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趙鼎辭相

就在烏陵思謀北返後的第二天,新任樞密副使王庶回到了杭州。此次奉詔巡視各軍,王庶第一站先往楚州。王庶與韓世忠雖然從未謀麵,但由於同是陝西人,加上韓世忠生性豪爽,交談不久便引為知己。

韓世忠問道:“朝廷真的要與虜人講和?”

王庶來到朝廷已有數月,罷兵議和之事有所耳聞。隻不過他如今是樞密副使,在沒有見到朝廷正式文書之前,風聞之事他不能拿來傳播,隻得委婉地告訴韓世忠,有關議和的傳聞由來已久,但身為朝廷大將,絲毫不得懈怠:“虜人奸詐,亡我之心不死,各路將帥唯有秣馬厲兵,準備與虜人決一死戰。”

聞言,韓世忠激動起來:“下官識字不多,但懂得忠義二字。若朝廷北伐,自家願率三萬淮東健兒為前驅,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次日,在韓世忠的陪同下,王庶視察了淮東防區。臨別前王庶提出了兩點建議,一是加強海上巡檢,以防止虜人從海上偷襲;二是加固泗州城防,屯紮重兵,與楚州互為應援。

離開楚州後,王庶本應到建康府去見張俊,但他卻先去了廬州。在赴廬州途中王庶接連頒發兩道命令,一是命行營中護軍調撥前軍人馬屯駐廬州;二是命行營中護軍調撥後軍人馬屯駐太平州。

原來在王庶巡視各軍前,宰執大臣們有過一次麵對,趙構提出應借這次巡視之機解決諸大將兵權過於集中的問題。因為他認為淮西兵變,酈瓊一下子裹挾了四萬人馬,其根本原因就在於各路大將兵權太重。

趙構突然提出化解大將兵權,趙鼎覺得過於狷急。金人雖然同意罷兵言和,可距和議達成還很遙遠,略略一想便勸道:“依臣之見,是否先從諸行營大軍中酌情劃出幾個軍來,戍守重地,直接由朝廷指揮。”

無疑這是一個較為穩妥的辦法,趙構點頭讚同:“趙卿所言,頗合情勢,化解大將兵權,應當分步實施。”

王庶很矛盾,一方麵他覺得由朝廷這一決策沒有錯,另一方麵他又認為有些將領不但不應削權,反而還應擴軍,如嶽飛、劉琦、韓世忠等人,他們忠心謀國,毫無私念。

“陛下,臣有一言。”王庶趨前一步道,“大敵當前,各行營大軍不可一律劃出數軍,穩妥之法為先在一軍試行。”

趙構沉吟片刻後問:“王卿以為先從哪一軍試行?”

“行營中護軍。”王庶道,“淮西兵變後,中護軍不尊樞府,藐視朝廷,擅自引軍南撤。”

原來,酈瓊叛變後,僅有劉錡一軍在廬州駐紮。都督府見淮西防守力量薄弱,遂命張俊調派兩個軍移屯廬州。就在這時,張浚罷相了,張俊不僅沒有調派人馬去廬州駐防,反而率中護軍從盱眙直接回到了建康。對於張俊擅自南撤,朝野議論紛紛,趙鼎、張守、陳與義等宰執大臣非常氣憤。張浚雖然罷相了,但張浚的命令代表朝廷。可張俊辯解說,他是擔心行在的安危,所以急忙引軍過江,以護衛聖駕。理由冠冕堂皇,聖上聽之任之,宰執們的憤慨不起作用,張俊自此在建康留駐下來。

趙鼎支持王庶的提議,道:“張俊避戰,一味享樂。杭州城內已有民謠,說‘張家寨裏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聖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

趙構覺得新奇,問道:“何謂‘花腿抬石頭’?”

劉大中趨前一步答:“陛下有所不知,張俊從士卒中挑選英俊壯士,從手臂直至足踝全刺上錦繡花紋,人稱‘花腿軍’。”

趙構又問:“太平樓又是何事?”

趙鼎答:“太平樓是張俊私建的一座酒樓,其豪華程度與官辦酒樓不相上下。”

趙構的臉陰下來了,問:“太平樓坐落何處?”

“在清河坊。”

趙構本欲發作,但忍住了。想張俊從建立大元帥府便跟著自己,目今幾路大軍,隻有韓世忠與張俊屬於昔日大元帥府的舊人。短暫的沉寂之後,他咳嗽一聲道:“就依眾卿所言,從行營中護軍中劃出前軍和後軍,分別戍衛廬州和太平州。駐廬州的劉錡一軍返回江南,屯紮鎮江。”

趙鼎與王庶互望一眼,行營中護軍計有十一軍,前軍七千人,後軍三千人,僅將前軍和後軍劃出顯然太少,但聖上已經發話,隻能遵旨而行。

六月初,王庶抵達廬州。

劉錡統轄的兵馬是十年前赫赫有名的“八字軍”。當劉錡陪同王庶在廬州城中巡視時,看見許多軍士的麵頰仍有“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個字。王庶便問道:“當年的八字軍還剩多少人?”

