,往北是宣政殿、熙政堂、誠正閣,東麵則有承華樓、上涼亭,這些建築都被日軍和忠義契占領,袁世凱身邊立即有數人倒下。他命令大家就地臥倒,經過一番觀察,決定分成兩路進攻,一路由朝鮮新軍帶路,向北進仁政門,繞到仁政殿後,從背後包抄與仁政殿一牆之隔的宣政殿,重點是攻打宣政門的敵軍;一路強攻東南側的東宮,占據東宮後登上屋頂與敵人對戰。

他親率人馬進攻東宮,因為沒有地物可用,隻能冒著密集的槍彈向前衝,好幾個人受傷倒地,但無人敢逃。數十人跟著袁世凱衝到東宮牆下,進入射擊死角,敵人拿他們無可奈何了。袁世凱揮手示意幾個人摸到門邊,突然向門內開火,門裏的人嚇破了膽子,倉皇逃到院內。袁世凱率人緊追進去,逃進院子的人立即跪地投降。閣樓上有人向院子裏開槍,他指揮眾人齊射,很快把上麵的人打啞了。他命令朝鮮新軍數十人登上閣樓,居高臨下,向北麵喊話,勸新軍兄弟不要再為亂黨利用。這一招很管用,又加另一路人馬已經抄了宣政門的後路,據守宣政門、誠正閣、承華樓的朝鮮新軍都把槍扔出來投降了。

新軍的臨陣倒戈對敵軍的士氣影響很大,負責防守熙政堂、大造殿的日軍和忠義契立即補充到前麵來,結果顧此失彼,被困在大造殿的王妃帶著世子在武監和宮女的保護下乘機向北逃向後苑。李熙也在武監和李載元等人保護下匆匆逃出熙政殿,也向後苑逃走。當逃到舉行科舉考試的奎章閣時,被洪英植和幾十名忠義契追上。洪英植阻攔道:“殿下,請到延慶堂避一避。”李熙見逃脫不了,隻好跟著洪英植去了西北方向的延慶堂。

袁世凱看看西天隻餘一抹晚霞,天很快就要黑了,如果不趁天黑前找到國王,夜裏就難辦了。他率軍向後苑追擊,追到臥龍洞外,此處有一個小山坡,上麵樹叢茂密,就下令占據小山坡,構建防禦工事。上麵並沒有敵軍,二十多個人向小山上衝去,突然轟轟連聲爆炸,前麵的四五個人全被炸倒,有一個被炸成數塊,一條胳膊就落在袁世凱身邊。袁世凱也被爆炸氣浪推倒,從小山上滾落下來。原來,日軍在這裏埋設了地雷。這個小山坡十分重要,而日軍卻未設防,顯然已經估計到清軍必定要去占領,因此預先埋設了地雷。都怪自己沒動腦子,以致中了日軍的地雷陣!袁世凱深感自責,但他不想放棄這個陣地,指揮後麵的兵勇繼續向上衝。等他們衝上去後,還沒站穩腳跟,就成了日軍的活靶子,密集的槍彈傾瀉而來,他隻好下令撤退。

這時,吳兆有率隊過來了,大聲道:“慰廷,後苑地形太複雜,易守難攻,我看,不如撤退,明天再說。”

袁世凱反問:“國王沒找到,日本人也沒被打退,撤了怎麽辦?”

吳兆有道:“國王沒找到,夜裏更沒法找。日本人雖然還在抵抗,其實他們已經敗了。朝鮮新軍一倒戈,就憑他們幾百人能堅持多久?咱們撤了,讓日本人也撤。”

袁世凱瞪著眼睛問:“放日本人走?”

吳兆有解釋道:“咱們目標就是救國王,並非是要消滅日本人。咱們放他一條生路,避免他們狗急跳牆,這樣國王反而更安全。”

袁世凱還是不太放心:“聽說他們要把國王劫持到仁川,放他們走,他們把國王也押走怎麽辦?”

