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鳳凰樓上傳出消息:清寧宮那麽多妃子,為什麽沒有一個殉葬的?

八月九日卯時,皇太極的梓宮被安放在崇政殿裏。香煙在梁間繚繞,蠟燭照著白幡,薩滿的超度聲從崇政殿裏傳出。大清門、崇政殿、大政殿和四城八門:天佑門、德勝門、撫近門、內治門、福勝門、地載門、外攘門、懷遠門都掛上了白幡。盛京城裏的笑聲、歌聲、唱戲聲和沿街叫賣聲都被嚴令禁止。從皇宮四周走過的市民們,都必須表現出悲哀的樣子。

緊急的諸王貝勒會議於八月九日辰時在鳳凰樓舉行。參加會議的有:和碩禮親王代善、和碩鄭親王濟爾哈朗、和碩睿親王多爾袞、和碩豫親王多鐸、和碩英親王阿濟格、和碩肅親王豪格。啟心郎索尼因掌管朝政文書、傳諭詔令、懿旨,溝通各部政情,按以往慣例,也列席了會議。和碩親王們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隻有長桌上端那把鋪有虎皮的楠木椅子空著。鳳凰樓會議失去了主持人,就像一個人失去了頭顱,留下身體和四肢伸展在長桌兩邊,顯得沒有一點生氣。

因為皇太極死前沒有留下遺詔或遺言,按照努爾哈赤製定的“八大貝勒共治國政”的原則,會議由大貝勒禮親王代善主持。

在親王們表麵悲痛,內懷殺機的氣氛中,大家漠不關心地通過了三個文告:《國葬的儀製和安排》《通告藩王友邦書》《告大清臣民諭示》。在啟心郎索尼宣讀這三個文書的過程中,親王們誰也沒有仔細去聽,他們知道,人死了,總是要讓親人、友人、敵人知道的,至於文書怎麽寫,那是內院學士和啟心郎的事;人死了,那是自然要埋葬的。能不埋嗎?陵墓早就在城西北十裏的林子裏修了。至於什麽時候埋,怎麽埋,那是禮部的事,隨便好了!他們此刻關心的,是由誰來繼承皇位。

醞釀已久的衝突,由粗魯性急的英親王阿濟格挑開了:

“皇上駕崩了,在地下挺孤單的,清寧宮那麽多的妃子,怎麽沒有一個殉葬的?莊妃、貴妃、淑妃,留這麽多的妃子幹什麽?總得有兩個跟著去吧!”

豪格與濟爾哈朗迅速交換了一下眼色。他們知道,阿濟格要報十七年前烏喇納喇氏·阿巴亥“殉葬”之仇了。但他倆誰也沒有作聲,注視著多爾袞和多鐸的反應。

多爾袞不動聲色地沉默著……

多鐸十分悲痛的樣子,說話了:

“皇上生前,最寵愛的是宸妃和莊妃,宸妃已在地下迎候皇上,如果莊妃也能殉葬而隨,皇上在陰間也會心滿意足的。再說,皇上這次在鐵背山犯病,就是莊妃迎駕而回,這也許是天意的安排,我們成全天意吧!”

豪格怒目圓睜,看著多鐸,壓著憤怒,坐在椅上說道:

“什麽‘天意’?我看是彎著腸子害人!皇上沒有遺詔,憑什麽要妃子殉葬?別說兩個,半個也不行!”

豪格的斷然反對,使會議一下子緊張起來,代善急忙說道:

“是啊,皇上沒有留下遺言,能隨便讓妃子們殉葬嗎?再說,皇位空著,誰能做這個主呢?”

阿濟格虎地站起:

“那好!今天和碩親王都在,我們現在就來議定由誰繼承皇位!大貝勒,現在皇上死了,你是諸王之首,你說,由誰來繼位合適?”

代善沒有想到,阿濟格一開口就端出了這個問題,而且把自己一下子推到前台,要自己直接提出人選,當然是提名多爾袞了。他覺得也太不含蓄了,心裏暗暗罵道:“真是個蠢人啊!”他瞥了一眼豪格,豪格短髭橫張,怒目直指阿濟格。他看了一下濟爾哈朗,濟爾哈朗似在閉目養神,對阿濟格的話根本未加理睬。他偷偷瞟了一下多爾袞和多鐸,他們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著自己。他為難了,猶豫了。在他猶豫中,豪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請問大貝勒,皇上駕崩前,關於由誰繼承皇位,有遺詔嗎?”

“沒有。”

“你征詢過八旗將領的意見嗎?”

“還沒有。”

“你與清寧宮皇後商議過嗎?”

“皇後正在悲哀之中。”

“你知道朝鮮國王和蒙古各部藩王的態度嗎?”

“這……”

豪格一連串的強硬詢問,代善一連串的軟弱回答,早已使阿濟格不耐煩了。他一腳把椅子踢到牆角,漲紅著臉放開嗓子嚷道:

“太祖規定‘八大貝勒共治國政’,誰嗣皇位,由我們和碩貝勒商定,根本用不著問那些穿大褲襠的朝鮮人和那些穿羊皮的蒙古雜種!”