“已不足萬人。”

王庶感歎道:“十萬八字軍,如今不足萬人,可歌可泣!”

劉錡慨然道:“樞相放心,盡管隻有九千餘人,日後上陣殺敵,仍可以以一敵十。”

至官廳,王庶向劉錡委婉地提出了有關議和的傳言,以試探他的態度。劉錡聽罷,微微蹙著眉頭道:“樞相有所不知,下官所部多半來自兩河(河北、河東),每逢清明、中秋,思鄉尤甚。”

王庶明白,劉錡出身將門,深知武將不預國事這一戒律,但他也委婉表達了收複失地的強烈願望,於是道:“劉太尉可曉諭全軍,精於操練,切勿懈怠,終有一日定會馳騁疆場,驅逐強虜,一統家國。”

劉錡回道:“下官謹記。”

王庶不僅視察了廬州,還視察了地處前沿的濠州和壽春。直到張宗顏率軍來到廬州後,王庶詳細作了交代,才帶著行府啟程南下奔往建康。

張俊接到樞密行府的命令後,雖然如期調出了前軍和後軍,卻對樞密行府非常不滿。張俊認為,此次分軍肯定是王庶的主張,他對樞密行府的錢糧官說道:“你回去告訴王樞相,不知樞相身在朝廷能有幾日,須是以安居樞府為上。”

當錢糧官將這話傳給王庶後,他隻是輕輕一笑道:“你也轉告張七,王庶不論坐樞府幾日,坐一日樞府行一日職事。”

盡管張俊懷有一肚子怨氣,但對王庶的到來依然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並親率五千人馬到靖安鎮迎候。

這時,一件事情弄得王庶心裏很堵。就在他抵達中護軍的次日,從行在傳來禦劄,命令樞密行府將王德一軍改隸行營中護軍。

王德一軍從左護軍分離出來後,一直隸屬於都督行府。張浚罷職不久,都督行府隨之取消,王德一軍便由樞密院直接管轄。圍繞王德一軍的歸屬,王庶與趙鼎、秦檜議有過幾次商議,最後請聖上定奪。誰知禦前會議剛剛決定將中護軍的前軍與後軍分離出來,聖上便將王德一軍劃給了張俊。王德一軍有八千餘人,且全是能征敢戰之士。這一分一合,張俊的中護軍基本沒有縮減。

送走傳旨的內侍,王庶捧著聖旨歎息一聲,對隨員李若虛道:“原以為化解諸大將兵權聖上會秉公辦事,看來聖上也有偏心。”

李若虛道:“昨日下官聽人說,張宣撫收到分軍的省劄後,當天就去了杭州。”

王庶道:“身為人主,應該不偏不倚,否則,阿諛之徒得以進身,而正直之士則無法立足。”

“樞相難道沒有聽說麽,劉宣撫的腿,張宣撫的嘴。”

“此話怎講?”王庶問道。

李若虛回道:“當年劉宣撫執掌左護軍時,一日進宮幾次;而張宣撫,在聖上麵前一張嘴比蜜還甜。”

王庶想起吳玠、韓世忠和嶽飛三人。吳玠遠在川陝,皇上鞭長莫及,而韓世忠和嶽飛則近在咫尺。兩人性格相似,均為剛正不阿之人,照此下去,聖眷日淡,前途堪憂。王庶便是帶著這種憂慮離開建康來到鄂州。

嶽飛沒有像張俊那樣舉行場麵宏大的歡迎儀式,僅帶著王貴、張憲、於鵬等一班親隨在江邊迎接王庶的到來。

嶽飛是王庶任襄陽路安撫使時認識的,兩人很快便成莫逆。王庶比嶽飛年長二十歲,隨著友情日篤,嶽飛稱王庶為王丈,王庶則稱嶽飛的表字。晚上,嶽飛在黃鶴樓設宴款待王庶一行,軍中副統製以上將領作陪。眾將領與王庶熟悉,加上又見到了李若虛,宴會便十分熱鬧。

次日,在嶽飛的陪同下,王庶開始巡視各軍。然後北上襄陽,察看了光化、鄧州、唐州和信陽軍的城防。對行營後護軍的軍容、士氣和邊備,王庶給予了高度評價。

到了六月下旬,巡視完畢。臨行前,嶽飛來到館驛與王庶、李若虛秉燭夜談,話題自然是朝野沸沸揚揚的和議。此時,與金人議和已經公開,朝廷發往各地的朝報正式登載了金使抵達杭州的信息。

嶽飛道:“下官與虜人交兵十數載,深知虜人的秉性,既狡詐,且貪婪,河南、陝西之地,絕不會放棄。”

王庶點頭道:“朝中的有識之士大多如是認為。”

“和議未成,先將白安時、劉永壽交給虜人,這分明是折自家銳氣,寒將士們的心。”嶽飛氣憤難禁。

王庶對白安時的自刎身亡十分惋惜,但礙於身份,沒有深談。

嶽飛歎道:“我議和,是為和而和;虜人議和,是為戰而和。靖康年間,虜人不就是以議和為名賺開內城,騙出了二帝?”