吳兆有指指昌德宮外四處點燃的火堆道:“你看,漢城百姓都聚在街頭,他們押著國王能走得了?竹添沒那麽蠢。”

袁世凱想想也是,在這件事情上,自己的確沒有吳兆有想得透徹。不過,國王沒找到,畢竟是件遺憾事。

“先回去再說,咱們坐下來想想辦法。你今天這一仗,打得真是沒的說。看看你身上的血和泥水,我就知道你不是孬種。這一點,我佩服。”

吳兆有肯這樣說,袁世凱心裏舒服多了,道:“可惜一沒有打敗日本人,二沒有找到國王,有點窩囊。”

吳兆有搖頭道:“不窩囊。他們占據地利優勢,咱們冒險進攻,能這樣已經不錯了。我跟著吳大帥打過多少仗,這種情形,不知要死多少人。”

王金成詫異地問道:“不追,不是太便宜這幫王八蛋?”

“網開一麵懂不懂?我擔心雙方交戰,隻怕會誤傷國王。”

安排妥當,袁世凱和吳兆有帶著人馬從昌德宮中穿過,出了進善門,過了禁川橋,看到張光前的一營人馬還都蹲在西牆根下,吳兆有喊道:“張總戎,準備撤了。”

張光前看到袁世凱和吳兆有都是血染戰袍,自己卻一直窩在這裏,有些不好意思:“軍門讓我軍策應,沒得到軍令,不敢擅動。”

吳兆有大聲道:“你這樣做也沒錯。”

袁世凱他們撤走後,朝鮮左右兩營在金鍾呂、申泰熙的率領下步步緊逼,竟然把日軍逼得幾乎走投無路。金玉均、洪英植、樸泳孝等開化黨人及竹添、島村久等日本使館人員陸續會聚到延慶堂,個個灰頭土臉,垂頭喪氣。

清點人員,使館衛隊死傷十餘人,忠義契損失過半。誰都不說話,但心裏都明白,他們已經一敗塗地。

金玉均的打算是把李熙劫持到仁川,那裏有日本人的租界,可以隨時輪渡到日本,隻要國王在手,就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李熙卻不同意:“我不能到仁川,太妃還在關帝廟,我要去與太妃會合。”

這時朝鮮新軍越逼越近了,一幫人隻好挾持著國王繼續向北逃。正倉皇奔走,突然對麵響起槍聲,大家立即躲起來,金玉均看到對麵的是國王的衛隊別抄軍,大聲喊:“殿下在此,不要開槍。”原來是太妃派別抄軍來接應國王。

國王要去關帝廟見太妃,而金玉均還是堅持一起去仁川。竹添心裏明白,在憤怒的漢城百姓麵前挾持國王是件再愚蠢不過的事情,便對李熙道:“國王殿下,您願去關帝廟就去吧,我要帶人撤了。我本來是來保護您的,沒想到卻引來清軍的進攻。如果我們再與您在一起,將置您於更危險的境地。”

金玉均一聽日本人要撤,急眼了,心想你把火點起來了,卻拍拍屁股走人,把我們扔下怎麽辦?便說道:“竹添公使,你走了我們怎麽辦?你們一撤,我們便完全失去了保護。”

竹添說道:“你們諸位若願去日本,我可帶你們去仁川。”

金玉均也無可奈何:“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目前也隻有如此了。諸位,你們誰願去日本?”

眾人都點頭,隻有洪英植和樸泳孝不願去。洪英植覺得自己平時處事圓滑,與袁世凱關係又不錯,留下來也許能夠逃過一劫,便道:“我陪殿下去關帝廟,等著清軍來抓我就是,隨他們便。”樸泳孝則不屑臨陣脫逃。

此時還談反敗為勝?洪英植問:“可能嗎?”