豪格追問:

“八旗將領的意見可以不聽嗎?”

“願意聽就聽,不願意聽就不聽!”

“清寧宮的旨意也可以不管嗎?”

“清寧宮那些搽脂抹粉,哭哭啼啼的娘兒們懂得什麽朝政?她們都應當殉葬!”

豪格也火了,拿起腰間的短刀,“啪”的一聲摔在桌上:

“那好!仗由你一個人打,國由你一個人治,皇帝由你一個人去選,這會,由你一個人去開!”說完,抬腳要走。

會議亂套了,阿濟格一時卡了殼,代善急忙勸阻豪格,濟爾哈朗開了口:

“皇上剛駕崩,屍骨尚溫。你們聽,薩滿正在超度,他的靈魂還沒有離開清寧宮,他的眼睛,還在看著這鳳凰樓!”

眾人都被濟爾哈朗的這幾句話噤住了,室內異常寂靜。

薩滿的超度聲傳來,顯得十分淒涼。豪格停住了腳步,眼淚夾在眼眶裏;阿濟格也似乎收斂了一些野氣。

濟爾哈朗走到皇太極經常坐的虎皮楠木椅跟前,繼續說道:

“這把虎皮楠木椅,總得有人來坐,反正輪不到我鄭親王。可誰來坐?要看他能不能聚攏住大清的文武朝臣,能不能帶動剽悍的蒙古鐵騎,能不能取得朝鮮的大米和黃金,能不能帶著大家打敗中原明朝。他有這個本事,大夥又都信服他,他就可以坐。如不能使大家信服,他坐了也坐不穩!”

多爾袞聽到這裏,心裏穩不住了。他覺得濟爾哈朗的每句話,都像是對著自己來的。他隱隱地感覺到:這個人可能是自己的真正對手。

多鐸也被濟爾哈朗的這幾句話震動了。他覺得,這出戲一開頭,就被阿濟格唱砸了。看來這皇位,不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在他思索時,濟爾哈朗走到他的麵前:

“豫親王,你是執掌禮部的。記得在崇德三年,禮部曾經議定:凡違定製,不行禮義變亂法製者,則王、貝勒、貝子等議罰。剛才,英親王阿濟格,不遵定製,在這鳳凰樓上,公然辱罵皇後;違背皇上心願,提出妃子殉葬。這應當如何處置?”

濟爾哈朗突然一擊,使多鐸一時無措,也使阿濟格木呆了。代善從濟爾哈朗的話中聽出了分量,察覺到自己剛才的失職。豪格一時也恍然大悟:阿濟格露出的“馬腳”不是大有文章可做嗎?多爾袞當然知道濟爾哈朗這一擊的厲害,如果阿濟格辱罵皇後的事張揚出去,不僅會引起清寧宮全力反抗,也會引起八旗將領的不滿。皇上剛死,就侮辱孤兒寡母,在臣民心裏,也是令人討厭的。他不等多鐸回答,從椅子站起來,決斷地說道:

“英親王阿濟格出言不遜,違背定製,當罰白銀五千兩。請啟心郎記錄在案,並派人去英親王府提取罰金!”

他看到阿濟格意欲爭辯,就狠狠地瞪了阿濟格一眼。不能讓這個魯莽之人再捅婁子了,也不能讓濟爾哈朗再搶大旗,更不能讓豪格借此反撲。他迅速地提出了穩定眼前局勢的幾點對策:

“皇上駕崩,全國都在悲哀之中,由誰繼承皇位,應征詢各方想法,從容商議,不宜操之過急。眼前有幾件事情,實屬當務之急:

“一、皇上葬禮,應隆重舉行,以彰太宗功績,以顯大清威勢;

“二、寧遠城明軍集結日久,明將吳三桂也不是平庸之輩,若知皇上駕崩,必然舉兵相擾,可能危及塔山、連山,應速派一親王前往,以防不測。現鑲藍旗駐守塔山、連山,若鄭親王能負重前去,則可保萬無一失;

“三、蒙古各部藩王,現在盛京者不少,應速與之議商,以安其心,此事可由禮部辦理;

“四、朝鮮國王與明朝仍有聯係,當優先安撫,以防離散。”

不等代善表態,濟爾哈朗站起補充道:

“睿親王所言,實出於一片至誠。我也有兩點考慮,請大貝勒酌定:

“一、各旗兵馬,都應駐紮原地,一律不許私自調動,以保大清安寧;

“二、在嗣君登極之前,凡事應呈‘箋表’,由中宮皇後決定,以免亂蜂為王。”

代善聽了,心裏極為不快:這兩條不就是要束縛自己的手腳嗎?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清寧宮的女人們懂得什麽,隻不過是一塊招牌罷了。他立即命啟心郎把多爾袞和濟爾哈朗的提案,呈報中宮。

多爾袞、多鐸看清了代善的心思,會心地笑了。豪格決定抓住阿濟格辱罵皇後的事情,大做文章。濟爾哈朗思索如何拔掉多爾袞提案中的“釘子”。阿濟格呢?他晦氣窩火,舉起茶杯,狠命地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