王庶頻頻點頭:“鵬舉說得是。二帝若不輕信議和,率百萬軍民背城一戰,豈可輕易落入虜人之手?”

聞言,嶽飛激動起來,大聲道:“古人說殷鑒不遠,靖康之禍僅僅過去了十餘年,朝廷便棄之於腦後了!”

李若虛清楚,跟嶽飛談話,但凡涉及國事,必須克製感情,否則他會愈加慷慨激昂,便在一旁道:“目今隻是商談,達成和議並非一日之功,其結果還難以預料。”

王庶明白李若虛的意思,也調轉話題道:“聖上天資聰慧,對虜人的貪狡體察甚深。此次命下官巡視各軍,檢視軍備,即是預防虜人以和掩戰。”

聽王庶和李若虛如是說,嶽飛情緒稍安,道:“王丈歸朝後,千萬要奏明聖上,與虜人議和,和不可長。河南、陝西兩地,隻能戰而取之。”嶽飛本想說聖上既要提防虜人,還要預防奸人,話到嘴邊咽下去了。

王庶點頭道:“此次回朝,下官定當據理力爭。不過,下官也要送鵬舉兩個字:堅忍。”

嶽飛臉色一紅,道:“王丈有所不知,故土淪陷,河山破碎,下官如何堅忍得住?!”

王庶看了李若虛一眼道:“古人言,小不忍者亂大謀。鵬舉忠心謀國,肝膽照人,可並非人人盡知鵬舉的滿腔赤誠,就連聖上——”王庶發覺不妥,趕緊刹住話頭。

嶽飛卻不以為然道:“下官知道,自從淮西合軍未成下官辭職起,聖上對下官多有不滿。”

王庶和李若虛一時無話可說。

嶽飛道:“下官心底無私,隻要恢疆複土,河山一統,下官便納節請閑,歸隱山林。”

良久,李若虛一旁輕聲道:“王樞相所說的堅忍,是要相公含蓄待勢,能屈能伸。”

王庶點點頭道:“世事如棋,當進則進,當退則退。”

嶽飛聽罷,很長時間沒有吭聲。

回到行在不久,王庶即被召見,其他三名宰執趙鼎、秦檜、劉大中在側。王庶詳盡稟報了各軍的情況,趙構十分滿意道:“議和不能廢弛武備,國家養兵就須枕戈待旦。”

王庶接話道:“陛下英明,唯有敢戰,方能言和。”

離開鄂州前,王庶即圍繞戰與和上過奏疏。王庶建言三策:上策,拘其來使,逼迫金人加兵,而我從容應戰;中策,拒絕來使,強武興軍,靜觀其變;下策,接見來使,內斂示弱,然後調集精兵,掩其不備。

趙構讀罷,哂笑道:“儒生之言。”

接下來趙構詢問了諸大將對和議的態度,由於這不在巡視的內容之列,王庶稟報時沒有提及。

王庶想想道:“和議之事,軍中委實多有議論。嶽飛、韓世忠二將堅信虜人議和是假,其中必定包藏禍心。嶽飛特地委臣奏明聖上,河南、陝西之地隻能戰而取之。”

“朕這回要讓嶽飛看看,收複河南、陝西兩地不費一兵一卒。”趙構一笑後又問,“張俊有何議論?”

“張俊……沒有議論。”在和議問題上,王庶與張俊沒有交談。

趙構大為稱讚:“張俊不議論朝政,便是為將之道。”

見趙構褒獎張俊,王庶想起分軍一事心中很是不平,略略一想,對趙構道:“陛下,臣有一言,不知該說不該說。”

“王卿直言。”

“古往今來,但凡為將者必須明天理,辨曲直。天理不明,曲直不辨,如酈瓊、靳賽之流,即便統帥萬夫,也不過一個出爾反爾的軍賊。臣觀吳玠、嶽飛、韓世忠等將,戍守在外,胸憂其君,執戈待旦,心係國事,這才是真正的為將之道。”

趙鼎見王庶的話有些出格,趕緊製止:“王相公莫非不知,我朝祖製便是以文馭武,武將不得幹預國事。”