金玉均的辦法是讓洪英植故意泄露國王的藏身地,清軍必來迎接,到時候假傳國王口諭召袁世凱見麵,洪英植則安排人趁機刺殺他。清軍駐朝人員中,隻有袁世凱最難對付了,隻要他一死,有日本人幫忙軟硬兼施,也許他們就不必亡命日本了。竹添覺得此計可行,留下幾個劍術好的日本士兵假扮朝鮮人混在國王身邊,到時見機行事。

竹添率日軍下山,狼狽竄回使館,一路上漢城百姓罵聲不斷,不斷有人向他們扔石塊。金玉均等開化黨人混在日軍隊列中,不敢抬頭,隻怕被漢城百姓認出。

袁世凱率軍回到駐地,立即吩咐營務處晚飯要上酒上肉,尤其是受傷的兵勇要專門做病號餐。袁世凱的晚餐早就備好,此時加熱一遍,很快端了上來,主食有肉餡蒸包、饅頭、米飯,還有小米粥、大米粥各一碗,菜有一盤紅燒肉,一碟蒜苗炒肉,一碟煮雞蛋,一碗雞絲麵。袁世凱食量驚人,饅頭、蒸包都要吃幾個,小米粥大米粥各一碗,雞絲麵是他專門從老家請來的廚師完全按老家的做法製作,本來隻有早餐吃一碗,今天還在路上就吩咐今晚來一碗雞絲麵。至於好吃雞蛋,幾乎無人不知,他最多時一頓飯能吃十個煮雞蛋。

正在狼吞虎咽吃飯,探勇來報,說日本兵撤出昌德宮,逃回使館了。

“國王在不在裏麵?”

探勇回道:“看不清,向百姓打聽,好像隻有開化黨那幫人,沒有國王。”

“好,回去繼續打探,尤其是國王的消息至關重要,一有消息,立即來報。”

吃完飯,他抹一下嘴巴立即去看傷號。營務處的郎中、從穆麟德的稅務司請來的西醫以及美國傳教士安連(即霍勒斯·艾倫)都在緊張地救治傷兵。清軍戰死十四人,傷十六人;隨同作戰的朝鮮左右營士兵戰死七人,傷十幾人,此時都在清軍營中進行救治。袁世凱挨個看過傷員,並一一握握他們的手以示鼓勵,告訴他們安心養傷,一定為他們請功。袁世凱這個習慣很得軍心,雖然他軍紀嚴苛,但普通士兵對他都很佩服。等看完傷員,他才策馬趕往吳兆有駐地,與他商量尋找國王的事情。

張光前早就在座,看來兩人已經商議過了。吳兆有見麵便問:“慰廷,國王還沒找到,你有何妙策?”

“妙策沒有,隻有笨辦法,懸賞尋王。”袁世凱建議,如果有人報告國王的行蹤,經確認無誤,給予兩千兩賞銀;如果親自把國王送來,則賞銀兩萬兩。

吳兆有與張光前會心一笑道:“英雄所見略同。剛才我和仲明商議,也是這個笨辦法。不過,賞銀好像有點高。”

吳兆有讚同道:“那好,立即讓人抄寫數十份,到宮內外大量張貼。”

三個人圍著一隻鐵皮爐子閑談,吳兆有捧一捧朝鮮花生放在爐台上烤,一會兒就聞到了焦糊香味,他一邊剝花生一邊道:“國王沒有消息,實在讓人擔心。慰廷你說,國王會不會被流彈打傷,或者被日本人殺死,再或者被劫持到了使館?如果國王受傷或死了,那我們可真就惹禍了。”

袁世凱安慰道:“軍門不必擔心。國王身邊有宮女有武監,還有忠義契,還有日本人,不可能被流彈擊中。被日本人殺死的可能性也沒有,日本人何必自尋麻煩?至於會不會劫持到使館,實在說不準。不過,就是劫持到了使館,也沒什麽好怕的。如今日本使館被百姓圍得水泄不通,他們要想把國王劫走,難比登天。”

到了九點多,探勇頭目帶著一個朝鮮新軍士兵找過來了,進門就喊:“袁總辦,找到國王下落了。”

據朝鮮士兵說,他本來跟隨金鍾呂行動,可是腳扭傷了,落在後麵,正遇上金玉均他們押著國王逃過來。他就躲在樹叢中,聽到他們一幫人在討論去向。他親眼看到洪英植跟著國王去了關帝廟。他摸黑下山出宮,因為腳傷行動不便,費了一個多小時到敦化門,看到宮門抄,知道營務處正在懸賞尋找國王下落,就立即報告了宮門上的清軍。