王庶毫不理會趙鼎的良苦用心,繼續道:“既是以文馭武,應該有駕馭之策。臣以為目今既然一心和議,就當與諸大將互通聲氣。唯其如此,方能文武一體,君臣齊心。”

出乎意料的是,趙構一點兒不惱。也許是對和議前景看好,他心情相當不錯,麵帶笑容道:“王卿建議與諸大將互通聲氣,朕覺得此議很好。”

在征得趙鼎、秦檜、劉大中等幾位宰執大臣的意見後,趙構決定召幾路統兵大將來行府議事。

行營原有五路大軍,酈瓊叛去,左護軍名存實亡。吳玠遠在四川,此次前來杭州的便隻有韓世忠、張俊、嶽飛三人。

八月,韓世忠、張俊、嶽飛從各自駐地啟程來到杭州。

八月的杭州已不太炎熱。今年多雨,所有湖泊都碧波**漾,一眼望去宛如天在水中,水在天上。桂花已經開了,滿城飄**著迷人的芬芳。

鄂州路途遠,嶽飛晚到了兩天。兩年未來杭州,剛在館驛住下,就派人打探朱夢說的消息。傍晚,有政事堂吏胥來請,說宰執大臣在政事堂設夜宴招待三大將。待嶽飛趕到政事堂時,四名宰執大臣以及韓世忠、張俊已經到了。行過參見禮,嶽飛在西麵最末的位置上坐下。

此次設宴招待三大將,也屬慣例,但對於趙鼎來說卻暗含一番苦心。他希望在接下來的君臣麵對中,三大將能夠最大限度地與官家保持一致。

吏胥斟酒,嶽飛斟了半盞白開水。趙鼎舉杯道:“眾太尉自戍地來,不辭辛勞,政事堂備一樽薄酒,為眾太尉洗塵。”

韓世忠仰脖喝罷酒,問:“趙相公,這回召自家們來杭州,有甚計議?”

此次召三大將赴行在,文書上並沒有載明緣由。

趙鼎道:“朝廷決計議和,聖上極是器重眾太尉,此次召眾太尉前來,便是商議國是。”

酒席上一時沒有了動靜,召武將商議國是,這可是聞所未聞。

韓世忠道:“既然朝廷決計議和,那還商議個鳥?!”

趙鼎委婉道:“朝廷雖然決計議和,可聖上還是想聽一聽眾太尉的意見。”

韓世忠回道:“自家的意見是,與虜人議和,那是與虎謀皮。”

聞言,趙鼎反問道:“若是不與虜人議和,太上皇的梓宮,還有宣和皇後、淵聖皇帝和眾多天眷如何得以南歸?”

王庶忍不住了,道:“可虜人議和的條件是納貢稱臣,自家們身為大宋臣子,怎麽能眼看聖上受如此大辱?!”

趙鼎不語了,這也正是他的為難之處。

秦檜問張俊道:“張太尉有何話說?”

張俊搖頭道:“下官謹遵聖旨。”

秦檜又問嶽飛:“嶽太尉呢?”

嶽飛見秦檜問他,頓時想起白安時之死,一股怒火直衝腦門:“下官隻是不明白,如今我軍與建炎年間相比已是大相徑庭,為何還要納貢稱臣?莫非朝中出了奸人不成?”

此語一出,酒席仿佛凍住了一般。

趙鼎解釋道:“兵勢雖然比建炎年間壯大了很多,可財力依然困乏。聖上仁慈,不願勞民傷民。”

“強虜亡我之心未死,國家存亡不定,豈可奢談百姓安居?殊不知覆巢之下無完卵?倘若國將不國,何來萬民富庶?下官以為,首先應當澄清環宇,然後方是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聖上惜民那是聖上悲憫,身為人臣就應當竭力諫諍。若一意取悅聖上,偏安江南,不思久遠,虜人一旦來襲,誤君誤國,其罪與趙高、李林甫何異?”嶽飛不依不饒。

劉大中見嶽飛的一番話是衝著趙鼎來的,趕忙道:“嶽太尉不得如此說話!當年若不是趙相公一力保舉,嶽太尉如何複得了襄漢六郡?”

嶽飛看趙鼎一眼,忍不住道:“下官終生銘記趙相公的舉薦之恩,但時至今日下官不得不說,丞相謀國不善。”

又是一道炸雷,令人心驚膽戰。

王庶也按捺不住滿腔激憤,道:“趙相公常以中興名相自勉,沒想如今卻力主與虜人議和,安逸半壁江山,實在是匪夷所思。”

嶽飛聲音鏗鏘道:“罷兵革豈能忘記國恥?求太平更不能自毀長城!”

趙鼎一直沒有說話,他心中如沸水翻騰。他讚同議和,但他並非力主。他希望罷兵,可他並未忘記國恥。他身為丞相,既要忠君,又要保國,還要護民。他覺得他太累了,他想歇息。歇一歇的念頭一旦在腦海中升起,便如魔影一樣揮之不去。

“今日之宴就到此為止吧。”趙鼎站起身朝眾人拱一拱手,轉身踉蹌而去,接風宴不歡而散。

回到館驛嶽飛越發鬱悶。趙鼎主和,劉大中唯趙鼎是從,秦檜是虜人的奸細,整個朝廷中樞隻有王庶血性猶存。朝廷如此,國勢豈能中興?

次日,韓世忠來訪,還未坐定便道:“嶽五,你昨日話重了!”

嶽飛苦苦一笑,沒有吱聲。他也一直在想,那些話他該不該說?抑或是,該不該在昨晚那個場合說?

韓世忠道:“若是趙相公罷職,便是秦檜繼相。秦檜不僅力主議和,還頗有心術,遠不如張浚、趙鼎坦**。”

“五哥,你說秦檜會不會是虜人的奸細?”

“是不是虜人的奸細自家們不知。可當年,‘南自南,北自北’即為秦檜所倡。”

“如若秦檜是虜人的奸細,一旦聖上蒙蔽,該如何是好?”

韓世忠道:“若秦檜是虜人的奸細,那趙相公更不能倒。”

嶽飛想想是這個理,喃喃道:“五哥說得極是。”

“解鈴還得係鈴人。”韓世忠又道,“過幾日,你得去趙相公府上認個錯才行。”

嶽飛點了點頭。

“還有,嶽五啊,自家是根直腸子,可你的腸子比自家還直。聽自家一句勸,當圓通處且圓通。”

嶽飛望著這位比自己大十五歲的同僚,心底浮起一股難於言說的溫暖。嶽飛再一次點點頭,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

由於有了政事堂的夜宴和韓世忠的規勸,趙構召見三大將時,嶽飛表現得非常冷靜。

行過君臣之禮後,趙構道:“此次與虜人議和,隻因梓宮未還,淵聖、宣和皇後尚在難中。眾卿是國家幹城,朕想聽一聽眾卿的意見。”

聞言,張俊第一個回應道:“臣是武將,一切仰體聖訓。聖上說戰,自家們便率中護軍赴湯蹈火;聖上說和,自家們便約束眾軍助聖上講和。”

韓世忠接著道:“自家由聖上擢拔,自然一切唯聖意是從。隻是委屈了聖上,自家實在於心難安。”

“為天下蒼生,朕不憚屈己。”趙構很高興地說罷,將目光投向嶽飛。

嶽飛一直在思索如何表態,他不想說違心的話,可他又不能將滿腹衷曲和盤托出。他知道聖意已決,他說了也是枉然。

“臣是武將,一切聽命於朝廷。”本來已經說完,可嶽飛終究沒能忍住,不由得多說了兩句,“不過,臣以為虜人無信,和議不可持。朝廷還應嚴整武備,與虜人決戰。”

趙構皺了一下眉頭,很快又舒展開來,道:“眾卿一片忠藎,朕甚是欣慰。”接著將臉孔一沉,“卿等均為大將,須謹守職分,聽命朝廷。眾卿歸軍後,嚴飭邊備,約束部眾,若有鼓倡浮言、以惑眾聽者,當置重典!”

三大將唯唯而退。

韓世忠和張俊當天就離開了杭州,嶽飛特地留下來住了一宿。

晚上,嶽飛獨自一人來到趙府。這是一處不大的院落,嶽飛叩開門,對仆人道:“稟報趙相公,鄂州嶽飛來訪。”

“你就是……嶽太尉?”仆人一下子瞪大眼睛。

“自家正是。”

俄爾,仆人出來,麵呈難色:“我家相公說……他很累,已經睡了。”

“睡了?”

“是的,睡了。”仆人點頭。

“你再去報,就說嶽飛前日有所冒犯,今晚特來登門謝罪。”

“相公他……他是真的累了。”當仆人再次出來時,仍然搖頭。

嶽飛無奈,隻得怏怏而返。

路上,嶽飛想起與趙鼎的點點滴滴。紹興三年五月,嶽飛率軍赴吉州平叛,身為江西製置大使的趙鼎在洪州城下接見嶽飛一行。那時的趙鼎麵容清臒,雙目炯炯,英姿煥發。紹興四年,嶽飛主動要求收複襄漢,宰執們意見不一,尤其時任參知政事的徐俯屬意劉光世,是剛剛出任左相的趙鼎力排眾議,將北伐重任交給了嶽飛……