袁世凱聽後說道:“如果你所說消息屬實,兩千兩銀子少不了你的。可是,如果你為了兩千兩銀子撒謊,我賞你一頓軍棍。”

“袁教官,小的知道您軍律森嚴,哪敢撒謊?可是,國王是不是從關帝廟又移駕他處,小的就不敢保證了。”

“隻要國王的確去過關帝廟,就算你消息無誤。你在營務處等著,一旦落實了,馬上給你賞銀。”

隨後,朝鮮兵歡天喜地走了。

此刻,吳兆有又問:“慰廷,看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啊。你看,誰去迎接國王殿下?”

迎接國王殿下是件出頭露臉的好事,將來國王必定有賞,而且日軍已經撤走,毫無困難和危險,誰不願去?但吳兆有既然如此問,顯然是沒打算讓袁世凱去。這是件大事,張光前顯然身份太低。袁世凱稍作思考後道:“那當然隻有勞駕軍門了。國王身份高貴,迎接之人當然應當身份相當,駐朝人員中,軍門是一品大員,誰堪相左?所以軍門去再合適不過。”

“好,那我就去一趟。不過,好像再去一個人更合適些。你看仲明如何?”吳兆有一副從善如流的神情。仲明就是張光前,他今天表現真是貽笑大方,吳兆有讓他去,明顯要給他爭取一個立功的機會。

吳兆有打了個哈哈道:“對對,這件事情離不開慰廷。”

吳兆有、張光前率二百人在朝鮮向導的帶領下,夜裏十二點趕到昌德宮後苑北門內的關帝廟。關帝廟外由別抄軍防守,廟內則是洪英植帶著幾名武監、宮女相陪。吳兆有與別抄軍的統領認識,說明來意,托他向國王報告。李熙拿不定主意,因為金玉均他們一直說是清軍作亂,雖然他不相信,卻有些疑慮。洪英植在一旁勸道:“殿下,袁世凱沒有來,當心有詐。殿下最信得過袁世凱,他不來,殿下不能去清軍營中。”

“袁總辦為什麽不來接我?他不來,寡人不去。”李熙覺得有道理。

吳兆有與張光前不顧別抄軍的阻攔,帶著幾個人進了關帝廟。

洪英植問:“吳軍門,為什麽袁世凱不來迎接殿下?”

吳兆有解釋道:“他正在為殿下收拾行宮,實在抽不開身。”

按照金玉均與洪英植商討的計劃,關鍵是刺殺袁世凱,其他的人無足輕重,而恰恰袁世凱卻沒來!洪英植一時亂了方寸,見李熙要跟吳兆有走,厲聲喊道:“殿下,袁世凱不來,不能去清營。”

聞言,吳兆有厲聲嗬斥:“洪英植,你這樣對殿下大呼小叫,還有臣子的樣子嗎?”一把拉著李熙就向外走。

這時洪英植身後的一個隨從縱身過來拉住李熙的胳膊,張光前揮手一掌打掉了他的紗冠,長發也隨著紗冠落地。那人情急之中罵道:“八格!”

原來是日本人!

吳兆有喊道:“洪英植勾結日本人!”

外麵的別抄軍衝了進來,樸泳孝則率領四五個喬妝的日本人跳了出來爭奪李熙。吳兆有不愧是曆經血戰的武將,此時血氣衝冠,從別抄軍手中奪過一把刀揮手一劈,便把那個拉住李熙的日本武士臂膀砍了下來,他的手下和別抄軍一起早把樸泳孝和四五個日本武士剁成肉醬。洪英植還在喊:“殿下,不能去清營。”

吳兆有鬆開李熙,劈麵一刀把洪英植砍倒在地。李熙嚇得麵色蒼白,跟著吳兆有下山。山下早已備好禦輦,臨時拚湊起王駕儀仗,吳兆有在前,張光前在後,護衛著李熙去清軍駐地。漢城百姓看到國王在清軍保護下毫發無損,無不跪在泥地上磕頭歡呼。

吳兆有指了指跪了一地的百姓對李熙道:“殿下,這就是民意,百姓都知道誰真正對您好,對朝鮮好,您還有什麽疑慮呢?”