短短數年,趙鼎皺褶滿麵,華發燦然,嶽飛覺得歉意更深。

次日,打聽到朱夢說已不在杭州,去了秀州任職,嶽飛便神情黯然地啟程返回鄂州。

就在三大將朝見之前,即有言官彈劾趙鼎,為首的即殿中侍禦史王次翁。彈劾的罪名是“位極人臣,首鼠兩端”,趙鼎即刻上奏請辭。

趙構沒有挽留,自烏陵思謀南下以來,他總覺得趙鼎的施政與他的想法有一段距離,便問:“趙卿求去,可命何人草製?”丞相離任,須有一篇製詞,對丞相的業績做出評價。

趙鼎想了想答道:“臣薦曾開。”

曾開為三朝老臣,朝廷的一些重要國書均出自曾開之手,但這一次曾開拒絕了,對傳詔的內侍講——朝中不可無趙鼎,望陛下慰留。不僅曾開拒絕草製,一些有資格書寫製詞的大臣都婉言拒絕,希望趙構挽留趙鼎。

趙構隻得找來中書舍人勾龍如淵,他剛剛升直學士院。聖上詔命,勾龍如淵很高興。製詞草擬完畢,趙構看罷十分滿意,君臣二人便有了如下對話。

勾龍如淵道:“陛下仁孝,決意議和。既然趙鼎罷相,望陛下速召君子入闕,表率百官,杜絕非議。”

趙構也在思索,既然趙鼎去職已定,餘下幾名執政大臣中誰人可以身膺相位?參知政事劉大中為趙鼎所薦,副樞密王庶不喜議和,真正支持和議的僅樞密使秦檜一人。而秦檜,趙構不由自主想去禦馬苑張守論馬。

“朕想聽一聽卿的意見。”趙構前傾身子問道。

見聖上虛懷若穀,勾龍如淵激動不已,道:“臣遍觀幾位宰執,唯有秦相公和意最堅。”

趙構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麵色依舊和藹。

勾龍如淵又道:“丞相理政,當以聖意為準。違背聖意,即便才高八鬥,也不足取。”

這話熨帖,秦檜雖有心術,但他領會朕的苦心。

勾龍如淵見聖上麵露嘉許,進一步道:“微臣以為,眼下萬事,議和最大。若有秦相公秉政,便能排除異議,順利達成。”

“卿有見識。”趙構慢慢直起身子道。

勾龍如淵原以為聖上會不吝言辭誇讚一番,沒想神態淡然,不免暗暗失望。

紹興八年十月,趙鼎結束了他一年零兩個月的二度任相,改任浙東安撫大使兼知紹興府。出乎趙構意料之外的是隨著趙鼎罷相,劉大中與王庶也堅決請辭,趙構挽留不住。

十一月,朝廷發表任命,江西宣撫製置大使李光為參知政事,吏部尚書孫近為同知樞密院事,秦檜並沒有如期升任左相。這是趙構的高明之處,一來虛出左相位置以觀秦檜的表現;二來使秦檜一人獨相,避免受到掣肘。

秦檜心底自然不快。在朝殿,在政事堂,秦檜一絲不苟,從無多言,但回到家中,單獨麵對夫人王氏時免不了發一通牢騷。秦府人口不多,有夫人王氏、養子秦熺、兒媳曹氏以及孫女秦童和孫男秦塤,另有幾名仆人。

這天秦檜剛回到家中,仆人秦興便遞上一張名帖。秦檜接過一看,名帖寫著:給事中、同知貢舉、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勾龍如淵。

“不見。”秦檜回道。

“老爺,來人說了,有要事稟報。”秦興道。

“說不見就不見。”秦檜皺上眉頭。

秦興仍然不走:“老爺,你看——”

秦檜臉一沉,問:“你收了人家多少銀子?”

“老爺……小人不敢……”秦興的額頭沁出了汗粒。

秦檜斥責道:“去,把銀子還給人家。另外告訴勾龍如淵,有事到政事堂麵陳。”

待秦興出去後,夫人王氏對秦檜道:“相公憑什麽斷定興兒收了人家的銀子?再說勾龍學士到了府門口,見一見又有何妨?”

秦檜輕歎一聲道:“夫人有所不知,聖上最忌結黨。老夫如今暫居相位,可謂眾目睽睽。未雨綢繆,方能有備無患。”

次日上午,勾龍如淵果然來到政事堂。勾龍如淵調入朝廷時正值秦檜落職,二人並不熟識。

勾龍如淵長揖道:“下官勾龍如淵,拜見秦相公。”

“勾龍學士有何見教?”秦檜無動於衷。

勾龍如淵俯身道:“下官是為相公而來。”

“這是政事堂,隻談國事。”

“相公的事即是國事。”

“既如此,學士請講。”秦檜微微皺了下眉頭,又漸漸展開,依舊麵無顏色。

“前日蒙聖上恩召,為趙鼎草製。下官說,陛下仁孝,決意議和。既然趙鼎罷相,望陛下速召君子入闕,表率百官,杜絕非議。”

勾龍如淵這話引起了秦檜注意,抬頭看了他一眼。

“聖上問下官,趙鼎去職,何人可以繼相?下官答,臣遍觀宰執,唯有秦相公和意甚堅。”

秦檜沉默著。

“如今左相虛位,秦相公正好大有作為。不過,依下官看來,滿朝文武讚同興兵者多,力附和議者少。當今雖然群議稍平,一旦虜使入境,必定再度泛起。”

勾龍如淵所言,正是秦檜最為擔心的事情。

“學士有何高見?”沉默片刻後,秦檜問。

勾龍如淵聳聳雙肩,微笑著道:“下官有一策,可使群議偃息。”

“請講。”一縷厭惡掠過秦檜的心頭。

“禦史台掌察百僚,上彈劾宰執,下巡查州縣,滿朝文武均在禦史台糾舉之內。相公何不親自選擇一名台官,將浮議譏評之輩逐出朝廷。到那時,朝中自當安然。”

這一點,秦檜已經想到了,若要控製朝局,須得掌管言路。

“學士以為,由何人出任禦史中丞?”秦檜問。

勾龍如淵再次俯下腰身,道:“相公若是不棄,下官可以出任。”

秦檜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

不待秦檜回複,勾龍如淵又道:“若由下官出掌憲台,可確保和議順達。”

若是過去,秦檜會毫不客氣將他逐出公堂。但他忍住了,淡淡地說道:“難得勾龍學士如此俠義。何人出掌憲台,下官說了不算。勾龍學士適才所言,下官將奏明聖上,由聖上定奪。”

送走勾龍如淵,秦檜陷入了沉思。勾龍如淵既有奴性,也有野心,既是幹才,又非善類。與這種人交往,須得十倍警惕。

正如勾龍如淵所言,隨著金廷詔諭江南使張通古進入國境,朝野反對之聲又高漲起來。

那是午後,秦檜用過午膳正要都堂歇息,忽然宮中來人,說是聖上召見。秦檜匆匆進入大內,趙構剛剛發火完畢,麵色如鐵,眼中盡是怒氣。行過禮,秦檜小心翼翼地侍立一旁。

趙構一拍禦案,將奏章扔向秦檜厲聲道:“胡銓,一個小小樞密院編修,如此狂妄!孰可忍,孰不可忍!”

“臣謹案,王倫本一狎邪小人,市井無賴,頃緣宰相無識,遂舉以使虜。專務詐誕,欺網天聽……”秦檜慌忙接過胡銓的奏疏,隻看了一眼就腦門一炸。往下看,秦檜更是心驚膽戰,不僅“不斬王倫,國之存亡未可知也”,而且還要斬王倫、秦檜二人之頭,“竿之槁街”。

未等秦檜看完,趙構勃然怒道:“王卿使虜,別家十載,萬死一生,居然遭此血口!”

秦檜嚇了一跳,趕緊跪下道:“臣督率無方,臣有罪。”

趙構霍地起身,咬牙道:“腐儒譏朕,朕亦不懼。腐儒誤國,朕不輕饒!”

聞言,秦檜抬起頭道:“陛下,臣舉一人為禦史中丞,以糾察百官,掌控言路。”

趙構盯著秦檜,問:“何人?”

“勾龍如淵。”

“準。”

金使張通古不似烏陵思謀那般難以伺候,但張通古精通漢文化,小節不拘,大節卻不含糊。比如,接伴使見他,他必須麵南而坐。自古隻有天子麵南,等於說,接伴使見他如見天子。

此次的接伴使依然是範同,臨行前趙構特地叮囑:“與金人和議,成敗在此一舉,途中不得生事,否則當議編管。”有聖上示警在先,範同絲毫不敢馬虎,即便閉一下眼皮,也是和衣而臥。

這還不是最難受的,最難受的是每天必須跪拜大金皇帝的詔書。從進入泗州開始,直至抵達杭州,範同每叩拜一次,身上就起一層雞皮疙瘩。十二月中旬,範同終於忍氣吞聲地將張通古一行送抵杭州館驛。

事情到這裏並沒有結束,甚至可以說才僅僅開始。張通古的身份是詔諭江南使,代表著大金皇帝。大宋是藩屬,趙構是臣子,接受大金國的詔書必須跪拜行禮,山呼“萬歲”,而這一點,無論是趙構還是杭州軍民都無法接受。

先由王倫與張通古談,希望通融,改由他人接受詔書。張通古很強硬地說道:“大金國送還梓宮,並賜予祖宗陵寢之地,康王唯有感恩戴德。若不奉詔,自家即刻啟程北歸。”

王倫談了幾次,不見成效。見局麵僵持,孫近向秦檜建議道:“此事還須相公親自赴館中交涉。”

秦檜也在考慮是否該由自己出麵。可他猶豫的是,倘若仍然談不攏該怎麽辦?到那時,不僅顏麵盡失,相位恐將不穩,但事已至此,不出麵不行。

聽說來人是丞相,張通古的態度和緩了許多。行過禮,分賓主坐下,張通古道:“丞相親到館舍,是否告知下官,康王已答應接受詔書?”