李熙看到百姓對清軍如此親切,知道清軍作亂的說法純屬開化黨的造謠,便道:“吳軍門,寡人去上國軍營,非常放心。”

竹添聽說國王已經被請到清軍軍營,知道再無反敗為勝的希望,而使館外全是情緒激動的漢城百姓,隨時都可能局麵失控。他覺得再待下去將是萬分危險,決定天亮後立即撤往仁川。金玉均等人隻好斷發易服,打扮成日本商人,準備隨著竹添逃走。

天亮後,有百姓將火把扔進使館內。竹添示意使館人員用火把點燃使館,便於將來嫁禍於朝鮮。使館火起,門外百姓一片歡呼。竹添命人突然打開大門,二百多人的衛隊不斷開槍,趁著人群躲閃的時機,在衛兵的簇擁下倉皇出逃。百姓一邊罵,一邊向他們扔石塊磚頭,有幾十人被打死打傷。金玉均臉頰被石塊擊中,血流滿麵。日本兵向人群開槍,殺死數十名百姓才得以脫身。

竹添一行狼狽趕到仁川,先去見仁川領事,告訴他開化黨人的政變失敗,朝鮮民情激憤,讓他注意保護僑民。領事告訴他,國內發來的急信,正打算派人送去漢城。竹添急忙拆閱,看罷冷汗直冒,原來是外務省指示他暫時不要發動政變。原來日本駐法公使得到法國人有謀取台灣之意,令日本政府大驚,因日本視台灣為囊中之物,早晚必取,而落入法國之手,則永絕奢望,因此改變策略,暫不在朝鮮尋釁,以便中國專心對付法國人,讓台灣得以暫存中國之手。竹添此前向外務省報告過政變的甲乙兩個方案,國內遲遲沒有回音。如今政變已經失敗,卻收到國內不支持政變的指令,他回國如何交代?尤其是還有金玉均等九個開化黨跟他同船回國,他又該如何自辯?他把金玉均叫來道:“金君,我覺得你們還是應當留下來。你們離開朝鮮,朝鮮的開化事業便無人支持。為貴國開化大業計,我建議諸位還是留在國內更好一些。”

金玉均驚得目瞪口呆,開化黨人如今已是人人喊打,如何能夠留下來?他怒斥道:“竹添君,沒想到你如此沒有擔當!與你為伍,我為之羞恥!”

聞言,竹添怫然變色道:“金君,我沒想到你們開化黨隻會紙上談兵,好好的機會白白讓你們錯過了,我不能不懷疑你們的執行能力!我原來說你無智無識,絕非妄言!”

金玉均一怒之下衝出領事館,對他的開化黨同事道:“日本人言而無信,如今要把我們拋棄了!我率領諸位即刻回漢城受死,讓世界看清竹添的可恥麵目!”

一同逃難的一位日本商人田中秀已看不下去了,決定幫助金玉均等人。他與日本“千歲丸”號商輪船長辻覺三郎是親戚,出麵去找了船長,他答應讓金玉均他們登船。

趙秉鎬對竹添道:“公使閣下還是盡快交出金玉均等亂黨,不然,日本與亂黨攪到一起,對日朝關係將大為不利。”

竹添此時再次動搖,打發人去找船長,勸他交出金玉均等人。金玉均聽說竹添又變卦,悲憤異常道:“我為朝鮮獨立富強,希望借助貴國力量推行開化國策,誰料竹添公使如此言而無信!從來改革總有人要流血,就讓我為朝鮮拋掉這顆頭顱吧!”

見狀,辻覺三郎又勸道:“金君勿憂,我來想辦法。”

“千歲丸”上有一間密室,專門保存貴重機密物品,裏麵有七八隻大木箱,辻覺三郎讓金玉均、樸泳孝、徐光範、徐載弼、柳赫魯、李圭完、邊樹、鄭蘭教、申應熙九名開化黨人全部藏入箱中,躲過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