秦檜回道:“詔諭使不知,我家皇上也有難處。若皇上到館驛受書,滿朝文武肯定不服。”

張通古依然堅持道:“下官奉詔而來,康王若不拜受冊書,下官亦是難以回稟郎主。”

“由下官代受國書如何?”

張通古搖頭道:“下官為大金國臣子,須謹遵聖諭。”

秦檜道:“我家聖上力排眾議,決計議和,豈能因接受冊書而擱置?”

“康王受書,此為禮數。若不能盡到禮數,可見心意不誠。心意不誠,何為決計議和?”

任秦檜百般勸說,張通古分毫不讓。秦檜及孫近、李光剛從館驛出來,即有內侍上前攔住,要三名宰執即刻進宮見駕。

由於連日睡眠不好,趙構眼裏布滿血絲。聽說張通古執意要自己親受國書,一下火了:“張通古逼人太甚!朕為萬乘之主,隻拜父母、祖宗和昊天大帝!若拜虜主的詔書,叫朕有何麵目見天下臣民?”

秦檜不語,孫近和李光剛進入政府,自然也不吭聲。

秦檜的臉唰地一下白了。對於丞相,這已經是最嚴厲的斥責了。秦檜腿一軟,跪倒在地連連叩首:“臣無能……臣該死……”

孫近和李光也跟著跪下磕頭。李光一直擔任地方大員,鑒於情況不熟,無法表示自己的意見。

氣頭上的趙構沒有照例體恤大臣,秦檜隻得仍然跪著:“罪臣有負聖恩,唯求陛下明正典刑。”

趙構厲聲道:“限卿三日,務必說服虜使。”

“臣……領旨。”

從宮裏出來,秦檜望了一眼孫近和李光,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便默默地鑽進轎子。回到政事堂,轎子落下,秦檜仍在發呆。

秦檜是一個不輕易表露感情的人,即便在家裏也很難看出他的喜怒哀樂。秦童是長孫,已經四歲了,瘋鬧著非要捋一捋祖翁的胡須。曹氏急忙招呼秦童,說祖翁累了,讓秦童快下來,讓祖翁歇息。秦檜連說不累不累,還將秦童抱到膝上。然而,到了晚間,與夫人王氏獨處一室時,秦檜鼻子一酸,禁不住流出兩行清淚。

“相公這是為何?”王氏見狀大驚失色。

秦檜流淚道:“國夫人有所不知,老漢已深陷危境!”

王氏驚問:“這是何事?”

秦檜將官家議和、金使授書一事粗略講述一遍,道:“官家不受國書,而那張通古偏又非官家不授。到頭來,和議不成,官家治罪,自家非但仕途不保,恐怕還有牢獄之災!”

王氏聽罷,半晌無語。秦檜婚配較晚,直到二十五歲金榜題名後才迎娶王氏。王氏雖然相貌平平,卻極有主張,被金人拘往北地時,很多時候均由王氏出麵方得化險為夷。

秦檜道:“明日你帶塤兒他們先回江寧。”

王氏搖搖頭,斷然道:“渾家早就發過誓言,此生與相公禍患與共,生死相依,怎麽能丟下相公獨自回家?朝中百官不乏飽學之士,相公倘若動之以情,曉之於理,豈能沒有良策?”

秦檜想了想,點頭道:“事已至此,就依國夫人所言。”

經過反複斟酌,秦檜決定向中書舍人樓炤求教。樓炤的命運與秦檜相似,當年受到呂頤浩的彈劾,從紹興二年至紹興五年,一罷就是四載。

果然,六十五歲的樓炤沒有辜負秦檜的期望。

“相公如此盡忠王事,下官豈敢懈怠。”樓炤在政事堂坐下,慢慢品著吏胥端上來的龍鳳茶,緩緩道,“臣記得,《尚書》記載,‘高宗諒陰,三年不言。’如今,太上皇駕崩北國,天子諒蔭,相公即為塚宰,代受國書,天經地義。”

秦檜猛一下記起來了,《論語》上有這麽一段話,子張問孔子:“書雲,高宗諒陰,三年不言。何謂也?孔子答:何必高宗,古人皆然。君薨,百官總己以聽於塚宰,三年。”他忽然站起向樓炤長揖道:“下官深謝樓丈。”